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欣池
(福建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建 福州 350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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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黃仲則詩歌的藝術風格及其深層意蘊
李欣池
(福建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建 福州 350007)
黃仲則詩歌既有凄清幽怨的“清窈之思”又有豪邁飄逸的“雄宕之氣”。物質(zhì)生活的極度匱乏、漂泊無依的凄涼心境在其詩歌中交織出盛世之哀音,而濟世理想的幻滅、悲不遇時的感慨,使其詩中充滿寒士面對人生末路的深沉感慨。黃仲則的詩歌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那個時代底層知識分子的生存困境和精神世界。
黃仲則;藝術風格;悲劇詩人;
黃仲則之詩實為“詩人之詩”,他將生命與真情灌注詩歌之中,字字血淚,震顫心靈。他擁有敏銳的感知力與捕捉鮮明獨特的意象的能力,使他對人生、命運、現(xiàn)實較之常人有著更為深厚、細微的感受與感悟,王昶認為其詩“疏瀹靈腑,出精入能,刻琢沉摯”(《黃子景仁墓志銘》)。黃仲則詩歌獨特的藝術風格、審美特質(zhì)與其性格、天賦、人生經(jīng)歷以及時代背景息息相關。在這些異質(zhì)又互相影響的因素之下,形成了黃仲則的藝術風格與意象體系。其詩歌美學是寄寓在深廣的社會現(xiàn)實與歷史之上的詩人的小舟。
黃仲則的詩歌具有兩大較為突出的風格,即凄清幽怨的“清窈之思”與豪邁飄逸的“雄宕之氣”。其友人吳錫麒在給劉松嵐的信中說:“所刊黃仲則詩,已得寓目,玩其旨趣,原本風騷。清窈之思,激哀于林挺;雄宕之氣,鼓怒于海濤”[1]154。其中凄清與幽怨是其自傷微賤、饑寒交迫的人生境遇的反映。豪邁飄逸則是其豪放不羈、高蹈不群的名士之風的獨特表現(xiàn)。幽怨與高昂是詩歌中頗為相異的基調(diào),構成了其詩歌風格的兩個重要組成部分,極具張力,引人注目。
在《兩當軒集》中,撲面而來的是濃烈的秋風、秋意,詩人在萬物瞬息將逝的繁華中感覺到了颯颯的秋意,即使是描寫旖旎春光,仍不免透出哀戚之感。繆鉞先生評黃景仁詩:“黃景仁之詩,殆所謂具有秋氣者。其天性及境遇,適足互為因果,相得益彰?!盵1]342詩人如同徘徊無依的寒鴉、埋沒草莽的鳴蛩,這些詩歌極為鮮明地表現(xiàn)了詩人悲涼凄苦的心境,不遇時的凄愴。黃仲則的詩中出現(xiàn)了暮鴉、寒蛩、霜、月等一系列代表蕭瑟肅殺之氣的意象,如《院齋納涼雜成》描寫了棲息于市后喬木的暮鴉,詩人發(fā)出了“我豈如此鴉!”的感嘆,寒鴉尚且有落腳之處,而天下寒士卻為了生計四處漂泊,彷徨復彷徨。而《寒鴉》一首則展現(xiàn)了蕭瑟凄冷的秋天景象,詩人對朔風中的寒鴉寄予了深沉的同情,給人以同病相憐之感,“有枝相借群依依,無巢可投轉惻惻”幾乎是黃仲則等底層士人的真切寫照。黃仲則詩中的月是殘缺、冰涼的,如“敲殘三市月,迸裂五更心”(《寒夜四聲》),這里的月是即目之景,是具象的,然而,月更是盤亙于詩人心頭的憂愁的寄托物象,“云知放夜開千疊,月為愁心暈一層”(《元夜獨坐偶成》),此外,月與霜往往在黃仲則的詩中互見,有時化為“霜月”意象,如“戀戀寒衣月似霜”(《重九夜偶成》),“凄然對江水,霜月不勝涼”(《夜泊聞雁》)??傮w而言,多樣的月亮意象強化了其詩作冷寂清幽的境界,直觀地反映了詩人對現(xiàn)實人生的感受,透露出或深或淺的憂戚?!扒餁馄珎麎咽啃摹?,黃仲則詩中的“悲秋”與“不遇時”有著內(nèi)在的聯(lián)系,蘊涵著寒士孤苦流落幾近絕望的悲嘆。
