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致情況可以這樣概括一下:瑪雅的狗快要死了,她打算離開已經相處了5年的男友??傮w而言,讓她最感到傷心的是那條狗。
“上帝,這太可怕了?!绷_德說。羅德是瑪雅的男友。“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承受這個打擊。我們真的對此毫無辦法了嗎?”
羅德這是在說那條快要死的狗,因為他此時還不知道瑪雅已心生去意。但是,假使他知道了,也很可能說出一模一樣的話來。于是,瑪雅就會說,是的,已經毫無辦法了。就像那首歌唱的:這不是你的錯,但你就是不能待在這里,因為我的心已另有所屬。
昨天早上,百利(瑪雅的那條黃色拉布拉多)拒絕進食。這一行為太不符合它的性格(瑪雅的記憶中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事),于是,瑪雅和羅德立即擔心起來?,斞炮s緊為它做了炒雞蛋,她在廚房忙活的時候,羅德檢查了百利的身體,在它的嘴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玻璃球大小的腫塊。
羅德比她先發(fā)現(xiàn)了問題,這讓瑪雅很不爽。她覺得心中好像有一團火在燒。百利是她的狗,她18歲就開始養(yǎng)它,羅德做她男友的時間只有她養(yǎng)百利的時間的一半。瑪雅應該先檢查狗的身體狀況,不應該去弄什么炒雞蛋。后來,百利吃了炒雞蛋,這才讓她覺得心里稍稍好受些,自己做對了。后來,她開車帶著百利直接去了獸醫(yī)的診所。
獸醫(yī)給百利做了活體檢查。就在幾分鐘前,獸醫(yī)打來電話,說百利得了一種擴散得很快的癌癥,它活著的時間很可能不會超過六至八周。
瑪雅掛了獸醫(yī)的電話,立即打給羅德。盡管瑪雅有時是個良心不在家的人,但有時她的良心也會回來。她有時真的能感到自己的心在胸腔里跳動,跳得很猛,把胸腔弄得咚咚作響。每當這個時候她就要看見羅德,就要抱住羅德瘦小的身體吻他(雖然和他接吻并不舒服,因為羅德太高),就要用手摸羅德的臉,拂去遮在他眼睛上的頭發(fā),就要聽見他的聲音,雖然他說的東西無聊至極,都和電腦有關,比如,“網絡文件系統(tǒng)總是說時間到了,把我的整個系統(tǒng)鎖死?!?/p>
有的時候,除了羅德能安撫她,其他什么都沒用。
那天晚上,瑪雅和羅德到羅德的父母家吃飯。他父母住在小鎮(zhèn)的另一頭。他們大概一周去吃一次飯?,斞乓恢毙拇娓屑さ氖?,她和羅德一周只要犧牲一個晚上,不用放棄整個周末的時間。羅德的家人隨和、不做作,總體來說,和他們在一起并不難受?,斞抛约旱募胰藙t完全相反。他們住在不遠的鄉(xiāng)村。去年瑪雅和羅德在那里過圣誕節(jié),羅德?lián)肀Я怂龐寢?,她媽媽就問他是不是喝醉了。讓人難以置信的是,他的確喝醉了,但這不是重點。
但今天羅德的媽媽海瑟琳一見瑪雅就連忙跑過來,狠狠地擁抱了她,瑪雅忍不住心想,在他們開車過來的這15分鐘時間里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恐怖襲擊或者自然災難。
“親愛的,”海瑟琳說,“你一定非常難過吧。你一知道百利得了重病的消息,羅德就哭著給我打了電話。”
“哦。”瑪雅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是的,太可怕了。”
得知羅德給他媽媽打了電話,而且還是邊哭邊打的電話,她有點吃驚。她想,如果事情反過來,她會這樣做嗎?羅德沒養(yǎng)寵物,但他有個16歲的呆頭呆腦的妹妹,名叫麥哲倫。他們一家人的名字都冒著傻氣,羅德還有一個弟弟,名叫帕珈索斯(希臘神話中生有雙翼的神馬,被其足蹄踩過的地方有泉水涌出,詩人飲之可獲靈感?!g注)。如果麥哲倫只剩下六周時間,她會哭著給自己的媽媽打電話嗎?可以十分坦誠地說,她不敢確定自己會這么做。但話又說回來,百利是和他們生活在一起的?。ㄖx天謝地,麥哲倫不是),而且百利也全心全意地喜歡羅德,如果百利是人的話,那這種喜歡已經近乎瘋狂了。麥哲倫不一樣。除了兩年前給瑪雅涂深藍色指甲油的時候對瑪雅有過短暫迷戀,麥哲倫似乎一直不太喜歡瑪雅。
這不,后來在吃飯的時候,羅德爸爸戴斯蒙說,“有人能告訴我‘喬納斯兄弟這個歌唱組合都是些什么人,他們?yōu)槭裁匆┴懖賻??”瑪雅朝麥哲倫那邊看,想和她交換一下同情的眼神(對戴斯蒙的落伍表示同情),沒想到麥哲倫說,“你為什么盯著我看???你是不是要我把黃油遞給你?”
