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里達的回應：關于馬克思主義的幾個問題

賀翠香

（中國社會科學院 哲學所，北京100732）

德里達的《馬克思的幽靈們》一書的出版引起西方學者持久而熱烈的爭論，產(chǎn)生了各種各樣的解析話語。有人說他是“不合時宜”地向馬克思表示遲到的敬意，有機會主義之嫌；有人說他的作品充滿了修辭學虛構，為的是開創(chuàng)一種新文學類型而毫無政治理想，等等?？傊嘘P德里達對待馬克思主義的真實態(tài)度、對當前國際形勢的判斷、其解構邏輯的具體含義等問題變得撲朔迷離，歧義紛爭。為了澄清對他作品的各種誤解和批評，德里達在1999年的一本論文集中，以“馬克思和兒子們”為題寫了一篇回應文章。在這篇文章中，德里達集中而明確地回答了他對馬克思主義的態(tài)度和未來發(fā)展命運的預判。

一、關于馬克思主義是什么的爭論

《馬克思的幽靈們》這本著作是產(chǎn)生于1993年加利福尼亞大學舉辦的一次國際會議。當時大會的議題是“在全球危機的國際觀點中，馬克思主義往何處去？”。德里達作為與會代表宣讀他的論文“馬克思的幽靈們——債務國家、哀悼活動和新國際”。當時西方資本主義世界都樂觀地認為，未來的世界將是如弗朗西斯·福山所預測的那樣，資本主義的經(jīng)濟、政治、文化體系將一統(tǒng)天下，自由市場經(jīng)濟全球化的時代就要開啟了。面對媒體社會所大力宣揚的新國際話語，德里達用“馬克思的幽靈們”這一隱喻是想說明，這種一體化的新霸權話語的建構是不可能的。正如對馬克思主義或共產(chǎn)主義幽靈的一次次圍剿失敗一樣，德里達認為，馬克思主義已經(jīng)幻化為復數(shù)的幽靈，成為我們自身的一部分。它是不可消滅的，我們只能以哀悼的形式不斷地將其召回，并在懷念和批判中繼續(xù)前行。

盡管德里達對待新國際的立場非常鮮明，但在其作品中所表達出的、有關“馬克思主義是什么”的論述卻引起很大爭議。在這方面，德里達羅列出通常人們把馬克思主義理解為三種東西，或者說馬克思主義發(fā)出的三種聲音：第一種聲音認為，馬克思主義是一種本體論哲學，馬克思主義是一種含有本體論的政治哲學。比如它的理論中包含著“政治”、“意識形態(tài)”、“革命”、“烏托邦”、“政黨”或“階級”等概念；第二種聲音認為，馬克思主義就是政治事務?！八辉賻砣魏我饬x，而是帶來一個號召，一個暴力，一個決裂的決定”①[法]雅克·德里達：《馬克思的幽靈——債務國家、哀悼活動和新國際》，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47頁，第48頁，第25頁。。馬克思主義就是號召不斷革命的學說，這一點尤其體現(xiàn)在1968年的五月風暴中；第三種聲音認為，馬克思主義是科學話語。馬克思“是一個科學人物”，是一個榜樣?！顿Y本論》是一部顛覆性的著作。它的科學性不是體現(xiàn)在“它借助于科學的客觀性導向了革命的必然結論，而是因為它所包含的一種顛覆科學的觀念本身的理論思維模式”②[法]雅 克·德里達：《馬克 思的幽 靈——債 務國 家、哀 悼活 動和 新國際》，北京：中 國人民 大學 出版 社，1999年 版，第47頁，第48頁，第25頁。。也就是說，馬克思為我們提供了如何顛覆傳統(tǒng)模式、轉換理論的科學榜樣。