與秋風、秋意相對的是表現(xiàn)了奮發(fā)、激昂的氣魄的意象,如劍、鶴。如“床頭聽劍錚成響,簾底看星作有芒”(《旅館夜成》),“匣中魚鱗淬秋水,十年仗之走江?!?《以所攜劍贈容甫》)。在《烈士行》中,烈士以劍自剖其腹,以明其如霜般冷傲高潔之心,“剖擲當君前,中有一寸霜”,“微軀不自惜,破膽與誰嘗?”文人墨客常常借劍抒懷,在詩歌中,“劍”成為了濟世精神之象征,“聊將乘風破浪意,寫入鐘鳴落葉篇”(《臥病宣城秋將至矣仍憶舊游感而有作》)。在黃仲則的這些詩作中有的雖沒有出現(xiàn)劍的意象,卻仍然劍氣充沛,如《古柏行》、《觀瀾亭》、《虞忠肅祠》等。黃仲則把飛揚慷慨與振翅高飛的志向寄寓于他筆下的“鶴”的形象中?!案彝扇丝琥Q飛”(《武昌雜詩》),他期望能夠如鶴般遨游于云海之上,往來于超越凡俗的純凈境界,超越多年以來依附他人作幕下之僚的窘境。黃仲則詩中的鶴多是病鶴,病鶴已失去了高翔于云端的能力,卻仍隨風而舞,顯示出俊逸高蹈的氣魄。黃仲則所生活的清中期,漢族出身的士人之地位已淪落至十分卑微的境地,或為吏役所盤剝,或為輿隸走卒所羞辱,因此他在詩中也時而流露出身不由己的無奈:“誰于籠鶴采豐標?”(《言懷》),囚禁于封閉堅固的牢籠中的病鶴連隨風而舞尚且不能,何況奮飛?這不僅是詩人的悲劇,更是那個時代的悲劇。
黃仲則在詩歌上的成就無疑是卓異的,他一方面表現(xiàn)出對中國詩歌古典美學的反叛與悖離,另一方面也很好地繼承了中國傳統(tǒng)士人的精神氣質(zhì)。首先,黃仲則的詩大膽地遠離了《詩經(jīng)》溫柔敦厚、怨而不怒的詩歌規(guī)范,摒棄了含蓄與中正的語言與意象,書寫個人的憂忿、悲苦與孤絕。在黃仲則筆下,詩歌不再是單純的言志與抒情,有怨有怒甚至還有諷刺與無情的揭露。他延續(xù)、承繼了屈原一脈的詩歌傳統(tǒng),“獨便悁而煩毒兮,焉發(fā)憤而抒情!”(《楚辭·哀時命》),將“發(fā)憤”之傳統(tǒng)推行至極致,滿紙不平之鳴,在精神氣質(zhì)上他與屈原杜甫息息相通,“由來騷怨地,只合伴靈均”(《耒陽杜子美墓》),然而在詩歌的創(chuàng)作中,黃仲則卻博采眾長,不宥于一家之言,他亦欣賞李白狂放不羈、馳騁想象、天馬行空的詩風,正如其在詩中說“芳草滿江容我采,此生端合附靈均”(《雜感四首》),其五言、七言古風“既有李青蓮之豪騰挪,又存韓昌黎的盤轉古硬”,如《觀潮行》、《泥途嘆》,“清麗綿邈處富李商隱韻致,瘦勁峭拔處又得黃山谷意味”[2],前者如《綺懷》,后者如《三疊夜坐韻》,有時他亦學李賀詭譎的詩風。而其中最為突出的是憂忿孤苦之音,亦不乏辛酸之作。
黃仲則詩歌的藝術風格及其對傳統(tǒng)的悖離與歷史現(xiàn)實有著極為緊密的關系,郁達夫在《關于黃仲則》一文中寫道:“要想在乾嘉兩代的詩人之中,求一些語語沉痛、字字辛酸的真正有詩人氣質(zhì)的詩,自然非黃仲則莫屬了?!盵3]黃仲則面對人生的苦難,以其自我與命運的抗爭、與社會的抗爭,開辟了自屈原、李白以來的又一塊嶄新天地。他不單單是論者所謂“哀愁詩人”、“薄命詩人”,他的人生悲劇反映了清朝中葉底層知識分子與民眾的真實窘困處境與悲慘命運。連年不休的征戰(zhàn)、勞民傷財?shù)乃こ屉m在表面上宣示了國力之富庶繁榮,實則極大地損傷了國家的財力。帝王急于“立功、立德、立言”以便萬世流芳,而國之蠹蟲——貪官污吏爭先恐后地盤剝百姓,變換出名目繁多的苛捐雜稅,蠶食著盛世的最后膏脂。