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楠(西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甘肅蘭州 7300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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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苦難中覺悟——雪漠小說中女性形象的一次超越
劉楠
(西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甘肅蘭州730070)
[摘要]在雪漠新作《野狐嶺》中,瑩兒、蘭蘭、月兒、豁子女人、雪羽兒、紫曉、木魚妹是雪漠筆下典型的女性形象,她們集溫柔、善良、堅韌于自身。一方面,在男權(quán)社會的桎梏下,女性自身的奴性地位和極度的貧窮狀況,使得她們承受著巨大的苦難與不幸;另一方面,雪漠并非一味地書寫苦難,而是讓雪羽兒、紫曉、木魚妹在愛與宗教的滋養(yǎng)下實現(xiàn)證悟,從而擺脫苦難,實現(xiàn)超越。
[關(guān)鍵詞]女性;苦難;堅韌;超越
雪漠的小說為讀者塑造了一系列震撼人心的女性形象,不論是“大漠三部曲”、“靈魂三部曲”,還是雪漠最新力作《野狐嶺》中的女性,她們遭受的苦難令人反思:女性為什么總是不幸的載體,為什么不得不去承擔(dān)超負荷的苦難?當(dāng)然苦難并沒有摧毀這些女性尋找解脫之道的意志,也沒有使她們停止改變自身命運的腳步。雪漠在“大漠三部曲”之后的“靈魂三部曲”以及新作《野狐嶺》里,刻畫了一群由“尋覓”到“解脫”的女性。這些女性經(jīng)歷了無盡的苦難后最終逃離,她們找到了活著的價值與意義,從無望到覺悟,實現(xiàn)了生命的升華與超越,這或許也是雪漠本人的超越。在《西夏咒》后記中雪漠說:“我可悲地發(fā)現(xiàn),一切都沒有意義,……于是,我曾許久地萬念俱灰。這種幻滅感的改變在我接觸到佛教之后?!保?]
雪漠筆下的女性無一例外地遭受了巨大的苦難。如,“大漠三部曲”中晶瑩剔透的瑩兒,為了哥哥白福的婚姻犧牲了自己的感情,換親給老實憨厚、患有陽痿的憨頭,這是她苦難的開始,也為她與小叔子靈官偷情尋歡埋下了由頭。悖逆綱常的媾和給她帶來的愉悅終究是短暫的,靈官最后的出走終止了她的幸福。天真的瑩兒本想靠著對靈官的愛和盼盼安穩(wěn)度日,但現(xiàn)實打碎了她的夢想,她不是被自己的婆婆要求嫁給靈官的二哥,就是被自己的母親逼迫著嫁給一個打跑了自己媳婦的屠夫。就像一件物品似的,她被別人掌控著歸屬權(quán),自己沒有選擇生活的權(quán)利。但她并沒有妥協(xié),她與嫂子蘭蘭為了改變自己的命運,徒步穿越大沙漠,歷經(jīng)千難萬險與生死考驗,終于抵達鹽場。她希望換回哥哥再娶妻的彩禮錢,以改變自己再次被交換的命運,但美好的愿望卻被現(xiàn)實撞得粉碎。一個纖弱的女子卻從事著超負荷的繁重勞動,最后不僅沒有賺得“贖身”錢,反而被沙漠里的豺狗子吃掉了一峰駝。但她依然頑強地去賺錢,盡管愿望仍舊沒有實現(xiàn)。最后,她依然沒有放棄,穿上嫁衣嫁給了屠夫,選擇了以死抵抗,“我知道,不能涅槃的我,只有幻滅了”[2]503。
