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沒有電子儲存設備的古代,器樂演奏活動的傳播只有靠文字來描述,“音樂詩”即是承擔該功能的體裁之一,它是我們今天考察古代音樂演奏與傳播的重要文獻,唐代詩人李頎的音樂詩以視覺景象來描寫聽覺感受,細膩生動的描摹出器樂的演奏效果,其中所體現(xiàn)的音樂審美能力、美學觀念和審美理想在今天仍有指導意義。
【關鍵詞】李頎;音樂詩;音樂美學
一、“因聲斯感”:音樂使主體產(chǎn)生哀樂的美學觀
音樂是聲音的藝術,它以經(jīng)過藝術加工的聲音為媒介來表達感情,欣賞者可以從中獲得審美感受?!痘茨哮櫫摇分杏醒裕骸胺驑s啟期一彈而孔子三日樂,感于和;鄒忌一徽而威王終夕悲,感于憂。動諸琴瑟,形諸音聲,而能使人為之哀樂”[1]這是說音樂可以給人帶來持久的審美感受,把“和”與“憂”的情感通過音聲表現(xiàn)出來,能使接受者也感到“哀”或“樂”。李頎的《聽董大彈胡笳聲兼寄語弄房給事》中所體現(xiàn)音樂美學觀與此頗有近似之處,其詩云:
蔡女昔造胡笳聲,一彈一十有八拍。胡人落淚沾邊草,漢使斷腸對歸客。古戍蒼蒼烽火寒,大荒沉沉飛雪白。先拂商弦后角羽,四郊秋葉驚摵摵。董夫子,通神明,深松竊聽來妖精。言遲更速皆應手,將往復旋如有情。空山百鳥散還合,萬里浮云陰且明。嘶酸雛雁失群夜,夜斷胡兒戀母聲。川為凈其波,鳥亦罷其鳴。烏珠部落家鄉(xiāng)遠,邏娑沙塵哀怨生。幽音變調(diào)忽飄灑,長風吹林雨墮瓦。逬泉颯颯飛木末,野鹿呦呦走堂下。長安城連東掖垣,鳳凰池對青瑣門。高才脫略名與利,日夕望君抱琴至。[2]
蔡女即漢末著名琴家蔡文姬,胡笳十八拍是其將胡笳曲調(diào)融于古琴而成的作品。胡笳在漢代流行于西域,其音色悲涼哀婉,用胡笳聲來表現(xiàn)悲傷之情是古代詩歌的一個抒寫傳統(tǒng),如:“悲笳嘹淚垂舞衣,賓欲散兮復相依”(王維《雙黃鵠歌送別》)、“君不聞胡笳聲最悲,紫髯綠眼胡人吹。吹之一曲猶未了,愁殺樓蘭征戍兒”(岑參《胡笳歌送顏真卿使赴河隴》)、“胡笳向暮使人泣,長望閨中空佇立”(王褒《燕歌行》)等等。與胡笳相比古琴的音色則以悠遠深沉見長,《胡笳十八拍》把二者結合起來,且旋律中多二度、三度的小跳音程和四分、八分的平穩(wěn)節(jié)奏,就好似文姬在娓娓訴說那不堪的往事,如第一拍前十五小節(jié):
這樣的旋律使整首琴曲都籠罩著一層幽怨哀傷的薄暮。詩中“胡人落淚沾邊草,漢使斷腸對歸客”兩句互文見義,描寫胡人、漢使被蔡文姬演奏的《胡笳十八拍》所感“落淚斷腸”的情景。對胡人來說,因蔡文姬的離去(歸漢)而不舍,聽到哀婉樂曲自然加深了離別愁思?!锻ǖ洹芬弧沸颉吩疲骸胺蛞羯谌诵模膽K則音哀,心舒則音和,然人心復因音之哀和,亦感而舒慘”[3]這也就是說音樂所表現(xiàn)的哀樂之感源于人本身就有的情感經(jīng)歷,因人心的“慘”與“舒”而相應有“哀”與“和”的表現(xiàn),這種“表現(xiàn)”同時也作用于“心”,即起到了某種激發(fā)作用,所以在詩中“漢使”以往的人生體驗與當前的離別之景和哀婉的樂曲相互交織,喚起了他們的感傷情緒,傷心落淚也就成了最自然的表現(xiàn)。
二、“同而不和”:同一樂曲的審美效果因接受者不同而各異
音樂雖可以使人為之哀樂,但不同接受者在欣賞同一首音樂作品時所產(chǎn)生的情感又是各異的。李頎在《聽萬安善吹觱篥歌》中有具體的描述:
南山截竹為觱篥,此樂本自龜茲出。流傳漢地曲轉奇,涼州胡人為我吹。傍鄰聞者多嘆息,遠客思鄉(xiāng)皆淚垂。世人解聽不解賞,長飆風中自來往??萆@习睾`飗,九雛鳴鳳亂啾啾。龍吟虎嘯一時發(fā),萬籟百泉相與秋。忽然更作漁陽摻,黃云蕭條白日暗。變調(diào)如聞楊柳春,上林繁花照眼新。歲夜高堂列明燭,美酒一杯聲一曲。[4]
詩中描繪胡人萬安善吹奏觱篥時,聽者的反應是“傍鄰聞者多嘆息,遠客思鄉(xiāng)皆淚垂?!庇v篥音色悲涼,《通典》中記載:“觱篥,本名悲篥,出于胡中,其聲悲”[5]。每個人的情感體驗與人生經(jīng)歷都有唯一性,即使同是“悲”或“喜”的情感表現(xiàn),其內(nèi)涵也會因主體的不同而各異。所以同一首樂曲在“傍鄰”與“遠客”那里的美學效果是不一樣的,二者所產(chǎn)生的是兩種不完全相同的情感。嵇康在《聲無哀樂論》中說:“至夫哀樂,自以事會先遘于心,但因和聲以自顯發(fā)”[6]這就是說哀樂之情并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在生活中由個人的人生體驗積儲于內(nèi)心,當聽到特定的音樂時就會與之產(chǎn)生共鳴,以往相應的情感就會被喚起。由于每個人的人生經(jīng)歷不同,“先遘于心”的“事”自然也就各異,所以接受者不同,被喚起的情感亦有差異。但從詩中來看無論是“傍鄰”還是“遠客”他們聽到萬安善吹奏觱篥時的情緒表現(xiàn)都是悲傷的,這是因為他們面對的對象相同,其情感的“外延”就限定在一定的范圍之內(nèi)。如朱立元先生所說“他們(接受者)并沒有也不可能超越這部作品本身所提供的再創(chuàng)造的可能性和限度” 而只是“在其可能的范圍內(nèi)充分發(fā)揮再創(chuàng)造的才能”。[7]朱立元的話表明,接受者之于作品所產(chǎn)生的情感,因作品本身被限定在了一定的范圍之內(nèi),這或許可以解釋為何在李頎筆下“遠客”與“傍鄰”的體驗不同,而面對觱篥歌時卻都表現(xiàn)出悲傷的情緒了。
三、視聽轉換:器樂演奏的美學效果
以視覺景象來描繪聽覺感受是音樂詩中較為常見的一種手法,其好處即在于能在沒有任何現(xiàn)代電子儲存設備的情況下,把音樂以言語的形式描摹、儲存下來,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種方式比留聲設備錄制的音樂更富形象性,更能使接受者產(chǎn)生豐富的聯(lián)想。如白居易《琵琶行》中所描繪的“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就將琵琶女的演奏描繪得形象生動。這種手法其實是受了李頎的影響,李頎的《聽董大彈胡笳聲兼寄語弄房給事》后半部分以物象的變化來描繪董大彈胡笳的音樂效果,如:“董夫子,通神明,深松竊聽來妖精。言遲更速皆應手,將往復旋如有情??丈桨嬴B散還合,萬里浮云陰且明”,以“通神明”、“來妖精”極言董大的高超技藝,并以“深松”、“百鳥”、“浮云”的情狀進行側面描繪;“川為凈其波,鳥亦罷其鳴”則以江河與鳥兒的反映襯托出琴聲的影響力;后文“逬泉颯颯飛木末,野鹿呦呦走堂下”的描寫與上述白居易的“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有同工之妙,都是把樂曲物化的結果。