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進
摘 要:本文嘗試以莫言作品在中東歐的翻譯和出版為對象,考察小語種國家對莫言的接受及存在的問題。以筆者搜集的中東歐國家譯介莫言作品的第一手資料入手,就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后中東歐出現(xiàn)的“莫言旋風”現(xiàn)象,分析其作品在這一地區(qū)得到傳播和接受的原因,同時展望中國當代文學在中東歐接受的前景、存在的問題并提出解決的方法。
關鍵詞:莫言;中東歐;文學;譯介;傳播;接受
中圖分類號:I0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15)1-0037-07
作為中國第一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莫言的影響已遠遠超出中國,在全世界刮起一陣“莫言旋風”。已經(jīng)有研究者就莫言在英美國家的影響和傳播進行過研究和探討。不過,衡量一個作家全方位的世界性聲譽,據(jù)以評判的標準不能僅僅局限在本土和英語世界。從傳播學的角度,在傳播的深且廣的層次上,更需要關注小語種國家的接受程度。雖然,本土和英語世界的受眾在總量上占據(jù)優(yōu)勢,但傳播不是量化,而是需要顧及人與人、民族與民族、地域與地域之間的有意義的信息接受與反饋。2012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后,對整個世界而言,作家莫言就成了一個有效的傳播源,諾貝爾文學獎則轉(zhuǎn)為一個強大的傳播媒介。較之獲獎以前,莫言作品在海外的傳播幾乎呈爆炸式展開。不僅原來產(chǎn)生影響的語種和區(qū)域更加深入,在眾多小語種的國家和地區(qū),莫言及其作品也第一次形成了全方位的輻射。本文主要探討的,即是以中東歐為中心的小語種國家對莫言的譯介和接受。以第一手資料數(shù)據(jù)為支撐,探討莫言小說在中東歐的傳播情況,分析“莫言旋風”形成的原因,展望中國當代文學在中東歐的接受前景,指出存在的一些問題并提出解決的方法。
一
中國對中東歐國家的文學并不陌生。1909年周氏兄弟翻譯的《域外小說集》中,尤其注重東歐弱小民族國家的文學。對于這一點,魯迅在《我怎么做起小說來》一文中曾說,當時他們“注重的倒是在紹介,在翻譯,而尤其注重于短篇,特別是被壓迫的民族中的作者的作品。因為那時正盛行著排滿論,有些青年,都引那叫喊和反抗的作者為同調(diào)的”。②《域外小說集》中的作者,大多是俄國及東歐弱小民族的作家,像波蘭的顯克微支,波斯尼亞的穆拉淑微支等。1917年,周瘦鵑翻譯的《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刊》,也側(cè)重于介紹東歐國家的文學。全書50篇小說,其中包括塞爾維亞等東歐國家的文學作品。魯迅亦稱贊“所選亦多佳作”,肯定其成就。魯迅和周瘦鵑外,施蟄存也非常關注東歐弱小民族和國家的文學。1936年,施蟄存編譯出版了《匈牙利短篇小說集》,1937年編譯了《波蘭短篇小說集》,1940年代又先后翻譯了顯克微支的小說和保加利亞、匈牙利、捷克、南斯拉夫諸國的短篇小說集《老古董俱樂部》。新中國成立后,中國和東歐的社會主義國家在文化文學上的交流日益頻繁,不僅有更多的文學作品被翻譯,而且還互派留學生,學習對方的語言、文學和藝術??偟膩碚f,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對中東歐文學的引進、譯介一直沒有中斷,但中東歐地區(qū)對中國文學的引介卻并沒有進入我們的視野。尤其是1980年代以來的中國文學,對于中東歐國家還是相對陌生的。2012年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是中國和中東歐文學交流的一個重要契機。由于諾獎在全世界的聲譽,中東歐國家對莫言作品翻譯的遍地開花的態(tài)勢,已經(jīng)顯示出中國文學開始逐漸深入地走進中東歐。