盡管朝廷頒布了極為嚴厲的遏制貪腐的舉措,然而貪腐之風愈演愈烈。與黃仲則相似的底層知識分子的生活境況其實與普通民眾并無二致,他們雖能夠少繳納一定的賦稅,然而手無縛雞之力的寒士實際上沒有較好的謀生手段,因此往往拋棄貧薄的田產(chǎn)、房屋,為全家的生活而奔波,這實在是無奈之舉。于是在漫無盡頭的旅途中,人們可以見到寒士形容枯槁的身影。“憔悴靈均澤畔身”,啼饑號寒的詩文從未如此慘痛。寒士們?yōu)榱损B(yǎng)家糊口輾轉依附于各地的幕府,他們的嘆息在歷史的洪流中漸次滅沒。黃仲則不過是其中的一個,“千秋放逐同時命,一樣牢愁有盛衰”(《屈賈祠》),黃仲則一生輾轉于蘇、浙、皖、魯?shù)鹊?,奔波勞碌,貧病交加,在《兩當軒集》中,保存了大量詩人寫作于驛路上、旅店中的詩歌作品,如《渡運河》、《出都過盧溝橋》、《車中雜詩》、《曉發(fā)保定》、《安肅道中》等等?!疤煅膸纵呁?,起看殘星黯未收”,詩人所面臨的茫茫前路,又何嘗不似晨星一樣黯淡。
在黃仲則的詩歌中充滿了對饑寒交迫的生活的描寫與慘苦之音,甚至有時“傾囊無一錢”,例如在風雪之夜拜別老母親時,黃仲則寫道“白發(fā)愁看淚眼枯”,發(fā)出了“此時有子不如無”的感嘆,尤為人傳誦的《都門秋思》四首幾乎句句辛酸哀徹,“一梳霜冷慈親發(fā),半甑塵凝病婦炊”,“全家都在風聲里,九月衣裳未剪裁”,詩人之悲苦令人感同身受?!逗骨?、《雪意》、《驟寒作》等詩中充滿了對饑寒交迫生活的深刻入微的體驗。除了生活上的饑寒外,黃景仁一生多病,因而其詩集中許多作品與“病”有關,疾病的折磨更使他早早感受到了人生之無望,而由于長年抱病,他對人生世事的感受尤為敏銳,“事有難言天似海,魂應盡化月如煙”(《途中遘病頗劇愴然作詩》),“肺病秋翻劇,心忡夜未寧”(《濟南病中雜詩》其二)。
黃仲則一生坎坷,他早年喪父,輾轉多地依人作幕,雖懷瑾握瑜而不遇,他的孤獨與苦語平添了滄桑悲涼的色彩。功名、衣食、年邁的母親,幾乎將他早早壓垮,二十余歲已有老態(tài)。遍觀其詩集,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的感慨與無奈幾乎浸透字字句句?!敖綉K淡埋騷客,身世凄涼變楚音”(《寄洪對巖》其二),黃仲則早已在盛世之華章中聆聽到了末世之哀音,在粉飾太平的宴宴笙歌中,他獨自唱著幽苦孤絕之曲。在他看來,盛世的錦繡繁華下卻是人性的腐壞與墮落,他在《何事不可為二章》中諷刺了“必欲為人子”“必欲呼人師”的趨炎附勢、出賣靈魂的丑惡現(xiàn)象,諷刺了結黨營私,爾虞我詐的不正之風?!敖袢似咔槭小保氨瘉砼e目皆行尸”,“世態(tài)秋云難比薄”等嘆世之句在黃仲則的詩中屢屢出現(xiàn)。
黃仲則始終是那個時代的異類。身處盛世,又正值風華正茂,卻感慨著“憂生兼吊古,那不鬢星星”,他的早慧、坎坷與對現(xiàn)實的洞若觀火,在慘苦之音與自傷身世之外化成了詩中悲痛、憂憤的氣浪。
不僅如此,與黃仲則相似的底層士人幾乎都面臨著人生的困境與理想抱負的破滅,饑與寒剝奪了士人康健的體魄,科舉制與學而優(yōu)則仕的理想之間的斷裂沉重地打擊了他們的精神,而喪失了目標與寄托的廣大士人階層如同涸轍之鮒,他們在生活上失去了支持,在心靈上失去了附麗?!拔囊暂d道”,“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是傳統(tǒng)儒家所教導天下士子的人生理想與目標,同時也是超越利害得失的深厚人文關懷,在這樣的思想傳遞與影響之下,中國傳統(tǒng)的知識分子始終以天下、蒼生為先,維護著社會和倫理秩序。這種“濟世”精神“要求它的每一個分子——士都能超越他自己個體和群體的利害得失,而發(fā)展對整個社會的深厚關懷。這是一種近乎宗教信仰的精神”[4]。
