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雙祖
(甘肅政法學院 人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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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結的文質思想淺論
陸雙祖
(甘肅政法學院 人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70)
盛唐后期,隨著社會文化的嬗變,文學風尚也出現(xiàn)了新的變化。這種變化首先從元結的文質觀中表現(xiàn)出來。元結對盛唐詩學提出了質疑,提倡復古,推崇風雅,批評近體詩學,重質輕文。從文質觀看,這是不同于盛唐詩學的文學風尚,標志著盛唐后期文學精神的新變,是中唐以“政教”為旨歸的現(xiàn)實主義詩學的前導。
元結;文質觀;風雅;重質
元結,字次山,是盛唐后期提倡復古、推崇儒家“風雅”思想的重要理論家和作家,其詩文理論和創(chuàng)作實踐在中唐新樂府詩歌創(chuàng)作和古文運動的興起中起了先導作用。元結在其《二風詩論》和《篋中集序》等理論文章中提出了他的文學主張,其中蘊含著豐富的文質思想。元結重質輕文,提倡詩歌在內容上反映社會現(xiàn)實,在形式上質樸務實,強調文學的政教功能,而輕視文學的審美功能。這反映了盛唐后期文質觀的轉變和文學風尚的變化。
初唐時期,貞觀君臣提出了“合南北文學之長”的“文質彬彬”的文學發(fā)展理想,經(jīng)過近百年的努力,唐詩在內容上追求“興寄”和“風骨”,而在形式上致力于格律藝術,至盛唐開元天寶年間,唐詩最終實現(xiàn)了魏征提出的“文質彬彬,盡善盡美”[1]的文學理想,“風骨聲律始備”[2]“彬彬然,燦燦然”[3],文學的發(fā)展達到了高峰,文風改革的使命也基本完成。但“安史之亂”爆發(fā)前后,唐帝國由盛到衰,政治危機引發(fā)文化危機。元結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思考正是對危機的積極應對,是對當時現(xiàn)實問題積極思考的必然產物。
元結具有濃厚的儒家思想,同時,他也受到道家思想的影響。元結性格率性方直,柔性真純,在思想上耿介拔俗,勇于創(chuàng)新,不隨時流,不拘束于儒家思想,自著《元子》,表明了自立一家的意思。元結以挽救危局為己任,以“救時勸俗”為文學宗旨,主張詩歌要以“國事”為重,以諷諫君王為目的。天寶六載(747年),在《二風詩論》中,元結提出“吾欲極帝王理亂之道,系古人規(guī)諷之流”[4]10的觀點,明確提出“規(guī)諷”“美刺”的主張,肯定了文學的“政教”功能。天寶十二載(753年),元結在《系樂府十二首序》中提出詩歌要“上感于上,下化于下”[4]18,再次強調詩歌的“詩教”功能。大歷二年(767年),元結在《文編序》中再次明確,他創(chuàng)作的宗旨是“救時勸俗”“急于公直”,認為好的作品要“可戒可勸,可安可順”“其意必欲勸之忠孝,誘以仁惠,急于公直,守其節(jié)分”[4]115。他提倡詩歌要表達作者的思想感情,反映政治和社會現(xiàn)實生活。這是對儒家“政教”詩學的繼承和復歸。其詩作《春陵行》、《賊退示官吏》反映民生疾苦,揭露時弊,是其詩學主張的實踐,《春陵行》序中明確表示他寫作的目的是“以達下情”[4]34。杜甫在《同元使君〈春陵行〉并序》中稱贊說“不意復見比興體制、委婉頓挫之詞”[5]。元結的文學思想體現(xiàn)了關注社會現(xiàn)實的精神,表明了改造社會的要求,有強烈的時代色彩。中唐白居易所提出的“為歌生民病”的主張,顯然受到了元結思想的影響。
元結主張復興儒家詩學的“政教”功能。但元結所主張的“政教”,其重心不在對人民的教化,而在對統(tǒng)治者的諷諭。元結非常重視文學的思想內容,但并非表現(xiàn)儒家圣人之道,并不宗經(jīng)。元結認為文學不是“經(jīng)學”的附庸,不必重復圣賢經(jīng)傳的陳言,而是閔時傷世,作為獨立地反映和批判現(xiàn)實的武器,傾述下民的呼聲。對于文學的思想內容,元結主要不是表現(xiàn)儒家圣人之道,而是強調現(xiàn)實生活的感動激發(fā),要表現(xiàn)現(xiàn)實生活,反映民生疾苦。他在《與韋尚書書》中說:“古人所以愛經(jīng)術之士,重山野之客,采與童之誦者,蓋為能明古以論今,方正而不諱,悉人之下情?!盵4]91推崇故人重視“下情”的做法,主張為文當表達下情。元結的思想顯然是繼承了《詩大序》所提倡的“上以風化下,下以諷刺上”儒家文學思想,但他更注重“下以諷刺上”的一面。