為了能更好的了解中東歐國家對中國文學的譯介與傳播,筆者利用身在中東歐的地理優(yōu)勢,走訪了一些漢學家和中文譯者;同時,也利用互聯(lián)網(wǎng)和當?shù)貓罂襟w等平臺,用中東歐地區(qū)的不同語言查詢了這些國家對中國當代文學的接受狀況,整理了中東歐十個國家對莫言作品的翻譯情況(未列出名字的國家,就筆者檢索的材料,尚沒有發(fā)現(xiàn)對莫言作品的翻譯)。表1是筆者整理的莫言作品在中東歐的翻譯,按照語種、作品中文名稱、外文名稱、譯者、出版社和出版年份排列。表中所列外語均為該國語言。
這個表向我們展示了中東歐國家譯介莫言作品(乃至中國當代文學)的一些特征:
第一,從作品翻譯的年份上,在2012年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前,除波蘭等少數(shù)國家外,中東歐地區(qū)對以莫言為代表的中國當代文學還是相當陌生的。舉一個例子,2007年斯洛文尼亞譯者Katja Kol?觢ek翻譯了中國當代文學部分短篇小說,名為Sodobna kitajska kratka proza: Naj cveti sto cvetov(《百花齊放:中國當代短篇小說》)。③集子中收有王蒙、盧新華、張潔、張抗抗、殘雪、余華、格非、王安憶、蘇童、莫言的作品。在導言中,譯者引用了1950年代提出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口號,意在提請讀者注意翻譯的多樣性。但是,在21世紀的今天,中國當代文學已經(jīng)繁盛發(fā)展的時候,仍然把目光聚焦在新時期的“傷痕文學”,至少說明了對中國當代文學的陌生。而在2012年后,中東歐對莫言作品的翻譯則成遍地開花之勢。除少數(shù)幾部外,所有的翻譯作品幾乎都是在最近兩年出現(xiàn)的。莫言成為中東歐國家最熟悉的中國作家。不僅如此,很多國家對莫言作品的翻譯,是直接從中文翻譯成該國語言,而不是從英語版本轉(zhuǎn)譯的。這體現(xiàn)了翻譯者對原著的忠實,也是中國文化近些年來在中東歐國家逐漸形成影響的表現(xiàn)之一。
第二,與英美國家的譯介相比,中東歐地區(qū)對莫言作品的選擇也有一定的特點。根據(jù)表1分析,《變》、《蛙》、《生死疲勞》、《酒國》是受關注最多的幾部小說。而對于莫言早期的代表作《紅高粱》和《豐乳肥臀》,則沒有體現(xiàn)出較多的興趣。至于莫言其他的長篇小說,如《天堂蒜薹之歌》、《四十一炮》、《檀香刑》等,根本就沒有進入中東歐的視野。這說明中東歐對以莫言為代表的中國當代文學的了解還很不全面。對《變》這部具有自傳性質(zhì)的作品的翻譯,顯示出其重點是在通過自傳了解莫言,向讀者介紹這位新的諾貝爾文學獎的獲得者。對《生死疲勞》和《蛙》的重視,基本上體現(xiàn)了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翻譯程序:首先翻譯其獲獎作品。雖然,諾獎委員會并沒有明確指出是莫言的哪部作品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但當記者問莫言最想推薦給歐美讀者哪部作品時,莫言推薦了《生死疲勞》,“因為這本小說里邊有想象力,有童話在里邊,也有中國近代的歷史變遷”。④至于《蛙》和《酒國》這兩部小說,在諾貝爾委員會的頒獎詞中,是和《豐乳肥臀》一起被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提名小組主席佩爾·瓦斯特伯格所提到的作品。這也使得很多國內(nèi)的媒體紛紛認為《蛙》是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品。⑤至于莫言獲獎之前,一些譯者對《靈藥》和《民間音樂》的翻譯,僅僅是作為介紹中國當代文學的一部分,并未見有什么影響。
