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 陽
(1.東北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吉林 長春130024;2.長春師范大學(xué) 學(xué)報編輯部,吉林 長春130032)
陳亮,字同甫,號龍川,南宋前期著名的思想家、文學(xué)家,宋光宗紹熙四年(1193)進士第一名。青年時期的陳亮先后師從鄭伯熊、芮燁等儒家學(xué)者,并與芮燁之婿呂祖謙過從甚密,深受理學(xué)思想影響。呂氏淵博的學(xué)識、謙虛平和的性格對陳亮一生之思想發(fā)展起到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由于對宋室中興的追求始終不渝,陳亮中年時期極力倡導(dǎo)事功之學(xué),并創(chuàng)立了永康學(xué)派,在當時的知識分子中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然陳亮生性狂放,恃才不羈,呂祖謙多次對其言行方式加以規(guī)勸。呂祖謙對陳亮之約束力表現(xiàn)在呂氏一生的最后三年內(nèi)陳亮沒有在著作中發(fā)展他的功利思想。但呂氏死后(呂祖謙卒于淳熙八年,即1181年——筆者注)約一年的時間,陳亮的思想便已從道學(xué)階段發(fā)生轉(zhuǎn)變[1]。由于理學(xué)功底不深及狂放不拘性格兩方面的原因,陳亮不僅與朱熹掀起了學(xué)術(shù)史上著名的“王霸義利之辯”,為理學(xué)家所側(cè)目,更觸怒了部分當權(quán)者,不斷招致忌恨打壓,甚至被牽連入獄。陳亮之獄事與其性格及思想發(fā)展是緊密相關(guān)的,然由于史料記載的語焉不詳甚或顛倒錯訛,學(xué)界對其系獄次數(shù)有種種說法,有兩次說、三次說甚至四次說。為使陳亮研究更加深入,本文茲從原始資料入手,并綜合當代學(xué)者研究成果,略加考辨,以求證方家。
陳亮卒后多年,其生前好友葉適在為其作的墓志銘中記載曰:
亮字同甫……隆興再約和……同甫持不可?!笫?,同甫在太學(xué)……又十年,親至金陵視形勢,復(fù)上書……前此鄉(xiāng)人為?會,末胡椒,特置同甫羹胾中,蓋村俚敬待異禮也。同坐者歸而暴死,疑食異味有毒,已入大理獄矣。民呂興、何廿四毆呂天濟,且死,恨曰:“陳上舍使殺我。”縣令王恬實其事。臺官諭監(jiān)司選酷吏訊問,數(shù)歲無所得,復(fù)取入大理,眾意必死。少卿鄭汝諧直其冤,得免。未幾,光宗策進士,擢第一[2]。
陳亮“至金陵視形勢,復(fù)上書”乃淳熙十四年(1187)事,葉適用“前此”二字表明陳亮因卷入“藥人”事件而系獄必在此年之前。據(jù)“未幾,光宗策進士,擢第一”之語,可斷陳亮卷入“民呂興、何廿四毆呂天濟”之案而系獄必在紹熙年間、其中狀元之前,且此次獄事系由少卿鄭汝諧大力營救才得以解脫。
與陳亮約略同時代的葉紹翁在其《四朝聞見錄》中對陳亮獄事的記載卻與葉適完全不同:
