他們來自新英格蘭,曾是真正的理想主義者,但卻是戰(zhàn)爭爆發(fā)前的事了:那時戰(zhàn)火還未燃起,他們邂逅彼此并結(jié)為連理。他是一位個頭高大、目光銳利的康涅狄格小伙兒。她呢,嬌小可人,端莊嫻靜,是位來自馬薩諸塞,一副清教徒裝扮的姑娘。兩人都有一些錢,但是不多。即使加在一起,一年也不到3000美元。盡管如此,他們卻是自由的,自由的??!
?。∽杂?!自由地過著自己想要的生活!這對真正的理想主義者,一個25歲,一個27歲,都熱愛美并傾慕“印度思想”(當(dāng)然是貝贊特夫人的思想啦!),不足3000美元的年收入!不過錢又算什么呢?人們追求的不過是享受充實而美好的生活。當(dāng)然這是在歐洲,傳統(tǒng)的源頭?;蛟S在美國也能實現(xiàn),比如新英格蘭。但那會以某些“美”為代價。真正的美要經(jīng)過歲月的沉淀才能成熟。巴洛克藝術(shù)只算得上五成的美、五分的成熟。不,美是真正怒放的銀色之花,如此芳香怡人。它植根于文藝復(fù)興,而不是其后抑或更為膚淺的時期。
因此,這對在紐黑文成婚的理想主義者立即動身遠(yuǎn)航到了巴黎:舊日的巴黎。他們在蒙帕納斯大道上租住了單間的小公寓,成了名副其實的巴黎人。那是一種略顯古舊但令人愉悅,而非現(xiàn)代卻粗俗的感覺。它是由莫奈和其追隨者等純粹的印象派畫家留下的閃爍光影,一個光線純凈卻又若隱若現(xiàn)的世界。多么令人向往!那夜晚,那河水,清晨漫步在古老的街道上、花店或書店旁,下午流連于蒙馬特爾或杜伊城之間,傍晚行走在林蔭大道上!這一切是多么令人向往!
他們倆開始畫畫,但并不孤注一擲。藝術(shù)沒有扼住他們的喉嚨,他們也未能扼住藝術(shù)的喉嚨。他們就這么畫著,僅此而已。可能的話他們也結(jié)識一些人——一些不錯的人,盡管常會認(rèn)錯,但依舊很快樂。
然而人類似乎必須要攥住某些東西。想要“自由”,想要“過充實而美好的生活”,哎,你必須依附于某些東西?!俺鋵嵍篮玫纳睢币馕吨o緊依附于某些東西——至少,對所有理想主義者來說是這樣——要不然某種空虛的情緒會隨之而來;某種難以言說的情緒在空氣里飄蕩著,就像葡萄藤那晃動飛舞、渴望生長的卷須,蔓延著、旋轉(zhuǎn)著,找尋著可以抓住的東西,能讓它們攀爬到享受陽光的地方。如果沒找到,葡萄藤只能尤未滿足地蔓生在地面上。這就是自由!——抓住正確的支柱。所有人都是葡萄藤,而理想主義者也不例外。身為一株葡萄藤,需要抓緊什么來向上攀爬。他看不起那些僅僅過著乏味如土豆或是蘿卜、木頭一般生活的人。
我們的理想主義者十分開心,但他們一直想要真正理解一些東西。起初,巴黎就夠了。他們透徹地探究了巴黎。并且也學(xué)習(xí)了法語,直到他們覺得差不多和法國人一樣流利地講法語方為滿意。
不過你知道,你永遠(yuǎn)不能用自己的靈魂講法語。這是做不到的。雖然剛開始時用法語與更為機(jī)靈的法國人——他們似乎要比你更加機(jī)靈——對話是令人異常興奮的事兒。然而時間一長就不能讓人滿意。法國人心機(jī)無窮的物質(zhì)主義讓你寒心,最后更會給你一種與真正新英格蘭深奧的理念全然不同的荒蕪與格格不入之感。我們的兩位理想主義者也有同樣的體會。
他們的心背離了法國——但始終非常輕柔。法國已經(jīng)令他們失望了。“我們熱愛過它,也從它那里收獲了很多。但一段時間后,一段相當(dāng)長的時間后(幾年后),巴黎讓人大失所望。那里確實無法激起人們的欲望?!?/p>
“但是巴黎并不是法國?!?/p>