和這樣的人你還能有什么辦法?瑪雅是獨生女,一直希望能和男友的姐妹成為貼心朋友,希望能和她們像親姐妹一樣相處。就在一起吃飯的那一刻,她還是認為這是有可能的。顯然不是和麥哲倫,而是和別的某個男友的姐妹——羅德之后的那個男友的姐妹。想到這兒,瑪雅的心里樂開了花。她看看桌子周圍的人,心想,他們怎么就一點兒也感覺不到呢,怎么就不明白她已經準備逃離他們了呢。
瑪雅在大學圖書館典藏部做管理員,一周工作兩天;另外的三天她在家里做網站設計,主要客戶是學校和圖書館。那個大學圖書館館長名叫吉爾達斯-約瑟夫,說話帶一點法國口音,兩邊太陽穴上方的頭發(fā)已經有銀發(fā)在閃爍了?,斞庞X得他特別有吸引力,但是她也知道,如果她真的成了單身,開始和他約會,肯定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他身上令人十分不快的地方,特別是這個現(xiàn)實:他有老婆和孩子。
瑪雅告訴吉爾達斯-約瑟夫,因為個人原因,她要早走。她沒有說這個個人原因是要帶百利去看獸醫(yī)。
吉爾達斯-約瑟夫只是用一雙黑眼睛看著她,說:“沒問題,瑪雅?!庇谑牵斞庞窒?,他真性感啊。
她帶著百利去了上次那家診所,但找了個不同的獸醫(yī)。這次是德拉蒙德醫(yī)生。德拉蒙德醫(yī)生高個子,頭發(fā)短得像部隊士兵的發(fā)型,一雙淡藍色的眼睛?,斞虐l(fā)現(xiàn)他也很有吸引力。她覺得自己要離開羅德,部分原因即在此:她發(fā)現(xiàn)其他各色男人都很有吸引力。
德拉蒙德醫(yī)生坐在地板上,愛撫地摸著百利,用筆輕輕地敲敲百利嘴上沒長腫塊的一邊?,斞耪f:“它不怎么吃東西,如果吃了,有時嘴里會出血。它嘴上的東西好像越來越大了?!?/p>
德拉蒙德醫(yī)生動作柔和地掰開百利的嘴,用小手電朝里面照?!澳[瘤正全面侵犯它的口腔?!彼f。停了一會兒,他又說:“我想,我們只有兩周左右的時間了?!?/p>
瑪雅覺得自己不會哭,但等她說話的時候,聲音卻在顫抖。“兩周?就兩周?”
德拉蒙德醫(yī)生點點頭?!拔铱梢越o它打一針。止疼針。希望你幾天后再帶它來?!?/p>
瑪雅一言不發(fā)。德拉蒙德醫(yī)生給百利打針,百利嗚咽著,于是德拉蒙德醫(yī)生把一塊狗糧餅干掰碎,慢慢地喂給百利吃。然后,他瞥了瑪雅一眼?!拔宜湍闵宪嚒!彼f。
瑪雅走到診所前臺那里去結賬,但前臺朝她擺擺手說不用了。顯然,如果你的狗快要死了,他們不會和你們馬上算賬。于是,她和德拉蒙德醫(yī)生還有百利出了診所,朝汽車走去。德拉蒙德醫(yī)生幫百利爬進車,然后在瑪雅身旁站下了。
“你能開車嗎?”他問。
她點點頭。他握住她的手。他在停車場握住她的手。