在新作《野狐嶺》中雪漠以濃墨重彩刻畫的女性——木魚妹,也是飽嘗苦難和艱辛。為了使疼愛自己的阿爸能買得起他自認為珍貴的木魚書,將自己嫁給了腦子不清楚的驢二爺?shù)男鹤樱洚?dāng)著照顧他的丫環(huán)。面對驢二爺?shù)纳?,木魚妹將自己給了當(dāng)時愛的人——駝把式大嘴哥。正當(dāng)她陷入幸福的眩暈中時,卻被她的小丈夫捉奸在床,慌亂中他們殺害了那條生命,這也是她不幸生活的真正開始。接著她的全家被大火燒成了灰燼,她也由此滿懷仇恨,走上復(fù)仇之路。一個女子,從中國東南的廣東東莞徒步走到了西北的甘肅涼州,如她所言,“在千里的途中,我遭遇了很多事,多次掙扎在生死線上”[3]。為了報仇,她毅然用“骯臟”遮蔽了美麗的容顏,日夜不間斷地苦練能殺死仇人的武功。一次次刺殺,屢敗屢戰(zhàn)。令人嘆息的是,命運之輪并沒有向她傾斜,家仇未報的她竟然深愛上了仇家的兒子——她所刺殺的對象馬在波,這使她陷入矛盾的漩渦而無法自拔。
無論是“大漠三部曲”中的女性,如溫柔善良的蘭蘭、純潔美麗的月月、有情有義的豁子女人,還是“靈魂三部曲”《西夏咒》中行俠仗義的雪羽兒,《西夏的蒼狼》中小家碧玉的紫曉,她們命運的起點都是不幸的,經(jīng)歷了無盡的苦難,甚至與死神擦肩而過,但“苦難,壓不垮涼州女人”[4],她們并未因此就甘愿承受這樣的苦難與不幸,而是憑借著她們從西部土壤里生長出的堅韌與苦難相抗爭。這正是西部女性的真實寫照,即便遭遇再大的苦難也不輕易向命運屈服。
從“靈魂三部曲”第一部《西夏咒》開始,雪漠具有“靈性”的筆便終結(jié)了女性的悲劇命運,在追尋中實現(xiàn)證悟,超越苦難。如《西夏咒》中的雪羽兒,在經(jīng)歷了為拯救瀕臨餓死的族人而使母親被族人煮食、經(jīng)歷了自己差點被制造成宗教法器的皮子之后終于覺悟了。世俗之人憑借著行俠仗義是無法被救贖的,他們不會懺悔自己犯下的罪惡。她最終選擇與瓊雙修,放下執(zhí)著,出世修煉,證悟得道,“終而打破了欲望魔咒,升華為西部文化中的智慧圖騰”[5]。《西夏的蒼狼》中的紫曉,在尋覓蒼狼和黑歌手的過程中,漸悟到家人、愛人對她所謂的愛其實并不是愛,而是對她身體的桎梏、心靈的摧殘和靈魂的操控。于是她看破了世俗的一切,超然出世,擺脫煩惱與牽絆,追隨黑歌手的腳步,共同尋覓心中的圣地娑薩朗,走向朝圣之路。
在《野狐嶺》中,復(fù)仇的意志起初支撐著木魚妹的生命,為了報仇,她經(jīng)歷了常人無法想象的苦難??墒菑男€熟于心的木魚歌如咒子般不斷消解著她的仇恨,她不得不每日修煉仇恨,用仇恨化解心中的善。正是由于這善的牽引,她一次次錯失刺殺仇家馬二爺(驢二爺)的絕佳時機。如,她怕破壞駝羊會的喜慶味,不想敗了父老們好不容易得來的興,便沒對仇人下手。如,在大年初一,她不想摧毀當(dāng)?shù)厝嗽诤醯木壠稹耙窃诖竽瓿跻徊豁樌?,一年會不開心的”[2]167,于是再次錯失良機。這木魚歌如同佛語勸她放下仇恨,釋放善心。并且隨著與純凈、虔誠的佛教徒馬在波接觸頻繁和深入后,她心中的善更是日漸蘇醒,日趨強大,以至于仇恨漸漸式微,她不得不逼迫自己銘記恨意。她在野狐嶺面對著世界末日的降臨,面對著仇人的兒子,卻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下不了手,連報仇的念頭都在不知不覺中生不出來,甚至因仇家?guī)卓|淋漓的血而抽疼了自己的心。她證悟了,將自己從仇恨中解脫出來,實現(xiàn)了自我超越,最終和自己所愛的人,即自己的仇人馬在波攜手幸福的生活。澄心潔慮后的木魚妹與馬在波重回野狐嶺潛心修行,參悟人生,升華自己,最終迎來了安寧、平和的后半生。
