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君親師”溯源考——兼論《禮記》的成書時代

呂友仁，呂 梁

（河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河南 新鄉(xiāng)453007）

“天地君親師”這五個字在中國歷史上有很高的知名度。魯迅《我的第一個師父》：“我家的正屋的中央，供著一塊牌位，用金字寫著必須絕對尊敬和服從的五位：‘天地君親師?！保?］郭沫若《洪波曲》第十一章：“中國社會是尊師重道的，每家的祖先堂上都供有‘天地君親師’的香位牌?！保?］張舜徽《仭庵學術講論集》：“真正徹底了解‘天地君親師’五個大字的來源和作用，對整個中國封建社會的內(nèi)幕，可算是了解了一大半?！保?］

現(xiàn)在的問題是，被國人如此看重的“天地君親師”五字究竟源出何書？目前學術界的主流看法是源出《荀子·禮論》：“禮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類之本也；君師者，治之本也。無天地惡生？無先祖惡出？無君師惡治？？三者偏亡焉，無安人。故禮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師，是禮之三本也?！保?］持此看法者甚多，例如，吳虞《讀荀子書后》：“其《禮論篇》曰：‘禮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類之本也；君師者，治之本也……’此實吾國‘天地君親師’五字牌之所由立?！保?］錢穆說：“‘天地君親師’五字，始見《荀子》書中。此下兩千年，五字深入人心，常掛口頭。其在中國文化、中國人生中之意義價值之重大，自可想象?！保?］李澤厚說：“‘天地君親師’從內(nèi)容和文字上可一直追溯到荀子?！保?］徐梓《“天地君親師”源流考》：“我們認為，‘天地君親師”的思想形成于《荀子》。”［8］

對上述主流看法，筆者不敢茍同。筆者認為，說“天地君親師”五字始見于《荀子》，有一個關鍵字被忽略了?！疤斓鼐H師”中的“親”字指的是父親，而《荀子》中說的是“先祖”。“父親”與“先祖”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按照儒家的“親親”原則，二者在“親親”的檔次上差別很大?！抖Y記·喪服小記》：“親親以三為五，以五為九，上殺下殺旁殺，而親畢矣?！编嵭ⅲ骸凹海嫌H父，下親子，三也。以父親祖，以子親孫，五也。以祖親髙祖，以孫親玄孫，九也。殺，謂親益疏者服之則輕?！保?］1296這意味著什么呢？晉陶潛《陶淵明集》卷一《贈長沙公》：“余于長沙公為族祖，同出大司馬，昭穆既遠，已為路人?！保?0］宋蘇洵《嘉佑集》卷十四《蘇氏族譜》：“無服則親盡，親盡則情盡，情盡則喜不慶憂不吊，喜不慶憂不吊則途人也?！保?1］明代學者陳基說：“凡人，五世而親盡，親盡則途人而已?！保?2］換言之，一個人，如果出了五服，就與原來的家族不再親了；不再親了，彼此的關系就像是路人那樣。試想，五世尚且如此，何況遙遠的先祖呢？如此說來，五字之中有一個對不上號，怎么能說始見于《荀子》呢？筆者認為，“天地君親師”五字始見于《禮記·禮運》：“故天生時而地生財，人，其父生而師教之，四者君以正用之，故君者立于無過之地也?！保?］911在這里，“天地君親師”五字具備。應該說，持主流看法的學者也并非不知道《禮記·禮運》的這幾句話，但他們都認為《荀子》成書在前，《禮記》成書在后。職此之故，他們就把“天地君親師”五字的最早出處歸之于《荀子》。認為《荀子》成書在前、《禮記》成書在后的學者很多，除了上文提到的學者外，還可以舉出一些，例如馮友蘭《中國哲學史》，該書將《禮記》視為“秦漢之際的儒家”，置于《荀子》之后［13］；再例如《中國大百科全書·哲學卷》2009 年修訂版，該書“禮”字條的釋義說“《禮記》發(fā)揮了《荀子》的思想”［14］。鑒于持此看法者不僅人數(shù)多，而且多是泰斗級學者，則《禮記》成書時代的問題不得不辨。