面對上述三種有關馬克思主義的聲音，德里達持一種歡迎和贊許的態(tài)度。他認為，面對馬克思主義留給我們的遺產(chǎn)，我們不應該刻板地持有一種統(tǒng)一的、整體的態(tài)度。他說：“我們首先要考慮的就是遺產(chǎn)的根本的和必要的異質(zhì)性，是必定存在于遺產(chǎn)之中的無對立的差異性以及一種非辯證的‘不一致’和近乎并置的關系”③[法]雅克·德里達：《馬克思的幽 靈——債務國 家、哀悼活 動和新國際》，北京：中 國人民大學出 版社，1999年版，第47頁，第48頁，第25頁。。也就是說，德里達認為，馬克思留給我們的遺產(chǎn)本身就是異質(zhì)的、多元的，正如他用復數(shù)的幽靈所隱喻的。馬克思主義存在著諸多異質(zhì)、多元的幽靈。這些聲音或幽靈都有其存在的合法性。但同時，德里達認為，這三種聲音是一個不可分割的三重性問題。他把它概括為哲學問題、政治事務問題、馬克思名稱下的正統(tǒng)主題。這三個方面的問題在“馬克思的幽靈們”的名義下得以連接起來。我們可以以對待馬克思的幽靈們的總體態(tài)度來處理這三種不同的理論遺產(chǎn)。

簡單地說，德里達以一種巧妙的方式回答了“馬克思主義是什么”的爭論。馬克思主義就是一種幽靈，一種不在場的在場，一種精神性的理論遺產(chǎn)。這個幽靈不是單數(shù)、統(tǒng)一的本質(zhì)或核心，而是一個異質(zhì)的、復數(shù)的、多元的存在物。這樣，德里達實際上就否認了馬克思主義是一種哲學本體論的聲音。他對當時意大利左翼學者奈格里持有的這種觀點抱有懷疑的態(tài)度，而更多傾向于美國學者詹姆遜的看法，即認為“馬克思主義從未成為一種如此這般的哲學”④[法]雅克·德里達：《〈友愛的政治學〉及其他》，夏可君編，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93頁，第501頁，第501頁，第509頁，第517頁。。那么，德里達用幽靈學邏輯解構馬克思主義是一種本體論的形而上學說法之后，就面臨著把馬克思主義“去政治化”的指責與批評。對此，德里達與奈格里發(fā)生分歧，他認為，“去政治化”本身就是一種“重新政治化”。

作為意大利激進的左翼分子，奈格里在對馬克思主義文本解讀的過程中，非常突出馬克思理論的政治維度。他認為德里達的解構和幽靈學邏輯有一種將馬克思主義“去政治化”的傾向。但德里達認為，“在馬克思的‘存在論’的這種結構之后到來的，正是一種去政治化或政治效應之幻滅的反面”⑤[法]雅克·德里達：《〈友愛的政治學〉及其他》，夏可君編，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93頁，第501頁，第501頁，第509頁，第517頁。。也就是說，將馬克思主義“去政治化”，在德里達看來，具有非常大的益處。一是可以重新考察由蘇聯(lián)、東歐社會主義國家的失敗而引發(fā)的理論、政治層面的思考；二是對馬克思主義的特殊遺產(chǎn)重新進行政治化⑥[法]雅克·德 里達：《〈友愛的 政治 學〉及 其他》，夏 可君 編，長 春：吉林人 民出 版社，2006年 版，第493頁，第501頁，第501頁，第509頁，第517頁。。所以，德里達對其解構策略所達成的、將馬克思主義“去政治化”的效果是歡欣鼓舞的。

其中，他尤其表達了對那種以“正統(tǒng)的”、“合法的”、“父系的”、“擁有特權”自稱的馬克思主義者們的厭惡，而主張有多種馬克思主義者，包括那些非正統(tǒng)的、不合法的、母系血統(tǒng)的、邊緣化的馬克思主義，他們都是馬克思主義的繼承者。在此，德里達批判了伊格爾頓、斯皮瓦克、艾哈麥德（Ahmad），認為他們是“占有欲很強的，像監(jiān)管遺產(chǎn)一樣監(jiān)管著正統(tǒng)學說的馬克思主義者們”⑦[法]雅克·德里達：《〈友愛的政治學〉及其他》，夏可君編，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93頁，第501頁，第501頁，第509頁，第517頁。。對這種專有權、合法性的質(zhì)疑一直是德里達作品的主題，也是他對待現(xiàn)實存在的馬克思主義的一種態(tài)度。他說自己從未認為自己的解構是馬克思的“真正繼承人”，也從不把自己看作是一位合法世系中“馬克思主義者”。他說：“正如我所決定的，我分析并質(zhì)疑了這種合法性世系的幻想（父親們，兒子們和兄弟們，等等，而不是母親，女兒和姐妹），嘗試將它置入批判之中”⑧[法]雅克·德 里達：《〈友愛的政 治學〉及其 他》，夏 可君 編，長 春：吉林 人民 出版 社，2006年 版，第493頁，第501頁，第501頁，第509頁，第517頁。。也就是說，對于誰是馬克思的真正繼承人，誰擁有馬克思主義的“專有權”等等這樣的問題和想法，德里達持有一種嚴厲的批判態(tài)度。他的解構策略和幽靈學邏輯就是為了打破這種特權制度和形而上學中心主義。將馬克思主義“去政治化”的主張也反映了德里達在20世紀90年代意識形態(tài)環(huán)境下一種反抗的心聲。