被儒家學者稱為道統(tǒng),被文學家稱為文統(tǒng),而道統(tǒng)和對道統(tǒng)進行闡釋界說的文統(tǒng)均被置于政治威權之上。道統(tǒng)之承繼無關朝代之興替,但只要道統(tǒng)還在,葆光不滅,天下就不會滅亡,人生代代,延綿不絕。而道統(tǒng)之實踐就是杜甫的“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道統(tǒng)高于政權,對政權起著矯正與規(guī)范的作用,士人最高的理想就是為帝王師,向其傳授“王道”,并造福于天下蕓蕓眾生,“自孔夫子開始,士階層便以‘道統(tǒng)’自命,與王權平行,代表著一般的心靈秩序和道德威權”[5],道統(tǒng)也是維持、安撫社會與人心的強效藥劑。然而道統(tǒng)對療救身處亂世的黎民百姓,卻在某種程度上與新政權達成了共謀關系。在封建威權專制之下,社會上幾乎是“上品無寒門”,寒士鮮有出頭之日,遑論“濟世之志”。國家官職有限且許多要職又由滿人世襲,此外還有種種捐納、恩蔭,這使得寒士們即使高中也難以入仕。當時有無數(shù)的中試士人或乞食于京師,或輾轉流落于各幕府之間,他們苦苦等待,卻又迫于生計四處奔走,形成了盛世中的“蜉蝣”。而更為殘酷的是,富戶商賈之子則可通過不同名目的捐納躋身于科場,由于有金錢開道,排擠、奪取底層知識分子步入仕途的機遇也并非難事。
在《圈虎行》中,黃仲則生動地描繪了猛虎脫卻野性,奴顏媚主的情景,“依人虎任人頤使,伴虎人皆虎唾余”,詩人運用了比興的手法,表面上批評圈虎,實則譏諷時事。同時借失去野性之虎影射文人之奴性,諷刺了士人對仕宦生涯的幻想。在《泥途嘆》中,黃仲則反復詠嘆了比蜀道更為難行的“泥途”,隱喻了仕途之艱難險惡,“前途更淤洳,欲鏟無巨鐵”。黃仲則的詩歌反映的是為政權所不容的不平之音、憂忿之音,黃仲則的人生悲劇恰恰在于他“思其力之所不及,憂其智之所不能”。當時的仕宦名儒也曾感嘆黃仲則的“不合時宜”,勸解他“博聞既尚可,平心亦有助”(邵齊燾《勸學一首贈黃生漢鏞》)。
乾隆盛世時期的士林,表面的人才濟濟已難以掩蓋衰朽的氣息。是時,網(wǎng)羅橫張、冤獄日增,容不得清狂自傲,而反觀乾嘉學派與考據(jù)之風,卻蒸蒸日上,有抱負有志向的士人君子只能流落市閭,使得傳統(tǒng)的濟世之志淪為空幻,黃仲則表現(xiàn)了那個時代的知識分子對個人命運的抗爭,難能可貴的是,他以一種狂傲的方式書寫著對眾生苦難的“憂”與“忿”。他也曾慨然有用世之志,卻也說“茫茫來日愁如海,寄語羲和快著鞭”(《綺懷》其十六)。他認識到淹沒在宏大的歷史洪流中的個人的渺小無力,卻依舊發(fā)出劃破長空的聲音。然而他的悲鳴也不免流于無奈與自嘲,“仙佛茫茫兩未成,只知獨夜不平鳴”(《雜感》),“但工飲啖尤能活,尚有琴書且未貧”(《雜感四首》其三),“悄立市橋人不識,一星如月看多時”(《癸巳除夕偶成》),而在世人眼中,黃仲則的行藏不過是游離于正統(tǒng)之外的“癲狂落拓”,他不得已的“孤傲狂狷”正是令后世最慨嘆與痛心之處。黃仲則的“孤絕”帶著知識分子的精神創(chuàng)傷,他越是尋求屈原式的“皎然泥而不滓者也”的境界,越是將現(xiàn)實排斥在外,這雖然是絕望后的一重自我保護機制,卻也將他推入了更為孤苦的深淵,對黃仲則而言,理想與現(xiàn)實是無法彌合的斷裂的兩端,黃仲則的痛苦正來自于此。于是,詩歌成為他保存精神凈土的惟一去處:“詩到十分瘦,名傳一字貧”(《偕少云雪帆小飲薄醉口占》),“自傲一謳休示客,恐將冰炭置人腸”(《雜感四首》其一),“枉拋心力做詩人”,“做詩辛苦誰傳此?”。