第三,譯者與出版。與莫言作品的英語、日語、法語和瑞典語譯者相比,中東歐的譯者相對分散,且大多并非專業(yè)的當代文學翻譯者?,F(xiàn)在幾乎公認的是,莫言作品獲獎的重要原因在翻譯。英譯者如葛浩文,日文譯者如吉田富夫、瑞典文譯者如陳安娜等,都對莫言作品的海外傳播作出了很大貢獻。美國作家約翰·厄普代克甚至認為,“在美國,中國當代小說翻譯差不多成了一個人的天下,這個人就是葛浩文”。⑥根據(jù)筆者與中東歐譯者的交流,大部分的中東歐譯者對中國當代文學了解不深,更談不上研究。多數(shù)譯者仍然謹守歐洲漢學的傳統(tǒng),醉心于中國古典文學的翻譯和研究,如《詩經(jīng)》、《紅樓夢》,乃至《圍爐夜話》、《三十六計》等。對當代文學的翻譯只是偶爾為之。另一方面,莫言作品在這一地區(qū)的翻譯,多為出版社約譯。也就是說,出版社針對諾貝爾文學獎這個巨大的傳播媒介,從翻譯市場的角度出發(fā),選取莫言的某一部作品,邀請譯者進行翻譯。因此,譯者對翻譯哪部作品沒有主動權,一切都要滿足于出版社盈利的目的。這既限制了譯者的選擇和發(fā)揮,也影響了譯者對所譯作品的興趣。⑦除非出現(xiàn)像The Dalkey Archive⑧這種非營利性的出版社,才能更好地發(fā)揮譯者和編選者的才華,對翻譯對象有更多的文學上的考慮和建議。
二
以莫言為代表的中國當代文學在中東歐的接受與傳播,既有現(xiàn)實的表層因素,又有較為深層的文化動因?,F(xiàn)實因素在于兩個方面:一是諾貝爾文學獎的巨大影響力,使得中東歐的讀者不得不關注莫言和中國當代文學;二是中國近些年來文化軟實力的延伸,使得中東歐的讀者開始意識到以中國當代文學為代表的中國文化在中國崛起過程中的重要意義。深層動因則在于,中東歐讀者對莫言和中國當代文學的接受,體現(xiàn)了歐洲漢學歷史性的“接續(xù)”。這種歷史性“接續(xù)”的關鍵點在于西方對中國文化的持續(xù)關注:從古代的“絲綢之路”到傳教士時期的儒家文化西傳,西方世界對東方文明印象深刻。莫言小說中的傳統(tǒng)性、民族性,都讓西方的讀者感覺像是一個“熟悉的陌生人”,其文化上的吸引力自不待言。
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后,中東歐國家大都在第一時間進行了報道。興趣點集中在三個方面:首先,他們好奇莫言作為中國本土的一個非異議人士,獲得此獎到底有什么特殊之處?其次,與此相關聯(lián)的,是不約而同的對莫言作品中魔幻現(xiàn)實主義風格的推重;第三,非常關注莫言小說對中國傳統(tǒng)文學和民間文化的繼承和發(fā)展。如莫言作品中對章回體的借重,對傳統(tǒng)講唱文學的重溫等。
作為對中國當代文學還相當陌生的中東歐,其最直接信息源的獲得不外乎諾貝爾委員會對莫言獲獎的頒獎詞。在諾貝爾委員會的頒獎詞中,非常明確地打造了一個拉伯雷、斯威夫特、馬爾克斯、莫言的文學譜系。但顯然,莫言后來居上,“他比拉伯雷、斯威夫特和馬爾克斯之后的多數(shù)作家都要滑稽和犀利?!眰€中原因在于,較之于這些前輩,莫言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融合了民間故事、歷史與當代社會”。這個評價,一方面看到了莫言寫作的國際化的一面(魔幻現(xiàn)實主義),另一方面又體現(xiàn)出本土化、民族性的一面(民間故事、歷史與當代社會)。這兩個相反相成的因素是莫言走向世界的重要支撐。唯其具有國際化的寫作,才能進入西方讀者熟悉的視域,使得他們把挑剔的目光轉(zhuǎn)向東方這片古老的土地;而唯其具有民族性,也才能吸引西方的讀者逐漸走進中國的文學、社會和傳統(tǒng)之中。也正因為如此,一向作為西方作家專利的諾獎才對莫言大加贊賞:“莫言生動地向我們展示了一個被人遺忘的農(nóng)民世界,雖然無情但又充滿了愉悅的無私。每一個瞬間都那么精彩。作者知曉手工藝、冶煉技術、建筑、挖溝開渠、放牧和游擊隊的技巧并且知道如何描述。他似乎用筆尖描述了整個人生?!?/p>