將馬克思主義“去政治化”還意味著一種重新閱讀、學習馬克思、審慎決斷當前形勢的責任和擔當。德里達認為將那種正統(tǒng)的、教條的馬克思主義解構和幽靈化，即“去政治化”，還有個好處，即是為他者、為未來，為重新發(fā)展馬克思主義，提供條件。為此就有了德里達那段著名的話，“不去閱讀且反復閱讀馬克思——可以說也包括其他一些人——而且是超越學者式的‘閱讀’和‘討論’，將永遠都是一個錯誤，而且越來越成為一個錯誤，一個理論的、哲學的和政治的責任方面的錯誤。當教條的機器和‘馬克思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機構（國家、政黨、黨支部、工會和作為理論產(chǎn)物的其他方面）全部處在消失的過程中時，我們便不再有任何理由，其實只是借口，可以為逃脫這種責任辯解”①[法]雅克·德里達：《馬克思的幽靈——債務國家、哀悼活動和新國際》，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1頁。。所以，“去政治化”不意味著將馬克思主義打入冷宮或貼上過時的標簽，而是要重新回到馬克思的文本，去學習和研究馬克思思想對我們當今世界的意義。

“去政治化”還可以讓我們在沒有任何先驗框架的條件下，去審時度勢，對新國際和霸權話語做出正確的判斷和行動。例如對新國際聯(lián)盟是否能建立在階級基礎上的問題的判斷，德里達說：“對于這樣的評估，按照其定義，就沒有任何先在的準則或絕對的可計算性；分析必須每一天、在每一處重新開始，而不被授予什么先天的知識。正是在這種境況下，在由這種指令構成的境況下，才有了行動、決斷與政治責任——去政治化”②[法]雅克·德里達：《〈友愛的政治學〉及其他》，夏可君編，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526頁，第527頁，第521頁，第522頁，第522-523頁。。也就是說，面對新的國際政治秩序和霸權體系，我們能否建立一個以階級為基礎的新國際聯(lián)盟？對于這樣的問題，德里達認為，“去政治化”能讓我們保持相對清醒，在沒有先驗原則的條件下，現(xiàn)實地思考和決斷這種國際聯(lián)盟是否可能。因為“那些形成這一國際的聯(lián)盟或‘關聯(lián)’可能會被偽造，而且事實上正在被偽造，‘而不共屬于某一階級’”③[法]雅克·德里達：《〈友愛的政治學〉及其他》，夏可君編，長春：吉林人民出版 社，2006年版，第526頁，第527頁，第521頁，第522頁，第522-523頁。。

二、關于階級與社會階層的認同問題

針對艾哈麥德所說“拒絕了階級政治學”的指責，德里達為自己進行了辯解，說他不是認為階級問題過時了，而是主張社會階層已經(jīng)多元化，不能再以單一的階級概念來分析。

