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曾獲諾貝爾經(jīng)濟學獎、電影《美麗心靈》主人公原型86歲的約翰·納什和他的妻子在當?shù)貢r間5月23日在一場車禍中去世。納什曾在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和麻省理工學院任教。除了數(shù)學,他在博弈論方面的成就最廣為人知。因?qū)Σ┺恼撟龀龅木薮筘暙I,他成為1994年諾貝爾經(jīng)濟學獎得主之一。本文的作者沈誕琦在《上海文化》2013年的—篇文章中,談及“我所認識的約翰納什”,講述了作者在普林斯頓的四年有多次機緣認識納什,“認識”,卻不“了解”,每一次認識總是推翻前次剛形成的定見。
諾貝爾經(jīng)濟學獎得主,數(shù)學教授約翰·納什是當今最著名的幾個瘋子之一,他瘋狂離奇的經(jīng)歷被改編成電影《美麗心靈》后,在世界各地廣為傳誦。約翰·納什共入過兩次精神病院,兩次入院之間他異想天開地從麻省理工辭了職,提取了所有養(yǎng)老金,宣布他要去歐洲旅行。1959年7月,納什的航班在巴黎著陸,他看到整座城市充斥著抗議核軍備競賽的游行、罷工、爆炸。直到他終于被遣送回美國前,有9個月的時間,納什在歐洲各大城市游蕩,到處都像巴黎那樣滿是冷戰(zhàn)意識下的喧囂與騷動,北約與華約的黑影不分伯仲地徘徊在歐洲大陸。
納什在歐洲目睹的種種瘋狂世景讓我好奇:一個剛出精神病院的精神分裂癥患者如何去面對一個比精神病院更加瘋狂的的宏觀世界,尤其是這個宏觀世界言之鑿鑿地標榜自己是“正?!钡摹ⅰ袄硇浴钡?。這個問題也可以反過來問:措手不及的現(xiàn)代性和后現(xiàn)代性究竟讓人類變得更理性冷酷還是更激烈狂熱?現(xiàn)代人究竟還有沒有資格將一部分同類隔離起來,宣判道:“你瘋了,你不要靠近我們”,即使瘋與不瘋的界限已經(jīng)成為了強權的體現(xiàn)。約翰·納什的一生或許能作為這個問題的答案。
我必須寫寫我所認識的約翰·納什,可我難以下筆。一個開頭就是一個定義、一個基調(diào),而約翰·納什恰恰是難以定義的。在普林斯頓的四年我有多次機緣認識他,“認識”,卻不“了解”,每一次認識總是推翻前次剛形成的定見。事到如今,這些復雜的事實和感觸,層層重疊在一起,我只能指著他嘆息:“看啊,這人……”所有的贊美、憐憫、嘲諷,看啊。
一
那就看吧,看看這人。不過他老了,我入學那年他已經(jīng)八十歲了,不常在校園里走動了。我是在大一的尾聲才第一次見到了約翰·納什,在那之前倒是經(jīng)常見到他的兒子。
大一時我在工科圖書館找了個閑職,清晨和半夜在圖書館里坐上兩三小時,掃掃借書者的條形碼。這種時段的圖書館總是很冷清,倒是幾個住在附近的瘋子和傻子,雷打不動,圖書館一開門就來,搗鼓些瘋瘋癲癲的事情,直到半夜你在他耳邊三請五請才走。
這些圖書館瘋子中有一個,四五十歲了,頭發(fā)胡子又長又臟,坑坑洼洼。他總是穿一件普林斯頓的套頭衫,兩腿大開地躺倒在椅子上,手里一本厚厚的書,經(jīng)常是不打開的,就放在手上,醒著的時候眼睛直直地看著前方,睡著的時候就仰著頭像死去了一樣。