曾有論者認為,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是由于他的小說對中國歷史和現(xiàn)實的豐富書寫與批判性的表現(xiàn),由于身后的民族文化載力與鮮明的人文主義立場,與“經(jīng)濟崛起”、“國家強盛”之間并無對應性的關系。⑨這固然體現(xiàn)出作者對諾獎開放眼光的肯定和對漢語新文學一百年來發(fā)展的自信。但是,如果從傳播的角度來看待莫言在中東歐乃至全世界的譯介和接受,“經(jīng)濟崛起”、“國家強盛”作為一種背景化的東西,形如一只“看不見的手”,無處不在。這可以從兩個方面進行分解:首先,作為GDP世界第二的經(jīng)濟體,中國對于中東歐的經(jīng)濟發(fā)展而言,已經(jīng)成為不可或缺、舉足輕重的合作伙伴。在中東歐經(jīng)濟轉(zhuǎn)型,發(fā)展陷于停滯狀態(tài)的困窘形勢下,中國是帶動其復興和繁盛的強勁動力。這連帶著帶動中東歐在文化意識上對中國的開放和擁抱。自2010年以來,中東歐和中國的交往日益頻繁。2012年4月,中國與中東歐國家領導人在波蘭華沙會晤。雙方發(fā)起關于促進中東歐與中國友好合作的十二項舉措。同時,一些中東歐國家(如斯洛文尼亞),借建交周年為契機,以紀錄片和圖片展的形式,向中國人較為直觀地展示其文化面貌。2013年11月,中國與中東歐國家領導人在羅馬尼亞的布加勒斯特舉行會晤,期間發(fā)表《中國——中東歐國家合作布加勒斯特綱要》?!毒V要》的第七條專列“活躍人文交流合作”項目,給中東歐和中國在文化、旅游和教育等方面的合作建立了制度性保障。其中,決定每兩年舉行一次中國與中東歐青年政治家論壇和中國——中東歐國家文化合作論壇,從制度上確定了中國和中東歐的文化交往。⑩中東歐國家和中國的文化合作論壇在相互尊重、平等互鑒的基礎上,倡導不同文化之間的平等對話,促進各民族文化的多樣性發(fā)展和共同繁榮,培育市場化運作能力,推動各自的文化機構、專業(yè)組織和國際藝術節(jié)之間建立直接聯(lián)系、開展交流與合作。中東歐國家在面對中國時所展現(xiàn)出的開放姿態(tài),是中國當代文學,尤其是莫言的作品能在許多國家得到傳播和接受的先決條件。
另一方面,“經(jīng)濟崛起”、“國家強盛”也體現(xiàn)在以經(jīng)濟做后盾的文化軟實力的凸顯。這主要表現(xiàn)在以孔子學院為代表的中國文化“走出去”策略。與經(jīng)濟相比,文化的力量相對柔和、感性,也更貼近人心,在相互的交流中最容易給人以潛移默化的力量。作為中國文化傳播的平臺,孔子學院的作用不可低估。2012年以后,中東歐國家掀起的“莫言熱”,不僅因為莫言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還與孔子學院以多種形式進行的推介密不可分。如斯洛文尼亞雖然早在2007年就翻譯了莫言的短篇小說,但是近些年來卻出現(xiàn)翻譯后繼乏人的現(xiàn)象。莫言獲獎后,孔子學院以開展講座、組織交流研討等形式,讓更多的斯洛文尼亞民眾認識、了解以莫言為代表的中國當代文學。保加利亞孔子學院得知漢學家韓裴(Petko Hinov)在翻譯莫言的《生死疲勞》后,邀請他到孔子學院為漢學專業(yè)的學生和漢學愛好者作關于“論翻譯——以莫言小說《生死疲勞》為例”的講座。{11}把本來屬于一個譯者的默默無聞的翻譯工作轉(zhuǎn)變?yōu)閷χ袊幕男v和認識??肆_地亞的孔子學院聯(lián)合莫言小說《變》的譯者Karolina ?譒vencbir Bouzaza,組織一個特殊的“朗誦會”,用克羅地亞語、英語和漢語分別向觀眾朗誦這部小說,以直觀的方式傳達具有濃厚中國意味的文化氣氛。{12}在塞爾維亞,則是由孔子學院和塞爾維亞LAGUNA出版社共同組織關于莫言的座談會。專程邀請中國專家主講。座談會同時配以多媒體宣傳材料,向在場的二百多名貝爾格萊德市民和學生介紹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現(xiàn)狀、中國作家與諾貝爾文學獎的關系、莫言生平與創(chuàng)作和莫言代表作等。講座還引起了塞爾維亞媒體的廣泛關注,電視臺和主流報紙進行了采訪和報道。隨后,由Ana Jovanovic翻譯的《蛙》在塞爾維亞出版。{13}這種由出版社、孔子學院和當?shù)刂髁髅浇楣餐苿拥奈膶W譯介和交流幾乎是中東歐進行文化推廣的一個良性循環(huán)模式??鬃訉W院在這中間不僅起到了媒介的作用,還以自身為基礎,搭建了一個溝通、交流的平臺。