龍川陳亮既以書御孝宗,為大臣所沮,報罷居里,落魄醉酒,與邑之狂士甲命妓飲于蕭寺,目妓為妃。旁有客曰乙,欲陷陳罪,則謂甲曰:“既冊妃矣,孰為相?”甲謂乙曰:“陳亮為左?!币矣种^甲曰:“何以處我?”曰:“爾為右。吾用二相,大事其濟矣?!币宜煺埣孜挥谏咦6嘧嗍掠?,降階拜甲,甲穆然端委而受?!c二相俱以次呼“萬歲”,蓋戲也。先是,亮試南宮,何澹校其文而黜之。亮不能平,徧語朝之故舊曰:“亮老矣,反為小子所辱?!卞B劧暳粒从虚g。時澹已為刑部侍郎。乙探知其事,……亟走刑部上首狀。澹即繳狀以奏,事下廷尉。……笞亮無全膚,誣服為不軌。案具,聞于孝宗,……上曰:“秀才醉了,胡說亂道,何罪之有?”以御筆畫其牘于地。亮與甲俱掉臂出獄。居無幾,亮又以家僮殺人于境外,適被殺者嘗辱亮父,其家以為亮實以威力用僮,有司笞榜,僮氣絕復(fù)生者屢矣,不服。仇家置亮父于州圄,又囑中執(zhí)法論亮情,重下廷尉?!谲幮凉踔粒了斓貌凰溃?]。
依葉紹翁之記載,陳亮也是兩次系獄,但系獄原因一為酒后醉言犯上(涉嫌“叛逆”),發(fā)生于淳熙五年陳亮上書孝宗受挫還歸鄉(xiāng)里之時,后得孝宗赦免出獄;一為卷入家僮殺人之案,發(fā)生于“叛逆”案之后不久,得辛棄疾大力營救而出獄。
二葉所記文字差別甚大,《宋史》編撰者索性不加辨別,將二人所記之四件事情一并寫入陳亮之傳文中:
淳熙五年,……再詣闕上書……亟渡江而歸。日落魄醉酒,與邑之狂士飲,醉中戲為大言,言涉犯上。一士欲中亮,以其事首刑部。侍郎何澹嘗為考試官,黜亮,亮不平,語數(shù)侵澹,澹聞而嗛之,即繳狀以聞。……事聞,孝宗知為亮,……曰:“秀才醉后妄言,何罪之有!”……亮遂得免。居無何,亮家僮殺人于境,適被殺者嘗辱亮父次尹,其家疑事由亮,聞于官,笞榜僮,死而復(fù)蘇者數(shù),不服。又囚亮父于州獄,而屬臺官論亮情重,下大理。時丞相淮知帝欲生亮,而辛棄疾、羅點素高亮才,援之尤力,復(fù)得不死?!粮行⒆谥?,至金陵視形勢,復(fù)上疏曰……先是,鄉(xiāng)人會宴,末胡椒特置亮羹胾中,蓋村俚敬待異禮也。同坐者歸而暴死,疑食異味有毒,已入大理。會呂興、何念四①《宋史》所記之何念四與葉適《陳同甫王道甫墓志銘》所記之何廿四實指同一人。毆呂天濟且死,恨日:“陳上舍使殺我?!笨h令王恬實其事,臺官諭監(jiān)司選酷吏訊問……眾意必死。少卿鄭汝諧……力言于光宗,遂得免[4]。
顯然,《宋史》編撰者將葉適《陳同甫墓志銘》與葉紹翁《四朝聞見錄·天子獄》中關(guān)于陳亮系獄的記載未加辨別地糅合在了一起。依《宋史》所載,陳亮一生至少因四件事情而系獄:淳熙五年上書后落魄歸里而醉言犯上,后由孝宗赦免而得脫;不久之后家僮殺人累及陳亮,亮得王淮、辛棄疾、羅點之營救而不死;淳熙十四年于鄉(xiāng)人宴會“藥人”;唆使呂興、何念四毆呂天濟,后得鄭汝諧之力而獲免。但此四事是否在時間上有重疊,《宋史》記載卻模糊不清。尤其于后兩事之記載,措辭頗為含混:“先是”二字表明“藥人”事件發(fā)生于淳熙十四年陳亮再次上書孝宗之前;敘述完此事之后用一“會”字記述“呂興、何念四毆呂天濟”之案,似乎兩案幾乎同時發(fā)生,然記述末尾卻言鄭汝諧“力言于光宗”,很顯然兩案絕非發(fā)生于同一時間。
《宋史》的此一記載也被后世諸多史家直接援引,如明代柯維騏《宋史新編》卷166、王洙《宋史質(zhì)》卷39、錢士升《南宋書》卷39、鄭柏《金華賢達傳》卷4、應(yīng)廷育《金華先民傳》卷2、清初黃宗羲等《宋元學(xué)案》卷56及乾隆時期所修之《欽定續(xù)通志》等。因此可以說,《宋史》編撰者對陳亮系獄問題的未加考辨,是造成后世對此問題爭論不休的重要原因。