在20世紀60年代與阿爾都塞合作的《政治與友誼》一書中，德里達確實這樣表達過：“階級斗爭概念、甚至某個社會階層的認同都被資本主義現(xiàn)代性給毀了……有‘社會階層’在其中出現(xiàn)的任何句子都是成問題的”④[法]雅克·德里達：《〈友愛的政治學〉及其他》，夏可君編，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526頁，第527頁，第521頁，第522頁，第522-523頁。。這樣的表述造成很大的誤解，很多人認為德里達拒絕馬克思的階級分析理論。對此，德里達一方面為此感到抱歉，另一方面為自己進行了積極的辯解。他說自己絕無認為階級問題過時了，或者是無關的問題，而是認為20世紀60年代馬克思主義話語中關于社會階級認同的概念和原則是成問題的⑤[法]雅 克·德 里達：《〈友愛的政 治學〉及其 他》，夏可 君編，長春：吉 林人民 出版 社，2006 年版，第526 頁，第527頁，第521 頁，第522 頁，第522-523 頁。。他說：“我相信社會階層有一種大致的實存，但工業(yè)社會的現(xiàn)代性已經(jīng)不能在一種從某種其聯(lián)系如此之松散的概念出發(fā)而來的政治策略的框架內(nèi)加以接近、分析和考量了。我有一種印象：我至今仍然在尋找一些進行社會學和政治學分析的模式，這些模式如果不是從十九世紀傳承下來的話，至少也來自二十世紀上半葉……我相信，一種對于階級斗爭概念的目標所指為何的研究興趣，一種對于分析種種社會力量之間的沖突的興趣，仍然是不可或缺的”⑥[法]雅克·德 里達：《〈友 愛的 政 治學〉及 其他》，夏可 君編，長 春：吉 林人 民出 版社，2006 年 版，第526 頁，第527頁，第521 頁，第522 頁，第522-523 頁。。

事實上，德里達認為“成問題”的不是馬克思的階級分析法，而是20世紀60年代對已經(jīng)多元、異質(zhì)的社會階層還用單一的階級概念和階級斗爭理論來分析的理論話語。他所反對和批評的是這種大一統(tǒng)的“階級分析和階級斗爭”話語。他認為，多元的、異質(zhì)的社會階層存在與馬克思的階級斗爭理論可以并行不悖、同時存在?！澳菚r我認為最成問題的首先就是社會階層認同的原則，以及認為社會階層如其所是，是同質(zhì)的、在場的和與作為‘最終支撐’的它自身相等同的那種觀念。但在某種程度上含有對其自身而言的差異，在某種社會力量中有某種程度的異質(zhì)，這在我看來與由一種社會斗爭構成的運動并非不兼容”①[法]雅克·德里達：《〈友愛的政治學〉及其他》，夏可君編，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523頁，第524頁，第530頁，第530頁，第533頁。。

在德里達看來，20世紀60年代的西方社會圖式已經(jīng)復雜化了。社會上存在著各種各樣的力量、沖突和矛盾。女權主義、黑人的民權運動、生態(tài)運動、反戰(zhàn)的和平運動等，都集中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不同階層、不同立場的人，其社會訴求是不同的。在這種情況下，如果還繼續(xù)堅持用馬克思主義的階級分析法和階級斗爭理論來看待這些現(xiàn)象，在德里達看來就是“成問題的”。他說：“讓我們質(zhì)疑支配者與被支配者之間的對立，或者甚至質(zhì)疑處于沖突之中的種種力的最后的規(guī)定性，或者甚至更徹底地質(zhì)疑‘力總是比軟弱強’這種觀念……批判的遺產(chǎn)：人們可能會因此提及一種支配性的話語或種種支配性的表象與觀念，會以這種方式指向一種等級化的或沖突的領域，而不一定要以馬克思如此頻繁地規(guī)定那些為奪取……統(tǒng)治權而斗爭的種種力量”②[法]雅克·德里 達：《〈友 愛的政 治學〉及其 他》，夏可君 編，長春：吉林人 民出 版社，2006年，第523頁，第524頁，第530頁，第530頁，第533頁。。也就是說，德里達肯定社會中還存在著各種各樣的支配性話語，但卻拒絕將這些多元異質(zhì)話語的對抗看作是馬克思主義意義上的“為推翻統(tǒng)治權”的階級斗爭話語。他主張我們以一種“去政治化”的眼光和視角來看待各種社會斗爭和沖突。

