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文瑄 孤獨美萌叔

劉玨欣

圖/受訪者提供

即使50歲以后，即使演過皇帝、孔子、孫中山這些怎么看都算“老生”的角色，趙文瑄還是不時會被稱為“小生”。

歲月實在眷顧他。他從不習慣早睡早起，自稱“生活沒有規(guī)律，也沒有自制的能力”，看書畫畫就一定要熬到眼睛睜不開才去睡覺，拍戲開心了能一口氣吃下6碗面條，凡事要做到盡興為止。即使有這些不利于保養(yǎng)的生活態(tài)度，歲月也舍不得在他身上刻下太多痕跡?！翱赡芨业男膽B(tài)有關，我不會去遺憾，不會去后悔，不會去追懷，常常比較樂觀?！彼约嚎偨Y。

32歲開始演戲，在演員里算是極遲。但一出道就是李安的男主角，又算是極幸運。他演《喜宴》里為父母扮一場假結婚的雅痞同性戀，演《紅玫瑰和白玫瑰》里徘徊在溫柔老婆和火熱情人之間的佟振保，演《雷雨》里的周萍，演孫中山，演掀開昆侖奴面具便能靠一個鏡頭迷倒眾生的薛紹……都是文藝氣息濃郁的人物。他自己也常被冠以“儒雅”之名。“我聽到會很開心，因為我覺得我欺騙他得逞了，哈哈！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騙過那么多人的?！弊谮w文瑄對面聽他談話，里面夾著一串串“哈哈”。

“快50歲，2009年，我才演了第一個反派角色。以后只要合約能談成我都可以去演，我要嘗試不同的角色、不同的劇組?！壁w文瑄說他喜歡演“很狗血、把自己夸張到極致”的角色：“以前我會調(diào)查導演是誰、劇組規(guī)模，現(xiàn)在才不管呢，這樣才有意思啦！”于是，他成了“雷劇”《隋唐英雄》的主角，成了魔幻電影《鐘馗伏魔》里的反派張道仙，更成了網(wǎng)絡萌物、天涯版寵，自曝證件照或發(fā)福半裸照任網(wǎng)友PS的“蜀黍”，微博簡介自稱“高富美白萌死人滴帥”。

但說到最想演的角色，他又回到了讀書人的樣子：“我最想演一個宋朝的人，反正那時候的打扮就行。古裝戲里很少會拍到宋朝，不知為什么大家都不太提它。但我覺得宋朝是一個最有氣質(zhì)的朝代，中國人最文雅是在宋朝。”

從初中開始，學校常做一些問卷調(diào)查，趙文瑄幾乎都是全班最受歡迎的人。他成績不算很好，也不算守規(guī)矩，可大家每年都選他當班長?！翱赡芤驗槲蚁矚g取悅別人?！彼Ｃ俺鲎屓藷o法反駁的顯擺：“不是為了大家喜歡我，像我這種很容易被人家喜歡的人，不太在乎別人喜不喜歡我。我就是不喜歡看我周圍的人愁眉苦臉，我一定要想到一個方法讓他高興起來。”

很多年后，趙文瑄見到了李安，想到的是，像這種個性的悶罐子，好想刺激他一下，讓他笑一下啊。

成為演員之前，從沒有人形容趙文瑄氣質(zhì)儒雅。中學時，他有一個外號叫“鱸鰻”——閩南語“流氓”的諧音。意思是霸道任性。比如他喜歡畫畫，其他班的老師常會請他去幫忙畫黑板報、海報，一般都會打聽好，知道他愛吃葡萄干，就給他在旁邊放一包。有一次去畫畫，居然沒有看到葡萄干，趙文瑄扭身便走。老師莫名其妙，去打聽，才知道原來是這樣。“現(xiàn)在才流行‘就是這么任性’。拜托，我?guī)资昵埃谀莻€不該任性的年代已經(jīng)很任性了，大家都還包庇著我。哈哈！”趙文瑄笑。