對于陳亮獄事記載之混亂尚不止此。元代官修之《元一統(tǒng)志》載曰:
淳熙戊戌,亮又上書……會亮在佛寺,與一二士友醉飲中作君臣問答禮,劇談無所禁忌,其實酩酊中作戲耳。飛語聞,送詔獄,凡數(shù)月。理寺官言秀才醉中語,實無他也。上曰:“亮每上書甚忠,況是醉中語,置之可也?!绷恋妹摚?]。
此記載對于淳熙五年陳亮上書受挫后之“叛逆”行為單獨加以敘述,而對陳亮其他獄事甚至未道一詞。
明代文人宋濂在其《文憲集》中載曰:
龍川以使氣過銳,結(jié)怨群小,遂薦中奇禍。其一則淳熙十一年甲辰之春,醉中大言,為盧氏子所訴,就逮棘寺;其一則紹熙元年庚戌之冬十二月,以呂天濟之死誣其有謀,又下詔獄[6]卷14。
宋濂于二葉記載中各取一事,使陳亮的獄事更加撲朔迷離。
明末思想家李贄在其《藏書》中則將陳亮獄事記為三次:
淳熙五年……再詣闕上書……渡江而歸。日與邑之狂士飲,醉中戲為大言。有欲中亮者,以其事首刑部侍郎何澹?!孪麓罄?,笞掠亮無完膚?!⒆凇瓌澠錉┯诘兀了斓妹?。一次不死。居無何,亮家僮殺人,適被殺者嘗辱亮父,其家疑事由亮,聞于官,乃囚亮父于州獄,而屬臺官論亮情重,下大理。時丞相王淮知帝欲生亮,而辛棄疾、羅點素高亮才,援之尤力,復(fù)得不死。二次不死?!跁r鄉(xiāng)人宴會,多末胡椒置羹胾中以為敬。同坐者歸而暴死,曰:‘陳上舍使殺我?!h令王恬實其事,臺官諭監(jiān)司選酷吏訊問……少卿鄭汝諧……力言于光宗,遂得免。三次不死[7]第5冊·藏書注2。
李贄基本沿襲《宋史》之記載,卻將《宋史》所記之第三事、第四事混而為一,并將“藥人”之獄事系于紹熙年間,使陳亮獄事之記載更加混亂。
當代學(xué)者中,對陳亮系獄次數(shù)之觀點基本分為兩派:兩次說與三次說。其中,持兩次說者代表人物有鄧廣銘[8]712-725、唐圭璋[9]等;持三次說者代表 人 物 有 劉 文 英[10]、束 景 南[11]151-156等。可見當今學(xué)界對陳亮系獄問題仍然存有爭議。
葉適在陳亮墓志銘中所記陳因涉“藥人”事件而入獄確有其事。陳亮在《陳春坊墓碑銘》中記曰:“甲辰之春,余以藥人之誣,就逮棘寺,更七八十日而不得脫,獄卒尤能言春坊之事始末,蓋其受誣頗相類。獄稍寬,欲往訪春坊問計,而春坊病矣。獄之相去才一二年間,而誣人藥人亦可以例推耶!”[12]379不僅明確記載了自己入獄的時間,更對自身無端遭受與友人類似的誣告而入獄表示極端的憤慨與無奈。在《甲辰答朱元晦書》中,陳亮述及此次獄事曰:“五月二十五日,亮方得離棘寺而歸……如亮今歲之事,雖有以致之,然亦謂之不幸可也。當路之意,主于治道學(xué)耳,亮濫膺無須之禍,初欲以殺人殘其命,后欲以受賂殘其軀,推獄百端搜尋,竟不得一毫之罪,而撮其《投到狀》一言之誤,坐以異同之罪,可謂吹毛求疵之極矣。最好笑者,獄司深疑其挾監(jiān)司之勢,鼓合州縣以求賂。亮雖不肖,然口說得,手去得,本非閉眉合眼,矇瞳精神以自附于道學(xué)者也;若其真好賄者,自應(yīng)用其口手之力,鼓合世間一等官人相與為私,孰能御者?何至假秘書諸人之勢,干與州縣以求賄哉!獄司吹毛求疵,若有纖毫近似,亦不免其軀矣?!保?2]268-269于此可知,陳亮此次系獄并非單純牽涉“藥人”事件,還被獄司安插了“挾監(jiān)司(指朱熹——引者注)之勢,鼓合州縣以求賂”之罪名。更重要的是,此次獄事有著“當路主于治道學(xué)”的政治背景。
