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照圓對《列女傳》引《詩》問題的探析
——以《列女傳補(bǔ)注》為例

于少飛

（山東師范大學(xué)，山東濟(jì)南 250014）

·女性文學(xué)研究·

王照圓對《列女傳》引《詩》問題的探析
——以《列女傳補(bǔ)注》為例

于少飛

（山東師范大學(xué)，山東濟(jì)南 250014）

劉向《列女傳》引《詩》問題一直為歷代學(xué)者所關(guān)注。清代才女王照圓在《列女傳補(bǔ)注》中亦對該問題進(jìn)行了細(xì)致研究，具體表現(xiàn)在引《詩》歸屬、字詞釋義和引《詩》主題、作者與成書緣由等方面。王照圓對《列女傳》引《詩》問題的研究雖有值得商榷的地方，但總體上看還是持之有據(jù)、言之成理的。

王照圓；《列女傳補(bǔ)注》；劉向；《列女傳》；引《詩》

西漢劉向所著《列女傳》是中國歷史上最早以記載女性故事為主的傳記類作品，自行世以來，東漢班昭、馬融、劉熙，三國虞貞節(jié)，南朝梁綦母邃等人皆為之作注。宋明時期，不少學(xué)者也對《列女傳》進(jìn)行了整理和刊刻。迄于清代，樸學(xué)大興，校注《列女傳》者可謂不乏其人①。王照圓作為清代山東著名的女經(jīng)學(xué)家、文學(xué)家，博通經(jīng)史，遵母林孺人之遺命，在前人基礎(chǔ)上作《列女傳補(bǔ)注》（以下簡稱《補(bǔ)注》）八卷，《敘錄》一卷，《校正》一卷，以“補(bǔ)曹大家之注也”［1］（P640）。由于前人之注皆已不存，所以《補(bǔ)注》對于學(xué)者們研究《列女傳》具有十分重要的學(xué)術(shù)價值。

《列女傳》引《詩》問題一直是《詩經(jīng)》學(xué)研究者關(guān)注的一個重點(diǎn)?！读信畟鳌烦蓵畷r，《詩經(jīng)》雖然已經(jīng)成為“五經(jīng)”之一，被列為官學(xué)，但較為權(quán)威性的解釋并不多，今文三家詩又先后亡佚，所以后世學(xué)者在注釋解讀《詩經(jīng)》時，常將《列女傳》作為重要的參考文獻(xiàn)。因此研究《補(bǔ)注》關(guān)于《列女傳》引《詩》問題的討論，對于學(xué)者研究《列女傳》引《詩》問題有重要的學(xué)術(shù)價值。本文試從劉向師承與《魯詩》淵源、詩句字詞釋義與四家詩以及《列女傳》引《詩》主題、作者和成詩緣由3個方面來論析王照圓對《列女傳》引《詩》問題的探討。不當(dāng)之處，懇請方家指正。

一、劉向師承與《魯詩》淵源

《魯詩》淵源甚古②。據(jù)《漢書·楚元王傳》記載，楚元王劉交“少時嘗與魯穆生、白生、申公俱受《詩》于浮丘伯。伯者，孫卿門人也?！保?］（P1921）《漢書·儒林傳》中也有類似的記載：“申公，魯人也，少與楚元王交俱事齊人浮丘伯受《詩》。”［2］（P3608）而劉向乃楚元王劉交四世孫，故有劉向世傳魯學(xué)之說，繼而以為《列女傳》所引之詩皆為《魯詩》。此種論斷肇始于宋代王應(yīng)麟，清代朱彝尊、臧庸本之，王照圓亦襲此說。王應(yīng)麟《漢制考：〈漢藝文志〉考證》云：

（魯說十八卷）出于浮丘伯，乃荀卿門人。荀卿，魯學(xué)之原也。劉向為楚元王交之孫，交亦受詩于浮丘伯，劉向之學(xué)，魯詩之流也?！踅慌c魯穆生、白生、申公俱受詩于浮丘伯，伯者，孫卿門人也。……向乃元王之孫，必本于魯詩［3］（P22）。

