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忻
(重慶師范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0047)
紹興六年,南宋朝廷與偽齊的對立進一步加劇。就南宋方面來看,以張浚為主導的主動進擊的態(tài)勢更加積極。自紹興四年十二月南宋朝廷擊退金齊聯(lián)兵的南侵之后,張浚便在高宗的支持下,加大安內(nèi)以攘外的力度,全面展開了圖謀中原的中興之業(yè)?!?張)浚既平湖賊,遂自鄂岳轉(zhuǎn)淮東、西,會諸大將,議防秋之宜,直至山陽,偽境震動。”“張浚既還朝,始議大合兵為北討計?!保?](2冊,卷96,紹興五年十二月丙午條,1585)另一方面,偽齊劉豫也從未因敗北而放棄其“帝王”、“興起”之想:“時劉麟既北歸,西北大恐。麟乃率其偽官屬上言:‘中原制江表,其為形勢與強弱逆順之理,何啻得百二之利也。故自古王者興起,必以河朔、山東之地,然后為帝王之真。若乃崛起及遁居吳、越之會,計其強者,能自保一隅,遇有不振,則中原之兵,已進而墟其國者,一舉也。故史冊所載,如吳為晉所滅,陳為隋所滅,蕭銑為唐所滅,周世宗翦伐淮南諸州,至宋之初以次就平,是也。乞下合屬去處曉示。’豫以其言榜于偽境。”[1](2冊,卷84,紹興五年正月癸酉條,1386)且“將山東百姓六十以下、二十以上,皆簽發(fā)為兵”,[1](2冊,卷92,紹興五年八月己酉條,1532)南宋與偽齊這種對立敵視的態(tài)勢決定了雙方為達到各自的目的必然有一場軍事上的大較量。紹興六年八月,“諜報劉豫有南窺之意,趙鼎乃議進幸平江。”[1](3冊,卷104,紹興六年八月甲辰條,1695)九月,“豫以其子偽尚書左丞相梁國公麟領(lǐng)東南道行臺尚書令,改淮西王,又以主管殿前司公事兼開封尹許清臣權(quán)諸路兵馬大總管,尚書右丞李鄴為行臺右丞,講議軍事,戶部侍郎馮長寧為行臺戶部侍郎,兼行軍參議,又以故叛將李成、孔彥舟、關(guān)師古為將,簽鄉(xiāng)兵三十萬,號七十萬,分三路入冦。中路由壽春犯合肥,麟統(tǒng)之。東路由紫荊山出渦口,犯定遠縣,以趨宣、徽,姪猊統(tǒng)之。西路由光州犯六安,彥舟統(tǒng)之。偽詔榜示,指斥鑾輿,尤甚于五年淮泗之役?!保?](3冊,卷105,紹興六年九月庚寅條,1712)面對偽齊的兇焰,張浚堅持“賊豫之兵以逆犯順,若不剿除,何以立國?平日亦安用養(yǎng)兵?為今日之事,有進擊,無退?!保?](卷十九下《宋高宗十》,1220)的迎戰(zhàn)對敵方略,高宗亦以“若不進兵,當行軍法”[1](3冊,卷106,紹興六年十月丙申條,1717)命令將帥,終于贏得了敵人拔寨遁去,北方大恐的重大勝利。這次戰(zhàn)事暴露了南宋朝廷的兩個重要問題,一是朝廷內(nèi)部守江與進擊的分歧,二是將帥跋扈、財用堪憂。這也是南宋朝廷始終無法擺脫的困擾,且在紹興四年十二月偽齊與金人聯(lián)兵入侵后日益凸顯,并不斷出現(xiàn)在南宋朝臣的奏疏之中,成為南宋朝廷不得不面對的棘手問題。
《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百六丙申條所記紹興六年十月南宋抗擊偽齊的戰(zhàn)事里附有李心傳這樣的按語:“以史及他書考之,其實(趙)鼎專為守江之計,而浚力督諸將進兵,以此異議”??梢哉f,正是南宋朝廷上層對于戰(zhàn)與守的意見不一,導致了戰(zhàn)場上的大將在對敵作戰(zhàn)時的態(tài)度與行為上的搖擺。對此,朱熹的相關(guān)記載較為完備,姑引以為證:
(張浚)八月至行在,時張俊軍已進屯盱眙,三帥鼎立,而岳飛遣兵入偽地,直至蔡州,焚其積聚,時有俘獲。公(張浚)力陳建康之行為不可緩,朝論同者極鮮,惟上斷然不疑。車駕以九月一日進發(fā),逮至平江,公又請先往江上。諜報叛賊劉豫及其侄猊挾虜來寇,公奏虜疲于奔命,決不能悉大眾復(fù)來,此必皆豫兵。公既行,而邊遽不一,大將張俊、劉光世皆張大賊勢,爭請益兵。自趙鼎而下,莫不恟懼,至欲移盱眙之屯,退合肥之師,召岳飛盡以兵東下。公獨以為不然,以書戒俊、光世曰:“賊豫之兵以逆犯順,若不盡剿,何以立國?平日亦安用養(yǎng)兵為?今日之事,有進擊無退?!薄芤讯苫茨希鎵鄞?,逼合肥。公調(diào)度既已定矣,而張俊請益兵之書日上,劉光世亦欲引兵退保。劉豫又令鄉(xiāng)兵偽胡服,于河南諸州十百為群,由是間者皆言處處有虜騎。趙鼎及簽書樞密院事折彥質(zhì)惑之,移書抵公至七、八,堅欲(岳)飛兵速下。又擬條畫項目,乞上親書付公,大略欲俊、光世、沂中等退師善還,為保江之計,不必守前議……是時內(nèi)則廟堂,外則諸將,人人畏怯,務(wù)為退避自全之計。雖公遠策之忠始終不貳,然握兵在外,間隙易生,向非主上見幾之明,不惑眾議,則諸將必引而南,大勢傾矣。[3](25冊,朱熹《少師保信軍節(jié)度使魏國公致仕贈太保張公行狀上》,4388)
