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偉安
(昭通學院人文學院,云南 昭通 657000)
生命苦悶的象征——曹植后期詩綜論
劉偉安
(昭通學院人文學院,云南昭通657000)
人生后期的曹植至少受到了來自以下四個方面的困擾:遇讒被疏,性命之憂,四處遷徙和有志難伸,并因此體驗到了巨大的生命苦悶。上述狀況對曹植后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使得其筆下的事物皆染上了濃厚的主觀色彩。我們?nèi)粢娑蜗蟮乩斫獠苤埠笃诘谋瘎⌒陨幘骋约坝纱艘l(fā)的生命苦悶,則僅僅從其部分直抒胸臆的詩篇求之顯然不夠,也許其數(shù)量眾多的詠物詩、閨怨詩、游仙詩等才是更好的考察對象。因為從本質(zhì)上說,這些詩歌均是生命苦悶的象征。
曹植;后期詩;生命苦悶;象征
日本現(xiàn)代文藝理論家廚川白村曾深刻指出:“生命力受了壓抑而生的苦悶懊惱乃是文藝的根柢,而其表現(xiàn)法乃是廣義的象征主義。”[1]如果以建安二十五年曹操去世,曹丕繼位為界線將曹植的人生分為前后兩個階段的話,那么廚川白村的這一論斷用之于其后期詩歌的創(chuàng)作可謂恰如其分。據(jù)《三國志》等史書記載,曹植早年的人生順遂得意。由于才華杰出,他曾深受曹操青睞。但不幸的是,曹植卷入了他本不應當卷入的太子之爭,且以失敗告終。太子之爭的失敗給曹植帶來了異常嚴重的后果,那就是:曹操去世后,失去庇護的他一直受到了魏文帝曹丕及其子魏明帝曹睿的猜忌、防范乃至迫害。概而言之,人生后期的曹植至少受到了來自以下四個方面的困擾:遇讒被疏,性命之憂,四處遷徙和有志難伸。
人生命運的轉折極大地改變了曹植的個性、情感以及生命體驗。早年的曹植樂觀開朗、恣性任情、風流自賞,但后期的他則始終在無邊的哀怨、忿懟、壓抑、失落中掙扎,體驗著巨大的生命苦悶。而個性、情感以及生命體驗的改變又對曹植的文學創(chuàng)作尤其是詩歌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如果說其早期詩歌主要是敘寫游宴,流連光景,感激恩寵,歌功頌德,充滿了昂揚樂觀的精神,那么其后期詩歌的主要內(nèi)容則是抒寫心中的憂憤與苦悶。在曹植的后期詩中確有直抒胸臆的,如《怨歌行》、《贈白馬王彪》等皆是,不過此類詩篇所占比例并不大,且多具有“憤而成篇”的性質(zhì),主要表達的是曹植在特定遭遇下的諸如怨懟之類的情感體驗,因而尚不足以讓我們對其后期的生命處境以及生命體驗有一個完整性的了解。雖說人類的情感體驗與生命體驗是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無法截然分割,但兩者其實是有所差異的,總體而言后者要比前者更深刻,更持久,更復雜也更具有整體性和本原性。生命體驗深者,其情感體驗必深;生命體驗淺者,其情感體驗亦必淺。雖然曹植后期詩中幾乎每一篇都既表達了情感體驗也表達了生命體驗,但畢竟有所側重,那些直抒胸臆式的詩篇側重的是前者。我們知道,曹植是一位主觀性極強的作家,“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此語形容他后期的創(chuàng)作可謂十分貼切。因此我們?nèi)粢娑蜗蟮乩斫獠苤埠笃诘谋瘎⌒陨幘骋约坝纱硕w驗到的生命苦悶,則僅僅從其部分直抒胸臆的詩篇求之顯然不夠,也許其數(shù)量眾多的詠物詩、閨怨詩、游仙詩等才是更好的考察對象。畢竟,曹植后期許多詠物、閨怨等題材的詩歌表面上抒發(fā)的雖是外界事物如轉蓬的苦悶,他人如思婦、棄妻或美女的苦悶,但曲折含蓄地傳達出來的實乃自我的苦悶。而其游仙詩抒發(fā)的雖是對于游仙的向往,但折射出來的依然是曹植自身在囚徒般的現(xiàn)實處境中所體驗到的苦悶。綜合分析曹植后期的詠物、閨怨以及游仙等題材的詩歌,即可發(fā)現(xiàn)它們至少傳達出了以下幾個方面的生命苦悶:
曹操去世后,曹植受到了曹丕父子連續(xù)不斷的迫害。這種迫害是多方面的,如曹丕一上臺就借故將被視為曹植的所謂羽翼的丁儀、丁廙并其男口誅戮,且迫令曹植離京前往其封地。黃初二年,曹植甚至差點因監(jiān)國謁者灌均奏其“醉酒悖慢,劫脅使者”而被治罪,幸虧卞太后干預,才留得一命,被貶爵安鄉(xiāng)侯。而為了防備包括曹植在內(nèi)的同姓諸侯王培植自己的勢力形成根據(jù)地威脅到其統(tǒng)治地位,曹丕父子還采取了削弱他們的實力,且不讓他們在某地長期定居的措施。史學家陳壽曾指出:“魏世王公,既徒有國土之名,而無社稷之實,又禁止壅隔,同于囹圄;位號靡定,大小歲易;骨肉之恩乖,《常棣》之義廢。為法之弊,一至于此乎!”(《三國志·魏志·武文世王公傳》)“時法制,待藩國既自峻迫,寮屬皆賈豎下才,兵人給其殘老,大數(shù)不過二百人?!倍苤灿帧耙郧斑^,事事復減半。十一年中而三徙都,常汲汲無歡?!保ā度龂尽の褐尽り愃纪踔矀鳌罚┎苤苍谄洹哆w都賦序》中自述:“余初封平原,轉出臨淄,中命鄄城,遂徙雍丘,改邑浚儀,而末將適于東阿。號則六易,居實三遷。連遇瘠土,衣食不繼。”在曹植后期的詩歌中,這種因“號則六易,居實三遷”而產(chǎn)生的漂泊的生命苦悶被沉痛地抒發(fā)了出來,如《雜詩六首》其二:
轉蓬離本根,飄飖隨長風。何意回飚舉,吹我入云中。高高上無極,天路安可窮。
類此游客子,捐軀遠從戎。毛褐不掩形,薇藿常不充。去去莫復道,沉憂令人老。
轉蓬離棄了本根,四處漂泊,不知會被狂風吹向何方,唯一知道的是天路無窮。而捐軀從戎,遠離故鄉(xiāng)的游子也是有類轉蓬,毛褐不完,薇藿不充,饑寒交迫,只能在沉重的憂傷中漸漸老去。而轉蓬和游子的遭遇象征的實際上就是曹植自身的命運,轉蓬和游子的苦悶也就是曹植自身苦悶的寫照。更為沉痛的則是《吁嗟篇》:
吁嗟此轉蓬,居世何獨然。長去本根逝,宿夜無休閑。東西經(jīng)七陌,南北越九阡。
卒遇回風起,吹我入云間。自謂終天路,忽然下沉淵。驚飚接我出,故歸彼中田。
當南而更北,謂東而反西。宕宕當何依,忽亡而復存。飄飖周八澤,連翩歷五山。
流轉無恒處,誰知吾苦艱?愿為中林草,秋隨野火燔。糜滅豈不痛,愿與根荄連。
嚴格意義上說,本詩雖然通篇寫的是轉蓬,但并不是詠物詩,而是以物自喻的寓言詩。詩歌描繪了轉蓬離棄本根之后,東西南北,漂泊不定,忽而入云,忽而沉淵,無法掌握自身的命運,只能任人擺布的困境。轉蓬的命運是如此,處于人生后期的曹植的命運又何嘗不是如此?他時時在四處漂泊的困境中掙扎,不知何年是個盡頭,只能借轉蓬之口哀怨地感嘆:“流轉無恒處,誰知吾苦艱?”以至于他寧愿如中林草一樣,在秋天到來之際被野火焚燒,忍受糜滅之痛,也要與根荄連在一起。從中可見,東西南北永無終期的漂泊生涯給曹植帶來了多么巨大的精神痛苦!
早年的曹植深受其父曹操的寵愛,擁有大量志同道合的友人,且經(jīng)常置酒交游,吟詩作賦,斗雞走馬,聲色娛情,正如其《箜篌引》所云:“置酒高殿上,親交從我游。”而其《名都篇》亦云:“鳴儔嘯匹侶,列坐竟長筵?!贝藭r的曹植是諸多友人眾星捧月的中心,自然不會產(chǎn)生被棄感,但人生后期的他就不一樣了。按照當時魏國法制,諸侯王受到的禁錮甚嚴,極少有相互來往的機會,以至于曹植哀嘆:“婚媾不通,兄弟乖絕,吉兇之問塞,慶吊之禮廢。恩紀之違,甚于路人;隔閡之異,殊于胡越?!薄懊克墓?jié)之會,塊然獨處,左右唯仆隸,所對惟妻子。”(《求通親親表》)等于是被打入了冷宮。更甚者曹植還隨時處于“蒼蠅間白黑,讒巧令親疏”(《贈白馬王彪》)的險惡政治環(huán)境之中,動輒得咎。就如蔣寅先生指出的,后期的曹植“最終實際上是陷于一個無君可事,無業(yè)可為,無人可友的境地?!盵2]因此,他的心靈深處有一種生命被廢棄的苦悶。這種苦悶通過其閨怨詩得到了抒發(fā),如《七哀詩》云:
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婦,悲嘆有余哀。借問嘆者誰,言是宕子妻。君行踰十年,孤妾常獨棲。君若清路塵,妾若濁水泥。浮沉各異勢,會合何時諧。愿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君懷良不開,賤妾當何依?