“道學(xué)”一詞,雖首見于《禮記·大學(xué)》,然其指稱儒家學(xué)術(shù)系統(tǒng)或?qū)W術(shù)流派則始于北宋。今人姜廣輝認為,宋儒中首先使用“道學(xué)”一詞的是北宋中期的王開祖[13]。程頤稱其兄程顥之學(xué)為“道學(xué)”,并自認為學(xué)問與其兄是一致的,但程頤所言“道學(xué)”的主要含義是“傳圣人之道的學(xué)問”,并沒有明確特指某一學(xué)術(shù)系統(tǒng)或?qū)W術(shù)流派的意思。二程以后,朱熹以“道學(xué)”傳人自任,他于南宋孝宗乾道九年(1173)編《伊洛淵源錄》,專記北宋以來道學(xué)傳承源流,尤將二程“洛學(xué)”推為正宗,不僅記二程為最詳,且身列程門的歷代弟子即使言行無甚大影響者亦具錄姓名。朱熹晚年時還常用“吾黨”一詞來指稱他們的這一學(xué)術(shù)傳承譜系。正因如此,在孝宗淳熙年間,因朝廷政治斗爭而引發(fā)了一股反道學(xué)的浪潮,“道學(xué)”之名成為反對派攻擊朱熹一派的口實①淳熙九年,朱熹與唐仲友因?qū)W術(shù)思想分歧,而交相于孝宗面前上書攻擊對方,南宋朝廷遂迅速分化為以王淮為首,以鄭丙、陳賈、蔣繼周為羽翼的反道學(xué)勢力集團及以朱熹為首,以樓鑰、尤袤、陸九淵等士大夫為支持者的道學(xué)陣營。但此時道學(xué)陣營尚無朝廷政要的支持,直至淳熙十四年周必大拜相,道學(xué)陣營才算真正形成一股獨立的政治勢力。關(guān)于淳熙年間道學(xué)與反道學(xué)之爭,可參看高紀春《淳熙末至紹熙間道學(xué)與反道學(xué)斗爭的加劇——道學(xué)朋黨的形成與黨爭的激化》(龔延明、祖慧主編:《岳飛研究》第5輯,中華書局,2004年,第195-214頁)。。傅伯成在慶元年間奏疏所云:“淳熙之末,并任兩相,引用人材,各有向背,至于今日,彼此相攻,不極不已?!保?4]卷49所述之朋黨交攻情形在淳熙年間已然到了嚴重的地步,即使非道學(xué)中人如楊萬里也不得不為此感到憂心忡忡:“臣竊見近日以來,朋黨之論何其紛如也。有所謂甲宰相之黨,有所謂乙宰相之黨,有所謂甲州之黨,有所謂乙州之黨,有所謂道學(xué)之黨,有所謂非道學(xué)之黨,是何朋黨之多歟?……黨論一興,臣恐其端發(fā)于士大夫而其禍及于天下國家?!保?5]卷69黨論“發(fā)于士大夫”在陳亮身上便得到了充分驗證,陳并非道學(xué)中人,但因其與朱熹交好而被當朝統(tǒng)治者列入“道學(xué)”黨人加以打擊,此正陳亮所言“濫膺無須之禍”、“亮……本非閉眉合眼,矇瞳精神以自附于道學(xué)者也”之緣由。陳亮雖與朱熹私交甚好,但二人思想分歧之巨大,歷來學(xué)者多有論述,因此陳亮此次系獄與“道學(xué)”之瓜葛純系當權(quán)者捏造罪名欲置其于死地的卑劣伎倆。