其他的瘋子我還常常看見他們清醒時正常的表情,只有這個瘋子,他雖然很安靜,但總是陷在極端迷茫煩擾的狀態(tài)。他經(jīng)常呆若木雞地坐上好久,然后驀然劇烈地擺動脖子和臂膀,眉毛鼻子緊緊擰在一起,嘴里大口大口喘氣,像是正在經(jīng)歷極大的苦痛。某一天,他正如此發(fā)作著,學長指著他說,“喏,這是約翰·納什的兒子?!薄笆裁?!”我大吃一驚, “他兒子不是哈佛畢業(yè)生么?”“那是《美麗心靈》編出來的。精神病是遺傳病?!睂W長冷笑著說。
那次殘酷的邂逅是我第一次得以把《美麗心靈》與真實的約翰·納什區(qū)分開。
得知他兒子真實情況不久,我終于見到了約翰·納什本人。
大一末的某天偶爾在路上走,迎面走過來兩個老人,男的高大而干枯,女的矮胖而臃腫,他們穿著正裝,大約要參加什么儀式。我認出了男人是納什,很興奮地推推邊上同行的朋友。他說,“早看到啦?!蔽矣謫栠吷系呐耸钦l,“還有誰?當然是他老婆?!蔽倚睦镉殖粤艘惑@,這形象與詹妮弗-康納利飾演的美麗妻子實在相差太大。
朋友看我怔怔的,便半是勸慰半是嘲諷,“年輕的時候大約挺漂亮的,現(xiàn)在老了嘛。說起來,《美麗心靈》里講得他們?nèi)绾紊裣删靷H,其實他瘋了不久后她就要要求離婚,這么多年他們住在一幢房子里,只是同住人的關系,直到2001年拍了電影,他們才又復婚?!?/p>
兩位老人從我們身邊走過,步履蹣跚,一聲不吭,他們間是那么疏離,既像是陌生人的疏離,又像是熟視無睹太多年的疏離?!睹利愋撵`》在我心中營造的那個關于愛的奇跡的泡沫就這么被戳破了,我只看到一個尋常老人的卑瑣晚境。
二
所幸大部分普通人還是被電影的泡沫鼓舞著,一提起納什總想到《美麗心靈》;就像許多學者被博弈論的泡沫鼓舞著,想方設法在自己的研究里加點博弈論趕時髦。這些年博弈論在各類學科前沿炙手可熱,我在普林斯頓的許多課堂上聽到納什的名字。
在那些講座里,納什的名字總是和“納什均衡”等同起來。只有一次,我在截然不同的語境中聽教授說起納什。那是一節(jié)異常心理學講座,“今天我想跟大家談一個有趣的精神分裂癥病例,病例的主人公是著名的納什教授?!毙睦韺W教授搬出一座龐大的老式錄像帶播放器,在投影儀上給我們放了一段訪談,我還清楚地記得訪談中旁白的第一句話:“約翰·納什曾患有嚴重的精神分裂癥,可他堅稱他的疾病是全靠意志力治愈的。”他痛恨精神病院、痛恨藥物,至今說起他妻子將他強行送入精神病院的情形,他都一臉心悸。
他共有兩次人院經(jīng)歷,第一次入院在專治上層階級的麥克林醫(yī)院,那里的醫(yī)生把精神分裂癥當作心理疾病,成天做心理咨詢,詢問童年經(jīng)歷。他的同事唐納德·紐曼去看他,納什說: “唐納德,如果我不變得正常,他們是不會讓我出去的??墒?,我從來沒有正常過啊……”
第二次入院在特倫頓精神病院。訪談人和他故地重訪,納什站在草坪上,凝視著巍巍聳立的暗淡的建筑,拒絕再靠近半步?!八麄兘o你打針,讓你變得像動物一樣,好讓他們像動物一樣待你?!痹谶@里,他被迫接受了如今已被西方醫(yī)學界停用的胰島素昏迷治療:大劑量注射胰島素,讓精神病人陷入昏迷狀態(tài)。而病人清醒時,也狀如行尸走肉。他開始只吃素食,以此抗議醫(yī)院的治療,當然沒人把這當回事情。在長時間胰島素昏迷治療后,他終于“變正常”了,他生平從沒有如此謙遜有禮。同事妻子回憶說:“他看起來乖得就像剛被人打了一頓?!?/p>