面對偽齊的洶洶來勢,朝臣中的主守者“欲俊、光世、沂中等退師善還,為保江之計,不必守前議,”堅持“有進擊無退保”的張浚一方面嚴督大將“及時立大功,取節(jié)鉞。或有差跌,某不敢私?!薄坝幸蝗硕山?,即斬以狥?!绷硪环矫鎰t徑直上奏高宗,申明淮南之屯屏蔽大江的重要性,提出“淮西之寇,正當合兵掩擊,令士氣益振,可保必勝。若一有退意,則大事去矣?!弊罱K,在高宗的全力支持下,“異議乃息,而諸將亦始為固守計”,才從根本上扭轉(zhuǎn)了對敵作戰(zhàn)的被動局面。
在與偽齊對壘中表現(xiàn)出的南宋朝廷的對敵意見不一的問題,其實從紹興四年十二月,第一次擊退偽齊與金聯(lián)兵入侵之后就一直存在,紹興五年二月丙戌,趙鼎與張浚并相,“上既以邊事付浚,而政事及進退人才,專付于鼎矣。”[1](2冊,卷85,紹興五年二月丙戌條,1397)隨著偽齊的再次入犯,趙鼎與張浚在守江與進擊方面的分歧也日益顯現(xiàn)。
紹興四年十二月,南宋朝廷擊退偽齊的南侵入犯,對于退敵功臣張浚,高宗予以絕對地支持與信任。紹興五年二月壬辰,高宗“詔張浚暫往江上措置邊防,且賜諸路宣撫制置司手詔曰:‘朕以敵人遠遁,邊圉稍安,臨遣相臣,往行師磊。西連隴、蜀,北泊江、淮,既加督護之權(quán),悉在指揮之域。既難從于中覆,宜專制于事機,咨爾多方,若時統(tǒng)率,欽承朕命,咸使聞知?!保?](2冊,卷85,紹興五年二月壬辰條,1402)由此開始了張浚大作規(guī)模,以期北伐中原之宏圖:“右仆射張浚至鎮(zhèn)江,召韓世忠,親諭上旨,使舉軍前屯楚州,以撼山東,世忠欣然承命??K熘两祿釓埧≤?,至太平州撫劉光世軍。軍士無不踴躍思奮?!保?](2冊,卷86,紹興五年閏二月丙寅條,1425)紹興五年六月,張浚遣荊湖制置使岳飛平定了為時長久的洞庭湖盜賊,“湘、湖既平,則川、陜血脈通矣,他日遂可漸為恢復(fù)之圖?!保?](2冊,卷94,紹興五年十月庚戌條引趙鼎、沈與求之言,1554)高宗手書賜張浚曰:“上流既定,則川、陜、荊、襄形勢連接,事力増倍,天其以中興之功付之卿乎”。[1](2冊,卷90,紹興五年六月乙丑條,1508)張浚隨即“命岳飛進軍屯荊、襄以圖中原”,[1](2冊,卷90,紹興五年六月丁巳條,1505)又西會諸大將,獻上《中興備覽》四十一篇,內(nèi)中涉及到“議征伐、“議用兵”、“議姑息”、“議間諜”、“議指揮諸軍”、“議固結(jié)人心”、“議駕馭將帥”、“議名器”、“議親近之人”“議君子小人”、“議分別正邪”、“議彈擊”、“議任人”、“議撫恤侍衛(wèi)之人”、“議堂吏”、“議軍器”、“議民兵”、“議諸州兵官”、“議宣政人才”、“議刑罰”、“議大勢”、“議將帥之情”、“議假竊威權(quán)”、“議道理”、“議讒間”、“議進取”、“議太原”、“議朋友”、“大軍屯駐”、“議出使”等方方面面的治理方略。文章以“兩宮未歸,中原徯望,天下之心所以責望于我者至重”為立論的依據(jù)[4](188冊,張浚《中興備覽·議姑息》,102)提出“量力度勢,北向而爭天下”見解:
當今大患,不在逆豫,而在丑虜。此天下之所共知也。虜既衰敗,豫何能為?而今日之獻說者,莫不以得地莫能守、遇虜莫能敵為朝廷之所甚憂,不思金人,譬之虎也。擒虎者,必使其力困氣弱,心亂技窮,而后虎可得焉。夫使金人安然蠶食數(shù)十州之地,未嘗有東顧西備之憂,而曰坐待其弊,其說蓋已疏矣。況豫之乘暇因閑,以整治軍旅,而又生一敵乎?故夫量力度勢,北向而爭天下,不可一日而忘之。此天下之大勢也,臣故備論之。[4](188冊,張?!吨信d備覽·議大勢》,113)
臣每聞?wù)撜咧^,今借使復(fù)中原,擒劉豫,得其地而不能守,金人之來而不能破,一豫復(fù)起矣,是動不若靜之為安也。曾不知虜肆不道,豫為叛逆,天下疾憤甚矣。王師一振,勢當百倍,虜復(fù)聚兵,又安能為我敵乎?況其釁隙既開,怨仇交起,衰亡可翹足而待也。不然,為吾之計者,是終無適而可矣,且將束手而待盡乎?[4](188冊,張?!吨信d備覽·議進取》,115)
值得注意的是,張浚提出的“北向而爭天下”的目標指向已經(jīng)越過偽齊劉豫,更直指金人。張浚認為“當今大患,不在逆豫,而在丑虜。”顯然,這比起紹興四年以來分割金、齊,待時以乘亂的策略更加激進。張浚之所以提出這一進擊目標的依據(jù)就在于:
