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品之間是有親戚的。比如饅頭和包子,原本就是親哥倆,跟《紅樓夢》賈家一樣,分出了寧國府和榮國府。
最早的饅頭也有餡,沒餡的叫蒸餅,后來叫過炊餅,武大郎賣的那種。按《紅樓夢》人物關系表,代表寧國府的饅頭,到賈敬下一代開始,賈珍為燒餅,當年叫爐餅;賈惜春為水餅,后來叫面條;賈珍的兒子賈蓉算是火燒,原本包了秦可卿當餡,衍生成肉火燒,可惜秦可卿這餡兒常被賈珍生生叼去,成了肉夾饃。
寧國府花樣多,榮國府自然也不少。賈家算是包子單傳,老大賈赦是餛飩,老二賈政是水餃,女兒賈敏算是鍋貼。因餛飩出現(xiàn)比水餃早,女兒又是父親的貼心小棉襖,還留下外孫女黛玉,姑蘇長大,小巧酸甜,頗有生煎之神韻。
水餃不光是包子的兒子,還倍受疼愛。在包子家,老大餛飩雖降等襲爵,但過于輕浮,不像水餃,滿肚子餡,能讓人飽腹。所以,如今不少地方,把水餃還稱為包子,比如濟南,包水餃叫包“包子”,包包子叫包“大包子”,包大包子也叫包“大包子”。多大?濟南天橋下賣包子當年都這么吆喝:“剛出鍋的大包子,一口咬出個牛犢子來!”
水餃出現(xiàn)比包子晚,雖然傳說中,發(fā)明水餃的張仲景比發(fā)明包子的諸葛亮要早,但明顯是后人附會。我一直不相信任何名人創(chuàng)造美食的故事,美食倒可以被名人改進、發(fā)揚,但一定源自民間的經驗和智慧。包括著名的東坡肉,也非蘇軾本人所創(chuàng),而因他好這口,后人為紀念他,才如此命名。
明末清初的文人方以智在《通雅》中考證,餃子就是西晉記載中的“湯中牢丸”。其制作過程是先篩出“塵飛雪白”的細面,和到“膠粘筋韌”。再用羊腿與豬肋條做餡,肉半肥半瘦,切成蠅頭大小,剁成“珠連礫散”,再佐蔥姜桂皮椒蘭,和以鹽豉。此時鍋中水已滾沸,于是“攘衣振掌,握搦俯轉,面彌離于指端,手縈回而交錯,紛紛馺馺,星分雹落”。按其說法,“餃”的名稱來自“粉角”,北方人念“角”為“矯”,因此就把“角餌”讀成了“餃兒”。
我們從小吃的餃子,都是家里自己包的。包餃子本身就帶有一種天然的儀式感,要一家人一起,和面的和面,搟皮的搟皮,包的包,下的下。不管家里幾口人,仿佛都會自動組成一道流水線,環(huán)節(jié)緊扣,運行流暢。確實,再也沒有比包餃子更有氣氛的團圓飯了,難怪過年要吃餃子,換成別的,總覺得不夠盡興。
餃子餡花樣之多,恐怕也是別的食品難以比肩的。在寬容淡薄的餃子皮中間,幾乎所有的食材都可被容納,這些食材互相搭配,又會出現(xiàn)不同的味道。在和肉餡搭配的蔬菜中,最讓人心情復雜的,便是韭菜了。說起來,作為素中葷蔬,韭菜特別適合出現(xiàn)在各種餃子,作為味道的先鋒軍沖刺在前。但胃不好者總會對韭菜心存忌憚,加上這些年過多的農藥殘留,韭菜開始在餃子中被疏遠。不過,我總覺得,這些對韭菜的回避實在過于矯情。正因為韭菜的生命力旺盛,產量高,價錢低,如稀有昂貴,恐怕沒人舍得不吃,吃完還會豎大拇指,盛贊其美味。
我看到過一篇回憶張宗昌的文章,披露其做軍閥時的奢侈生活,其中一條就是吃水餃喜歡韭菜,又怕傷胃,就讓人把整根韭菜包到水餃里,煮好,吃時將韭菜抽出。這樣,韭菜的味道可以保存在水餃餡中。這個辦法我覺得今天不是不可以推廣,如果你想吃韭菜,胃又的確不允許吃的話。
當然,在吃水餃這件事上,大家都見仁見智。蘿卜韭菜,各有所愛。像我這么一個愛吃餃子的人,也不是所有餡通吃。餡料本身,要互相制約,有中和之美,突出一點味道出來,就夠了。若五味俱全,必然平庸。更何況,作為餃子的好朋友,蒜泥和醋還在冷靜地等待著餃子的熱情,彌補并增加餃子的香味。沒有它們,幾個餃子落肚之后,你很可能會束手無策,心有余而力不足。
如今,“好吃不如餃子”確實成了很多年輕人無法理解的諺語,這并不是時代的錯,單純的懷舊本身就是可恥的,但總有一些美味會伴隨著中國人的記憶永不消逝 ,會讓我們熱愛這個國家,會讓我們想起故鄉(xiāng),思念起那些和我們一起包過餃子的親人。
(作者為作家、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