并輔以例子佐證。朱彝尊《經(jīng)義考》云：

楚元王受詩于浮丘伯，劉向元王之孫，實為魯詩?！读信畟鳌芬浴镀]苢》為蔡人妻作，《汝墳》為周南大夫妻作，《行露》為申人女作，《柏舟》為衛(wèi)宣夫人作，《燕燕》為定姜送婦作，《式微》為黎莊公夫人及其傅母作，《大車》為息夫人作，此皆本于魯詩之序也［4］（P327）。

并附有《漢楚王交詩傳》［4］（P329），亦引王應(yīng)麟之說。臧庸《〈楚辭章句〉多魯詩說》一文稱“王叔師《楚辭章句》所引詩或與《韓》《毛》不同，而與《爾雅》及《列女傳》有合者，蓋魯義也”［5］（P114），也間接表達(dá)了自己的觀點(diǎn)。這種觀點(diǎn)試圖從作者師承和《魯詩》淵源上探尋《列女傳》引《詩》的出處，有一定的理論依據(jù)，但筆者以為這僅能看作是一種寫作傾向，即劉向在撰寫《列女傳》之時，所引詩句必定受其魯學(xué)淵源影響。依此便下定論，未免有些牽強(qiáng)，無法令人信服。何況劉向撰寫《列女傳》之時，三家《詩》并未亡佚，所引《詩》句自是受到各家影響，也必定注入了他自身對四家詩的理解，可謂熔鑄四家以成其作。

清代學(xué)者王端履《重論文齋筆錄》云：

向為楚元王交之孫，交受詩于浮邱伯，劉向之學(xué)，魯詩之流也。端履案此說實非?！缎滦颉贰墩f苑》《列女傳》引詩證明之說，實多襲《韓詩外傳》文，其不皆魯詩，一證也；《漢書·儒林傳》“魯人申公受詩于浮邱伯，以詩經(jīng)為訓(xùn)詁，以教亡傳”，是《魯詩》本無傳，今《說苑》所引詩說多冠以“傳曰”字，其非《魯詩》，二證也；又《儒林傳》向以故諫大夫通達(dá)待詔，受《榖梁》，而《新序》《說苑》中多雜引《公羊》《左氏》二傳文，知所引詩亦當(dāng)雜齊魯韓三家之說，其不皆魯詩，三證也［6］（P586）。

王端履舉三證以反駁王應(yīng)麟之說，并認(rèn)為“三家詩久亡，學(xué)者無從分別，幸《韓詩外傳》尚存，得以尋間求索”［6］（P586）。由上可見，《列女傳》引《詩》問題眾說紛紜，因三家詩亡佚較早而無法得到精確的論斷。

王照圓“自少小之年母氏督入女學(xué)”，“授《毛詩》”（《葩經(jīng)小記敘》）［1］（P640），對于《毛詩》較為熟悉，因而在《補(bǔ)注》中多以《毛詩》中的詩句作為參照，與《毛詩》相異者即猜測為《魯詩》，似乎有意將《毛詩》與《魯詩》截然分開，但實際情況并非如此。據(jù)史書記載，申公與毛公同出于荀卿之門，且相去不遠(yuǎn)，清代學(xué)者陶方琦認(rèn)為二公“傳受魯讀，各有師承。今文古文之學(xué)出于口授，不無區(qū)別，又疑近時《毛詩》亦非定本，歷檢唐人類書、字書、史傳志注，所引《毛詩》與今本有異，安知今本不有三家詩雜糅其中？［7］（P528）進(jìn)而得出“魯毛同誼”的觀點(diǎn)。陶氏又言：

齊詩早亡，無可略談，《韓詩》與《魯詩》皆今文之學(xué)，《韓詩》多本于魯，故文義相同。班氏言《魯詩》為訓(xùn)詁，齊韓皆為之傳，安知齊韓之詩非即本之《魯詩》而為之傳說歟？故今所存《韓詩》遺說與《魯詩》多合，是其證也。［7］（P528）