天下之事,不倡則不起,不為則不成。今四海之心,孰不想戀王室?金、豫相結(jié),脅之以威,雖有智勇,無由展竭。三歲之間,賴陛下一再進撫,士氣從之而稍振,民心因之而稍回。正當示之以形勢,庶幾乎激忠起懦,而三四大帥者,亦不敢懷偷安茍且之心。夫天下者,陛下之天下也。陛下不自致力以為之先,則被堅執(zhí)銳,履危犯險者,皆有解體之意。今日之事,存亡安危,所自以分。[1](3冊,卷107,紹興六年十二月戊戌條,1738)
張浚分析“金豫相結(jié),脅之以威”的形勢,把金人譬之為虎,則“擒虎者,必使其力困氣弱,心亂技窮,而后虎可得”。也就是說必當打擊金人,使之不免“東顧西備之憂”,則依附金人而存續(xù)的偽齊定無“乘暇因閑,以整治軍旅”之可能,從而達到南宋朝廷“北向而爭天下”的目的。
然而,如上所述,張浚大舉北進的意見并未在朝廷上獲得一致認可。就當時情況來看,無論是將帥還是朝臣都未對進擊達成共識。紹興五年十二月,“張浚既還朝,始議大合兵,為北討計”[1](2冊,卷96,紹興五年十二月丙午條,1585)之時,他其實也不能確保北討之計定能成功實施,所以“深慮諸將議論不同,心頗憂之”:
張浚再出江上,欲謀大舉,深慮諸將議論不同,心頗憂之,不欲出口。趙鼎察知其意,與之謀曰:“公之此行,未便能舉事。莫若兼領(lǐng)屯田而歸,不為無補。”于是置官屬畫一而去。[1](2冊,卷96,紹興五年十二月甲子條,1593)
對于大舉北討,諸將議論不同,宰相趙鼎也明確指稱此行“未便能舉事”,這都使張浚不能不“憂之”。紹興六年正月,“尚書右仆射張浚辭往荊、襄視師。浚以敵勢未衰,而劉豫復(fù)據(jù)中原,為謀叵測,奏請親行邊塞,部分諸將,以觀機會。上許焉??<磸埌衤曉ヅ涯嬷铩撘詾檫叿牢磦?,空闕之處尚多。浚獨謂‘楚、漢交兵之際,漢駐兵殽、澠間,則楚不敢越境而西,蓋大軍在前,雖有他岐捷徑,敵人畏我之議其后,不敢踰越深入。故太原未陷,則尼瑪哈之兵不復(fù)濟河,亦以此耳。論者多以前后空闊為疑,曾不議其糧食所自來,師徒所自歸。不然,必環(huán)數(shù)千里之地,盡以兵守之,然后可安乎?’浚既白于上,又以告之同列,惟上深以為然?!保?](2冊,卷97,紹興六年正月丙戌條,1603-1604)張浚意欲大舉北進,但同列并未予以贊同支持。雖然張浚力辯直陳,但最終也只是“惟上深以為然”。紹興六年六月,張浚奏請高宗“圣駕以秋冬臨建康,撫三軍而圖恢復(fù)”,[1](2冊,卷102,紹興六年六月乙酉條,1668)宰相趙鼎則不以之為然:“甲寅,給事中晏敦復(fù)繳江東帥臣葉宗諤修建行宮畫一錄黃。上曰:‘敦復(fù)所論何如?’趙鼎曰:‘近日民間多事,若緩為之亦無傷?!ξ从闲医?,故對語及之。”[1](2冊,卷102,紹興六年六月甲寅條,1670)紹興六年八月,“張浚自江上來歸,力陳建康之行為不可緩。朝論不同,上獨從其計?!保?](3冊,卷104,紹興六年八月甲辰條,1695)可以說,張浚的進擊之論一直是在朝臣的爭議下向前推進的。
如上所述,紹興六月南宋的進擊之策,全賴高宗每每在艱危之際堅決支持張浚,史書中“惟上深以為然”、“朝論不同,上獨從其計”、“上翻然從其計”的記錄已經(jīng)很有說服力。在決定軍隊進退的最關(guān)鍵時刻,高宗力排眾議的決策異常重要:“(呂)祉亦言士氣當振,賊鋒可挫。榻前力爭,至于再四。(折)彥
質(zhì)密奏:‘異時誤國,雖斬晁錯以謝天下,亦將何及。’上不聽,乃命祉馳往(劉)光世軍中督師”[1](3冊,卷106,紹興六年十月丙申條,1717)可以說,紹興六年對劉豫一戰(zhàn)的勝利,乃是在南宋朝臣意見相左,張浚強勢進擊,高宗全力支持的大背景之下取得的。然而,對敵勝利的結(jié)局卻并未能就此停息朝廷上關(guān)于和、戰(zhàn)的爭議,隨著敵我雙方形勢的發(fā)展和變化,這種爭議在其后更是愈演愈烈。
張浚在其《中興備覽》中有言曰:“號令出于一,則令嚴而事有所濟。使臣事于外,而朝廷異論于內(nèi),則上下觀望,鮮能成事也。”[4](188冊,張?!吨信d備覽·議指揮諸軍》,105)“用兵之道,貴在專一。心有所主,不憂中制,則雖敗而能勝,弱而能強。自古見于行事,此類非一也。若夫號令改易,進退猶豫,則未戰(zhàn)而先敗矣?!保?](188冊,張?!吨信d備覽·議用兵》,102)張浚之所以反復(fù)強調(diào)“號令出于一”、“貴在專一”,正是基于朝廷上的議論多歧。雖然高宗每每在關(guān)鍵時刻堅決支持張浚,但高宗自身其實也沒有對敵作戰(zhàn)的絕對勝算,他同樣亦以事機難明,勝敗難期為憂。紹興六年正月將謀出師,意欲大舉的張浚與高宗有這樣一次對話:
上曰:“朕每以事機難明,專意精思,或達旦不寐?!?張)浚曰:“陛下以多難之際,兩宮幽處,一有差失,存亡所系,慮之誠是也。然雜聽則易惑,多畏則易移,以易惑之心,行易移之事,終歸于無成而已。是以自昔人君,正心修己,仰不愧,俯不怍,持剛健之志,洪果毅之姿,為所當為,曾不他恤。以陛下聰明,茍大義所在,斷以力行,夫何往而不濟?臣愿萬幾之暇,保養(yǎng)天和,澄心靜氣,庶幾利害紛至而不能疑,則中興之業(yè)可建矣?!保?](2冊,卷97,紹興六年正月辛未條,1597)