如此,陳亮因卷入“藥人”事件而入獄時間便可大致確定,自“甲辰之春……就逮棘寺,更七八十日而不得脫”,至“五月二十五日……離棘寺而歸”,可推斷陳亮入獄時間約在淳熙十一年三月中旬左右。然葉紹翁與《宋史》編撰者(前者實為后者記述所本)均記載淳熙五年陳亮上書孝宗之后落魄歸里,有酒后醉言犯上及家僮殺人事件。但今存陳亮文集中并不見有此時入獄之記述,其在《與呂伯恭正字戊戌①戊戌指淳熙五年(1178)。冬書》中更是明言:“亮入冬無一事,遂與田里相忘矣?!保?2]256次年寫給韓無咎的信中也只言“不幸十余年之間,大父母、父母相繼下世,是以百念灰冷,不復(fù)與士齒?!保?2]247不見絲毫此前入獄之跡象。則葉紹翁與《宋史》所記淳熙五年前后之獄事要么純屬子虛烏有,要么是將時間記載錯誤。先看“叛逆”事件。
淳熙十一年“藥人”獄事中,與陳亮一同入獄的還有同里呂師愈。對此,呂師愈之子呂皓在《上孝宗皇帝書》中曰:“仇人怨家所競,不滿百錢,至誣臣之兄以叛逆,誣臣之父以殺人……父子既械系而極囹圄之苦,獄告具而無纖芥之實,卒從吏議,以累歲酒后戲言,而重臣兄之罪,搜抉微文,以家人共犯而坐臣父之罪……”[16]425。又《上王梁二相書》:“以數(shù)年前酒后茫昧不可知之言,而坐其兄之罪,搜抉微文,使某之父亦不免……最其甚者,一行平人本有何罪,因皓之兄得罪于仇人,而皆有所坐,至有為士而不得自明者”[16]425-426。又《上邱憲宗卿書》:“去年 部使者朱公晦翁乃以某之名奏于朝……自拜恩命以來,而鄉(xiāng)之奸民盧氏父子屢假是非以疑上司州縣之聽而不已。既誣某之兄有狂悖等語,事方得直,又復(fù)誣某之父與同里陳公藥殺其父……”[16]426
呂皓之兄即呂約,乃陳亮之弟子(見《孫貫?zāi)怪俱憽罚?2]365。從上述呂皓之記載中,其父兄與陳亮之系獄緣由便可清楚得知。呂約因與盧氏父子有不滿百錢之爭而結(jié)仇,盧氏父子便“以數(shù)年前酒后茫昧不可知之言”告呂約“叛逆”,其父呂師愈及“一行平人”皆受牽連。因陳亮與呂約有師徒之誼,呂皓所云“為士而不得自明者”即當指陳亮。待到“叛逆”之事“方得直”,盧氏父暴病而死,其子便誣告呂師愈與“同里陳公”共同藥殺其父。結(jié)合陳亮自身所述事件緣由及葉適所作陳亮墓志銘,則此“同里陳公”必為陳亮無疑。呂皓之記述承認其兄呂約被盧氏父子誣告確系由“數(shù)年前酒后茫昧不可知之言”引發(fā),但陳亮當年是否與呂約一起有酒后醉言犯上之事呂皓并未提及,其是否因此而入獄更無文獻材料可以證明②鄧廣銘先生認為,“呂約乃是陳亮的學(xué)生……師生絕不會共同扮演那樣的滑稽劇。若說陳氏之被累乃因其為呂約之師,倒是較為可能,但亦僅屬可能,卻未必即因此而入獄?!币姟多噺V銘全集》第2卷第718頁。鄧先生此說頗近理。若《四朝聞見錄》與《宋史》所記之“某甲”果為呂約,依亮與約之師徒關(guān)系,二人即使果真上演如此滑稽劇,也斷無弟子扮演“皇上”而師傅扮演“臣下”這等雙重悖倫之理。。當代學(xué)者束景南先生深信陳亮確曾有醉言犯上之“叛逆”行為,并認為“這次獄事又分前后兩案:先是誣告‘狂悖等語’;案結(jié)后,又誣告‘藥殺其父’,遂兩罪并罰,囚系獄中。陳亮在《乙巳秋答朱元晦書》中說‘去歲兩遭大變’,就是指這兩案?!保?1]152束先生顯然理解錯了文意。陳亮在《甲辰答朱元晦書中》述及“藥人”之獄事后明言:“自六月二日歸到家,方欲一切休形息影,而一富盜乘其禍患之余,因亮自妻家回,聚眾欲箠殺之,其幸免者天也?!雹邸案槐I”是有意劫殺還是巧合遇陳亮難以確知?!