現(xiàn)實因素之外,中東歐作為歐洲與中國文化交流的門戶,與中國也有著更為久遠的歷史淵源。根本上說,莫言小說在中東歐的接受,既體現(xiàn)了西方在幾個世紀以來對中國文化的持續(xù)關注,也是他們拓展關注視野的一個有效窗口。在某種意義上,這反映了以歐洲為代表的西方對東方文化的“重看”和“接續(xù)”。對西方而言,傳統(tǒng)中國始終是作為東方的神秘“他者”而存在的??梢哉f,中國和西方的交流歷史,也是西方的一些先驅(qū)者們逐步揭開中國的神秘面紗的過程:蒙元的強大令西方懼怕,明清的停滯令他們失望,二十世紀后的中國如何走向,其實與整個世界都有關涉。當下的中國已然是一個經(jīng)濟巨人,GDP總量排名世界第二,然而,中國在世界上的地位日益重要的同時,又讓西方感到畏懼,近些年來甚囂塵上的“中國威脅論”便是這種畏懼的一種體現(xiàn)。如何了解中國,從何種視角觀照中國,成為許多西方人考慮的重點。當代文學在西方的傳播和接受,讓他們看到,從文化視角了解中國是一個重要選項,也是極為重要的契機,因為,文學的每一步前行,都不僅僅只關乎文學。
從歷史的角度看,這里顯然存在一種“推移”。不僅是研究對象的“推移”,也是研究思維的“推移”。明清時期,西方傳教士在中國的傳教效果,遠沒有從中國帶回去的文化更讓歐洲人震驚。儒家文化在抗衡基督上帝的同時,也給西方人上了生動的一課。幾乎每一個有主動意識的傳教士都或多或少的在西方傳播了儒家文明。進入現(xiàn)代社會以后,雖然西方的研究者仍然把目光聚集在中國古典文化上,但中國社會的變化已吸引他們不得不關注新的發(fā)展。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當代中國的社會變化催生了當代的文化和文學,西方的讀者如果想要了解當代的中國,就必須首先明了當代文學在接續(xù)傳統(tǒng)和走向現(xiàn)代的過程中所具備的獨特特質(zhì),進而才能解讀中國何以在當下的世界上如此重要。對西方而言,這一解讀是無比重要的。以莫言為代表的中國當代作家,在其成熟著作中,立足點往往扎根于中國傳統(tǒng)的民族文化,而技巧和眼光卻帶有世界性。莫言作品中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深入結合,不僅可以讓西方的讀者重溫千百年來神秘的東方文化,更看到了一種似曾相識的結合體。在那里,傳統(tǒng)不僅走向了現(xiàn)代,傳統(tǒng)還進一步和世界潮流匯合。很難分清哪里是傳統(tǒng)中國,哪里是魔幻現(xiàn)實主義,哪里是現(xiàn)代中國,所有這一切組成了一個復雜的多面體。如果要說莫言的作品之于西方讀者的真正魅力,可能就在于此。
三
總體來看,借助于諾貝爾文學獎這個強大的傳播源,莫言小說在中東歐普遍性的被接受,是中國當代文學在中東歐傳播的一個良好開端。但也要看到,無論是從翻譯的數(shù)量和質(zhì)量上,這一開端都還只是表層的、散碎的,并不能形成一個完整的、能夠自我生發(fā)和良性循環(huán)的譯介傳播渠道。前述提到,因為地域和語言的復雜性,中國當代文學在中東歐的傳播有其不同于英美語言國家的獨特性。這就是說,莫言小說在中東歐的傳播,既存在著美好的前景和空前的機遇,也存在著一些亟需解決的挑戰(zhàn)和問題。
文學交流的機遇離不開整體性的交流和發(fā)展。莫言小說在中東歐的譯介,主因雖然是由于諾貝爾文學獎的巨大刺激,但其背后卻體現(xiàn)出中國經(jīng)濟的強大杠桿功能和中國在國際社會日益擴大的影響力作用。東歐解體之后,中東歐國家的民族性益加凸顯。其標志就是對本民族文化和民族語言的認同。與此同時,中東歐各國也加強了自身同外界的經(jīng)濟文化發(fā)展。在這樣的大背景下,2012年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在中東歐國家對中國文化的想象、接觸乃至接受上起到了強勁的觸發(fā)作用??梢哉f,通過閱讀莫言所產(chǎn)生的對當下中國的想象,不僅僅是出于經(jīng)濟往來帶動文化交流這樣一個簡單的因素,這背后其實隱含著中東歐國家對中國作為巨大的經(jīng)濟體“他者”存在的文化審視和想象,中東歐作為一個地緣性強的區(qū)域,在面對中國時,其本身就對中國存在一個“想象的共同體”。這個“共同體”不僅是經(jīng)濟上的,也是文化上的。安德森在《想象的共同體》中認為,以小說和報紙為載體的印刷資本主義在建構民族國家想象中起著重要的媒介作用。