張浚所云“大義所在,斷以力行,夫何往而不濟”的激勵,雖然是針對高宗“一有差失,存亡所系”的憂慮而發(fā),但其“雜聽”、“多畏”之說,卻未嘗不反映出當時朝廷上下“欲保守則失進取之利,欲進取則慮根本之傷”[1](2冊,卷87,紹興五年三月癸卯條,資政殿大學士提舉臨安府洞霄宮李邴條上戰(zhàn)陣守備措置綏懷各五事所言,1459)的重重憂慮。即便是將帥奏捷,也未能盡去高宗之憂。紹興六年八月,諜報稱劉豫有南窺之意,趙鼎遂議進幸平江。九月,高宗由臨安府出發(fā),“丁夘,御舟宿臨平鎮(zhèn)。上于舟中與宰執(zhí)論岳飛之捷固可喜,淮上諸將各據(jù)要害,雖為必守計,然兵家不慮勝,惟慮敗爾。萬一小跌,不知如何?更宜熟慮?!保?](3冊,卷105,紹興六年九月丁卯條,1705)高宗在即將臨敵作戰(zhàn)之際尚有諸多顧慮,他的“慮敗”,他的“小跌”的擔憂與繼之而來的“邊遽不一,大將張俊、劉光世皆張大賊勢,爭請益兵,自趙鼎而下,莫不恟懼”的情狀其實存在著內(nèi)在的必然聯(lián)系。事實上,南宋朝廷上上下下的這種應(yīng)對外敵入犯的憂慮早就植根于一般朝臣的心中,并非一時所有。
紹興五年正月,在南宋朝廷挫敗偽齊與金的聯(lián)兵入犯之后,高宗為求善后之計,“詔前宰執(zhí)各條具所見來上”,“賜呂頤浩、朱勝非、李綱、范宗尹、汪伯彥、秦檜、張守、王绹、葉夢得、李邴、盧益、王孝廸、宇文粹中、韓肖胄、張澂、徐俯、路允廸、富直柔、翟汝文等詔書,訪以攻戰(zhàn)之利、備御之宜、措置之方、綏懷之略,令悉條上焉?!保?](2冊,卷84,紹興五年正月己酉條,1374)其中李綱所陳“先守備后攻戰(zhàn)”的意見即是以南宋朝廷“生理未固”為其依據(jù)的:
議者或謂敵馬既退,當遂用兵,為大舉之計。臣竊以為不然。譬如奕棋,先當自生,乃可殺敵。生理未固,而欲浪戰(zhàn)以僥幸,此非制勝之術(shù)也。高祖先保關(guān)中,故能東向與項籍爭;光武先保河內(nèi),故能出征以降赤眉、銅馬之屬;肅宗先保靈武,故能破安、史而復(fù)兩京。今朝廷以東南為根本,倘不先為自固之計,將何以能萬全勝敵?又況將士暴露之久、財用調(diào)度之煩、民力科取之困,謂宜大為守備,痛自料理,使之蘇息,乃為得計……謂宜于防守既固、軍政既修之后,即議攻討,乃為得計。此二者守備攻戰(zhàn)之序也。[5](李綱《奉詔條具邊防利害奏狀》,793)
李綱認為“先當自生,乃可殺敵”,“生理未固,而欲浪戰(zhàn)以僥幸,此非制勝之術(shù)”。而“自生”的根本便在于自固,亦即“以東南為根本”,“大為守備,痛自料理,使之蘇息”。其具體策略便是“漸次葺理,假以歲月”:
夫淮南、荊襄者,東南之屏蔽也。六朝之所以能保有江左者,以強兵巨鎮(zhèn)盡在淮南、荊襄間。故以魏武之雄,苻堅、石勒之眾,宇文、拓跋之盛,卒不能窺江表。后則當于淮南東西及荊襄置三大帥,屯重兵以臨之。東路以揚州、西路以廬州、荊襄以襄陽為帥府,分遣偏師,進守支郡,小筑城壘,如開新邊。其初朝廷應(yīng)付錢糧,謂如淮東則以江東路財用給之,淮西則以江西路財用給之,荊襄則以湖南北路財用給之。徐議營田,使自贍養(yǎng)。遇有賊馬,則大帥遣兵應(yīng)援。稍能自守,商旅必通,乃可召人歸業(yè),漸次葺理,假以歲月,則藩籬成矣。前有藩籬之固,后有長江之險,加以戰(zhàn)艦水軍,使淞江一帶帥府郡縣上連下接,自為防守,則敵馬雖多,豈能輕犯?[5](李綱《奉詔條具邊防利害奏狀》,793)
“料理淮南、荊襄以為藩籬”,“徐議營田,使自贍養(yǎng)”的主張涉及到軍隊與供給兩個方面的問題。要真正形成這樣的局面,就必須假以歲月,這也是李綱“自為防守”之說的重要原因。作為宰相的趙鼎也與李綱一樣,持守備為先的觀點,這一點即使在紹興六年九月對敵之際亦未曾改變。趙鼎的《丙辰筆錄》即載有紹興六年九月十二日趙鼎對高宗所陳云:“自古用兵變化不同,初無定論。然先議守而后論戰(zhàn),乃保萬全也?!薄俺贾抟?,若初議遣(張)俊等渡江,徑之淮北,或攻宿,或取徐,得則進,否則退歸,出入不常,使敵罔測,是亦一策,不如止屯淮上。初云筑山寨,亦復(fù)不知修城工役如此之大。臣深恐城未及就,敵已有動息,欲守則無地可歸,欲戰(zhàn)則不保必勝?!保?](174冊,342)先守后戰(zhàn)的主張指向于“保萬全”,而張浚大舉北進的前提卻是“愿陛下剛健有為,成敗利害,在所不恤”。[1](2冊,卷102,紹興六年六月癸亥條所載張浚之言,1677)這種守與戰(zhàn)的不同理念不可避免的引發(fā)戰(zhàn)場上將帥的觀望搖擺,而張、趙兩人日后也陷入越來越激烈的戰(zhàn)守爭辯之中。