“靈魂三部曲”中的雪羽兒、紫曉和《野狐嶺》里的木魚妹們所經(jīng)受的苦難僅僅是她們漫漫人生之路中的一段前奏與插曲,在不幸中,她們因某種機緣實現(xiàn)了覺悟,洞悉了生命的真相,證悟到是執(zhí)著讓她們迷失,讓她們深陷苦難的泥淖不能自拔。在對信仰的求索中和對靈魂的叩問中,她們找到了解脫的方式。放下執(zhí)念,釋懷執(zhí)著,超越自我,最終把自己從無盡的苦難中拯救出來。相對于只有苦難的瑩兒、蘭蘭、月兒等,她們是幸運的。
隱藏在女性苦難背后最根本的原因是女性幾千年來的奴性地位。在男權(quán)思想的支配下,女性附庸于男性,成為男性的玩物。在婚姻選擇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使得女性沒有選擇自己婚姻的權(quán)利,如瑩兒、蘭蘭、木魚妹?,搩?、蘭蘭為了各自哥哥的婚姻而換親,給和自己沒有感情基礎(chǔ)的人當(dāng)媳婦,而且在蘭蘭要結(jié)束與瑩兒哥哥婚姻的時候,瑩兒母親為了給兒子再找一個媳婦不顧瑩兒的意愿,便將瑩兒許配給了有暴力傾向、且是最被人看不起的屠夫,最終導(dǎo)致瑩兒的隕滅?!皬母改缚磥怼写螽?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父母要完成的是他們的使命,于是不自覺地依循祖上傳下來的規(guī)矩選擇了換親,然而女性卻成了婚姻交換的工具和手段。”[6]在父母眼里,女兒成了可以用來交換的物品,而不是人。在婚姻生活中,女性依附于男性,被男性所掌控,沒有獨立的空間,只能樂而從之。如紫曉在和常昊的婚姻生活中,如一只繩牽的螞蚱,被常昊掌控,絲毫沒有自由。更可怕的是,起初她竟然以為是常昊對自己愛得太深和對自己過于依賴所致。月兒,一個本想在城市中尋找出路的有夢想的女孩,終因自己的弱小而不得不在絕望、痛苦中走向沉淪,導(dǎo)致自己悲劇的一生。社會更是一個弱肉強食的地方,一個柔弱的女性想在社會上立足談何容易。
貧窮也是導(dǎo)致她們苦難的原因之一。一方面,中國西部的自然環(huán)境惡劣,物質(zhì)的匱乏操縱著貧困地區(qū)人們的生活。他們無法改變現(xiàn)狀,從而招致許多悲劇的發(fā)生?!翱梢钥匆娯毟F像一個無法擺脫的夢魘,幾乎所有的不幸都與它有關(guān)?!保?]女性婚姻的不幸便是其一,若不是因為窮,瑩兒不可能為了哥哥娶不起媳婦而換親,更不會為了給哥哥湊彩禮錢而歷經(jīng)生死磨難橫穿沙漠去鹽場馱鹽。若不是因為窮,聰穎美麗的木魚妹不會甘心嫁給驢二爺?shù)暮﹥鹤映洚?dāng)丫環(huán)。若不是因為窮,月兒不可能想著去城市尋找改變命運的出路,最終將自己葬送在城市。若不是因為窮,雪羽兒不會偷族里的羊去拯救快要餓死的母親,而被迫藏在老山深處躲避懲罰。另一方面,與現(xiàn)實的物質(zhì)世界相對應(yīng),女性的精神世界也是極度貧乏的,心靈的無著使得處于苦難的女性找不到繼續(xù)生存下去的方向,找不到可以發(fā)泄怨恨的方式和活著的意義,不得已只能用死亡來求得解脫,這使得對現(xiàn)實絕望的女性,不得不通過極端的方式應(yīng)對使自己愈陷愈深的苦難?,搩?,因為找不到其他可以改變現(xiàn)狀的方法而最終選擇吞噬鴉片結(jié)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紫曉為了報復(fù)父親的專斷,而毅然決然地跟隨給自己帶來暫時快樂的常昊私奔,放棄自己原有的生活,走上苦難之途。