只有在父親面前，萬人迷趙文瑄一直感到挫敗。他既無法任性，也無法成功取悅父親。畢業(yè)于黃埔軍校的父親是大學的政治系教授，對趙文瑄和哥哥實施嚴格的軍人式管教，喜歡飯前給兄弟倆講解《論語》。趙文瑄努力在父親面前表現(xiàn)得乖一點，努力拿回好成績，父親卻不看他優(yōu)秀的中文、英文成績，單說“你數(shù)學太爛了。其他好沒有用的。就像一個漂亮蘋果爛了個洞，就不是個好蘋果?！?/p>

哥哥更合父親的理想。他理性，有條理，各科成績好，每天打一小時籃球，從來不開夜車，成績穩(wěn)定?！澳欠N傳說中的‘別人家孩子’，在我們家就是我哥?！壁w文瑄說。

直到很多年后，父親患了肝癌，放下了古板父親的架子，趙文瑄才知道，其實父親也是個蠻好玩的人，當年他為取悅父親講的很多笑話，父親都覺得很好笑，但卻憋著不笑。因為母親太寵著老幺，父親覺得自己必須要當一個平衡的力量，必須要嚴一點。

知道這些時，趙文瑄已經(jīng)年近三十。父子間的隔膜終于破開，“我才知道原來我跟我爸可以是很好的朋友。就是他講得有點晚了?！眱扇旰蟾赣H過世，把攢錢買下的十幾處地產(chǎn)都留給了趙文瑄，因為哥哥自己的經(jīng)濟很好，父親更擔心貪玩的小兒子。

1992年，進入《喜宴》劇組的趙文瑄大概比李安有錢。整個劇組只有5000美金的服裝預算，為男主角準備的衣服遠遠撐不起雅痞形象。服裝師對趙文瑄說，沒辦法，只有這些了。趙文瑄說，沒關系，你帶我去買你覺得角色適合的衣服，我自己出錢，反正以后也可以穿嘛。于是自己花了大概5000美金。

此時的趙文瑄，一方面當了8年的空少，薪水是普通職業(yè)的5倍，攢下不少錢，還買了房子——盡管他還不知道未來幾年房價將會飛漲;另一方面他繼承了父親的地產(chǎn)，光靠收房租就能過活。趙文瑄覺得自己算有錢人了，于是辭職。當年他在父親的要求下讀了工科，現(xiàn)在他要備考臺灣大學外語系。他喜歡英語。

英語很快把他引向了另一條路。他在報紙上看到李安的第二部電影征集演員，要求英語流利的臺灣人。他很喜歡李安的第一部電影《推手》，感覺拍到了自己心里去，這可是不常見的體驗。趙文瑄送去自己的資料，想借著演個小角色，看看李安什么樣子。沒想到成了男主角。更沒想到《喜宴》得了柏林金熊獎、臺灣金馬獎最佳影片，入圍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提名。他一下子走上了演員路。

每一次拍戲，他都會手抄一遍劇本里自己的臺詞。如果都留下來，會有六七十本。全部豎排繁體楷書，字跡勁瘦清麗。如果聽到別人評價他寫的是瘦金體，他會蠻開心，因為宋徽宗是他最喜歡的藝術家。

手抄劇本上還畫著一堆三角、圈圈、框框、波浪線。他解釋說，因為臺灣人講話很平，不會有重音，所以他要強迫自己把那種戲劇語言的感覺標出來。

趙文瑄飾演的孫中

他演一次孫中山便給宋慶齡基金會捐一次錢，做西部少數(shù)民族教師培訓，因為演戲之前他的最大志愿是當老師。演了5次，捐了550萬。提到這個，他總會強調(diào)那是拍廣告賺的錢?！拔已輵蚝苄量嗟?，每一毛錢都是我應得的，我都存著呢。但拍廣告太輕松了，錢還那么多，所以我想給它一個有意義的用途?！?/p>