先守備后攻戰(zhàn)之說的現(xiàn)實依據(jù)有二:一是軍政當修,二是財用當慮。修整軍政涉及到整頓軍紀,扼制大將手中的權(quán)勢,使之真正地實現(xiàn)彼此配合作戰(zhàn)。至于錢糧等財用問題,也隨著對敵作戰(zhàn)的展開,越來越成為決定軍隊進退的重要因素??梢哉f,軍政與財用問題已經(jīng)日益成為南宋朝廷決定能否北向爭天下時必須要考慮的因素。紹興四年十二月偽齊與金人聯(lián)兵南犯受挫,紹興五年正月南宋朝臣有關(guān)“進”與“守”的奏疏中就已經(jīng)大量涉及到了軍政與財用的問題。僅以《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八十七,紹興五年三月癸卯條所記載為例,其中就有不少朝臣的相關(guān)言論:
國家待遇諸將,爵位極矣,寵賜至矣,事權(quán)重矣。前古所謂善將將者,惟陛下留神而加意焉。[1](2冊,資政殿大學士提舉臨安府洞霄宮王绹所言,1457)
臣請言措置之大略,其一措置軍旅,其二措置糧食……今之大將,皆握重兵,貴極富溢,前無祿利之望,退無誅罰之憂,故朝廷之勢日削,兵將之權(quán)日重。而又為大將者,萬有一稱病而賜罷,或卒然不諱,則所統(tǒng)之眾,將安屬邪?臣謂宜拔擢麾下之將,使為統(tǒng)制,每將不過五千人,棋布四路,朝廷號令,徑達其軍,分合使令,悉由于朝廷之權(quán)以用之,然后可以有為也。何謂措置軍食?諸軍既已分屯諸路,則所患者財谷也。然所費多寡,在彼猶在此耳,則所患者轉(zhuǎn)輸也……今宜舉兩浙之粟以餉淮東,江西之粟以餉淮西,荊、湖之粟以餉岳、鄂、荊南。量所用之數(shù),責漕臣將輸,而歸其余于行在,錢帛亦然,恐未至于不足也。錢糧既無乏絕之患,然后戒飭諸將,不得侵擾州縣,以復(fù)業(yè)之民戶口多寡,為諸將殿最,歲遣官覆實而升黜之,則民得以還其鄉(xiāng)里,而田野日辟,生齒日滋,江北州縣,有興復(fù)之漸矣。如是措置既定,俟至防秋,復(fù)遣大臣,為之統(tǒng)督,使諸路之兵,首尾相應(yīng),綏懷之略,亦在是矣。[1](2冊,資政殿大學士知福州張守所言,1457)
陛下即位之初,韓世忠、劉光世、張俊威名隱然為大將,今又有吳玠、岳飛者出矣。愿詔大將,于所部舉智謀忠勇,可以馭眾統(tǒng)師,各兩三名,朝廷籍記,遇有事宜,使當一隊,毋隸大將,則諸人競奮才智,皆飛、玠之儔矣。大將爵位已崇,難相統(tǒng)一。[1](2冊,資政殿學士提舉臨安府洞霄宮李邴所言,1458-1459)
方今所謂措置,莫若攻守二策。今諸大將之兵自主庭戶,有一纖芥利害,未免更相仇疾。若欲并遣進攻,必先選命總帥,分以精銳之兵,附以招集之眾,合數(shù)萬人,自成一軍。號令既一,權(quán)力既重,諸將雖素貴疇,敢不聽從,維持輯睦,使必有成。其利害與用非素所撫循之兵而僥幸取勝者,蓋亦異矣……凡置營田,皆占形勢之地,則應(yīng)江上之勢,可備御處,遂皆因田以成,營屯之中,擇其甚要害處,又加以重兵為大寨。一年之后,大寨之糧食可稍取于田之谷,則漕運之費省。大寨之軍止則可以保江而固守,出則可以渡江而攻討。屯田之士,常為根本,傳烽數(shù)號,數(shù)千里不絕,則敵人之情畏矣。[1](2冊,端明殿學士提舉臨安府洞霄宮韓肖胄所言,1461-1462)
一方面,南宋的國家安全全賴諸大將護衛(wèi),所以在對敵之際,將帥之間的有力配合顯得格外重要,正如趙鼎所言:“將帥和,社稷之福也”。然而,主要將帥常常從個人利益出發(fā),其事權(quán)過重,難相統(tǒng)一,“有一纖芥利害,未免更相仇疾”,這也是南宋朝廷始終難以解決的痼疾。紹興五年正月,高宗在與宰執(zhí)大臣議及偽齊與金人退遁的原因時,就屢及于此:
(上曰:)“大臣和于內(nèi),將相和于外,故舉措得宜,而敵人知畏,此其所以遁去也?!鄙蚺c求曰:“臣聞?wù)櫿哐?,劉豫誘金人以我諸大將有不和者,故擁眾南來,直欲渡江。今陛下下詔親征,而中外協(xié)心,共濟國事,則敵之初謀盡伐矣,宜其遁去也。師克在和,誠見如此?!保?](2冊,卷84,紹興五年正月丁未條,1373)
(趙)鼎曰:“臣聞降人程師回言,逆臣劉豫紿金人云:光世、世忠比失歡。及至淮甸,異所聞,其氣已沮矣?!鄙显?“有告朕光世、世忠坐少嫌,意不釋然者。烈士當以義氣相許,先國家之急,而后私仇,小嫌何足校?昔寇恂戮賈復(fù)部將,復(fù)以為恥,深銜之。光武曰:‘天下未定,兩虎安得私斗。今日朕分之’,于是并坐極歡,共車同出,結(jié)友而去。光世、世忠縱有睚眥,今日朕為分之,宜釋前憾,結(jié)歡如初?!保?](2冊,卷84,紹興五年正月壬申條,1384-1385)