愛,是女性擺脫苦難、實現(xiàn)超越的一個緣由。給人帶來溫暖與慰藉的愛使女性從生活的苦難中逃離出來,雖然物質(zhì)上可能依舊貧乏,但精神上卻可以得到滿足。如,雪羽兒與修行者瓊的愛情、紫曉與黑歌手的愛情、木魚妹與馬在波的愛情。正是這種愛,使這三位女性不再痛苦、不再孤獨、不再仇恨。她們因愛的滋養(yǎng)而忘卻了曾經(jīng)歷的苦難與折磨,體悟到人世間的美好與幸福。雪羽兒因與瓊的愛情的滋養(yǎng),在“她的臉上,寫滿了巨大的幸福”[8]。刻骨銘心的木魚歌時刻為木魚妹傳遞著愛,軟化了她僵冷的心,消解了她心里的恨,使她不得不通過加倍的修煉來銘記不斷被消解的仇恨。但同時,她對仇人馬在波的愛又使她放下了仇恨,最終與之相濡以沫,潛心修行,走完一生,表面雖然看似平淡,但實則充實而有價值。是愛化解了矛盾,化解了仇恨,愛使這些女性充盈地直面生活。愛終結(jié)了苦難,開啟了新的生活,在愛的滋潤下她們幸福地走向光明的彼岸。
作為虔誠的佛教信仰者的雪漠,他在小說中為讀者呈現(xiàn)了另一種女性超越的緣起,這便是宗教。不論是雪羽兒、紫曉,還是木魚妹,她們愛上的男人都是虔誠的宗教修行者,在與這些人的接觸中,她們翻看經(jīng)書,開始對未知世界進行探索,最終求得證悟,皈依佛門,超度修行。從此她們遠離了苦難,遠離了塵世的喧囂。如紫曉,她在追尋黑歌手的過程中,通過對靈魂的追求,最終“進入了一個‘最自由最隱蔽最神秘的世界’——信仰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紫曉的物欲被消解,靈魂得以凈化而歸于安寧和澄澈”[9]。木魚妹也是如此,她在潛移默化中受著一心向佛的馬在波的熏染,只是她自己并沒有察覺到,和那木魚歌傳遞的善一樣,她的仇恨漸漸地消解,最終放下并得以解脫。這些女性在靜心修煉中逐漸去除了對世俗世界的執(zhí)念,消解了欲望與仇恨,離苦得樂,獲得了生存的精神動力和信心,求得了內(nèi)在精神世界的解脫,放下對世俗的依戀,轉(zhuǎn)而在宗教中找到了一條解脫之路,升華了人格,重鑄了靈魂,為自己的靈魂找到了依怙。
雪漠小說中的女性也是舊時代女性群體中的一個縮影。雖然雪漠為書中女性提供了兩種解脫方式,但這是否能使女性最終脫離苦難與不公的境遇,還是一個漫長而曲折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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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龔勛]
作者簡介:劉楠(1989-),女,河南洛陽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
收稿日期:2015-03-05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8-4630(2015)02-0013-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