“對,也許不是。法國與巴黎大不相同。法國令人向往——非常向往。但是對我們來說,即使我們喜歡它,那也不代表什么。”
因此當(dāng)戰(zhàn)爭來臨時,兩位理想主義者移居到了意大利,并且也愛上了意大利。他們發(fā)現(xiàn)那兒很美,比起法國更具吸引力。它似乎更接近新英格蘭對美的構(gòu)想:純粹的、充滿同情的某種東西,沒有法國的物質(zhì)主義和玩世不恭。這兩位理想主義者在意大利仿佛呼吸到了真正屬于他們的空氣。
而且比巴黎更棒的是他們在意大利覺得佛陀的教義讓人激動。他們投身到日漸流行的熱衷于現(xiàn)代佛學(xué)的洪流中。他們閱讀相關(guān)書籍,練習(xí)冥想,并且有意識地消除自己靈魂中的貪婪、痛苦和悲傷等雜念。然而他們并沒意識到,佛陀迫切渴望擺脫自身的痛苦和悲傷本身也是一種貪婪。不,他們夢想的是一個完美的世界,那里沒有貪婪、沒有痛苦乃至悲傷。
但隨著美國參戰(zhàn),這兩位理想主義者只好伸出援手。他們做了些醫(yī)護(hù)工作。盡管他們的經(jīng)歷使他們前所未有地認(rèn)識到這個世界應(yīng)該消除貪婪、痛苦和悲傷,然而佛教或通神學(xué)社并沒能在這漫長的危機(jī)中有多大作為。不知怎的,不知在何處,就在自身的某處,他們覺得貪婪、痛苦和悲傷也許永遠(yuǎn)無法消除,因為大多數(shù)人并不關(guān)心、也永遠(yuǎn)不會在意這些是否能消除。我們的理想主義者在救贖自己的同時,想法太過西方化,不愿讓整個世界陷入永恒的詛咒。他們太過無私,不愿僅其兩人端坐于菩提樹下參悟涅槃。
但事實不止如此。他們只是沒有足夠的耐心在菩提樹下盤坐,靠冥想萬物,尤其是意守丹田,來達(dá)到涅槃。若世上蕓蕓眾生都得不到拯救,那對他們而言也就沒那么熱衷于自我拯救了。天哪,那樣太孤獨(dú)了。他們是新英格蘭人,因此必須是要么解救所有人,要么就什么都不做。貪婪、痛苦和悲傷必須從整個世界上消除掉,要不然僅從某個人身上消除掉它們又有什么用呢?一點(diǎn)用都沒有!那個人只是一個受害者罷了。
盡管如此,他們?nèi)匀粺釔壑坝《人枷搿保液茉诤跛?,讓我們回到起初的那個比喻上來:碧綠、渴望生長的葡萄藤攀爬至今的支柱現(xiàn)已然干枯、腐爛。它折斷了。葡萄藤又緩緩?fù)弦坊氐降孛嫔?,既沒斷裂也沒摔壞。葡萄藤靠著自身的枝葉向上支撐了一會兒,但它們撐不住又掉落下去了。在杰克(童話《杰克和豌豆》中的男主角。此處杰克和吉爾也喻指那對美國夫婦?!g注)和吉爾從末梢上爬下來并去往一個更為遙遠(yuǎn)的世界之前,“印度思想”的豆莖已經(jīng)垮掉了。
他們慢慢地在沙沙聲中回到了地面,但沒有哭天喊地。他們再一次“失望”了,卻從未認(rèn)命。“印度思想”讓他們沮喪了,卻從未抱怨。他們失望了,理想隱約地卻又深深地幻滅了。他們都知道,但彼此心照不宣。
他們的生活仍然充實。他們?nèi)該碛幸獯罄蓯鄣囊獯罄?,仍擁有無價之寶——自由,仍擁有很多“美”。對于生活是否圓滿他們不太確定。他們有了一個兒子,他們像天下所有父母那樣疼愛自己的孩子,但又能明智地避免和孩子纏在一起,以孩子為中心構(gòu)建自己的生活。不,不行,他們必須有自己的生活!他們在思想上對此依舊有強(qiáng)烈的意志。