稐H史》卷二《富翁五賊》提及陳同父,則陳亮被人有意謀殺也屬可能?!妒苷迅δ怪俱憽分性唬骸爱犖糁?,當路欲置我于死地,病余而繼以囚系……扶持左右,始末惟汝。未幾,為小盜要而欲殺之于路……”④《陳亮集》第377頁。此銘作于淳熙十四年(1187)冬,可知陳亮此處所指系獄必為淳熙十一年“藥人”之獄。很顯然,陳亮所云之“去歲兩遭大變”,除“藥人”之獄事外,另一事則是指出獄后歸家途中發(fā)生的被盜賊聚眾劫殺之事。束先生由于誤解文意而將陳亮此次獄事提前至淳熙十年(呂約被告發(fā)之年)顯然是錯誤的。
綜上,可知陳亮“叛逆”一事系被呂約“酒后茫昧不可知之言”牽連,而葉紹翁誤認為陳因此入獄,并潤以小說筆墨,將其寫入《四朝聞見錄》?!端问贰肪幾呶醇颖鎰e,將葉紹翁所記直接采入,又被后世史家、文人直接照搬,從而混淆了事實。因此,陳亮在淳熙年間只有一次系獄事件,即淳熙十一年春三月因被誣“藥人”而入獄,兩個多月之后出獄。
紹熙年間,已屆知天命之年的陳亮再次入獄。此次入獄的原因,據(jù)葉適所記,乃是“呂興、何廿四毆呂天濟”,呂氏臨終遺言謂此事乃陳亮指使。鄧廣銘先生認為此次獄事與葉紹翁所記“家僮殺人于境外”實為一事,呂興、何念四二人當中必有一人做過陳亮的家僮,而呂天濟必是紹翁所說“曾辱亮父之人”[8]723。然陳亮之父陳次尹于乾道九年(1173)冬已辭世,若次尹確由“家僮殺人”而入獄,則必在此年之前。陳亮在《祭妹文》中追述家庭之困厄曰:“比我年二十有三,而吾母以盛年棄諸孤而去。未終喪而吾父以罥罣困於囚系。我王父王母憂思成疾,相次遂皆不起。三喪在殯,而我奔走以救生者?!保?2]353陳亮二十三歲時乃乾道元年(1165),其母辭世,未終喪其父便“困于囚系”。按陳亮之祖母祖父先后歿于乾道三年(1167)6月和12月,可知陳次尹入獄時間約在乾道三年的上半年。而陳亮之祖父母下世后,“三喪在殯,而我奔走以救生者”顯然是指自己為營救父親出獄而極力奔走。于此可以斷定,在“家僮殺人”獄事中,入獄的乃是陳亮之父陳次尹,并不包括陳亮本人。葉紹翁在《四朝聞見錄》中誤認陳亮也為此次系獄案犯之一,并將時間錯系于淳熙年間,實為錯上加錯。遺憾的是,《宋史》編撰者及后來的史家、文人均誤信此說,以致傳訛千年。
對于紹熙年間之獄事,陳亮本人在文集中多次述及,如:“未幾而當路欲以事見殺,少嘉自比于子弟,而營救不愛其力。浙江風(fēng)濤之險,一日往復(fù)兩涉之,幾至覆舟,不悔。紹熙改元,冬十有二月,獄事再急,月之六日,少嘉無疾而死。予為之驚呼曰:‘我其不免于詔獄乎!少嘉死,是惡證也。’二年興獄,而僅能以不死。其兄將以癸丑二月……葬其園之南山?!保ā逗紊偌文怪俱憽罚佟蛾惲良返?84頁。據(jù)文意可知,此銘作于紹熙三年(1192)冬十二月?!敖B熙辛亥(1191年——引者注),夏卿年且九十有一……未幾而八月十有九日,夏卿死。余猶系三衢獄中,微若聞之,則為之出涕。明年二月出獄,則往哭焉?!保ā队飨那淠怪俱憽罚?2](381)“及余奔走于禍患而莫之解,則聞堅之伯父死,余欲哭之而不能。未幾而堅母亦死,實紹熙改元十月之一日,得年五十有一,而求余銘其墓。堅于余,休戚每若相關(guān)者,余心許之而困于囚系。小定,則堅來曰:‘堅以其年十二月丁酉葬堅母于縣西三里德政鄉(xiāng)華表原先人之側(cè)。墓內(nèi)之志已矣,何以相其墓上乎?’”