{14}就現(xiàn)代民族國家而言,把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結合起來的莫言小說,正向西方讀者展示著一個舊而新、傳統(tǒng)而現(xiàn)代的中國形象。這是一個中國人用自己的體驗和閱歷,觀察和思考而寫下的印記,其中有光明,也有悲苦和陰郁,這既不同于那些身處異鄉(xiāng)的中國人筆下的單純想象與回憶,也不同于意在觀察中國的外來者膚淺的了解和認知。它有批判,也有憐憫;有嬉笑怒罵,也有正襟危坐的深刻思考;他并未就所述問題和現(xiàn)象給出現(xiàn)成的答案,但其所述所講,卻給人留下了開放的思緒。這一切,在西方讀者頭腦中凝聚成一個可感可知的現(xiàn)代中國,一個想象中的共同體。
但這畢竟還僅僅是一個開端。如果說莫言在中東歐國家掀起了中國文學的“熱潮”,那么,冷靜打量的話,這個“熱潮”里尚存著許多可能使它冷卻的因子。我們必須發(fā)現(xiàn)并辨析這些“冷卻因子”,在看到機遇的同時充分估量挑戰(zhàn)并且努力使挑戰(zhàn)轉(zhuǎn)化成機遇,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這樣,當代文學在中東歐的傳播才能夠形成良性發(fā)展的循環(huán),真正達到中國文學“走出去”的目的。
挑戰(zhàn)之一是翻譯問題。大多數(shù)中東歐譯者并沒有對中國當代文學進行深入研究和跟蹤分析,“偶爾為之”是其主要特征。這是這些譯者與葛浩文、陳安娜、吉田富夫等譯者的最大區(qū)別?!芭紶枮橹痹斐傻暮蠊?,莫言作品雖然在中東歐呈現(xiàn)遍地開花之勢,幾乎每個國家都有譯介,但譯作不多,不系統(tǒng),總體上呈碎片化、表層化現(xiàn)象,并且很少有研究性的學理支持?;旧厦總€國家翻譯的作品只有一部或幾部,絕大多數(shù)是介紹性的,遠遠談不上深入;其次,由于國家小,人口少,語言單一,讀者對譯介作品的接受度也相當有限。據(jù)筆者在中東歐國家授課和調(diào)查的情況,很多漢學系學生對中國當代文學極為陌生。如斯洛文尼亞盧布爾雅那大學漢學系竟然沒有教授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教師,學生自然難以接觸到中國當代的作家和作品,調(diào)查結果也顯示,大多數(shù)學生對于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幾乎全然不知;第三,就筆者所了解,中東歐國家的譯者雖然多是漢學家,但在漢學領域卻并不具有很高的權威性。這主要是和歐洲漢學的傳統(tǒng)有關。和美國漢學相比,歐洲漢學仍然強調(diào)以中國古典文學和哲學研究為中心,對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關注不多。權威的歐洲漢學家大都以從事中國古典文學和典籍的研究為主,這就決定了當代文學的研究者和譯者的尷尬地位。舉例來說,2007年翻譯《百花齊放:中國當代短篇小說》的斯洛文尼亞漢學家Katja Kol?觢ek,2010年翻譯莫言自傳性小說《變》的克羅地亞譯者Karolina ?譒vencbir Bouzaza,都是年輕的漢學學習者,對當代文學的翻譯還處在嘗試階段。Katja Kol?觢ek在翻譯這部小說集之后便離開了中國當代文學研究領域,從事政治哲學研究。保加利亞的譯者Hinov Petko甚至直接對筆者說,相對于中國當代文學,他更喜歡《詩經(jīng)》、《圍爐夜話》和《紅樓夢》,翻譯當代文學作品只是偶爾為之的行為??梢姡袊膶W要真正深入中東歐,選擇和培養(yǎng)優(yōu)秀的譯者是當務之急。
當代文學譯者的稀缺甚至凋零的現(xiàn)象和這一區(qū)域的漢語教育發(fā)展也有著很大的關聯(lián)。1990年代東歐解體之后,中東歐國家普遍存在著歐化趨勢。與1950年代相比,中國文學與這一區(qū)域的交流大大降低。以大學漢學系的發(fā)展為例,中東歐很多大學的漢學系建立時間很早,像捷克、斯洛伐克等國的漢學曾經(jīng)非常發(fā)達,1990年代以來,由于政治和經(jīng)濟的原因,這些漢學系的發(fā)展大多陷入停滯狀態(tài)。前文所說盧布爾雅那大學長期沒有中國文學教師便是一個典型的例子。近些年來,隨著孔子學院在海外的建立,中國在中東歐的文化推介推動了漢語教育的發(fā)展,中國當代作家和研究者與中東歐的文化交流也逐漸增多,正如有研究者所指出的,只有把語言傳播、文學交流和文化交流結合起來,形成合力,才能形成深刻的影響。