因此,不同于同時代的理論家,元結重視文學“救時勸俗”的社會價值,要求創(chuàng)作積極反映民生疾苦,其文質觀中“質”的內涵轉向了社會現(xiàn)實和民生疾苦,對“質”的認識有了新的變化,這是唐代文學文質觀的新變。
元結在文質思想上的新變也表現(xiàn)在對盛唐詩學的反思上。從重視文學的社會功能出發(fā),元結提倡風雅傳統(tǒng),對盛唐詩學在內容上脫離社會現(xiàn)實,注重藝術形式的文學風氣提出了質疑。這種傾向主要表現(xiàn)在其編選的《篋中集》中。
乾元三年(760年),元結編成《篋中集》,集當時創(chuàng)作風格特別的沈千運等七位詩人的24首詩?!逗D中集》雖篇幅不大,但在唐人選唐詩中卻具有鮮明的特色。《篋中集》所選詩人“自沈公及二三子,皆以正直而無祿位,皆以忠信而久貧賤,皆以仁讓至喪亡”[4]100,皆為正直忠信、仕途失意、生活困頓者,所選七人之詩皆為“淳古淡泊,絕去雕飾,與當時作者,門徑迥殊”[6]的古體詩。元結《篋中集》“于諸作者間,拔戟成一隊”[7],“以真樸自立門戶”[8]以矯時習。他在《篋中集序》中盛贊沈千運“獨挺于流俗之中,強攘于已溺之后”“凡所為文,皆與時異”[4]100,這也正是元結自身“通變”精神的寫照。對此,劉熙載在《藝概·詩概》中曾說:“元次山以此序沈千運詩,亦以自寓也?!盵9]元結《篋中集》中所收詩人詩作之風格迥異于盛唐詩學,構成了唐詩由歌頌盛世到寫民生疾苦的“質”的轉變。
元結以自身文學觀念為范式和批評標準,編輯《篋中集》,彰顯了其規(guī)諷美刺的詩學主張,借以引導詩風。元結在《篋中集序》中表達了他的文質思想。其曰:
風雅不興,幾及千歲,溺于時者,世無人哉?嗚呼!有名位不顯,年壽不終,獨無知音,不見稱頌,死而已矣,誰云無之!近世作者,更相沿襲,拘限聲病,喜尚形似,且以流易為辭,不知喪于雅正,然哉!彼則指詠時物,會諧絲竹,與歌兒舞女,生污惑之聲于私室可矣;若令方直之士、大雅君子聽而誦之,則未見其可矣。[4]100
元結認為“風雅不興,幾及千歲”,而“近世作者”過度追求形式之美,“更相沿襲,拘限聲病,喜尚形似,且以流易為詞”,把文學淪落成了“指詠時物,會諧絲竹,與歌兒舞女,生污惑之聲于私室”的娛樂消遣之具,使文學“喪于雅正”,忽視了文學的社會功能。元結推崇《詩經(jīng)》的“風雅”傳統(tǒng),提倡反映社會現(xiàn)實的詩歌精神。元結這種重視文學社會功能的主張,與他關心社會民瘼的政治追求是密不可分的。其于永泰元年(765年)所作《劉侍御月夜宴會序》批評當時的文學風氣曰:
文章道喪蓋久矣!時之作者,煩雜過多,歌兒舞女,且相喜愛,系之風雅,誰道是邪?諸公嘗欲變時俗之淫靡,為后生之規(guī)范。[4]37
元結指出“文章道喪”已久,批評時人“歌兒舞女”的詩風,而對劉侍御諸人改變淫靡風氣的創(chuàng)作予以高度贊賞。
元結繼承了陳子昂、杜甫提倡“風雅”的思想,“獨挺于流俗之中”,反對形式主義文風,對“近世作者”詩作的形式主義創(chuàng)作傾向和溺于歌舞游宴的藝術傾向提出了嚴厲的批評。元結提倡關注社會現(xiàn)實的“風雅”傳統(tǒng),提倡思想內容“雅正”的文學,反對沿襲六朝發(fā)展而成的近體詩講求格律和語言流麗等藝術風格,提倡質樸的文風。
元結對盛唐詩風持否定的態(tài)度。他所批評的“拘限聲病”“指詠時物”和“以流易為辭”的創(chuàng)作風氣,所指正是盛唐詩注重聲律的近體詩藝術而忽視詩歌現(xiàn)實內涵的特色。元結主張文學應恢復至古樸無華的“風雅”時代,而從六朝以來到盛唐趨于定型的近體詩學風尚則與他的文學理想格格不入,因而他不遺余力地反對當時文壇上較重文學創(chuàng)作形式的風氣。這是對開元、天寶時代文學創(chuàng)作傾向的反駁,是對盛唐詩風的反思。