就在幾天后,百利已從一只健康的老狗變成了病懨懨的瘦弱動物,只要稍微一動就直喘氣,而且一叫就咳嗽。嘴上的腫瘤現(xiàn)在已經有葡萄那么大,把它的臉都弄得變形了。百利再也不吃狗糧,甚至連炒雞蛋也不吃。它現(xiàn)在只吃生牛肉加面包和牛奶。
家里沒有牛奶了,于是到了晚上,瑪雅、羅德和百利就去街道拐角的便利店買。雖然只走了兩個街區(qū),百利已經呼哧呼哧直喘氣了。
“我和百利在外面等你?!爆斞耪f。
羅德進了便利店,百利在人行道上緩緩地走著。一只白色長毛小狗被主人拴在自行車架上,但百利都沒有過去嗅嗅它。
瑪雅看到那只狗就知道認識,她還認識狗的主人,一個50來歲的女人,她可能在便利店里吧。這個女人住在附近,常??匆娝凸凤L里來雨里去,有時在散步,有時忙這忙那?,斞庞X得這狗的主人很可能是單身,因為從沒見她和別人一起過,也沒見她不帶著這條狗。
那狗的主人和羅德同時從便利店出來,小白狗見了主人,快樂地亂跳。
那女人看著狗說:“我愛你?!?/p>
說話的聲音不大,也不是常見的那種和狗說話時夸張的語調。她說那句話的時候就像面對著自己的丈夫或情人。瑪雅和羅德面面相覷。
在回家的路上,因為百利的緣故,他們緩緩地走著。羅德?lián)ё‖斞?,瑪雅順勢靠在他身上?/p>
“至少,”她說,“我不會變成像她那樣的人,永遠也不會?!?/p>
羅德聽了這話,想了想。“我倒不介意像她那樣?!彼f。
羅德就是這樣的人。他真的不會介意,而她卻會。他們倆這是性格互補呢還是注定沒有結果?瑪雅一直想不明白。
羅德每周五晚上都不在家。他每個周五都要參加所在部門召開的項目狀態(tài)評估會。他是搞電腦的,是副教授。以瑪雅的知識能力,她只能理解到這一步。
今天是周五,瑪雅洗了個泡泡浴,穿上那件印有黑背鷗圖案的藍色浴衣,坐在電腦前。百利乖乖地趴在電腦桌下,瑪雅把光腳趾伸進百利的毛里面。瑪雅喝了兩杯紅酒,在電腦上搜尋和快要死的狗有關的歌曲。可惜她只找到瓊斯爺爺唱的一首。她把歌曲下載到iPod上,設定了循環(huán)播放模式,然后坐在沙發(fā)上,喝第三杯紅酒。百利趴在她腿上,她時不時地摸摸它的腦袋。
門鈴響了。百利發(fā)出一種類似于咳嗽的聲音,聽了讓人很傷心。這就是它的叫聲了。浴衣的領口開得很大,瑪雅護著領口,端著酒杯,過去開門。
是她老板吉爾達斯-約瑟夫。他拎著一只看起來很重的尼龍袋。
“你好,瑪雅。”他說,“我把我們上次說的帳篷帶來了?!?/p>
他們說過嗎?是的,她想他們是說過這事兒。她和羅德想去露營。
“嗯,好,太謝謝您了?!彼f。他顯然在等她把帳篷接過去,但瑪雅不希望浴衣的領口張開,于是只好以女主人對待仆人的樣子,用端著酒杯的手指引著說:“就請放在角落吧?!?/p>
吉爾達斯-約瑟夫放下帳篷,愛撫地摸了摸百利?!八趺礃恿??”他問瑪雅?!班牛愣啻罄??”