半年后,謙遜有禮的約翰·納什終于從特倫敦精神病院出院。他換下骯臟的病患服,交出自己的號碼(半年來他沒有名字,只有這個數(shù)字標識),他踉蹌地走出醫(yī)院,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童年好友,“和我講講我們一起玩的事情吧。那個治療把我的童年記憶給抹掉了?!?/p>
如果回歸理性僅意味著對社會標準的馴服、意味著喪失記憶,治愈還有多少價值?尤其是對于納什這樣一個把數(shù)學視作“唯一重要的事情”的天才。納什教授心中最純粹的數(shù)學不是理智,而是靈感。理智不過是溝通這種靈感的手段,而若重獲理智也意味著靈感喪失,他情愿放棄理智。一個朋友在他住院時去看望他:“你發(fā)瘋的時候聲稱外星人和你說話。可是你這樣一個理性的數(shù)學家,怎么可能相信外星人這種無稽之談?”納什回答說,“數(shù)學的創(chuàng)見同外星人一樣進到我的腦子里,我相信外星人存在,就像我相信數(shù)學?!彼诠P記本上寫道:“理性的思維阻隔了人與宇宙的親近。
從特倫敦精神病院出院不久,納什拒絕接受任何藥物治療,因為治療讓他感覺遲鈍,不能想數(shù)學。他過去的同事在普林斯頓大學給他安排了一個研究員的閑職。
而在七八十年代,他周圍的親友開始注意到,納什漸漸不瘋了。他的眼神變清澈了,他的行為有了邏輯。“那么,不靠治療,你是如何康復的呢?”訪談人問他。“只要我想。有一天,我開始想變得理性起來?!睆哪翘炱?,他和他幻聽到的聲音開始辯論,駁倒那些聲音,“以理性分辨非理性,以常識分辨錯覺?!?/p>
“只要我想?!痹诩{什這個個案里,瘋狂與理智似乎變成了一個自由意志的選擇。或者,說得更準確一些:從七八十年代的某一天起,他有意識地選擇將一部分的瘋狂運用在數(shù)學的靈感上,而將剩余的瘋狂用理性囚禁起來。
訪談的錄像帶放完了,異常心理學的教授說:“納什不借助藥物治療而康復的案例引起了許多精神病學家的興趣。他們研究他的生活起居和周邊環(huán)境,希望他的病例有推廣價值。不過在我看來,真正治好納什的也許不是他過人的智力和意志力,而是榮譽。七八十年代,博弈論在經(jīng)濟學上飛速發(fā)展,納什聲名漸隆。1994年他奪得諾貝爾經(jīng)濟學獎后,一夜間開朗了許多,簡直變了一個人。領獎后他在街上散步,常常有陌生人向他致敬,‘納什教授,祝賀你。”
心理學教授的這番評論并非無稽之談。納什發(fā)瘋之時,自恃甚高的他正苦苦追求數(shù)學界最高的菲爾茲獎而不得。倘若他能及時得到菲爾茲獎,也許就不會在失落和壓力下發(fā)狂了。更進一步講:榮譽降低了社會標準的尺度,在榮譽的光環(huán)下什么都變美了、變正義了??駚y的行為在正常人身上被貶斥為“發(fā)瘋”,在諾貝爾獎得主身上便被贊美成“特立獨行”。那么,有沒有可能納什教授的瘋癲并沒有被治愈,倒是普羅大眾治愈了他們審定瘋癲的標準呢?