他做空少時，火爆脾氣出了名。8年空少，有7年沒拿過年終獎，就因為到處跟人發(fā)生沖突，包括同事、機長、領導、乘客……2005年做客《康熙來了》時，他講：“有時候乘客不是太尊重你，我會忽然想到人生而平等這個真諦，我會馬上回擊?！蓖蝗怀兜竭@樣的大道理，似乎逗人發(fā)笑。10年后，他坐在我對面談起成長經(jīng)歷對自己的最大影響，說的是天主教的中小學教育：“那里有一種眾生平等的胸懷，我感覺我們那個學校出來的都不會勢利眼。我們同學有很有錢的，也有家里很貧寒的。有漂亮的，有殘疾的。師長對我們的教導都一視同仁。我從小就體會到這種仁愛之心的感覺。我覺得這對我一生影響蠻大的。”

演戲后，他的脾氣似乎收斂不少。他解釋說，因為一開始就演主角，大家比較重視他，對于比自己弱勢的人，他不大會發(fā)脾氣了。

2009年，天涯網(wǎng)站八卦版網(wǎng)友發(fā)現(xiàn)趙文瑄在博客上的風格居然是嬉笑調(diào)侃，而且使用了頗多天涯發(fā)源的專門詞匯，于是發(fā)帖驚呼“謙謙君子趙文瑄竟是這樣的人”，引發(fā)大討論。后來趙文瑄本尊現(xiàn)身回帖，和眾人逗樂調(diào)笑，說已在天涯潛水多年，甚至在眾人爭相PS他的搞笑照片時，主動貢獻出證件照供大家繼續(xù)PS。

他開始上天涯是為了“蓮蓬鬼話”版?！拔矣X得我一定有上輩子。生活中太多巧合，太多似曾相識的東西，不是容易解釋的。我不算有神論，但我覺得有種精神性的東西，在對這個世界起作用。所以我那么喜歡看蓮蓬鬼話，里面有很多人在分享自己生活中真實的事情。那里的會員也比較規(guī)矩，蠻禮貌，不像八卦版那么尖銳、仇恨?！?/p>

盡管如此評價八卦版，他卻依然在那兒玩得不亦樂乎。他把這歸因于自己“取悅別人的傾向”。

賣萌并不總是賺來粉絲，五十多歲的男人如此，常會討來罵聲。一些開玩笑的話，還常會引來誤解。他稱之為“不解風情”，不理就是，有時拉黑?！拔医^對不會帶著惡意，但有人就會在里面挑毛病，說些你想都想不到的攻擊話，我覺得這種人活在世界上一定很倒霉，因為他看事情的角度那么負面，這人肯定沒有福氣。我一直覺得自己蠻有福氣，生活中很順遂，逢兇化吉，我想跟我的個性是有關系的。那種陰慘慘的，見到誰都要刺你一下，命絕對不好，長得也不會好看。”聽他說這些，簡直分不清算是推測還是詛咒。

左：電視劇《隋唐英雄》劇照右：電影《喜宴》劇照

洋洋灑灑幾十萬字的博客和帖子，吸引來出版社，想整理成書。趙文瑄卻搖頭?！拔乙膊皇蔷芙^，我說你們要出就出吧，我放棄版權，算公共版權?！背鰰谒劾镞€是嚴肅的事，得是張愛玲、蕭紅、馮驥才、賈平凹那樣的才行，自己的文字并不值得。甚至他大愛的林青霞出書，他也會評價：“文筆只是一般，我們喜歡看，因為她是一個有歷史意義的大美人、大明星，否則可能就不是那么有趣?！彼潇o地看待自己寫的文字，認為它們受歡迎是因為：我是一個演員，本來就在某種程度上受歡迎，還有我的顏值，它不是文字獨立帶來的。