三、關于革命問題

西方學者路易斯（Thomas E.Lewis）說德里達試圖“將革命作為一種為當前起見的政治戰(zhàn)略或作為一種為將來起見的社會性渴望來加以毀譽”③[法]雅克·德里達：《〈友愛的政治學〉及其他》，夏可君編，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523頁，第524頁，第530頁，第530頁，第533頁。。還有學者認為，“他回避了實踐政治，而顯現(xiàn)為一種反政治；他主張和倡導改良，而非革命的社會主義”④Vincent B.Leitch，"Late Derrida:The Politics of Sovereignty"，Critical Inquiry，Vol.33.No.2(Winter 2007)，p243.。對于這樣的一些批評和指責，德里達指出，他從來沒有放棄革命，而且在很多場合他都積極地肯定了革命的作用和必要性，尤其是他將革命放在了“沒有彌賽亞主義的彌賽亞性”標題下，充分表達了自己的革命樂觀主義立場。他說：“我對‘革命’一詞注入了一種積極地、肯定性的價值，即便革命的傳統(tǒng)形象和肖像似乎總使人想起某種‘錯綜復雜的東西……”“我在‘沒有彌賽亞主義’的‘彌賽亞性’這個標題下安置的一切，如果不參照革命的諸環(huán)節(jié)，都是不可想象的”⑤[法]雅克·德 里達：《〈友愛的 政治學〉及 其他》，夏 可君編，長春：吉 林人民 出版 社，2006年，第523頁，第524頁，第530頁，第530頁，第533頁。。

那么，什么是“沒有彌賽亞主義的彌賽亞”呢？這確實是理解德里達的解構策略、幽靈學邏輯及其革命思想的核心。上一節(jié)我們在談論德里達的意識形態(tài)理論問題時，已經(jīng)有所涉及?，F(xiàn)在我們不妨以馬克思主義為例再來談談。

我們知道“彌賽亞”一般是指受上帝指派來拯救世人的救世主?！皬涃悂喼髁x”就是各種關于救世主的宗教教義?！皼]有彌賽亞主義的彌賽亞”本意就是不是任何宗教教義的有關解放救世的思想。本雅明在《論歷史哲學》中，提到了聯(lián)系今天我們每個人與那些在我們之前到來、承受苦難的人們的“微弱的彌撒亞救贖力量”。某種程度上，我們是神選之民，我們的現(xiàn)時代曾是過去應許的未來，銘記并矯正前人承受的非正義是我們的責任，正是后者，使我們的生活得以可能。受本雅明、馬克思的影響，德里達認為，“沒有彌賽亞主義的彌賽亞”也是以一種永不終結的未來形式，使我們擔負起雙重責任，即既要哀悼過去的“遺產(chǎn)”，又要重新思考現(xiàn)在，為未來的他者提供承諾。

就馬克思的“遺產(chǎn)”而言，德里達認為馬克思對我們來說就是一個幽靈，一個復數(shù)的幽靈。德里達不惜筆墨、詳細闡述的幽靈學邏輯，不是為了重建一種形而上學本體論，而是為了“解構”，“為了說明形而上學化、抽象、理想化、意識形態(tài)化和偶像化的過程與影響”⑥[法]雅克·德里達：《〈友愛的政治 學〉及其他》，夏可君編，長春：吉林 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523頁，第524頁，第530頁，第530頁，第533頁。。簡單地說，德里達運用幽靈學邏輯和解構策略就是為了打破一切把馬克思主義神化、教條化、意識形態(tài)化的現(xiàn)象。

同理，將馬克思思想及其倡導的革命比作是“沒有彌賽亞主義的彌賽亞”也是為了將馬克思主義從教條化的迷霧中拯救出來，把革命看作是解構與允諾，即解構當下的“彌賽亞主義”，而向未來的“彌賽亞”允諾和開放。這里未來的他者包含著“到來的民主（democracy to come）”、“無條件的正義（unconditional justice）”、“純粹的好客（pure hospitality）”等德里達提出的核心政治概念。他說：“它甚至更是一種解放性的和彌賽亞性的肯定，某種允諾的經(jīng)驗，由這種允諾，人們可以嘗試從任何教條中、甚至從任何形而上學—宗教性的規(guī)定性中、從任何彌賽亞主義中解放出來。而且一種允諾必須允諾被遵守，也就是說，不要停留于‘精神的’和‘抽象的’狀態(tài)，而是要產(chǎn)生一些事件，產(chǎn)生行動之有效的形式，產(chǎn)生實踐、組織，等等。與‘政黨形式’或與國家或國際的某些形式?jīng)Q裂，并不意味著放棄實踐或有效組織的任何形式。在這里，對我們來說，相反的方面恰恰是重要的”①[法]雅克·德里達：《〈友愛的政治學〉及其他》，夏可君編，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534頁，第531頁，第532頁。。