可見齊、魯、韓三家詩文義多相合，淵源頗深，而尤以《魯詩》傳統(tǒng)更加源遠(yuǎn)流長。馬瑞辰在《毛詩傳箋通釋》中專列《魯詩無傳辨》一文，他認(rèn)為顏師古以“（魯詩）無傳”為“不為解說之傳”，其說誤也。并引用《漢書·楚元王傳》和《太平御覽》等書以及何休《公羊傳》注、班固《白虎通義》《文選》李善注為“魯詩有傳之證”，肯定了《魯詩》傳統(tǒng)的源遠(yuǎn)流長。

馬瑞辰《列女傳補(bǔ)注序》以為“劉向所引《韓詩》實多，似不得謂其悉本《魯詩》”［8］（P6）。

馬瑞辰以《列女傳》中引《詩》多與《韓詩》同為據(jù)，認(rèn)為“劉向本傳并無世傳授《魯詩》之說，特后人以前證后之詞”［8］（P6）。筆者認(rèn)為，晉唐以后，《韓詩》存《魯詩》亡，故所引多《韓詩》，可能本于《魯詩》而后人未可知。況正史確無劉向世傳《魯詩》的記載，馬瑞辰所論言之有物。

就作者師承和詩學(xué)淵源上看，筆者贊同王端履、馬瑞辰等人的觀點(diǎn)。若依王應(yīng)麟、朱彝尊之論，則王照圓將《列女傳》中所引詩句，凡與《毛詩》相異者皆歸為《魯詩》，雖有一定道理，但并不準(zhǔn)確。況且王照圓在注釋中也多次以《韓詩外傳》為參考，得出“當(dāng)與《韓詩》同”［9］（P248）的結(jié)論，也說明在王照圓看來，《魯詩》與《韓詩》關(guān)系密切。

二、字詞釋義與四家詩

《補(bǔ)注》在對所引《詩》句進(jìn)行注釋時，凡與《毛詩》相異者，悉歸為《魯詩》，這一點(diǎn)在詩學(xué)淵源上不甚明顯，在字詞釋義上則表現(xiàn)得尤為明了。

《毛詩》與齊魯韓三家詩對《詩經(jīng)》文義以及主題的解讀雖然多有不同，但字詞的注釋并無太大區(qū)別。在引用詩句時，字詞又多用通假字、古今字、形近字相互代替，學(xué)者們也常以此來辨別四家詩。王照圓十分看重這一點(diǎn)，常于注釋中加以區(qū)別。例如她解釋《母儀傳·契母簡狄》中“立子生商”一句云：“《毛詩》‘立’之上有‘帝’字。此蓋《魯詩》?！保?］（P10）《賢明傳·周南之妻》：“‘王室如毀’：毀，缺壞也?！睹姟纷鳌疇S’。此蓋《魯詩》也。言王室多難，如將毀缺，不堅完也。”［9］（P65）等等。以下筆者將以《續(xù)傳·陳國辯女》為例，綜合其他學(xué)者的觀點(diǎn)來分析王照圓《補(bǔ)注》中對所引詩句字詞的解釋是否合理。

《續(xù)傳·陳國辯女》引《陳風(fēng)·墓門》“墓門有梅，有鸮萃止。夫也不良，歌以訉止。訉予不顧，顛倒思予”贊美辯女“貞正而有辭”。照圓釋“墓門有梅，有鸮萃止”云：

“梅”，當(dāng)作“棘”?！冻o注》云：“解居父聘乎吳，過陳之墓門，見婦人負(fù)其子，欲與之淫涘，婦人引《詩》刺之曰：‘墓門有棘，有鸮萃止?！阅归T有棘，雖無人，棘上猶有鸮，汝獨(dú)不愧也?！睋?jù)注及此《傳》所言，蓋皆《魯詩》說也。本為一事，而師授各異，故傳述不同耳。是“有梅”之“梅”，或俗本據(jù)《毛詩》妄改。《魯詩》二章，俱作“有棘”，故云“棘上猶有鸮”，可知“梅”古本作“棘”矣［9］（P333）。