三
那就講講我所經(jīng)歷的一則納什和普羅大眾間的故事,講講學術聲譽在這座慢條斯理的大學城里扮演著什么角色。
大二春天我陰差陽錯地當選了普林斯頓數(shù)學俱樂部的主席,從此和一幫超級古怪的數(shù)學天才成了朋友。
我新官上任沒幾天,就要搞正式聚餐。聚餐那天是5月的第二個周末,我們包下了數(shù)學樓最高層的大廳,放上十幾個圓桌。赴宴的學生還一個未到,我們正在擺放器皿和食物,就看到電梯門一開,出來三個人,正是約翰·納什還有他的妻兒。
我慌慌張張地去迎接他,“納什教授,你來大家會很高興的,聚餐還沒正式開始,你不如先坐這桌?!?/p>
“你是發(fā)郵件的沈小姐?”他這么問道。
“是,是我發(fā)的郵件,我叫Lily?!蔽疫@么答道。
“沈小姐,你好。”他仿佛沒聽見我的答話,“約翰·康威會來嗎?我聽說他會來?!?/p>
“康威教授的確回復說會來,他還說他要為聚餐致辭呢?!?/p>
聚餐不久就開始了,康威教授沒有到,我打電話去他家,他妻子說,“太不好意思了,他徹底把這事忘了?!庇谑强低淌诓粫砹?,更別指望他致辭。那些回復說一定會來的教授,也有一大半沒有出席。
“沈小姐,約翰·康威會來嗎?聚餐已經(jīng)開始半小時了?!奔{什教授又問我。我說,不會了,他忘記了這事?!笆菃??!奔{什有些失落,于是我也有些失落,不過同學們倒都不怎么在乎,個個歡欣萬分,“不是有納什在嘛!”
大家的眼睛都向著納什坐的那桌張望,有不少人在去拿吃食時故意走遠路,從納什身邊經(jīng)過,靦腆地打個招呼:“納什教授好?!?/p>
只是沒有一個人,敢在納什一家坐的一桌坐下來。
相比之下,其他教授身邊圍著學生和同事,大家言笑晏晏。
我動員我認識的朋友,“你們情愿這么多人擠在這桌,去納什那桌不是更好么?想想看,以后可以跟人吹,我和納什吃過飯……”朋友們有些躍躍欲試,卻都開玩笑似地互相抬杠,你推我我推你,誰都沒有換位子。
這么拖拉了幾次,聚餐快結束了,納什那桌仍然只坐著他和他的家人,剩下七個位子孤零零地空著。他的兒子趴在桌子上,機械地捶著自己的腦袋,他的妻子一言不發(fā)地板著臉,叉著手端坐在那里,而納什默默地極緩慢的吃著一片肉。我看著這番孤獨凄涼的景象,自責卻無計可施。
正在這時候,一個大一的女孩子走到納什面前,結結巴巴地說:“納什教授,我能和你合影嗎?我真的——我覺得——你真?zhèn)ゴ?!?/p>
納什愣了愣,點點頭。她站在約翰·納什身后,甜甜地合了影,然后拿著相機,奔向自己的朋友,又是笑呀又是嚷呀,像是剛做了件頂了不起的事情。
大家受了感召,紛紛站起來,走向約翰·納什,自覺排起了隊,有的手里拿著相機,“教授,能和您合影嗎?”有的手上什么都沒有,那是真正對數(shù)學有激情的孩子,想聽納什講講博弈論和納什嵌入定理。
突然,和我同桌的大四數(shù)學系畢業(yè)生也站了起來,他平日里總一副憤世嫉俗、倨傲不羈的姿態(tài),這時他手里竟然也有個照相機,他自嘲似地為自己辯解,“我在數(shù)學系混了四年,天天被惡心證明題虐,到頭來連張納什合影都沒有,說出去不要笑死人了?”
《美麗心靈》里那讓人動容的授筆儀式完全是導演的杜撰,可是,那個傍晚,在數(shù)學樓頂層排著隊等著和納什教授合影或談話的年輕人們,他們的結結巴巴、推三搡四,難道不比那個子虛烏有的授筆儀式更讓人感慨?
納什教授已經(jīng)從瘋癲康復了,或者說,自諾貝爾獎和《美麗心靈》后,不再有人覺得他的不正常是件非糾正不可的事情。而他還是孤獨的,學生們不敢和他講話,更別提和他一桌吃飯。但是,那個晚春時節(jié)為納什排起的長長隊伍,還有諸多類似于這樣的溫暖的軼事,大概就足夠支撐著他保持淡泊平和,度過自己的晚年。
向約翰·納什教授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