但他們?nèi)缃穸家扬L(fēng)華不再。25歲和27歲已變?yōu)?5歲和37歲。即使兩人在歐洲曾有過一段十分美好的日子,即使他們?nèi)匀簧類壑獯罄蓯鄣囊獯罄?!然而他們還是失望了。他們在那里獲得了許多,噢,的確獲得了許多!但那里還是沒有給予很多他們非常期盼的東西。歐洲著實令人向往,可已是昔盛今衰。生活在歐洲你就是生活在過去的時光中,而表面光鮮的歐洲人并不是真正迷人的。他們是物質(zhì)至上的,沒有真正的靈魂。他們只是不理解精神的內(nèi)在訴求,因為這種內(nèi)在訴求在他們身上已然死亡。他們都是幸存者。那就是歐洲人的實際情況:他們是一群不再有盼頭的幸存者。
這是一個坍塌的豆架,其上的葡萄藤卻是生機(jī)勃勃。而這次讓葡萄藤無比痛苦,因為在歐洲那如同古樹的軀干上,葡萄藤已默然攀爬向上了10余年——非常重要的10年,真實生活的歲月。這對理想主義夫婦曾居住在歐洲,生活在歐洲,而且過著歐洲人的生活,享受著歐洲人的東西,就好像生長在永恒葡萄園里的葡萄藤一般。
他們在這里安了家:一個在美國無法營造的家。“美”是他們所依循的口號。過去的4年里,他們在亞諾河邊租下了一幢老宅的二層,那里有著他們所有的“東西”。他們從住所中得到了深深的滿足:高貴靜謐的古老房間,面向河水的窗戶,閃耀著暗紅色的地板,還有他們“挑選”的精美家具。
是的,在不知不覺中理想主義者的生活已然迅速地變化著,無時無刻。他們已變成焦躁的獵手,癡迷于為其家庭搜尋“東西”。當(dāng)他們的靈魂正向著能沐浴古老的歐洲文化或印度思想光輝的地方攀援時,他們攫取“東西”的熱情同樣與日俱增。當(dāng)然他們的目的并不是為了“東西”本身,而是為了“美”。他們把自己的家看作是處處由可愛裝飾而成的地方,與“東西”無關(guān)。瓦萊麗在會客廳里朝著河流的窗戶上掛了些非??蓯鄣拇昂煟阂云娈惞爬系奈锪现瞥傻拇昂熅拖袷轻樋椌赖慕z綢,顏色從朱紅色到橙色,再到金色、黑色直至一層柔和的淺色,美麗迷人。只要瓦萊麗步入這廳堂,心里就要被這窗簾所傾倒?!吧程貭枺 彼f,“對我而言,他們就像沙特爾教堂一樣!”梅爾維爾從未回頭看過他那16世紀(jì)威尼斯風(fēng)格的書架,即便上面放著兩三打精選書籍,也從未對其有過深入骨髓的喜愛。至圣之所?。?/p>
小孩異乎尋常地沉默,竭力避免與這些古舊的家具有任何不當(dāng)?shù)慕佑|,好像它們是沉睡的眼鏡蛇的溫床,或者是極其危險、不可觸碰的那“東西”——約柜。他那孩子般的敬畏是沉默、冷漠的,但也是無可更改的。
盡管如此,一對新英格蘭的理想主義夫婦不能僅生活在那些舊家具過往的榮光中,至少他們不能。他們已習(xí)慣了那華麗的博洛尼亞櫥柜、習(xí)慣了精美的威尼斯書架和書籍,錫耶納的窗簾和青銅制品,還有從巴黎“挑選”來的漂亮的沙發(fā)、茶幾和椅子。啊!從到達(dá)歐洲的第一天起,他們就一直在收羅各種美好的東西,而且仍然樂此不疲。這是歐洲能夠提供給外來者或是本地人的最后一點(diǎn)樂趣。
每當(dāng)有人來訪,都會為梅爾維爾家里的陳設(shè)所震懾,這時瓦萊麗和伊拉茲馬斯就會覺得他們沒有白活一場:他們還真實的活著。然而,在以后每個漫長的上午,當(dāng)伊拉茲馬斯在漫不經(jīng)心地欣賞文藝復(fù)興時期佛羅倫薩的文學(xué)作品,而瓦萊麗在收拾房間時;或者在午飯后的漫漫時光;又或者在這棟老宅中悠長難挨、寒冷壓抑的黑夜里,那些籠罩在家具上的光暈都已褪盡,還原了本來的模樣。所有東西僅僅是立在那兒或是掛在那兒,永遠(yuǎn)一聲不吭。此時,瓦萊麗和伊拉茲馬斯就快要恨死它們了。美的光輝就如同其他的光輝一樣都會褪去,除非能得以浸潤維系。這對理想主義夫婦仍舊深愛著他們的東西??伤麄円呀?jīng)得到了。然而,悲慘的事實是:有些東西在你剛得到時光彩奪目,一兩年之后就會變得冰冷而毫無生氣,除非別人會因此而十分嫉妒,或是博物館對它們興趣有加。梅爾維爾家的“東西”盡管非常好,但還是沒有好到那種程度。