陳奐《詩毛氏傳疏》釋“有梅”二字云：“王逸注載解居父事，婦人引‘墓門有棘，有鸮萃止’，三家詩與上章皆作‘棘’，《列女傳·續(xù)篇》作‘梅’，是偽字也，《毛詩》作‘梅’?！保?0］（P160）陳奐認(rèn)為《列女傳》所引“墓門有梅”之“梅”有誤，實為“棘”，蓋后人依《毛詩》妄改，此說與照圓同。陳壽祺《魯詩遺說考》案：

墓門有楳，“楳”當(dāng)作“棘”。觀叔師引詩“墓門有棘，有鸮萃止”，是《魯詩》二章俱作“棘”，故云“棘上猶有鸮”。《列女傳》作“楳”，或俗本據(jù)《毛詩》改之。馬瑞辰云《玉篇》古文“某”作“槑”，“槑”“棘”形相似，蓋偽作“槑”，因之《毛詩》作“梅”，又作“楳”耳［11］（P148－149）。

以陳壽祺之見，《毛詩》作“墓門有梅”，“梅”又作“楳”，而古本《列女傳》作“墓門有楳”，蓋據(jù)《毛詩》改之。

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云：

“墓門有梅”，《傳》“梅”，枏也。瑞辰按：前章言“棘”，后章言“梅”，二木美惡大小不相類，非詩取興之恉。考《楚詞·天問》曰：“何繁鳥萃棘，而負(fù)子肆情？”王逸注云：“晉大夫解居父聘吳，過陳之墓門，見婦人負(fù)其子，欲與之淫泆，肆其情欲，婦人則引《詩》刺之曰：‘墓門有棘，有鸮萃止’。故曰‘繁鳥萃棘’也?！逼湔f蓋本三家詩，是知二章“墓門有梅”三家詩原作“墓門有棘”，與首章同。又《列女傳》引詩雖作“墓門有楳，有鸮萃止”，然據(jù)下文大夫曰：“其棘則有，其鸮安在？”則知上文引詩原作“墓門有棘”，故曰“其棘”。則有今本作“楳”者，特后人據(jù)《毛詩》改耳。《毛詩》作“梅”亦當(dāng)為形近之訛。古梅杏之“梅”，作“某”，古文作“槑”。見《玉篇》。與“棘”形相近，蓋“棘”訛作“槑”，因作“某”，又轉(zhuǎn)寫作“楳”與“梅”。毛公作《傳》時已誤，因隨其文訓(xùn)之耳［12］（P411－412）。

馬瑞辰以為《墓門》詩一、二兩章，前言“棘”，后言“梅”，文義無法相互照應(yīng)，況“棘”“梅”二木“美惡大小不相類，非詩取興之恉”，所以二章“墓門有梅”當(dāng)同首章“墓門有棘”。又據(jù)《列女傳》詩句下文大夫云“其棘則有，其鸮安在？”可知二章俱為“有棘”，而非“有梅”。從文字學(xué)角度分析，古“梅”亦作“楳”，又寫作“槑”，與“棘”形近。馬瑞辰以為將“棘”誤作“梅”，乃一系列形近之誤的結(jié)果，而《列女傳》又為后人據(jù)《毛詩》妄改，殊不知《毛詩》作傳之時，已誤。

筆者認(rèn)為，據(jù)《補(bǔ)注》中的解釋可知在王照圓補(bǔ)注《列女傳》所用的底本中，“墓門有楳”已作“墓門有梅”，且王照圓通過《魯詩》二章俱為“有棘”所作的“‘有梅’之‘梅’，或俗本據(jù)《毛詩》妄改”的推斷，更近事實。其解雖與以上三位學(xué)者不同，但正如她在注釋中所說：“本為一事，而師授各異，故傳述不同耳?！保?］（P333）可謂至言。