55歲的趙文瑄不結婚，也不把不婚當作主義。

常有當年迷戀《大明宮詞》里薛紹的女粉絲，向他傾訴自己如何向往薛紹倡導的長相守愛情觀，他會禮貌地笑和鼓勵，甚至在電視節(jié)目里應要求朗誦一段“長相守”的臺詞。但那可不是他的愛情觀。

趙文瑄發(fā)現(xiàn)自己不大適合和別人持續(xù)共同生活。他和人同居過，甚至與人訂過婚，但后來都沒有繼續(xù)?！拔覜]有辦法忍受別人的情緒，也不喜歡把自己的情緒加到別人身上，都有負擔。一個人的狀態(tài)最好?！彼胱约捍蟾挪皇且粋€適合家庭的人。

他的父親娶了兩個太太，在那個特殊的容易失去音訊的戰(zhàn)爭年代。后來兩個太太在臺灣同住一個屋檐下，爭來斗去。父母常常吵架。那是遠算不上愉快的家庭?！耙驗檫@個，我對家庭的感覺一向不是太好。再加上個性的原因。總之，我現(xiàn)在單身的狀態(tài)可能會比結婚的狀態(tài)好?！?/p>

趙文瑄理想中的愛情是賈寶玉和林黛玉那種，靈就是靈，肉就是肉，不需要合一?！叭獾哪欠N快感那種高潮過去以后是空虛，但靈的共震是可以一直延續(xù)下去、沒有盡頭的?！钡]有希望自己遇到，“遇不到也無所謂。”他很享受一個人的狀態(tài)。

他最近拍的戲是臺灣版《孤獨的美食家》。“我說你們真是找對人了，我從內(nèi)到外就適合演這個孤獨，自己吃飯，自己坐車，自己過自己的日子，跟人無涉。想都不用想我就可以演出來?！?/p>

趙文瑄許多次說，過張愛玲那樣的晚年生活也不錯。張愛玲冰雪聰明，看透人世欲望，“對生活到后來不會有太多要求，過極簡的生活，忠于自己的感受，不用向任何人交待?！币淮斡杏浾咦穯枴澳悴挥X得老無所依挺凄涼的嗎？”他有點生氣地反駁：“你這么問話很不禮貌，怎么會凄涼？我那么有錢，我的心靈那么富足。一般人所謂的‘依靠’，其實是一種靠不住的想象和期待，有些人會覺得自己孤獨終老，是因為他們總想依靠別人過活，比較看不開一些事情，這是能力有限，對世界缺乏安全感的體現(xiàn)。我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是全世界都應該羨慕嫉妒恨的?！?/p>

他說自己不是完美主義者，是唯美主義者。家旁邊的公共樓梯，他覺得角度太難看，就自己出錢把它重做。家旁邊的公共空間荒了一角，他看不下去，就把它整理干凈，種上花。但在這個所謂看臉的時代，他看人卻不看外貌，要看包括待人處世在內(nèi)的整體氣質(zhì)。

他養(yǎng)寵物也不看外貌。收養(yǎng)的小狗菲菲，右后腳天生殘疾，比正常的短一大截，有人說它丑得不得了，趙文瑄立刻說，“不可以這樣講，它很美！很可愛！”

現(xiàn)在，趙文瑄在北京的房子里養(yǎng)了六貓一狗，都是在各地拍戲時撿到的流浪小奶貓、小奶狗，“如果我不救它，它可能就要死了。不知道為什么我老碰到這種?！?/p>

拍戲時，他常帶著6只貓，自己房間3只，經(jīng)紀人房間3只。后來想想實在不方便，就請管家阿姨來照顧。為了它們，趙文瑄回臺灣一般只待兩三天就又回北京。

“如果每個人到這個世界上來有一個任務的話，我的任務就是來作天使。希望能夠帶給人間祥和、快樂。對人沒有惡意，沒有攻擊性。無害。哈哈?！彼执笮Γ骸斑@是我大半生的歸納。當然你可以不喜歡我，看不慣或是有自己的意見，那對不起，你可能在辜負老天對這個世界一個很好的禮物哦，你沒有福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