這里透露出的信息是,敵人的入侵與敗北都與南宋一方的將帥是否能“和”以戰(zhàn)密切相關(guān),以致高宗出于國家安定的考慮,勉勵將帥“以義氣相許,先國家之急而后私仇”。但是,即便這樣的勉勵卻也并不能夠全然消除大將之間的失和。紹興五年六月,岳飛破湖賊,“時淮東宣撫使韓世忠、江東宣撫使張俊皆已立功,而(岳)飛以列校拔起,世忠、俊不能平。先是(岳)飛皆屈已下之,數(shù)通書俱不答。及(岳)飛破楊太,獻樓船各一,兵徒戰(zhàn)守之械畢備,世忠始大悅,而俊益忌之?!保?](2冊,卷90,紹興五年六月丁巳條,1506)更為嚴重的是,將帥之間的不諧甚至在抗御外敵的關(guān)鍵時刻亦復(fù)如此。紹興六年二月,張浚部署軍隊,以圖中原,命韓世忠自承楚以圖淮陽,然而,“淮東宣撫使韓世忠引兵至宿遷縣,執(zhí)金人之將貝勒雅哈。時劉豫聚兵淮陽,世忠欲攻之,乃引兵逾淮泗,旁符離而北?!保?](2冊,卷98,紹興六年二月乙卯條,1616)但其結(jié)果卻是“韓世忠自淮陽引兵歸楚州”,究其原因便是“世忠之出師也,請援于江東宣撫使張俊,俊不從,世忠乃還?!崩钚膫髟谧h及韓世忠退師之由時,亦稱其“實以無援而退,非得城而不取也?!保?](2冊,卷98,紹興六年二月辛酉條,1618)將帥之間這樣的不相配合已經(jīng)逾越了對國家共同利益的服從,他們相互之間的猜疑和敵視,已經(jīng)影響到朝廷意圖的順利貫徹實施。即便是最高軍事指揮張浚的命令亦復(fù)如此,紹興六年三月,“時都督張浚在淮南,謀渡淮北向,惟倚韓世忠為用。世忠辭以兵少,欲摘張俊之將趙密為助??R孕懈?,俊拒之,謂世忠有見吞之意??W嗥蚪凳ブ?,而俊亦稟于朝。趙鼎白上曰:‘浚以宰相督諸軍,若號令不行,何以舉事?俊亦不可拒’。乃責俊當聽行府命,不應(yīng)尚稟于朝。復(fù)下浚一面專行,不必申眀,慮失機事。時議者以為得體。至是,浚終以俊不肯分軍為患,鼎謂浚曰:‘世忠所欲者趙密耳,今楊沂中武勇,不減于密,而所統(tǒng)乃御前軍,誰敢覬覦?當令沂中助世忠,卻發(fā)密入衛(wèi),俊尚敢為辭耶?’浚曰:‘此上策也,浚不能及?!保?](2冊,卷99,紹興六年三月乙亥條,1626-1627)張俊對張浚的命令不僅“拒之”,還可以理直氣壯地“稟于朝”,以致“以宰相督諸軍”的張?!敖K以俊不肯分軍為患”,還得要上奏“乞降圣旨”。雖然趙鼎巧妙地解決了這個棘手的問題,但也只能回避大將彼此間的矛盾。紹興六年九月,決戰(zhàn)偽齊的勢態(tài)已成,高宗進駐平江府,九日,趙鼎后殿奏事曰:“臣竊謂(韓)世忠既城楚與高郵,地利甚便。今張俊又屯盱眙,控制天長、揚州一帶,敵決不敢犯,則世忠一軍包裹在內(nèi),最為安穩(wěn)。但自濠以西,并劉光世地分。光世孤軍,萬一重兵侵犯,韓、張兩人能為出師牽制否?不然,徒為自守之計,朝廷何賴?”[4](174冊,趙鼎《丙辰筆錄》,342)趙鼎的擔憂是有其現(xiàn)實依據(jù)的,因為諸大將權(quán)位已尊,勢力已固,朝廷已經(jīng)難以隨宜指揮:
今諸大將爵居師保之尊,權(quán)視輔弼之重,擁強悍之兵以自衛(wèi),奪生靈之財以自豐。所欲賞者雖無功,人得冒處而不疑;所當罰者雖有罪,彼且保全而不問。大臣畏避而不敢斥,諫官指陳而未嘗行。方茲多事,未可卒治。[1](2冊,卷103,紹興六年七月乙未條引監(jiān)察御史劉長源應(yīng)詔上書所言,1687)
諸大將各自擁兵,更相仇疾,甚至在對敵之際也各持己意,難相協(xié)調(diào)。如遇危急,其情確難預(yù)料。如上所述,即便是張浚圖謀北進時最倚重的韓世忠也未肯輕從之。紹興五年六月,“(張)浚與淮東宣撫使韓世忠議,令舉軍屯泗上,既而世忠退屯楚州,且令提舉官董旼入奏事??K煺堨簟!保?](2冊,卷90,紹興五年六月甲寅條,1503)紹興六年九月十二日,張浚于戰(zhàn)前“屢叩(韓)世忠進取方略,世忠終不盡言,但云與相公屢言之。而其意不過欲令張俊先為一著,渠欲乘隙而動,即易為功也。但恐俊等揣知其意,不肯合謀耳。”[4](174冊,趙鼎《丙辰筆錄》,342)可以說,一直到南宋對陣偽齊之前,諸大將也沒有任何彼此配合支援的態(tài)勢,這就不能不使宰相趙鼎和高宗都對戰(zhàn)事的走向充滿憂慮。