三、引《詩》主題、作者與成書緣由

《詩經(jīng)》自傳世以來，四家詩各抒己見，從釋詞辨義到作者、主題，都自成體系。劉向《列女傳》成書于西漢末年，彼時三家詩已經(jīng)廣泛流傳，關(guān)于《詩經(jīng)》的主題眾說紛紜。保留在《列女傳》中對《詩經(jīng)》句子的理解，與《毛傳》《鄭箋》的注釋既有相同之處，亦不乏相異之處。這一方面源于師承的不同，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劉向《列女傳》所謂引《詩》，不是單純轉(zhuǎn)引《詩經(jīng)》中的詩句，而是灌注了自身對詩句的理解和認(rèn)識。更因其階級立場的特殊性，所引詩句多以滿足其維護(hù)封建禮教的主題為目的，時常偏離本義。例如《周南·芣苢》本是勞動婦女在采摘車前草時即興而唱的短歌，但在《貞順篇·蔡人之妻》中卻被演繹成蔡人之妻恪守從一而終的封建婦道的誓言，實屬牽強(qiáng)附會。《列女傳》畢竟是一部文學(xué)作品，其故事情節(jié)雖有一定的歷史依據(jù)，但其虛構(gòu)性決定了它不可能與事實完全相符，這就造成了文學(xué)作品與歷史事實的矛盾。況且劉向《列女傳》在引《詩》形式上也有其特殊之處。如同是出自魯學(xué)的《荀子》一書，與《列女傳》在引《詩》的形式上多有契合，但《荀子》整體上引用詩句更長，多為四句甚至六句，而《列女傳》卻多為二句或四句，引用六句的只有兩處③。同樣引用一首詩，引用的詩句越少，越容易從原義中脫離出來，衍生出新的意義。這使得《列女傳》在引用詩句以契合故事主題時，往往斷章取義。

《補(bǔ)注》遵循“不遄愚蒙，略依先師之詁，用達(dá)作者之意”［9］（P415）的原則，意在“凡所詮釋，將以通其隱滯，取供諷”［9］（P415），專注于釋詞辨義，對于故事主題，并未多言，即使涉及故事大意，也皆依劉向原意以圓其說。對《列女傳》引《詩》斷章取義的部分，王照圓也僅就詩論詩，以釋義為主。例如“孟母三遷”的故事廣為人知，《列女傳》引詩句“彼姝者子，何以予之”以贊之。這句詩出自《詩經(jīng)·鄘風(fēng)·干旄》，《毛詩序》釋其主題“美好善也”［13］（P319）。筆者認(rèn)為若以該詩主題與孟母的故事相較，則“好善”“告以善道”言之有理，即贊美孟母善以教化、善為人母之道。但引用“彼姝者子，何以予之”（直譯為“那個美好的姑娘，拿什么禮物送給你呢？”）兩句似乎并不妥當(dāng)?？梢妱⑾蛟谝眠@兩句詩時，并非用其本義，而主要以整首詩的主題來附和故事主題。正如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云：

《列女傳·鄒孟軻母篇》略言孟母斷織，孟子勤學(xué)不息，遂成名儒。君子謂孟母知為人母之道矣。詩曰：“彼姝者子，何以告之”，此之謂也。亦推演之詞，其意取孟母能告子以善道，亦與賢者樂告善道合，知魯說亦同［14］（P468）。

王照圓對于此傳引“彼姝者子，何以予之”來贊美孟母并沒有作出解釋，也許前人對此早有注釋，照圓“闕而弗論”。

《補(bǔ)注》對劉向所引詩句的含義也并非完全不作解釋。例如《母儀篇·湯妃有姺》中引詩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贊美“妃明而有序”，又言“賢女能為君子和好眾妾”。王照圓注：“此蓋《魯詩》也，與《毛詩》異議，為鄭《箋》所本?！标悐J《詩毛氏傳疏》云：

《列女傳·母儀篇》引詩作“逑”，讀如《左傳》怨耦曰逑，而釋之云言賢女能為君子和好眾妾。鄭玄作《箋》云：“后妃善女，能為君子和好眾妾之怨?！稑湍尽贰豆{》：后妃能和諧眾妾不嫉妬其容貌。鄭亦以淑女指后妃，唯以好仇為和好眾妾，義本三家說耳?！墩x》謂后妃思得淑女以配君子，失傳箋之恉也［10］（P7）。