我們認為，《禮記》原是叢書性質(zhì)，由49篇《記》文構成，其編者是西漢的戴圣。而49篇中絕大部分《記》文成書于戰(zhàn)國。其中某些篇的成書早于《孟子》，更不要說《荀子》。我們之所以這樣說，理由有三。

第一，宋金履祥《孟子集注考證》、元吳澄《禮記纂言》、明陳士元《孟子雜記》和清焦循《孟子正義》已經(jīng)在不同程度上指出了《孟子》中有征引《禮記》的事實。試看下例：

《孟子·滕文公上》：“吾嘗聞之矣：三年之喪，齊疏之服，飦粥之食，自天子達于庶人，三代共之?！保?5］323

呂按：金履祥《孟子集注考證》卷三說：“按上文曰‘吾嘗聞之矣’，則此三句亦古語：‘昔魯繆公之卒，使人問于曾子。對曰：申也聞諸申之父曰：哭泣之哀，齊斬之情，饘粥之食，自天子達?！藬?shù)句與此正同，《孟子》引之爾。”按：金氏所謂“此三句亦古語，《孟子》引之爾”，而金氏所引“昔魯繆公之卒”以下八句，正是《禮記·檀弓上》文。

吳澄《禮記纂言》卷七：“蓋孟子當諸侯去籍之時，姑以意言其大略而已，疑《王制》所記為得之也?！?/p>

呂按：此蓋謂《禮記·王制》之作早于《孟子》。

金氏、吳氏在《禮記》與《孟子》成書先后問題上只是偶一為之。比較全面地認為《孟子》《禮記》二書相同之文是《孟子》征引《禮記》者，以管見所及，有明陳士元《孟子雜記》和清焦循《孟子正義》。

陳氏在其《孟子雜記》卷二考查了《孟子》征引《禮》的情況，凡24 條。在24 條之中，有3 條涉及《儀禮》，其余的21條均涉及今本《禮記》。根據(jù)陳氏的考證，《孟子》征引了《禮記》中的12 篇，即《曲禮上》《曲禮下》《檀弓上》《檀弓下》《王制》《曾子問》《禮器》《玉藻》《樂記》《祭義》《祭統(tǒng)》《緇衣》。這就意味著以上12篇《記》，是早于《孟子》成書的。

焦氏《孟子正義》共指出《孟子》征引《禮記》37次，涉及《曲禮上》《曲禮下》《檀弓上》《檀弓下》《王制》《曾子問》《禮器》《玉藻》《樂記》《祭義》《祭統(tǒng)》《哀公問》《坊記》《中庸》《緇衣》《射義》凡16篇。限于篇幅，摘要說明如下。

（1）《梁惠王上》：“孟子曰：君子之于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也。”［15］83

按：焦循《孟子正義》：“‘君子遠庖廚’，本《禮記·玉藻》文，孟子述之，故加有‘是以’二字?！?/p>

（2）《公孫丑下》：“不得不可以為悅，無財不可以為悅，得之為有財，古之人皆用之，吾何為獨不然？”［15］283

按：焦氏《正義》引翟灝《四書考異》：“《檀弓上》子思與柳若論喪禮曰：‘吾聞之：有其禮，無其財，君子弗行也；有其禮，有其財，無其時，君子弗行也。吾何慎哉！’孟子此言，乃即受之于子思者?！?/p>

（3）《滕文公下》：“《禮》曰：諸侯耕助，以供粢盛；夫人蠶繅，以為衣服。”［15］421

按：焦氏《正義》曰：“《祭統(tǒng)》：‘天子親耕于南郊，以共齊盛；王后蠶于北郊，以共純服。諸侯耕于東郊，亦以共齊盛；夫人蠶于北郊，以共冕服。’孟子所引之《禮》，蓋如是也?！?/p>