這里，我們看出，德里達不僅要求解構和允諾，而且還要求依靠新的組織形式付諸實踐，去遵守和兌現(xiàn)允諾。在他看來，這就是一種激進的革命樂觀主義姿態(tài)。馬克思主義對他而言不可簡約為一種變革的計劃或宣言，而是對于變革的彌賽亞式的承諾和行動。

德里達的《馬克思的幽靈們》是時代的產(chǎn)物，是那一代人的真實思考。作為一名阿爾及利亞的猶太人，一位激進的左翼人士，德里達對馬克思這份“遲來”的敬意既源自他對馬克思批判精神的珍視，又受到已經(jīng)教條化、意識形態(tài)化的斯大林主義的限制。他既激動于馬克思主義所倡導的國際無產(chǎn)階級精神，又痛恨教條化馬克思主義對知識分子各種異見的鉗制和統(tǒng)一。他說：“我從不曾是嚴格意義上的馬克思主義者或共產(chǎn)主義者，我在年輕時懷著對紀德的仰慕，15歲（1945）就讀了他的《蘇聯(lián)歸來》，該作令人毫無疑問地看到了蘇聯(lián)革命的悲劇性失敗，今天在我看來仍是一本重要、堅實和清醒的書；后來，20世紀五六十年代在巴黎時，我身邊的友人和知識界同仁不得不對斯大林式可怕的政治-理論恐嚇進行抵制，這并不容易，但這一切從未妨礙我懷著希望與思念分享安田樸在對蘇聯(lián)革命的熱愛中懷有的某些類似不設防的熱情或孩子氣的想象”②[法]伯努瓦·皮特斯：《德里達傳》，魏柯玲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417頁。。

德里達借助幽靈學邏輯和解構策略就是為了打破這種等級化的、具有某種優(yōu)越地位的“馬克思主義”。馬克思主義以一種縈繞、延異的幽靈方式將自身多元化、異質(zhì)化。德里達認為，這才是發(fā)展馬克思主義、面對現(xiàn)實問題的正確路徑。同時，在關于現(xiàn)實社會主義的評析上，德里達認為，只有持有關于幽靈的差異化理解，我們才能解釋現(xiàn)實社會主義的失敗并不是馬克思主義的失敗。蘇聯(lián)社會主義的失敗是因為他們沒有將“馬克思主義的的批判精神質(zhì)料化”③[法]雅 克·德 里達：《〈友愛的政治 學〉及其他》，夏可君 編，長春：吉林 人民 出版社，2006年，第534頁，第531頁，第532頁。，或者說是他們的方式失敗了。馬克思主義并沒有死亡。相反，我們必須持有幽靈化的邏輯，才能正確分析和解釋蘇聯(lián)的官僚主義。“如果沒有關于幽靈性的后果的一項嚴肅、精準和差異化的理論，要分析官僚主義（準確地說，是那構成它的幽靈般的抽象）是如何產(chǎn)生的，這在我看來是不可能的”④[法]雅 克·德 里達：《〈友愛的政治 學〉及其他》，夏可君 編，長春：吉林 人民 出版社，2006年，第534頁，第531頁，第532頁。。

恰恰在馬克思主義最為失勢與沉默的時候，德里達選擇向馬克思致敬。德里達就是以這種方式介入政治現(xiàn)實?！恶R克思的幽靈們》毋寧是他的一篇政治宣言，表達了他對現(xiàn)實社會主義、資本主義自由主義、馬克思主義的立場和態(tài)度。他對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tài)理論的補充與發(fā)展，對馬克思批判精神的肯定，對多元異質(zhì)的馬克思主義的強調(diào)，對教條化馬克思主義的批判和質(zhì)疑，都對西方左翼學者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他對西方新馬克思主義哲學形態(tài)的貢獻與其說是某些理論內(nèi)容，勿寧說是為以后任何一種統(tǒng)一、同質(zhì)化的馬克思主義打入了離心化的楔子。馬克思主義是一種批判與自我批判的精神。幽靈學邏輯與解構策略最為符合馬克思主義的這種精神。解構，不是鄉(xiāng)愁或憂郁的否定性活動，而是肯定性的、面向新現(xiàn)實、新事物的活動，是為“到來的民主”、“無條件的正義”和“純粹的好客”而做準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