挑戰(zhàn)之二是交流問題。程光煒在談到當代文學的海外傳播的時候,提出了當代作家海外演講的問題。他認為中國作家到海外去演講和交流是當代文學海外傳播的一個重要方式?!耙驗檠葜v可以通過大眾媒體迅速提升演講者在文學受眾中的知名度,借此平臺使其作品得以暢銷,進入讀者視野”。{15}莫言在獲得諾獎之前和之后,在海外多個國家和多所大學進行過訪問和演講,這些訪問對象中主要集中在英美國家,顯然,莫言的作品也在這些國家和地區(qū)得到有效地傳播。據(jù)何明星的統(tǒng)計,在莫言的所有作品譯本中,英譯本館藏最多;其次是莫言的作品在北美傳播的最廣泛。{16}反觀中東歐,莫言和這一地區(qū)的交流卻幾乎是空白。莫言去過和中東歐距離最近的意大利、土耳其,卻沒能到中東歐國家與作家和同行進行交流。不僅是莫言,中國當代作家整體上與中東歐文化界的交流也不多。2012年中東歐國家斯洛文尼亞舉辦國際文學節(jié),邀請了中國詩人王家新參加,這是一個成功的范例。只是類似這樣的交流太少了。程光煒在文章中提到曾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秘魯作家略薩來中國演講的“盛況”:不僅“北京的主流媒體、主流翻譯界、當代重要作家、以及研究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西班牙文學的中國人民大學、北京大學和社科院的師生”都參加了演講,而且連遠在上海的大眾傳媒都迅速報道了這個消息,這足以說明略薩的影響超出了“專業(yè)圈子”的范圍。相信如果莫言能到中東歐國家進行訪問和演講交流,其對文學譯介和接受的推動力當是巨大的。
挑戰(zhàn)之三,文學的海外傳播缺乏國際經(jīng)紀人。艾布拉姆斯在名作《鏡與燈》中曾提出著名的文學四要素,即作家、作品、世界和欣賞者。這是一部作品從寫作到接受的幾個必要因素。同樣,一部文學作品要成功進行海外傳播,也需要類似的幾個條件,那就是作家/作品、譯者、經(jīng)紀人、讀者。在這幾個因素中,經(jīng)紀人的地位尤其重要。經(jīng)紀人不生產(chǎn)作品,也不翻譯作品,其所作所為完全是一種商業(yè)行為,不是文學問題,但是在中國作家作品的海外傳播中卻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經(jīng)紀人的主要功能是推動作品的傳播。他的一邊是作家/作品,另一邊是市場。只有經(jīng)紀人把市場做好了,做大了,作家的作品才能得到更多人的閱讀和接受。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后,曾有人預測,“莫言效應”可能會引起國外文學界對中國文學的暫時關注,但注定不會持久,{17}原因就與中國作家作品海外傳播的代理機制缺位有關。對大多數(shù)中國作家而言,國內(nèi)長期形成的文藝機制使他們對代理人問題顯得陌生。作家蔣子丹質(zhì)疑說:“作家還有經(jīng)紀人,我沒聽說過”;王安憶表示,雜志的編輯會主動幫助作家發(fā)表作品,她也不認為中國需要作家經(jīng)紀人制度。閻連科則直言自己養(yǎng)不起經(jīng)紀人。{18}莫言自己則因為授權女兒代理自己引起爭議。如果說就國內(nèi)的現(xiàn)狀來說,代理人問題還沒有達到至關重要的地步的話,那么當代文學的海外傳播則表明,作家要想自己的作品在海外有更多的讀者,得到更廣泛的推廣,尋找合適的代理人是勢在必行。莫言的小說在中東歐國家的譯介,如果經(jīng)由好的譯者、好的代理人和好的出版機構經(jīng)手的話,相信會突破當下的表層與散碎,得到更有深度的傳播和接受。