于是一切事物的光輝逐漸消退,歐洲、意大利如此——“意大利人如此可愛”——甚至亞諾河畔那間華麗的寓所也是如此?!盀槭裁?,要是我有一間這樣的寓所,我會永遠(yuǎn)也不想走出家門!它實在是太可愛、太完美了。”當(dāng)然,這算是老生常談了。
瓦萊麗和伊拉茲馬斯還是走出了家門:他們的外出更像是為了遠(yuǎn)離那寓所古舊冷清、令人壓抑的沉默和死氣沉沉的尊嚴(yán)?!拔覀兩钤谶^去,你知道嗎,迪克?”瓦萊麗對丈夫說。她叫他迪克。
他們在固執(zhí)地堅持著,不愿就此妥協(xié),也不愿承認(rèn)所經(jīng)歷的事情。12年來,他們是一直過著“充實而美好的生活”的“自由”人。而美國在這12年里卻一直是他們厭惡的地方,就像充斥著工業(yè)社會物質(zhì)主義思想的所多瑪和蛾摩拉城。
人們往往不愿承認(rèn)所“經(jīng)歷”的事情。他們討厭承認(rèn)自己想要回去。但最終他們“看在孩子的分上”還是極不情愿地決定回去?!半x開歐洲我們不能忍受,但彼得是個美國人,所以他最好趁著年幼的時候去看看美國?!泵窢柧S爾夫婦有著頗為地道的英國口音和舉止,只不過時不時的還流露些意大利語和法語的痕跡。
他們離開了歐洲,但他們幾乎把所有東西都帶走了。事實如此,裝滿了好幾輛貨車,全都是那些讓人喜愛而且獨(dú)一無二的“東西”。終于,理想主義夫婦、小孩以及從歐洲隨行拉來的一大堆行李,統(tǒng)統(tǒng)到了紐約。
瓦萊麗一直憧憬一處舒適的寓所,或許在河濱大道上,那里并不像第五大道東邊那么貴,而且在那里他們原本漂亮的東西會顯得更為華麗。她和伊拉茲馬斯四處尋找房子。但是,唉,他們的年收入遠(yuǎn)遠(yuǎn)低于3000美元。他們找到了——好吧,每個人都知道他們能找到什么:兩間小屋子外帶一個小廚房,根本不夠擺放一件帶回來的東西!
他們從歐洲好不容易帶回來的那堆行李被寄放進(jìn)了一個倉庫,月租金50美元。坐在那帶廚房的兩間小屋子里,他們想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這樣做。
當(dāng)然,伊拉茲馬斯應(yīng)該去找一份工作。這是如題寫在墻上般顯而易見的事實,不過他們都視而不見。然而自由女神的雕像總會給他們一種古怪而隱約的威脅:“你應(yīng)該找一份工作!”人們說伊拉茲馬斯是有本事的,他還有可能開始一段學(xué)術(shù)生涯。他在耶魯?shù)目荚囍锌嫉煤馨?,在歐洲也一直繼續(xù)著自己的“研究”。
但他和瓦萊麗都不寒而栗。一段學(xué)術(shù)生涯!一個學(xué)術(shù)世界!美國的學(xué)術(shù)世界!更加令人戰(zhàn)栗!放棄他們的自由,那充實而美好的生活?那可不行,絕對不行!下次生日,伊拉茲馬斯就該40歲了。
“東西”依舊存放在倉庫中。瓦萊麗前去查看一番,一小時花費(fèi)一美元,以及那難忍的心悸。那些“東西”,可憐的東西,在那倉庫里看起來是如此的破敗不堪。
然而,美國不僅只有紐約,還有廣袤純潔的西部,于是梅爾維爾夫婦帶著彼得一起去了西部,沒帶那些東西。他們試著在山里過著簡單的生活。但做日常瑣碎的家務(wù)活幾乎成了一個噩夢?!皷|西”看起來都很不錯,但即便在它們漂亮?xí)r,收拾起來也很可怕。成為可惡東西的奴隸,照看爐火、做飯、洗碗、提水、拖地:完全是一種對骯臟生活的恐懼。