陳奐以為詩中“淑女”即為“后妃”，后妃“善女”，無須外求賢女以配君子。鄭玄此說與劉向《列女傳》同。陳壽祺《魯詩遺說考》案：

（言賢女能為君子和好眾妾也）此義與《毛傳》異，鄭君《詩箋》云“善女能為君子和好眾妾之怨者”說，即本魯詩?！职浮读信畟鳌窞椤遏斣姟樊?dāng)作“好仇”，《爾雅注》所引詩可證今本《列女傳》作“好逑”乃后人轉(zhuǎn)寫妄據(jù)《毛詩》改字耳［11］（P60）。

陳壽祺通過《爾雅注》證《列女傳》“好逑”當(dāng)為“好仇”，又肯定了《鄭箋》多用魯義，可推知《列女傳》“君子好逑”本作“君子好仇”，其“賢女能為君子和好眾妾”說蓋取自《魯詩》說。陳玉樹《毛詩異文箋》案：

劉向《列女傳·湯妃有姺傳》引詩“君子好逑”說，云“賢女能為君子和好眾妾”，此《箋》所本。夫君子宮中當(dāng)無怨女，即有之，后妃有樛木逮下之德，自能和之，何須別求淑女［16］（P172）？

也贊同《列女傳》取義與《鄭箋》同，蓋取自《魯詩》說。以上學(xué)者的論證多與照圓同。筆者以為，以《爾雅注》所引之詩可證今本《列女傳》“好逑”本作“好仇”，況據(jù)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所言，“《毛詩》古文多假借，‘仇’與‘求’雙聲，故經(jīng)文及《傳》《箋》皆借‘仇’為‘逑’，《釋文》‘逑，本亦作仇’是也”［12］（P32），可證陳壽祺之說屬實。至于取義，世傳鄭玄先從張恭祖受《毛詩》，又從盧植問《魯詩》，可謂兼通今文之學(xué)與魯、韓之學(xué)，而《鄭箋》所釋“善女能為君子和好眾妾之怨者”與《毛詩》異，以此推知本于《魯詩》。王照圓所言甚是。

與主題相關(guān)的，還有所引詩文的作者和成詩緣由?！读信畟鳌分械囊恍┢?，專門敘述了《詩經(jīng)》中的一些篇目的成詩過程，但很多敘述細(xì)究起來，往往不能自圓其說，甚至與史實相違背。例如《仁智篇·許穆夫人》中載許穆夫人“馳驅(qū)而吊唁衛(wèi)侯，因疾之而作”《載驅(qū)》，贊美其“慈惠而遠(yuǎn)識”，刻畫了一個為解救國家奮不顧身的愛國女性形象。但《左傳·閔公二年》載衛(wèi)國滅亡后許穆夫人作《載馳》的經(jīng)過卻并非如此［16］（P86）。《毛詩序》中也并沒有關(guān)于許穆夫人為救國家挺身而出的描述［17］（P320），可見《列女傳》的敘述不僅添加了大量的細(xì)節(jié)描寫，甚至改變了歷史故事的本來面目。王照圓對于整個故事，以及《載馳》的成詩經(jīng)過，沒有作出任何評論，只是對《列女傳》中許穆夫人的身世來由作了猜測［9］（P101）。

但有些篇目，王照圓也給出了自己的判斷。例如《母儀篇·齊女傅母》中引《衛(wèi)風(fēng)·碩人》詩，照圓注“以為傅母作，亦《魯詩》說也”［9］（P24）?！敦戫樒ばl(wèi)宣夫人》中，照圓以為《邶風(fēng)·柏舟》為衛(wèi)宣夫人作，亦是出自《魯詩》［9］（P147）。但這些論斷，照圓并未給出判斷依據(jù)。馬瑞辰對此提出反駁，引《韓詩》作參照，以為“其以《式微》為黎莊夫人作，《碩人》為莊姜傅母作，《大車》為息夫人作，經(jīng)傳無證，不能確指為《魯詩》之學(xué)?！保?2］（P6）觀點(diǎn)明確，論證嚴(yán)謹(jǐn)。雖然魯義多與韓義同，但照圓未加考證而下定論，實乃其《補(bǔ)注》不足之處。

