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紀的極端年代,這一切都被顛倒了,知識分子公開宣揚崇惡的理念,他們的背叛是徹底的
朱利安·班達的《知識分子的背叛》是一部名著,基于個人獨立思考的立場,他把知識分子的使命規(guī)定為遠離世俗實踐,只是追求真實、真理與正義的抽象觀念,并以此批評“一戰(zhàn)”中那些支持國家主義的右翼知識分子,認為知識分子是最容易墮落的階層。
自從此書出版之后,知識分子本身便成了一個問題。西方左翼批評知識分子陷入專業(yè)化、技術化的泥沼,缺乏對社會與真理的關懷,精神極度平庸,眼里只有金錢利益;右翼則抨擊知識分子提倡關懷社會與真理,追求崇高理想,但在實際生活中卻缺乏個人道德,極端自私自利,總是損害他人來滿足自己的私欲。
問題之所以嚴重就在于,雙方全都一致認為,知識分子應當是社會的良知。因此,無論是逃避責任還是道德墮落,都是對知識分子志業(yè)的一種背叛。那么,在前東歐知識分子眼里,知識分子的背叛又是什么呢?
1934年,納粹在德國上臺,許多知識分子立即背離曾約束他們行為的專業(yè)和學識,支持種族主義,當時捷克作家恰佩克對此指出,沒有什么比知識分子的背叛更壞了,這使人們對知識的作用產(chǎn)生了可怕的想象。恰佩克的觀點為后來的東歐知識分子所見證,在他們看來,知識分子最大的背叛不是逃避社會責任,也不是缺乏個人道德,而是赤裸裸地鼓吹暴力和愚昧。
在當代捷克作家克里瑪?shù)幕貞涗洝段爷偪竦氖兰o》中,例舉了許多曾參與極權建立或進程的知識分子,這些人大都具有天賦和社會影響,但卻扮演了暴力的幫兇。例如,捷克著名詩人諾依曼曾出版過一本《反紀德》的小冊子,攻擊紀德的《訪蘇歸來》,后者在此書中真實描述了蘇聯(lián)社會的特權和壓制思想自由。盡管諾依曼從未去過蘇聯(lián),卻拒絕承認紀德的描述,并為斯大林的大清洗辯護:
“蘇聯(lián)的做法是為了消滅腐朽階級。這樣攜手抗擊所謂蛀蟲的教訓比比皆是,其中有主客觀條件。有人多少有些投機取巧,也有陰謀家和腐敗分子。有的地方消滅蛀蟲采取的手段是將其吸納進政府,在蘇聯(lián)是將他們槍斃。無產(chǎn)階級專政出現(xiàn)了,并煥發(fā)出勃勃生機,蘇聯(lián)正成為世界上最大的、最純粹的民主國家?!?/p>
從這本寫于1937年的小冊子中,可以預見東歐各國后來的命運。但最讓克里瑪感到不解的是,西方左翼知識分子對斯大林體制一直抱著同情的態(tài)度。當斯大林大規(guī)模清洗托派分子時,托洛茨基的妻子曾寫信向許多世界一流的藝術家們求助,其中就有羅曼·羅蘭、蕭伯納和德萊塞等人,但只有德萊塞給她回了信:“我深切同情托洛茨基的追隨者?!钡瑫r又說自己很為難:“不論在今天的俄國實行何種形式的獨裁,勝利才是最重要的?!?/p>
這樣的知識分子當時比比皆是,為了反對美國在南美的影響,智利詩人聶魯達成為蘇聯(lián)政權最熱情的支持者,英國坎特伯雷主教約翰遜則在其著作中對蘇聯(lián)制度大加贊揚,認為它比西方制度更人性化,并用1946年蘇聯(lián)的選舉作為贊美的證據(jù)。在那次選舉中,99.7%的人參加了投票,而有99.18%的投票者支持候選人。約翰遜也因此被稱為“坎特伯雷紅色主教”。對此,克里瑪不無諷刺地寫道,難怪伊里奇要說這些西方人是“有用的白癡”。
這些西方左翼知識分子的表現(xiàn)到了近乎荒謬的地步。在一本由多名歐洲學者及專家編輯的專著中,編者引用了法國詩人克勞德·羅伊的回憶,他曾與幾個法國知識分子玩過一個政治審判的游戲。羅伊在審判中扮演被告,一位左翼人士扮演檢察官。根據(jù)檢察官的指控,羅伊犯有10項罪,僅以破壞思想斗爭這項罪名,就應當判處死刑。
然而,對克里瑪來說,這場游戲就像是一場活報劇,仿佛這些西方人很享受瘋狂的歷史激情,而此時在遙遠的東方,許多人真的就因為思想罪被處以死刑。就在這部著作出版后不久,一家法國左翼報紙便宣稱,在蘇聯(lián)的大清洗中沒有死那么多人,奧斯維辛之后就不應再有納粹,但古拉格之后蘇聯(lián)體制仍然應當存在??死铿攲Υ顺镣吹貙懙溃骸爸R分子的背叛必將導致野蠻蒙昧?!?/p>
班達在他那部名著中曾寫道,兩千年來,知識分子雖然沒有在行動上阻止仇恨與殺戮,但他們至少在思想上阻止了形成仇恨和殺戮的觀念,使得人類雖然行惡,但畢竟崇善。而在20世紀的極端年代,這一切都被顛倒了,知識分子公開宣揚崇惡的理念,他們的背叛是徹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