① 本文所指的“中東歐”,歷史上既是一個地緣概念,也是一個政治概念。在幾乎整個20世紀,“中東歐”主要是作為一個政治/地域概念出現(xiàn)的。與傳統(tǒng)的“東歐”社會主義國家有很大的重合度。對當下來說,“中東歐”更多的是從經(jīng)濟體意義上的指稱——“中東歐十六國”。本文中相關資料的搜集基本上是按照“中東歐十六國”的范圍進行的。沒有列入的國家,(可能受材料所限)尚未發(fā)現(xiàn)有對莫言作品的翻譯。
② 魯迅:《我怎么做起小說來》,《南腔北調(diào)集》,王世家、止庵編:《魯迅著譯編年全集 拾伍》,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75頁。
③ Katja Kol?譒ek, Sodobna kitajska kratka proza: Naj cveti sto cvetov,Litera, Zbirka Babilon, Maribor,2007.
④ 《莫言諾獎發(fā)布會答記者問 向讀者推薦〈生死疲勞〉》,來源:中國新聞網(wǎng)http://www.chinanews.com/cul/2012/12-07
/4390974.shtml
⑤ 《莫言獲諾貝爾獎作品〈蛙〉》,2012年10月12日,來源:光明網(wǎng)http://culture.gmw.cn/2012-10/12/content_5348
247.htm http://culture.gmw.cn/2012-10/12/content_5348247.htm;人民網(wǎng)文章《莫言諾貝爾獲獎作品〈蛙〉年底出版世界語版本》,2013年7月22日,http://media.people.com.cn/n/2013/0722/c40606-22271360.html
⑥ John Updike,“Bitter Bamboo:Two Novels from China”. New Yorker,May 9,2005.
⑦ 中東歐的譯者大部分出身漢學,受歐洲漢學的影響很深。他們對中國文學的看法還是“厚古薄今”。筆者通過與部分譯者的交流發(fā)現(xiàn),相對于當代文學,他們更喜歡中國古典文學。有譯者就認為,《圍爐夜話》就比莫言的作品更受歐洲讀者歡迎。從這一點看,顧彬?qū)Ξ敶膶W的看法在歐洲其實是有代表性的。
⑧ The Dalkey Archive 出版社是一家非營利性出版機構,也是美國最大的翻譯文學出版機構。近些年來與塞爾維亞裔作家亞歷山大·黑蒙合作,由黑蒙遍選歐洲作家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編成《最佳歐洲小說》(2010-2014)結集出版。他們合作的最大亮點在于,出版社除了對多種不同語言的作品進行翻譯外,不干涉作家的審美和文化取向,給編者完全的信任。顯然,這種良性合作現(xiàn)象在中東歐現(xiàn)在還不可能出現(xiàn)。
⑨ 張清華:《諾獎之于莫言,莫言之于中國當代文學》,《文藝爭鳴》2012年第12期。
⑩ 《揚帆中國與中東歐合作》,《瞭望新聞周刊》2013年12月3日。
{11} 保加利亞索非亞孔子學院舉辦主題為“論翻譯——以莫言小說《生死疲勞》為例”講座,2014年5月13日。http://oci.bfsu.edu.cn/archives/5098
{12} itanje, “Mo Yan”,http://vimeo.com/68043345
{13} 《貝爾格萊德孔子學院舉辦莫言講座》,2012年11月23日。http://www.hanban.edu.cn/article/2012-11/23/content_
472657.htm
{14} [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43頁。
{15} 程光煒:《當代文學海外傳播的幾個問題》,《文藝爭鳴》2012年第8期。
{16} 何明星:《莫言作品的世界影響地圖》,《中國新聞出版報》2013年3月21日。
{17} 李兮言:《中國作家需要好的海外代理人》,《時代周報》2013年11月14日。
{18} 路艷霞:《莫言授權女兒代理自己引關注 作家不需要經(jīng)紀人嗎》,《北京日報》2013年3月14日。
(責任編輯:莊園)
華文文學2015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