由《篋中集》我們可以看出,元結的文質觀,在思想內容上以《詩經(jīng)》的“雅正”傳統(tǒng)為旨歸,在藝術上推崇古體詩,反對近體詩風。在文質關系上,元結更重視內容,提倡“規(guī)諷”“風雅”,強調文學的現(xiàn)實精神和挽救政教、文化和道德危機的實用功能;主張內容決定形式,形式為內容服務,提倡文風簡樸。但元結的文質觀過度注重文學的社會價值,而否定聲律、辭采之美,具有脫離文學本體的傾向,這顯然是片面的。
元結的文質思想也體現(xiàn)在其創(chuàng)作之中。元結在創(chuàng)作中貫徹自己的主張,在作品的內容上直寫時事,針對時弊發(fā)論抒情。而出于對社會道德偽薄和文風“浮艷”“煩雜”的不滿,元結反對綺靡浮華,提倡淳古淡泊之風,藝術形式上追求古樸的風格。這對當時的浮靡文風是極好的反駁。
在盛中唐之際,元結倡導恢復詩歌“風雅”精神,反對“拘限聲病”的近體詩,為盛唐詩風注入了不同風氣。元結的詩歌創(chuàng)作與當時的詩風迥異,可謂獨樹一幟。沈德潛在《唐詩別裁》中說:“次山詩自寫胸次,不欲規(guī)模故人,而奇響逸趣,在唐人中另辟門徑,前人譬諸古鐘罄不諧里耳,信然?!盵10]他的詩作在題材上很少詠物寫景,而在詩體方面則很少寫唐人推重的近體詩。
元結要求詩歌內容和詩歌形式和諧統(tǒng)一,把宣揚儒家復古思想和五言古詩結合起來,在思想內容和藝術形式的統(tǒng)一方面做出了很大的努力和探索。他否定近體詩學,并非不注重形式,只是更推崇五言古詩。他認為五言古體詩是表現(xiàn)思想的最佳形式。他喜愛和擅長典雅的古體詩,尤擅五古?!度圃姟分浽Y詩兩卷,約百首,其中古體詩占了絕大部分,而五言詩最多?!霸Y五言古詩聲體盡純,在李、杜、岑參外另成一家”[11]。元結在詩體上推重五言古詩,是因為五古便于表現(xiàn)其思想情感,而在形式上則質樸雅致,正好符合其古樸的審美追求。從中也可以看出,元結在創(chuàng)作思想上對內容的重視超過了形式。
元結對詩歌創(chuàng)作中“指詠時物,會諧絲竹”的浮蕩風氣深為不滿,追求情感真實、風格質樸的詩風,從不追求華美的形式。毛晉曰:“漫士逢天寶之后,置身仕隱間,自謂與世聱牙,不肯作綺靡章句?!盵12]元結詩尚簡,不雕琢字句,語言平易淳樸,內容與形式渾然一體,風格與《篋中集》詩人作品的風格相類。湛若水在《元次山集序》中說:“欲質不欲野,欲樸不欲陋,欲拙不欲固,卓然自成一家者也?!盵13]這是對元結創(chuàng)作文質風貌的最好概括。當然,元結一心致力于追求詩歌的高古淳樸,過分推崇五古而排斥其他詩體,反對語言的流麗圓熟,這使其作品在形式上顯得過于質樸,削弱了詩歌的藝術感染力。
總之,元結繼承了儒家“詩教”傳統(tǒng),提倡雅正質樸的文風,反對綺靡詩風,提倡清淡高古的古體詩,創(chuàng)作特色鮮明,在唐代中期的文壇獨樹一幟。元結的文質觀總體上提倡重質輕文,文質統(tǒng)一,“質”的內涵轉向了社會現(xiàn)實和民生疾苦,體現(xiàn)了文質觀的新變。但他重質輕文,因復古而否定近體詩學,則又反映了其文質觀的局限性,也因此而影響了其詩歌創(chuàng)作成就。元結的文質觀既是對盛唐詩學的反駁,也是中唐時期文學風貌發(fā)生變化的前導,標志著盛唐文學風尚的轉變,對中唐白居易倡導的新樂府運動和韓愈領導的古文運動都產生過積極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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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張亞君]
2015-06-06
陸雙祖(1969-),男,甘肅武威人,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批評史研究。
I2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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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4630(2015)05-003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