對黃仲則而言,“憂”與“忿”是一體的,沒有饑寒之“憂”,便沒有現(xiàn)實之“忿”。長期漂泊的失落心境,物質(zhì)生活的匱乏,人生理想的幻滅都是難以想象的打擊。而身世與生活現(xiàn)實、歷史之“憂”“忿”,使得黃仲則不局限于個人命運的品味與咀嚼?!傍P泊鸞飄信可哀”,鳳與鸞是何等莊嚴美麗的神鳥,而在黃仲則的筆下卻淪落于風塵骯臟之中,形成了令人觸目驚心的對比,從中我們可以看出高揚的氣魄與崇高的精神操守依然埋伏在士人的風骨之中,在幽苦孤絕的境遇中愈發(fā)顯出卓異的色彩。“憂”與“忿”既對立又相融,形成了黃仲則詩歌的情感與意象的張力,也是其詩歌審美特質(zhì)的根源。表達了當時士人的真實處境與無所憑借,在原地苦苦掙扎的意志力。
在《兩當軒集》的自敘中,黃仲則亦曾言自己“好作幽苦語”,眾人譏嘲唾棄,而他“好益甚也”。這里的“幽苦語”,實際上已寓孤獨悲涼在其中了。世人雖多贊嘆其才情,卻并不真正賞識他,似乎詩人的“高才無貴仕”全然是其咎由自取?!安恢艺撸^我何求?”,他的聲音始終是孤獨的,他的憂忿始終是幽苦的。孤獨和悲涼幾乎成了一種融化在黃仲則血肉中的精神氣質(zhì)。它既源于詩人獨特的個性和一生的憂患經(jīng)歷,又與歷史上先覺者的同一心態(tài)有著傳承關系。他稱自己“骨節(jié)疏頑性孤”,“或戒以吟苦非福謝之而已”,“三生難化心成石,九死空嘗膽作丸”(《雜感》四首之四)。黃仲則在其詩歌中所表現(xiàn)出的無論是憂忿還是狂狷,幾乎都籠罩著一層孤獨、悲涼的氣氛,從而使得原已極深重的憂忿愈發(fā)深重,原已極激切的狂狷愈發(fā)激切,同時也使得本以情勝的“詩人之詩”增加了更為強烈的震撼力和穿透力。黃仲則終其一生不為世俗所容,他以特立獨行的方式抗爭著,他是所謂的圣賢之教、高高在上的虛偽道德標準與忠順傳統(tǒng)的反叛者,不懈地追求著人格的獨立與人生的自由,然而他最終還是被那個虎兕橫行、藏污納垢的“盛世”無情地吞剝。黃仲則的悲劇在于,他一方面質(zhì)疑著現(xiàn)存的社會秩序卻又無力改變,甚至從未將命運掌握在自己的手中。黃仲則以其孤絕凄涼、傲然不羈的末世高歌,給后世留下了一個探索者、覺醒者悲劇的人生軌跡。
[1]黃葆樹,陳弼.黃仲則研究資料[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2]嚴迪昌.清詩史:下卷[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975.
[3]郁達夫.郁達夫全集:第六卷[M].廣州:花城出版社,1985:116.
[4]許紀霖.少數(shù)人的責任——近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士大夫意識[J].近代史研究,2010(3):73-90.
[5]余英時.士與中國文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35.
[責任編輯 張亞君]
2015-04-19
李欣池(1990-),女,福建福州人,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臺港澳暨世界華文文學。
I2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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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4630(2015)05-0028-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