（4）《離婁上》：“故曰為高必因丘陵，為下必因川澤。”［15］486

按：焦氏《正義》：“《禮器》曰：‘為高必因丘陵，為下必因川澤?！献右硕?，以起為政必因先王之道?！?/p>

（5）《離婁上》：“孟子曰：‘事孰為大？事親為大。守孰為大？守身為大。不失其身而能事其親者，吾聞之矣；失其身而能事其親者，吾未之聞也?！保?5］524

按：焦氏《正義》曰：“《禮記·哀公問》孔子曰：‘君子無不敬也，敬身為大。身也者，親之枝也，敢不敬與？不能敬其身，是傷其親；傷其親，是傷其本；傷其本，枝從而亡?！衷唬骸友圆贿^辭，動不過則，百姓不命而敬恭，如是，則能敬其身；能敬其身，則能成其親矣?！献哟肆x，蓋本于此?！?/p>

（6）《離婁下》：“王曰：‘禮，為舊君有服。何如斯可為服矣？’曰：‘諫行言聽，膏澤下于民，有故而去，則君使人導之出疆，又先于其所往，去三年不反，然后收其田里，此之謂三有禮焉，如此則為之服矣。今也為臣，諫則不行，言則不聽，膏澤不下于民，有故而去，則君搏執(zhí)之，又極之于其所往，去之日，遂收其田里，此之謂寇讎?？茏嚭畏校俊保?5］547

按：焦氏《正義》曰：“《禮記·檀弓下》：‘穆公問于子思曰：“為舊君反服，古與？”子思曰：“古之君子，進人以禮，退人以禮，故有舊君反服之禮也；今之君子，進人若將加諸膝，退人若將隊諸淵，毋為戎首，不亦善乎！又何反服之禮之有？”’孟子此章，正申明子思之義。”

（7）《離婁下》：“是故君子有終身之憂，無一朝之患也。”［15］596

按：焦氏《正義》曰：“蓋‘君子有終身之憂，無一朝之患’，此二語當古有之，子思引以說人子之念親，孟子引之說君子之待橫逆?！?/p>

第二，當代學者沈從文、楊伯峻、沈文倬、王鍔也分別從各自專業(yè)的角度論證了《禮記》早于《孟子》或《荀子》?！额欘R剛學術文化隨筆》第一編史學篇《新出土文物與文獻之結合》：“沈從文同志在歷史博物館工作有年，深慨文獻與文物之未能結合，并謂所發(fā)墓葬，其中制度，凡漢代者，以《禮記》證之皆不合；凡春秋、戰(zhàn)國者，以《禮記》證之皆合。足證《禮記》一書必成于戰(zhàn)國，不當屬之漢人也。”［16］《孟子·萬章上》：“萬章曰：‘父母愛之，喜而不忘；父母惡之，勞而不怨，然則舜怨乎？’”楊伯峻《孟子譯注》：“《禮記·祭義》云：‘曾子曰：父母愛之，喜而弗忘。父母惡之，懼而無怨?！梢娙f章這話系引用自曾子?！保?7］沈文倬《略論禮典的實行和〈儀禮〉書本的撰作》：“根據(jù)以上的辨析，斷定二《禮記》與《荀子》相同之文是荀況抄襲二《禮記》，二《禮記》禮類諸篇成書在《荀子》之前?！保?8］50又說：“《孟子》《荀子》書中都援引二《禮記》原文，他們手中都有單篇傳抄的《記》文書本?！保?8］51王鍔《〈禮記〉成書考》：“我們認為，《禮運》篇主體部分應該是子游記錄的，大概寫成于戰(zhàn)國初期。”［19］