再從財用方面來看,南宋朝廷因其版圖縮小、戰(zhàn)火頻仍、災(zāi)荒不斷,以及對外用度的大增,一直面臨著重重困難。可以說,整個朝廷自上而下都為此憂心忡忡。紹興六年正月丁亥,“淮東宣撫司參謀官陳桷、淮西宣撫司參謀官李健、江東宣撫司主管機宜文字郗漸對于內(nèi)殿。上諭以國家贍養(yǎng)大兵之久,國用既竭,民力已困,切須專意措置屯田,此亦自古已成之效,況軍中亦須先立家計,若有機會,方圖進取?!保?](2冊,卷97,紹興六年正月丁亥條,1604)高宗把“國用”擺在第一位,進取則有待于“機會”,這種擺放順序其實也可以作為主張守勢的朝臣們的一個依據(jù)。作為皇帝的高宗一直深為國家的財用所困:“為君難,未有甚于今日者也。中原未復(fù),不可去兵。而再三發(fā)輸,民力已困。旰食宵衣,凡以為此。日者頒營田之政于四方,而未有大效,孰能為朕趨時赴功,以紓兵民之急乎?”[1](2冊,卷103,紹興六年七月壬申條,1679)與高宗一樣,朝廷上下的大臣也對國家的財用狀況充滿焦慮:
兵革未息,屯戍方興。大計所入,充軍須者十居八九,此國用所以常乏。當講究長策,細大不遺,斯為盡善。[1](2冊,卷96,紹興五年十二月辛亥條,權(quán)戶部侍郎王俁所言,1588)
國家所務(wù),財用為先,嘗竊計一歲之入,不足以供一歲之出,此臣所深憂也。[1](2冊,卷92,紹興五年八月癸丑條,權(quán)兵部侍郎兼權(quán)戶部呂祉所言,1533)
今天下自經(jīng)兵火,以十有三四之土地,十有二三之耕牧,供十有六七之軍旅、數(shù)倍平日之官吏,雖使天雨鬼輸,無由得足,一有兇歉,何以支持?[1](2冊,卷99,紹興六年三月乙未條,左通議大夫提舉江州太平觀王庶所言,1634)
紹興四年所收錢物,計三千三百四十二萬余緡,比所支計闕五十一萬余緡。五年收三千六十萬余緡,比所支計闕一千萬余緡,皆以宣撫司攢剩錢及次年所收登帶通那應(yīng)副。六年未見收數(shù),支計三千二百七十六萬余緡。今年所收計三千六百六十七萬余緡,比所支計闕一百六十一萬余緡。紹興五年監(jiān)酒息錢最增,然以支數(shù)增多,終是應(yīng)副不足,是致六年大段窘迫,頓增起之數(shù),后來已難繼,侵用過之數(shù),后來又難補,逐月拖欠大軍折估,及梓,夔路糴本水腳計司,坐此取怒大將,實非其罪也。[1](3冊,卷111,紹興七年五月壬午條,龍圖閣直學士四川都轉(zhuǎn)運使李迨所言,1796)
一方面是戰(zhàn)火難息,時局不穩(wěn),以致土地大量荒蕪,“瀕淮之地,久經(jīng)兵火,官私廢田,一目千里”[1](2冊,卷87,紹興五年三月辛夘條,起復(fù)秘閣修撰淮東宣撫使司參謀官陳桷所言,1444)可是,力田者少,用糧處多。紹興五年二月,侍御史張致遠專論此云:“聚財養(yǎng)兵,皆出民力。今之獻計者,孰不以儲用不繼為先務(wù),然莫有原其本者。且東南土地不加廣,而日以荒蕪;租賦不加饒,而日以脧耗。蓋緣民以力田為苦,而游手者軍伍收之,避役者度牒假之,強悍者盜賊死之。一人耕,百人食,本先瘁矣?!保?](2冊,卷85,紹興五年二月乙酉條,1394-1395)另一方面則是州縣循習積弊,肆為侵隱?!督ㄑ滓詠硐的暌洝份d都督行府言曰:“今日之急,莫先財賦。若案籍可考,則無容失陷。自兵火后來,成法廢弛,州縣凡有移用,漕司不能盡察;漕司凡有支使,戶部不能盡知,因致州縣肆為侵隱,失陷錢物,為害不細?!保?](2冊,卷89,紹興五年五月辛巳條,1482)加之軍隊規(guī)模擴大,人數(shù)增長,費用加劇,南宋朝廷已經(jīng)不堪重負:“屯駐軍馬,比去歲其數(shù)過倍,費用浩瀚,皆自行在措置應(yīng)副。比嘗置司講究,近畫旨并罷,即里外軍國之費,除茶鹽課入外,止仰上供錢物資助,不容少有違欠。而當職官往往循習積弊,罕肯留心。居常則緩催理以沽名譽,急闕則太擇擾以資吏奸,理合嚴行戒飭……當思國步艱虞,屯兵眾廣,用度増多,恪守條令,悉心措置,專意收簇,如期起發(fā),資助軍國大計?!保?](2冊,卷93,紹興五年九月丁亥,1548)如果說,土地荒廢、官吏為奸的問題皆與人事相干,尚有望于朝廷的籌劃與革弊,那么,頻頻發(fā)生的天災(zāi)則更使南宋的國用、軍須和百姓生活雪上加霜,所謂“亢旱滋久,荒歉日廣,民窮盜起,深可為慮?!保?](2冊,卷91,紹興五年七月乙未條,1525)《建炎以來系年要錄》中有關(guān)這方面的記載可謂比比皆是:
去秋旱傷,連接東南。今春饑饉,特異常歲。湖南為最,江西次之,浙東、福建又次之。然今日賑救之術(shù)不過二說,惟兼行之,斯可以活饑貧而消盜賊。一則發(fā)廩粟,減價以濟之,二則誘民戶賑糴以給之。諸路固嘗有旨,許借常平義倉矣,又嘗令州縣措置賑糴矣,然艱難之際,兵食方闕,義倉之粟,諒亦無幾。州縣往往逐急移用,無可賑給,唯勸誘民戶賑糴,尤為實惠,然豪右閉糴,蓋其常態(tài),況當饑歲,彼孰知恤?[1](2冊,卷98,紹興六年二月乙巳條右諫議大夫趙霈所,1611)