瑪雅眨眨眼睛,把眼淚擋了回去。她突然覺得和吉爾達斯-約瑟夫惺惺相惜了?!耙灰缺??”她問。
“不行啊,”吉爾達斯-約瑟夫說,“我妻子和孩子在車里等我呢。”
他妻子和孩子在車里!瑪雅突然感覺自己剛才似乎是要給他什么犯法的東西,或者,至少是不道德的東西吧。她又恢復了女主人一般的高傲,說:“好吧,謝謝你順路過來?!彼貌蝗菀撞虐丫票谛苌戏藕茫抿v出來的手和他握了手。
吉爾達斯-約瑟夫走了之后,瑪雅心想,他上車時會不會對他妻子說,瑪雅說她太忙,沒時間寫贊助申請報告,現(xiàn)在卻穿著浴衣,喝得醉醺醺的。
好吧,隨他說吧?,斞庞X得自己并不在乎。
她喝光了瓶中剩下的酒,又開一瓶新的,喝了一大半之后,在沙發(fā)上昏昏睡去。早晨醒來后,她覺得脖子發(fā)硬,舌頭也覺得澀澀的。她想,也許是因為整夜都在聽瓊斯爺爺?shù)哪鞘赘瑁X子受到了輕微的傷害。這時,百利過來舔她的手了,她驚喜地發(fā)現(xiàn),她感覺好些了。
午飯時間,海瑟琳從快餐店買了兩份牛排和雞的組合套餐、從肉店買了一根帶骨髓的骨頭過來了。她和瑪雅津津有味地吃著組合套餐,可百利只是聞聞大骨頭就在一旁躺下了,偶爾搖搖尾巴。
“恐怕它是不太想吃東西。”瑪雅心懷歉意地說。她回想以前百利常常心無旁騖地把骨頭里的骨髓吃得干干凈凈,經常一個下午用鼻子把骨頭頂來頂去,放在嘴里咬一咬,發(fā)出狗咬骨頭時才有的那種嘎巴嘎巴聲。
可海瑟琳是個不達目的不罷休的人。她從廚房拿了一只小湯勺,趴在百利旁邊的地板上,一勺一勺地舀出骨髓喂給百利吃?!皝恚彼Z調溫柔,鼓勵百利多吃一些骨髓?!斑@樣多好啊。你說你多幸運啊?!?/p>
等到百利再也不吃骨髓的時候,海瑟琳靜靜地躺在它身旁,輕輕地摸著它的腦袋?,斞虐阉齻儌z吃剩下的東西、骨頭、湯勺等全部拿到廚房,將湯勺扔進了垃圾桶。雖說可以把湯勺放到洗碗機里洗一下,然后再消毒,她還是不想在早晨吃酸奶的時候在心里嘀咕,這只湯勺是不是那條嘴上有癌癥的狗用過的呢。
但她接著就想到,海瑟琳——當然還有羅德——肯定不會這樣想。用百利用過的湯勺吃酸奶,他們會引以為豪,而且,說不定湯勺都不經過洗碗機清洗他們就用了。想到這里,瑪雅哭了。她默默地用洗碗布捂住嘴。羅德、羅德的媽媽、百利——她應該善待他們。
瑪雅正在洗澡的時候,德拉蒙德醫(yī)生打來電話,無人接聽之后留言說,他打電話來看看百利的情況如何?,斞胖赖吕傻箩t(yī)生并不會給每個客戶打電話詢問情況。瑪雅隱隱覺得德拉蒙德醫(yī)生的這個留言別有意味,有討好的成分。她有些失去耐心了。她想立即給他回話說,你看,我的狗快不行了,我和男友也要結束了,如果你想和我有進一步的發(fā)展,我們就相互交流一下彼此的故事,看看行不行。
瑪雅這么想是因為她有一種理論:所有的人都有一個故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由這個故事可以看出這個人的為人如何,兩人剛相處的時候就應該分享彼此的故事。如果對方喜歡你講的故事,這表明你們可以繼續(xù)下去;如果對方沒有體會其中的深意,或者胡亂評頭論足,那根本沒有進一步接觸的意義了。她覺得這些故事簡直就像試金石。
瑪雅的故事是,她20歲時曾和一名胖胖的經濟學教授有過戀情。一次,他們做愛的時候,教授在上面,沉重的身軀壓得她喘不過氣來,而且還把她一根肋骨弄疼了?,斞糯蠛捌饋恚骸暗纫幌?!停!你好像把我肋骨弄斷了!”經濟學教授說:“我還沒好呢?!?/p>
這件事說大也不大,可瑪雅覺得富含深意。她曾把這件事講給一個正在和她約會的男人聽,那個男人聽了之后試圖對她解釋說,“他那樣說的意思是——”聽了這話,瑪雅幾乎吼叫道:“我知道他的意思!關鍵是他說了那句話!”不用說,此后她就沒有再見那個男人,她也沒有和那位經濟學教授見面,當然,是在課堂之外沒有和他見面。