第三，上世紀末本世紀初，《郭店楚墓竹簡》（簡稱“郭店簡”）、《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簡稱“上博簡”）的先后問世，在學術界引起強烈反響，也為《禮記》的成書時代提供了可信的證據(jù)。杜維明《郭店楚簡與先秦儒道思想的重新定位》：“郭店楚墓竹簡出土以后，整個中國哲學史、中國學術史都需要重寫?！诿献拥臅r代，已經(jīng)有了上千年的文化的積累。如果以經(jīng)書為代表，不管是《詩經(jīng)》所代表的人是感情的動物，《書經(jīng)》所代表的人是政治的動物，《禮記》所代表的人是社會的動物，《春秋》所代表的人是歷史的動物，還是《易經(jīng)》所代表的人是具有終極關懷的動物等等……”［20］4李學勤《先秦儒家著作的重大發(fā)現(xiàn)》：“孔子是公元前六世紀后半到五世紀初年的人，其門人即所謂七十子，下延到五世紀前半；其再傳即七十子弟子，是在五世紀中晚。到孟子，距離七十子弟子又隔一世，是在四世紀中晚。郭店一號墓的年代，與孟子的活動后期相當，墓中書籍都為孟子所能見?！睹献印菲咂敲献油砟曜鞯?，故而郭店竹簡典籍均早于《孟子》的成書?！保?0］15李學勤《郭店楚簡與儒家典籍》：“郭店簡又影響到對《禮記》的看法?！毒l衣》收入《禮記》，竹簡中還有不少地方與《禮記》若干篇章有關，說明《禮記》要比現(xiàn)代好多人所想的年代更早?！F(xiàn)在由郭店簡印證了《禮記》若干篇章的真實性，就為研究早期儒家開辟了更廣闊的境界。”［20］21彭林《郭店簡與〈禮記〉的年代》：“《禮記》通論諸篇當作于戰(zhàn)國?！保ò矗骸抖Y運》篇即屬于通論）［21］

以上三點理由，從論證方法來說，就是通過傳世文獻與新出土文獻互相印證，可以說，已經(jīng)成功地論證了《禮記》的成書早于《荀子》。既然《禮記》的成書早于《荀子》，則“天地君親師”五字的最早出處自當是《禮記》。

實際上，宋元學者在談到“君親師”時，也往往與《禮記》掛上鉤。南宋學者俞文豹《吹劍三錄》云：“韓文公作《師說》，蓋以師道自任，然其說不過曰‘師者所以傳道、受業(yè)、解惑也’。愚以為未也。《記》曰：‘天生時，地生財，人其父生而師教之，君以正而用之。’是師者固與天、地、君、親并立而為五。夫與天、地、君、親并立而為五，則其為職必非止于傳道、受業(yè)、解惑也。”［22］俞文豹《吹劍錄外集》又云：“‘民生于三，而事之一’，謂君、親、師也?！队洝吩唬骸畮熦M當于五服，五服不得不親?！衷唬骸聨煙o犯無隱，左右就養(yǎng)無方，服勤至死，心喪三年?？鬃幼?，門人若喪父而無服?！保?3］元陳櫟《定宇集》卷十三《歷試卷》：“人生于三，事之如一，君、父、師是也?！焐鷷r而地生材，人其父生而師教之，四者君以正用之’，是師也者，上參乎君父之尊，而下為朋友之倫中之最尊者也?！保?4］元王義山《稼村類藁》卷十六《講義》：“《記》曰：‘天生時，地生財，人其父生而師教之?！蜓蕴斓囟c師并言，以此見天地與師道并，一日無師道，雖天地不能立也?！保?5］

最后說明一點?！盾髯印ざY論》中的那幾句話，實際上是抄自《大戴禮記·禮三本》：“禮有三本：天地者，性之本也。先祖者，類之本也。君師者，治之本也。無天地焉生？無先祖焉出？無君師焉治？三者偏亡，無安之人。故禮，上事天，下事地，宗事先祖而寵君師，是禮之三本也?！保?6］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知道，《大戴禮記》與《禮記》一樣，都是早于《荀子》成書。過去人們囿于《荀子》成書早于二《禮記》的認識，所以把“天地君親師”五字的出處歸之于《荀子》。而我們之所以把“天地君親師”五字的最早出處不歸之于《大戴禮記》而歸之于小戴《禮記》，如前所述，是因為《大戴禮記》中有“先祖”而無“親”，五字之中有一個對不上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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