這些自然物象都是具體可感的,作者借此來描摹董大所彈的胡笳聲,把當時不能儲存下來的演奏具象化,使其變得真切可感,后世的讀者亦能從中感受董大超凡的琴藝和演奏效果。事實上這些客觀外物并非真的能聽懂董大的演奏,而是李頎賦予了它們?nèi)说母惺埽炎约簩σ魳返囊环N審美體驗轉移到外物上去,認為外物也有這樣的體驗,就如王國維所說的:“有我之境,以我觀物,物皆著我之色彩”[8]一樣。這也是一種審美移情的表現(xiàn),朱光潛先生曾說移情作用“它就是人在觀察外界事物時,設身處在事物的境地,把原來沒有生命的東西看成有生命的東西,仿佛它也有感覺、思想、情感、意志和活動,同時,人自己也受到對事物的這種錯覺的影響,多少和事物發(fā)生同情和共鳴”[9]。說李頎這里也體現(xiàn)了移情論或許有些鑿實,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以萬物的“有情”表現(xiàn)董大琴技的出神入化,以視覺與聽覺的轉化給予音樂以具體可感的形象性則是顯而易見的。在《聽萬安善吹觱篥歌》中也有這樣的描寫,如“忽然更作漁陽摻,黃云蕭條白日暗” ,彈奏“漁陽摻”時有“黃云蕭條白日暗”的視覺效果我們不排除有文人善于夸張的成分,但下面對聲音的描寫則尤為逼真,如 “枯桑老柏寒颼飗,九雛鳴鳳亂啾啾。龍吟虎嘯一時發(fā),萬籟百泉相與秋”等是形容萬安善吹奏觱篥時的樂音效果,簡單的幾個字把樂曲的百般變化表現(xiàn)得栩栩如生。恰如清人吳瑞榮評《聽董大彈胡笳聲兼寄語弄房給事》所言“真是極其形容,曲盡情態(tài)”[10],李頎確實擅長將聽覺的藝術感受用物化的視覺效果真切細膩的表現(xiàn)出來。
四、結語
李頎音樂詩中所描繪的音樂美學效果需要表演者的技藝、聽眾的素養(yǎng)、環(huán)境氛圍的烘托、視覺與聽覺的轉換等高度融合才能企及??峙挛覀円仓荒茉谘哉Z的描寫中才能領略這種美感的致境了。與其說這樣高超的技藝是李頎作為文人的夸張描寫,倒不如把它視為作者最高審美理想更合適,正是如此我們才不斷追求著一種萬物合一的審美境界,這或許亦是李頎音樂詩所體現(xiàn)的美學思想的價值所在。
參考文獻
[1]劉文典撰,馮逸,喬華點校.淮南鴻烈集解[M].中華書局,1989(5).
[2](唐)李頎著,隋秀玲校注,李頎集校注[M].河南人民出版社,2007(9).
[3](唐)杜佑.通典[M].中華書局,1984(2).
[4](唐)李頎著,隋秀玲校注.李頎集校注[M].河南人民出版社,2007(9).
[5](唐)杜佑.通典[M].中華書局,1984(2).
[6]吉聯(lián)抗譯注.嵇康·聲無哀樂論[M].人民音樂出版社,1964(10).
[7]朱立元.接收美學導論[M].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11).
[8](清)王國維.人間詞話[M].中華書局,2009(5).
[9]朱光潛.西方美學史(下卷)[M].人民文學出版社,1964.
[10]轉引自陳伯海.唐詩匯評 (上)[G].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5).
作者簡介:田雯,西南大學音樂學院2014級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