羅德的試金石故事是兩人交往了6周后講給瑪雅聽的。當時他還在上高中,他的朋友文斯?布蘭迪根有一天在他家過夜,第二天早上,羅德正在洗澡,他媽媽海瑟琳到樓上羅德的臥室來問他們早飯想吃什么。海瑟琳敲門的時候,文斯在里面大喊一聲“進來!”后來海瑟琳打開門,卻見文斯在床上做著不雅的事,而且,他顯然是故意這樣做的。雖然后來海瑟琳堅決要求羅德不要再把文斯帶到家里來,但在高中的大部分時間里,羅德和文斯一直都是朋友,后來文斯參加了足球隊,兩人之間沒有什么共同語言了,羅德和他才不做朋友了。這個故事最有趣的是它的后續(xù)部分:文斯不僅是羅德的朋友,還是他家鄰居,現(xiàn)在文斯的父母還住在離羅德家大約四個街區(qū)遠的地方。但遺憾的是,雖然在一些重大節(jié)日開車經過布蘭迪根家時,瑪雅讓羅德故意開慢一點,可從來沒看見過文斯。
真的,這個故事將羅德的一切展露無遺,不是嗎?瑪雅為什么要離開他,為什么要和他生死相隨?實際上,這個故事也道出了海瑟琳的很多情況。你第一次聽了這個故事后再看到她時,已經不可能再有其他想法了。
瑪雅老是做一個噩夢:和羅德步入婚姻的殿堂。這讓她常常從夢中驚醒,大口喘氣。她無法平復自己的情緒,只有把羅德也叫醒,而他卻一點也不介意。他說,他無需多少睡眠,喜歡別人在半夜的時候把他叫醒。
于是,她搖搖羅德的肩膀說:“我做了個噩夢?!?/p>
“又做噩夢了?”羅德帶著睡意問。他從來不問她做了什么噩夢,這也是他的一個優(yōu)點。
但他很快就清醒了,起身去為他們倆各泡一杯茶端過來,于是,他們就坐在床上看《危險邊緣》(哥倫比亞廣播公司益智問答游戲節(jié)目,下文的阿歷克西?特里貝克是節(jié)目主持人?!g注)??粗粗v克西?特里貝克說,律師、教師和圖書館管理員這三類人在節(jié)目中表現(xiàn)最好。
“嘿,哪一天我也要去。”瑪雅說。
“你!”羅德大笑起來,表示不信?!坝涀∧阏f的話啊。如果你能得到400美元獎金,我就被熨斗燙死;如果得到1000美元獎金,我就感染霉菌。”
瑪雅被逗得哈哈大笑。他們把電視調成靜音,討論她參加《危險邊緣》最有把握的幾種類型的題目,包括香熏蠟燭、斯蒂芬?金、《真實犯罪》游戲、《拿破侖全面戰(zhàn)爭》游戲、著名的女科學家(這個倒有點出人意料,但她有一次的確為某家博物館的“科學女性館”設計過網頁)。
討論到這里,瑪雅的心情已經平靜下來了。她和羅德做愛之后,瑪雅滑到被子底下準備繼續(xù)睡覺,而羅德則起床搗鼓他的電腦。她覺得快樂、安逸、身心放松?,F(xiàn)在再回想起她剛才做的夢,她覺得那夢似乎是反的,好像違反了她的本能。但是,瑪雅真的從來沒有認為她和羅德的關系有任何意義。
瑪雅把百利帶到德拉蒙德醫(yī)生那里,因為百利現(xiàn)在除了面包和牛奶糊糊,什么也不吃,嘴里的腫瘤幾乎已長到高爾夫球那么大了?,斞庞袝r甚至覺得自己能看到腫瘤一天天在長大。
德拉蒙德醫(yī)生又在百利旁邊的地上坐下,掰開它的嘴,用小手電照著朝里面看。百利掙扎著,于是瑪雅也坐在地上,抱住百利。
德拉蒙德醫(yī)生檢查著百利的嘴,花了很長時間之后才關掉小手電,看著瑪雅說:“腫瘤現(xiàn)在已經擋住了喉嚨,它吞咽不暢,而且,它很快就會呼吸困難了?!?/p>
瑪雅不由把抓在百利項圈上的手握得更緊了。
“也許明天或者后天,它的時間就差不多了?!钡吕傻箩t(yī)生說。
“差不多了!”瑪雅尖叫起來,“我原來以為你說還有兩周呢!在此之前他們說有六周!”