“君”者,曹丕父子也,“賤妾”者,曹植自喻也?!熬雄u十年,孤妾常獨棲”,獨守空閨的孤妾是多么熱切地企盼著游子歸來,可是這種企盼總是一再落空。同樣,曹植是多么希望曹丕父子能夠回心轉意,注重骨肉之情,重新親近自己啊,可是無論他怎樣忠心耿耿,怎樣幻想著“愿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也無法感動曹丕父子?!熬龖蚜疾婚_,賤妾當何依?”賤妾的苦悶不也就是曹植的苦悶嗎?他并非不欲向曹丕父子傾訴自己的苦悶,但正如其在《當墻欲高行》中感嘆的:“眾口可以鑠金,讒言三至,慈母不親。憒憒俗間,不辯偽真。愿欲披心自說陳,君門以九重,道遠河無津。”除了在被廢棄中走完自己的生命旅程,曹植還能何為?劉履在《選詩補注》中云:“《七哀》詩,比也。子建與文帝同母骨肉,今乃浮沉異勢,不相親與,故特以孤妾自喻,而切切哀慮之也?!毙湃唬∮秩纭陡∑计罚?/p>
浮萍寄清水,隨風東西流。結發(fā)辭嚴親,來為君子仇。恪勤在朝夕,無端獲罪尤。
在昔蒙恩惠,和樂如瑟琴。何意今摧頹,曠若商與參。茱萸自有芳,不若桂與蘭。
新人雖可愛,無若故所歡。行云有返期,君恩倘中還。慊慊仰天嘆,愁心將何訴?
日月不恒處,人生忽若寓。悲風來入懷,淚下如垂露。發(fā)篋造裳衣,裁縫紈與素。
詩中女主人公“結發(fā)辭嚴親,來為君子仇,”曾經(jīng)“恪勤在朝夕”,結果卻是“無端獲罪尤”,被喜新厭舊的丈夫無情地冷落了,遺棄了。回想“在昔蒙恩惠,和樂如瑟琴”的恩愛歡樂的場景,再比照“何意今摧頹,曠若商與參”的現(xiàn)實,她真是心亂如麻,坐立不寧,一個“何意”的感嘆不知包含了多少被無情遺棄的傷痛、屈辱和苦悶!但曾經(jīng)恩愛的丈夫早已變心,自己的愁苦又該跟何人訴說呢?想到日月易逝,人生將老,她不禁淚下如垂露,只好通過“發(fā)篋造裳衣”來排遣苦悶,打發(fā)光陰。而曹植披肝瀝膽,忠心為國,換來的卻是曹丕父子的猜忌迫害,不也是無端獲罪尤嗎?而其被疏遠乃至被拋棄的命運與詩中的棄妻又何其相似!陳祚明說此詩“應是自寄思戀之懷,故慨然于年命之不俟,纏綿悱惻?!保ā恫奢奶霉旁娺x》卷六)可謂知言者也。
如果說建功立業(yè)是漢末三國那個動蕩時代里眾多士人的共同理想,他們普遍將其視為讓生命不朽的最重要途徑,那么“生乎亂,長乎軍”,從小受到其父曹操的曠世功業(yè)耳濡目染的曹植就更不必論了,他幾乎將建立不朽功業(yè)視為生命的全部意義。如其《與楊德祖書》云:
辭賦小道,固未足以揄揚大義,彰示來世也。昔揚子云,先朝執(zhí)戟之臣耳,猶稱壯夫不為也;吾雖薄德,位為藩侯,猶庶幾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yè),流金石之功,豈徒以翰墨為勛績,辭賦為君子哉?