四、結(jié)語

王照圓《補(bǔ)注》在前人基礎(chǔ)之上，“疏通文意，詮補(bǔ)舊說，而大旨了然”［18］（P534），對《列女傳》引《詩》問題多有論述。其以為劉向世傳魯學(xué)，便將《列女傳》所引之詩悉歸為《魯詩》，在字詞釋義上，凡與《毛詩》相異者亦歸于《魯詩》，這種觀點(diǎn)雖有不當(dāng)之處，但王照圓的論述整體上言之有理，持之有據(jù)。在引《詩》主題、作者和成詩緣由上，尊重作者原意，專注于注釋，但也存在證據(jù)不足妄下定論之處。綜觀以上所論，王照圓《補(bǔ)注》中對劉向《列女傳》引《詩》問題的探討，雖有不足，但能廣泛征引旁人之說，貫通今古文詩學(xué)，足見其治學(xué)精神之嚴(yán)謹(jǐn)、知識之廣博。

注釋：

① 如梁端、王照圓、孫詒讓、顧廣圻、王紹蘭、蕭道管、陳漢章等人。

② 學(xué)術(shù)界多以荀子為《魯詩》傳授之源，還有學(xué)者認(rèn)為《魯詩》受《孔子詩論》影響頗深，如陳桐生《孔子詩論研究》、張強(qiáng)《孔子詩論與魯詩考論》，也有學(xué)者認(rèn)為《魯詩》還深受《孟子》以史證詩方法影響，例如李華《孟子與漢代詩學(xué)》一文。

③ 即《母儀篇·魏芒慈母》中所引《曹風(fēng)·鸤鳩》：“鸤鳩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儀一兮。其儀一兮，心如結(jié)兮”；《仁智篇·許穆夫人》所引《鄘風(fēng)·載馳》：“載馳載馳，歸唁衛(wèi)侯。驅(qū)馬悠悠，言至于漕。大夫跋涉，我心則憂。既不我嘉，不能旋反”。

［1］ 韓寓群.山東文獻(xiàn)集成［M］.濟(jì)南：山東大學(xué)出版社，2009.

［2］ ［漢］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

［3］ ［宋］王應(yīng)麟.漢制考：《漢藝文志》考證［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C］.臺北：商務(wù)印書館，1986.

［4］ ［清］朱彝尊.經(jīng)義考［M］.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

［5］ ［清］臧庸.拜經(jīng)日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6］ ［清］王端履.重論文齋筆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7］ ［清］陶方琦.漢孳室文鈔［M］.臺北：商務(wù)印書館，1986.

［8］ ［清］馬瑞辰，陳金生.毛詩傳箋通釋［M］.北京：中華書局，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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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清］陳奐.詩毛氏傳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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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漢］鄭玄，箋，［唐］孔穎達(dá)，疏.毛詩正義［A］.景印《十三經(jīng)注疏》［C］.北京：中華書局，1980.

［14］ ［清］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M］.續(xù)修四庫全書［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15］ ［清］陳玉樹.毛詩異文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16］ ［漢］鄭玄，箋，［唐］孔穎達(dá).春秋左傳正義［A］.景印《十三經(jīng)注疏》［C］.北京：中華書局，1980.

［17］ ［漢］鄭玄，箋，［唐］孔穎達(dá).毛詩正義［M］.景印《十三經(jīng)注疏》［C］.北京：中華書局，1980.

［18］ ［清］臧庸.拜經(jīng)堂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The Discussion to the Quoted Verse in Biographies of the FamousWomen of WANG Zhaoyuan’s Comments

YU Shao-fei
（Shandong Normal University，Jinan 250014，China）

The question of the quoted verse in Biographies of the Famouswomen of Liu Xiang has always been concerned by scholars.Wang Zhaoyuan had also discussed this question in her comments on the Biographiesof the Famouswomen，mainly in verse attribution，words interpretation，the theme of the poetry and written reasons.By analysis，in the whole，Wang Zhaoyuan’s commentsmakes sense，although had many shortcomings.

Wang Zhaoyuan；commentson the Biographiesof the FamousWomen；Liu xiang；Biographiesof the FamousWomen；the quoted verse

I207

A

1008－6838（2015）05－0050－06

2015－06－30

于少飛（1990—），女，山東師范大學(xué)齊魯文化研究院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區(qū)域文化與古代文學(xu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