在山間的小屋里,瓦萊麗夢到了佛羅倫薩,那過去的寓所,還有她那博洛尼亞櫥柜和法式洛可可風(fēng)格的椅子,尤其是她“沙特爾”般的窗簾。現(xiàn)在這些東西都放在紐約那個每月需要50美元租金的小倉庫里。
一個富翁朋友來解救了他們,提供了一處加利福尼亞海邊的別墅。加利福尼亞!那可是能讓靈魂新生的地方!這對理想主義夫婦很開心地搬到了更遠(yuǎn)一點(diǎn)的西部,感覺自己抓住了又一個能寄托希望的葡萄藤支架。
可惜的是,這些支架都是柔弱的稻草!那富翁的別墅設(shè)施完善,或許近乎達(dá)到了不費(fèi)勞力的程度:電能加熱和烹飪,一間珍珠白瓷裝飾的廚房,除非人為因素,再沒什么可以弄臟。理想主義夫婦花一個小時左右就可完成家務(wù)活。他們“自由”了——自由地聆聽浩瀚的太平洋的浪花拍打海岸的聲音,自由地感受新生的靈魂充盈于身體里。
哎,太平洋的海浪可怕無情地撞擊著海岸,這本身就是種暴力。而那新生的靈魂并非輕柔地潛入他們的體內(nèi),反倒像是卑鄙地侵蝕原有的靈魂并把它趕出體內(nèi)。這感覺就跟你置身于蠻不講理、充斥暴力的拳頭之下一樣:感到你所珍惜的理想主義精神正被侵蝕而從體內(nèi)消失,而代替它的只有憤怒。嗯,這感覺實在不算好。
大約九個月后,理想主義者離開了加利福尼亞西部。這是一次了不起的經(jīng)歷。有過這段經(jīng)歷讓他們很開心。但從長遠(yuǎn)看來,他們知道西部并不適合他們。是的,那些想要擁有新生靈魂的人比他們更適合。而他們,瓦萊麗?梅爾維爾和伊拉茲馬斯?梅爾維爾,更愿深入地開發(fā)自身原有的靈魂。無論如何,他們在加利福尼亞海邊并沒有感到新生靈魂的任何涌動。事實正好相反。
因此,在經(jīng)濟(jì)稍顯拮據(jù)的情況下,他們回到了馬薩諸塞州并且?guī)е⒆影菰L了瓦萊麗父母。外祖父母對這位常年旅居國外的可憐孩子表示了歡迎,而對瓦萊麗很冷淡,對伊拉茲馬斯更是冷眼相待。一天瓦萊麗的母親明確地對瓦萊麗說,伊拉茲馬斯應(yīng)該找一份工作,這樣瓦萊麗才能有體面的生活。瓦萊麗則驕傲地對母親講述他們在亞諾河畔那幢漂亮的寓所和保存在紐約的那些“美好的”東西,以及她和伊拉茲馬斯曾度過的“精彩紛呈又讓人滿意的生活”。瓦萊麗的母親說,她認(rèn)為女兒現(xiàn)在的生活看起來并不美妙:沒有房子、年滿40歲卻依然無所事事的丈夫,有待教育的孩子和日漸縮水的存款。在她看來,這一切看上去與美妙截然相反。讓伊拉茲馬斯在大學(xué)里找份工作吧。
“什么工作?在哪個大學(xué)?”瓦萊麗打斷她。
“憑著你爸爸的關(guān)系和伊拉茲馬斯的資歷應(yīng)該能找到的,”母親回答道,“這樣一來,你可以把所有貴重的東西從寄存的倉庫里取出來,建立一個真正可愛的家,一個讓所有美國人都心生羨慕的家??墒乾F(xiàn)在呢,你的那些家具正在耗盡你的收入,而你像洞里的老鼠一樣生活,無處可去。”
這是事實,瓦萊麗開始渴望有能放置她“東西”的家。當(dāng)然,她本可以賣掉家具去換一大筆錢,但沒有什么可以誘使她那樣做。不管別的什么東西消失了,宗教還是文化、大陸還是希望,瓦萊麗永遠(yuǎn)都不會同那些她和伊拉茲馬斯用盡熱情收集到的“東西”分離。她被釘在這些東西上了。
但她和伊拉茲馬斯仍不愿放棄他們始終堅信的那種自由以及那種充實而美好的生活。伊拉茲馬斯詛咒美國。他不想掙錢養(yǎng)家,他渴望回到歐洲。