“我知道。”德拉蒙德醫(yī)生面無表情地說。他似乎一點也不介意她的責難之詞?!斑@個腫瘤擴散起來比我們想象得要快啊?!?/p>
“可是只有48個小時……”瑪雅欲言又止。這時間也太短了。她想和他爭論一番,讓他改變這個判決。
“你考慮一下它的后事吧。”德拉蒙德輕輕地說。他把手放在她的背上,然后停在那里不動了?!懊魈旎蛘吆筇???煲苣┝?,它不會撐到下周一的。我知道你不希望看到百利受折磨。如果你覺得百利愿意的話,我可以到你家去,在那兒做。”
瑪雅點點頭,因為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說出話來。
德拉蒙德醫(yī)生給百利打了一針止疼針,又給它吃了一些很軟的狗糧餅干。他告訴瑪雅,一旦她決心已定,就打電話給他。說完,主動要送瑪雅上她的汽車,但瑪雅搖搖頭。
瑪雅自己走到汽車旁,幫百利上了車之后,坐到駕駛座上,卻沒有立即發(fā)動汽車。她在想,某一天——這一天可能很快就會到來——她將會是一個單身、隨性、成熟、不養(yǎng)狗的女人,可以和全職教授、獸醫(yī)或者任何一個人約會,只要她愿意。她希望這個念頭可以讓她高興起來。她希望自己能夠拋棄目前這種晦暗心情,拋棄悲傷。
那天晚上,羅德的父母和麥哲倫來吃飯,帶了自制的意大利千層面、一些沙拉,還有一瓶酒。“我想你很可能情緒不好,不想燒飯?!焙I照f。
瑪雅看看那堆吃的喝的,又看看他們滿是期待的面孔?!澳銈儊淼脤??!?/p>
羅德此時正在廚房里,聽到這話,他撓了撓肚子?!敖o我們帶晚飯來,本來是幫我們忙,但你們又留下來吃,這不是又抵消了嗎?”他問。這種沒心沒肺的話羅德經常對他父母說,他們要么沒有聽懂,要么就是已經習慣了。
于是五個人擠在餐桌四周坐下,開始吃意大利千層面。海瑟琳用右手吃,同時用左手摸摸百利的腦袋?!鞍倮?,百利?!彼粗斞拧!拔液孟駨膩頉]問過你為什么給它起這個名字?!?/p>
“因為我當時最喜歡喝百利甜酒。”瑪雅說。接著,她又加了一句:“當時我才18歲?!?/p>
她說這話的意思是,我當時18歲,所以才會在酒類飲品上有這樣的愛好,但這話聽起來卻像是在說:我那個時候18歲,現(xiàn)在我喝的比那個有勁多了。
“哦,我也喜歡百利啊。”海瑟琳說。“過圣誕節(jié)的時候,我會在分酒器里倒上一些酒,放在大廳里,再倒到一些漂亮的小酒杯里,每次經過的時候,喝上一杯?!?/p>
“每次經過都喝一杯!”麥哲倫大聲說。“那你到中午的時候臉不成狗屎樣了?”
“喂——你怎么說話呢?”羅德說。
本來還覺得麥哲倫有一線挽救希望的瑪雅聽到這里,迅速轉換思維,心想,這丫頭在羅德父親面前到底說過多少次臟話呢。
海瑟琳似乎一點也不難堪,她還在撫摸著百利的腦袋?!八?0歲了?!彼f?!皩穪碚f,是不是80歲了?幾乎在所有的時間里,它一直健健康康的。希望我也能像它那樣,健康地走完人生。反正我也不想超過80歲?!?/p>
“如果你愿意,我們可以和獸醫(yī)約好時間啊?!绷_德說?!拔覀兙透嬖V他,從現(xiàn)在開始算,24年后的9月17日,到我們家來一趟,助你進入永遠的夢鄉(xiāng)。我們會說,‘她也許會有點不樂意,但別管她?!?/p>
海瑟琳的反應是看看瑪雅,搖搖頭?,斞判α恕K蝗幻靼琢?,她和海瑟琳的關系不就是她一直夢想著和羅德的妹妹能成為閨蜜的那種關系嗎。她和海瑟琳是朋友,真正的朋友,她們之間的這種友誼讓瑪雅想,人其實不一定要不停地動啊動,如果大家一輩子只在一個小村子里生活,這個世界將會變得更美好。她真希望自己能夠有機會通過別的途徑了解海瑟琳啊,比如一起工作、一起健身,或者住在同一個社區(qū)里,這樣,有朝一日她不和羅德在一起了,她還是能夠和羅德的媽媽在一起。
第二天在圖書館上班的時候,瑪雅打電話給獸醫(yī)診所,和德拉蒙德醫(yī)生約好時間,請他次日上午過來。
接著她又給羅德打了電話,告訴他這件事。羅德說:“可明天是星期五啊,我要參加項目狀態(tài)評估會?!?/p>