近以朝廷催趣應(yīng)副岳飛月樁錢九萬貫,并撥上供米十萬石往鄂州,又撥四等折錢余米應(yīng)副岳飛,又撥二萬石應(yīng)副荊南王彥,又撥一萬石應(yīng)副鼎州。臣愚兼管潭州,備見帥漕兩司虛實。本路因旱甚民流,檢放之余,通不及三分,稅米內(nèi)仍有五等下戶折錢之數(shù),委無可以支給。本路大軍并將兵自十一月折半支錢,尚自拖欠一月,及口食等米無可指準,逐旋守等諸縣催趣殘零,放不盡稅,斗升支散,惴惴有旦暮之憂。今來十二月,積陰雨雪不止,自下旬雪霰交作,間有雷電,冰凝不解,深厚及尺,州城內(nèi)外,饑凍僵仆,不可勝數(shù)。除用度牒招募僧行,隨即瘞埋,旬日之間,閱實剃度僧行不少。自仲冬闕食,城內(nèi)白晝剽劫,城外十室九空。盜賊迫于饑窮,十數(shù)為群,持杖剽奪,行旅舟船,道路幾于阻絕……況本路州縣,累經(jīng)敵馬,殘壞尤甚,遺黎九死之余,去歲一年,備兼五大:大兵、大火、大旱、大饑、大雪,若通融一路所有,極力救濟,或恐不能延及秋熟,蓋去賣熟尚四月,禾熟尚七月。若更撥錢九萬,及撥米應(yīng)副四處,非唯上供已無可支移,其錢亦何由辦足……今帥漕兩司,空虛無一月之儲,而大軍諸兵,有拖欠之積。萬一雨雪不止,移運不繼,饑寒并至,或生他虞,雖誅責臣身,無救于事。[1](2冊,卷98,紹興六年二月庚戌條,荊湖南路轉(zhuǎn)運判官權(quán)安撫司公事薛弼所言,1613)
臣自入界以來,百姓遮道,陳訴困窮,皆稱去秋旱傷,田畝所收,多者不過四五分,少者才一二分。又緣官中糴買壅遏,米谷價例踴貴,無從得食,盡有菜色。又去秋西川水潦,東川旱暵。即今粒食昂貴,斗米錢兩貫,利路近邊去處又增一倍,民人饑流死者相枕藉于道……四川贍軍十年,民力困弊,計其生理蕩散,何啻旱傷四分以上?[1](2冊,卷99,紹興六年三月壬辰條,四川制置大使席益所言,1633)
在百姓困弊、時局不安、國用艱難、財政困乏的情況下,軍隊的給養(yǎng)自然難以得到完全的保障。給事中廖剛即專此上奏云:“國不可一日無兵,而兵不可一日無食。今諸將之兵,被于江、淮,不知幾萬數(shù),初無儲蓄之備,日待哺于東南之轉(zhuǎn)餉。東南之民,已不勝其困矣?!保?](2冊,卷89,紹興五年五月辛巳條,1481)僅以蜀中為例,“川陜宣撫副使吳玠數(shù)言軍前糧乏,水運留滯”,[1](2冊,卷99,紹興六年三月癸酉條,1625)然而“應(yīng)副吳玠軍須,紹興四年總為錢一千九百五十五萬七千余緡,五年視四年又增四百二十萬五千余緡。蜀今公私俱困,四向無所取給,事屬危急,實甚可憂。”[1](3冊,卷104,紹興六年八月癸卯條,1694)可以說,國家的財用、軍隊的給養(yǎng)、百姓的生存俱已堪稱艱危,而諸大將的私心倍索,鮮慮社稷則更使財用愈加緊張。對于這一點,身為尚書右仆射的張??吹梅浅G宄?“(將帥)所用錢糧,雖各有立定窠名,及專委漕臣應(yīng)辦,自來多是互相占吝,不肯公共挪移,因致闕乏,動經(jīng)旬月,深慮生事”。[1](2冊,卷98,紹興六年二月己未,1618)監(jiān)察御史劉長源也應(yīng)詔上書論及此事云:“今天下之民力,困于養(yǎng)兵,而兵籍之數(shù),類皆無實。且以蜀中論之,都運趙開應(yīng)副關(guān)外軍糧,紹興五年之數(shù),比紹興二年四倍,比三年三倍,比四年一倍。毎歲倍索,稍有稽緩,直申朝廷,遂云誤國。夫糧所以贍兵,必兵倍增然后糧亦倍增。未聞其逐年益兵也,度其私心,蓋謂倍索糧數(shù),必有虧額,恐因寇至兵潰,欲移罪于漕運之臣。其自謀則善矣,如社稷生靈何?”[1](2冊,卷103,紹興六年七月乙未,1687)將帥的以己為重,不暇他顧,以及國家的貧瘠困窘,不能不使南宋朝廷每每在進擊還是退守的決策上總是瞻前顧后,憂慮重重,而這又加劇了將帥們的各懷己意,各自打算,以致難以調(diào)配支遣,形成有力的作戰(zhàn)力量。
以上結(jié)合朝臣奏疏,圍繞紹興六年秋南宋朝廷與偽齊的作戰(zhàn),探討了有關(guān)進擊與退保、將帥跋扈、財用困窘等一系列問題。這些問題本來是紹興六年前就已存在的,只是在關(guān)鍵性的對外一戰(zhàn)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且其后也隨著時局的變化而進一步發(fā)展延續(xù),成為朝廷不得不解決的問題。本文議及于此,是為其后的進一步深入研究奠定基礎(chǔ)。
[1]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M].北京:中華書局,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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