(《凌夫人何氏墓志銘》)[12]397于此可斷,陳亮于紹熙三年二月出獄可以確定,但何時入獄,諸家之說頗有分歧。鄧廣銘先生認為“陳氏此次入獄,必在紹熙元年十二月六日之后,十七日之前。”[8]724束景南先生則以為陳亮此次“被囚入獄當在這一年的秋八九月間,而事發(fā)更或在六七月間”,紹熙元年“十二月已是‘獄事再急’”[11]154。細考文意,束先生之說更為合理,但未盡善。陳亮在《與章德茂侍郎》(第三書)中言:“最是八月二十三日,正囚系囹圄中……已經(jīng)新元……”[12]251。據(jù)文意可知,紹熙元年八月間,陳亮已在獄中;何時入獄,由于文獻不足,難以確考。陳亮“二年興獄”之說當指紹熙二年被正式確定罪名,而在紹熙元年八月,便已被以嫌犯身份先行拘押以待審查。元年冬十二月,案情進一步惡化,且曾為營救陳亮而不避風(fēng)濤之險、極力奔走營救的內(nèi)弟兼學(xué)生何少嘉病卒,因此陳亮哀嘆“我其不免于詔獄乎!少嘉死,是惡證也?!?/p>
陳亮此次獄事,除由“民相毆”所引發(fā)外,深刻背景仍是“當路欲以事見殺”。陳亮在作于淳熙十六(1189)年的《與范東叔龍圖》中曰:“亮開歲又隨眾一到春官,包羞至此,只欲為遮攔門戶計。……新天子龍飛,寤寐英賢”[12]306,可見隨著光宗即位,陳亮此時對功名仍抱有最后一絲希望,并參加了次年即紹熙元年的南宮春試。而紹熙元年春試的知貢舉為何澹,何氏為反道學(xué)一派的人物,其任中執(zhí)法期間,“一時名士排擊殆盡,大為清議所薄”[17]卷七。何氏曾在劾周必大(周與朱熹、陳亮皆交好)的奏疏中指名攻擊陳亮,此次春試對陳亮“校其文而黜之”應(yīng)無可疑。陳亮也在《復(fù)呂子約》之信中曰:“周丞相之護其身,如狐之護其尾,然終不免,則智果未可衛(wèi)身矣。彼其于亮,乃趙平叔所謂‘臣于修蹤跡素疏,而修之待臣亦薄’者,而諫疏首以見及,么麼之蹤,遂累巨筆,第可付之一笑耳?!保?2]261對何氏的行為表示了憤慨與諷刺。因此,何澹于紹熙元年十月除御史中丞后,便利用職權(quán)對牽涉獄事的陳亮進行打擊。正是由于何澹的插手,陳亮之獄事至十二月因此變得“再急”,并于次年正式定罪羈押。心胸狹隘的何澹也因此落下千古罵名。清代儲大文曾在《釋嫉》一文中將陳何之矛盾與歷代嫉才妒能之事相提并論,對何澹加以諷刺:“娟嫉有二,或以權(quán)勢,或以文藝。權(quán)勢雖極,文藝軋之;文藝雖工,尤工者軋之……唐勒之于宋玉,李斯之于韓非,……何澹之于陳亮……此胥載諸史冊,灼灼在人耳目間者也。”[18]卷16
綜上,陳亮之紹熙獄事至晚起于紹熙元年八月,于紹熙三年二月出獄,歷時至短兩年半?!凹屹讱⑷恕毕祵⒘粮戈惔我z事誤記于亮之名下。因此,陳亮一生之獄事實為兩次,這不僅可以從其文集中得到證明①陳亮在作于中狀元之后的《告高曾祖文》中明言:“高安既歿,十年之間,亮兩以罪系棘寺”?!笆辍敝當?shù),乃指淳熙十一年(1184)“藥人”之獄至紹熙四年(1193)中狀元后作文之時。,也可證葉適之記載并無舛錯與遺漏。而三次、四次入獄說皆由葉紹翁及《宋史》記載之訛誤引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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