“我知道。”瑪雅說。“可時間不等人。我們要快點解決。趁著它現(xiàn)在還沒有到呼吸困難那一步?!?/p>
“我不想讓你獨自經歷這個痛苦的過程啊。”羅德說。“我也不想百利獨自經歷這個痛苦的過程。”
瑪雅突然感覺呼吸有些困難。是啊,百利肯定希望羅德在。但現(xiàn)在已經太遲了。
“沒事?!彼詈笳f。“如果你在的話,我會更難過的。你不在,我就必須堅強,為了百利?!?/p>
和羅德通完電話,她走到吉爾達斯-約瑟夫辦公室門口,告訴他說她明天要請假,因為要送她的狗走。
吉爾達斯-約瑟夫的臉上立即露出關心的神色,他叫瑪雅進來說,又給她倒了一杯法國茴香酒?,斞沤舆^來,一飲而盡。倒不是因為她喜歡茴香酒,也不是她現(xiàn)在想喝,而是因為她喜歡吉爾達斯-約瑟夫先生的辦公室門關著的時候待在里面。
她突然意識到一個事實:她借自己那條快要死的狗來獲得和兩個男人約會的機會。她覺得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了。她是一個非常非常壞的人。
早晨,百利什么也不吃,哪怕是瑪雅用湯勺喂它也沒用。
德拉蒙德醫(yī)生10點鐘才能過來,瑪雅希望她和百利的這最后一小時有意義并且非常重要,可惜,她和百利只能四目相對?,斞乓庾R到她和百利之間只有兩種主要的互動形式:一是瑪雅帶百利出去散步,二是百利從她那里要吃的。而現(xiàn)在呢,百利身體不行了,這兩件事都做不了啦。
最后,雙方都看累了,瑪雅坐在地板上,百利躺在她旁邊?,斞乓贿吙措娨暽系膹N藝節(jié)目,一邊摸著百利身上的毛,直到覺得手指都麻了。
10點差10分的時候,德拉蒙德醫(yī)生來了。他穿著牛仔褲和白大褂,還有一件和他眼睛相配的藍襯衫。百利見他來了,變得非常興奮,笨拙地圍著他轉圈,不時地舔他的手。瑪雅知道,這是因為百利把德拉蒙德醫(yī)生和好吃的狗糧餅干聯(lián)系在一起了。她上次帶百利去的時候,德拉蒙德醫(yī)生給它吃過那種餅干。她覺得它真是傻瓜啊,因為它只記得餅干,記不得打針。在百利生命中的最后一天,她不知道自己這樣想是不是有些不地道。
“進來吧?!彼龑Φ吕傻箩t(yī)生說?!拔液退诳措娨??!痹拕偝隹冢鸵庾R到自己這樣說聽起來有點像瘋了。“我的意思是,我在看電視。百利只是躺在那兒?!?/p>
此時德拉蒙德醫(yī)生已經彎下腰來撫摸百利了。他扭頭看著瑪雅,語氣溫和地說:“我知道你的意思?!?/p>
瑪雅估計德拉蒙德醫(yī)生以前家訪看到過各種各樣的狗和主人的關系?!昂冒?,”她說?!拔覀儸F(xiàn)在怎么辦?”
“找個舒服的地方,讓百利躺下來?!钡吕傻箩t(yī)生說。
“百利,過來?!爆斞乓贿吅埃贿叧桶倮麆倓偞牡胤阶?,但百利偏偏這時候不聽話了,朝后門走去?!鞍。蚁胨且鋈??!爆斞耪f。
“沒關系?!钡吕傻箩t(yī)生微笑著說。
百利出去了,在院子里慢吞吞地走著,瑪雅和德拉蒙德醫(yī)生則站在一旁談論《達芬奇密碼》這本書是如何糟糕。瑪雅想,在未來的某一天,她會不會回想起今天,把今天當成是他們的第一次約會呢。
“百利有沒有毛毯或者毛巾什么的?”德拉蒙德醫(yī)生問。“找個東西讓它躺下來。”
瑪雅走到洗衣間,找到了一條舊的沙灘巾,拿出來鋪在地上。就在這時,院子里的百利回到了后門口,德拉蒙德醫(yī)生開門放它進去。瑪雅坐在沙灘巾上,百利走過去,在她身邊躺下。德拉蒙德醫(yī)生打開自己的包,拿出一根注射器。
“它打了這一針就會睡著。”說著,他跪在百利旁邊,給它打了針。
“乖,你會沒事的?!爆斞虐参克f。百利似乎并不在乎她說什么,只是舔舔自己腿上的針眼,將頭倚靠在瑪雅的大腿上。那一針真的很神奇,起效很快,不到一分鐘,百利已經開始發(fā)出鼾聲了。
“我們現(xiàn)在開始等十分鐘,看看它是不是真的睡著了?!钡吕傻箩t(yī)生說。他看了一下手表。
等待的這段時間里,兩人都沒說話。房間里除了百利的鼾聲就沒有其他聲音了。后來瑪雅也說不準這十分鐘過得很快還是很慢。她只知道,時間這東西發(fā)生了變化,似乎是變軟了。