將孩子托付給瓦萊麗父母照看,兩位理想主義者再次前往歐洲。在紐約,他們付了兩美元,花了一個小時,匆匆而心酸地看望了自己的“東西”,然后乘坐“學(xué)生艙”——也就是三等艙啟程了。現(xiàn)在兩人的收入低于2000美元,大不如起初的3000美元。他們徑直去了巴黎——廉價的巴黎。
這次,他們發(fā)現(xiàn)歐洲徹底令人失望?!拔覀兿窆芬粯踊氐阶约旱膰I吐物前,”伊拉茲馬斯說,“可此時嘔吐物早已腐爛不堪了?!彼l(fā)現(xiàn)自己無法忍受歐洲。這感覺刺激著他體內(nèi)的每根神經(jīng)。他也討厭美國。但美國再怎么惹人厭,至少要好過這凄凄慘慘、塵土彌漫的大陸,而且它也不再廉價。
瓦萊麗一心只想著她的東西。她急切地想把它們從那個倉庫中取出來。它們在那里已寄存了3年,耗費(fèi)了2000美元之多。她寫信給媽媽說如果伊拉茲馬斯在美國找到合適的工作,他就回去。伊拉茲馬斯沮喪失意到憤怒和瘋狂的邊緣,衣衫襤褸地在意大利四處轉(zhuǎn)悠,上衣袖口早已磨破,對周圍的一切心懷強(qiáng)烈的忿恨。當(dāng)?shù)弥死蛱m大學(xué)有份工作,去教法國、意大利和西班牙文學(xué)時,他的眼睛變得炯炯有神,他那又長又奇特的臉變得更尖,帶著失意困惑的怒火,仿佛一只老鼠。他已經(jīng)40歲了,卻要去工作。
“親愛的,我想你最好接受這份工作吧。你已經(jīng)不再喜歡歐洲了。就像你說的,它死了,一切都結(jié)束了。那邊給我們提供一套在學(xué)校住宿區(qū)的房子,媽媽說里面有足夠的空間放置所有的東西。我想我們最好發(fā)電報,說‘接受吧?!?/p>
他怒視著她,像一只被逼到死角,走投無路的老鼠。仿佛可以看到一只老鼠的胡須在尖尖的鼻子兩側(cè)不停的抽動著。
“我可以發(fā)電報了?”她問道。
“發(fā)吧!”他脫口而出。
然后她出去發(fā)了電報。
他像變了一個人,更加內(nèi)斂,也不輕易發(fā)怒。卸掉了身上的包袱。他被困在了籠子里。
但當(dāng)看到克利夫蘭林立的高爐,數(shù)目多得像一大片黑森林,紅色炙熱的金屬如噴泉般從里面噴涌而出,渺小的工人以及可怕的噪音,一切都是如此龐大時,他對瓦萊麗說:“愛怎么說就怎么說吧,瓦萊麗,這就是現(xiàn)代世界呈現(xiàn)的最宏大的東西。”
當(dāng)他們身處克利夫蘭大學(xué)校園里時尚的家中,那些令人唏噓的歐洲殘骸:博洛尼亞櫥柜,威尼斯書架,拉文納主教的椅子,法式洛可可風(fēng)格的茶幾,錫耶納銅燈和窗簾,都一一陳列在那里,看起來保養(yǎng)得很好,因而令人印象非常深刻。每當(dāng)理想主義夫婦迎來一批被此景震撼到目瞪口呆的訪客時,伊拉茲馬斯都會以最好的歐洲禮儀來展示,但仍然很熱誠,很美國化;而瓦萊麗一直保持端莊賢淑的姿態(tài),但她也會說:“我們喜歡美國。”然后,伊拉茲馬斯會用老鼠般古怪、銳利的眼神看著她說:
“歐洲有可口的蛋黃醬,但美國卻有很棒的大龍蝦——不是嗎?”
“任何時候都是!”她滿意地說。
他凝視著她。他雖在籠中,可里面卻很安全。而她顯然最終找到了真實的自我。她得到了那些東西。然而,他臉上儼然一副古怪的、邪惡學(xué)究般的表情,給人感覺滿腹狐疑。但他喜歡龍蝦,這點(diǎn)毋庸置疑。
(鄭博仁:西南交通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