德拉蒙德醫(yī)生又從包里拿出一個注射器?!斑@一針會使它的心臟停止跳動。”他臉上滿是抱歉的神色?!霸谶@個過程中,它也許會醒,或者有短暫的狂躁。”
瑪雅點點頭。
德拉蒙德醫(yī)生將針扎進百利的腿,瑪雅輕柔地撫摸著百利的頭,一遍又一遍。但百利并沒有醒,它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就再也沒有呼出來。
德拉蒙德醫(yī)生把聽診器放到百利的心口聽了聽,又翻開它的眼皮看了看,用手指按了按它的眼球。德拉蒙德醫(yī)生點點頭?!八赖臅r候也很乖啊。”他淡淡地說。
瑪雅是個聽覺比較敏感的人,要是她指望著這時候能聽到點什么,比如遠處教堂的鐘聲,或者百利靈魂出竅時“嗖”的一聲,那她會失望的。她只聽見廚房水龍頭的滴水聲,洗碗機的“突突”聲,外面街上若有若無的人聲。
德拉蒙德醫(yī)生用沙灘巾包了百利的尸體,朝他的車走去。他小心地把它放到車里。他要把它帶走火化,然后再把骨灰送回來給瑪雅。
她站在他的汽車旁,注視著他關上車門。
“你沒事吧?”他問。
她點點頭。
德拉蒙德醫(yī)生摟住她,抱了一會兒。他身上有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道,還有一點狗的味道?,斞胖浪⒉粫肀恳晃豢蛻?,她還知道此時是非常重要的一刻,但她感覺麻木了。她真的站在這里,和獸醫(yī)摟在一起嗎?百利的尸體真的在那輛汽車里嗎?太陽真的如此燦爛嗎?
德拉蒙德醫(yī)生的車走了之后,瑪雅來到室內。她給羅德發(fā)了條短信:結束了。請不要打電話,因為聽到你的聲音我會哭。她猛然想到,如果她和他分手的話,這條短信也同樣適用。他不在旁邊的時候,想象離開他的情景還是比較容易的;如果他近在眼前,那幾乎是無法想象的事。
她把洗凈的碗碟等從洗碗機里拿出來,又放了些換下來的衣服進洗衣機。她倒了垃圾,寫了一張購物清單。這事她能做。她能。她找了一只鞋盒,把百利的碟子和狗繩放進去,收到櫥子最上面的格子里。
然后,她給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在桌子前坐下。她脫掉鞋子,自然而然地伸出腳,準備放到百利身上。
過了一會兒,她抬腳放在自己坐的椅子上,頭靠著膝蓋,哭了。她哭是因為以前百利會在羅德不在家的周五晚上讓她覺得安全;她哭是因為以前帶百利出去散步時,如果她穿衣服太磨蹭,百利會急得直叫喚。而現(xiàn)在,這一切再也不會發(fā)生了?,斞艦檫@一切而流淚,但她哭的主要原因還是百利進入她的世界時,世界變得更美好了,而現(xiàn)在百利走了。
羅德到家的時候,瑪雅正在洗泡泡浴。她在浴室里點了12根熏香蠟燭,放了一杯紅酒在浴缸旁邊的地上。
她聽見樓下門開了又關上,羅德走動、撕開信件和喝酒的聲音。他朝樓上大喊,但她沒有答應他。
一會兒之后,他進了浴室?!班??!?/p>
“嗨?!爆斞泡p柔地說。
羅德在浴缸邊緣上坐下了。他伸手握住她在水里的手。就像他不介意用狗舔過的湯勺吃東西一樣,他似乎一點不介意自己的袖子濕了。
羅德用另一只手捋了捋自己的頭發(fā)?!拔业郊业臅r候,房子里似乎空蕩蕩的?!彼f。接著他嘆了口氣?!敖裉?,整個世界都變得灰暗了?!?/p>
這和瑪雅早些時候的所思所想幾乎如出一轍。她說不出話,只是盯著他。她在浴缸里稍稍坐了起來,用力握住他的手。她似乎覺得那些蠟燭的火苗變得更旺了,把浴室照得更亮了。
這時,瑪雅知道她不能離開羅德。百利的死讓她不能這樣做,就像因為汽車爆胎、鬧鐘不響而讓一個人沒趕上后來墜毀的航班一樣。
這個世界上,你不能失去太多?,斞努F(xiàn)在明白了。
Single, Carefree, Mellow by Katherine Hei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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