在強烈的建功立業(yè)理想的驅(qū)動下,人生后期的曹植甘冒被猜忌的風險,不斷向曹丕父子獻詩明志,并一再上表求自試,如《責躬詩》云:“愿蒙矢石,建旗東岳。”《圣皇篇》云:“思一效筋力,糜軀以報國?!痹凇肚笞栽嚤怼分胁苤哺菓┣械乇硎咀约旱睦硐刖褪恰俺宋5鸽U,騁舟奮驪,突刃觸鋒,為士卒先”,以討伐“違命之蜀”和“不臣之吳”,若能“虜其雄帥,殲其丑類”,則雖“身分蜀境,首懸吳闕,猶生之年也?!蹦且皇资住敦煿姟?、《圣皇篇》,那一份份《求自試表》、《陳審舉表》幾乎是在哀求曹丕父子:給自己一個為國效力的機會,即便戰(zhàn)死疆場也勝于閑居喪志。但無論曹植怎樣哀求,曹丕父子都置若罔聞。據(jù)《三國志·魏志·陳思王植傳》載:“植每欲求別見獨談,論及時政,幸翼試用,終不能得?!边@也難怪!猜忌之心極強的曹丕父子怎么可能放心讓曹植領軍出戰(zhàn),建功立業(yè)呢?正如清人吳淇指出的,曹植一再求自試,而且“請之于罹罪之余,非徒無益,更深文帝之忌耳?!保ā读x詩定論》卷五)曹丕父子不但不可能讓曹植執(zhí)掌兵權,反而會更加嚴密地監(jiān)控防范他。在受到曹丕父子猜忌的情況下,曹植唯一能做的就是廢置閑居而已。這對視建立不朽功業(yè)為生命最高甚至全部價值的曹植而言,是一種多么難以忍受的痛苦!對他昂揚的生命力又是一種多么嚴酷的壓抑!“人生處一世,去若朝露晞”,“自顧非金石,咄唶令心悲”(《贈白馬王彪》),“樂時物之逸豫,悲予志之長違”(《臨觀賦》),“信有心而在遠,重登高以臨川。何余心之煩錯,寧翰墨之能傳?”(《幽思賦》)眼見有限的生命時光一天天虛擲而去,曹植心中所體驗到的時光促迫的苦悶也越來越強烈。在其后期詩歌創(chuàng)作中,曹植借美人之遲暮將這種苦悶一再曲折含蓄地抒發(fā)了出來,如《雜詩六首》其四:
南國有佳人,容華若桃李。朝游江北岸,夕宿瀟湘沚。
時俗薄朱顏,誰為發(fā)皓齒。俯仰歲將暮,榮耀難久恃。
孔子云:“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保ā墩撜Z·衛(wèi)靈公》)人命如露,年華易逝,但曹植卻只能如“容華若桃李”的南國佳人一樣虛耗生命,眼見“俯仰歲將暮,榮耀難久恃”,其內(nèi)心的苦悶又當幾何?又如《美女篇》云:
美女妖且閑,采桑歧路間。柔條紛冉冉,落葉何翩翩。攘袖見素手,皓腕約金環(huán)。
頭上金爵釵,腰佩翠瑯玕。明珠交玉體,珊瑚間木難。羅衣何飄飖,輕裾隨風還。
顧盼遺光采,長嘯氣若蘭。行徒用息駕,休者以忘餐。借問女安居,乃在城南端。
青樓臨大路,高門結重關。容華耀朝日,誰不希令顏?媒氏何所營?玉帛不時安。
佳人慕高義,求賢良獨難。眾人徒嗷嗷,安知彼所觀。盛年處房室,中夜起長嘆。
這位容華耀朝日的絕代美女痛感“求賢良獨難”,因而深深體驗到了一種青春不再,盛年將逝的苦悶。郭茂倩評論《美女篇》云:“美女者,以喻君子,言君子有美行,愿得明君而事之。若不遇時,雖見征求,終不屈也。”(《樂府詩集》卷六十三)其實更具體地說,詩中的美女實乃曹植自喻也,美女不嫁隱喻的則是自身的懷才不遇,只不過寫得含蓄委婉,意味深長。詩歌結尾處云:“盛年處房室,中夜起長嘆。”何其生動地抒發(fā)了曹植那種時光促迫,功業(yè)未成的生命苦悶??!前人早已注意到了這一點,清人王堯衢說:“子建求自試而不見用,如美女之不見售,故以為比。”(《古唐詩合解》卷三)而劉履亦評論《美女篇》說:“子建志在輔君匡濟,策功垂名,乃不克遂,雖授爵封,而其心猶為不仕,故托處女以寓怨慕之情焉。”(《選詩補注》卷二)
正如上文所說,處于人生后期的曹植雖名為藩侯,實則無異于“圈牢之養(yǎng)物”。而我們知道,渴望自由是人類最根深蒂固的天性。一個人的生命受到的拘束越嚴酷,則其對自由的渴慕也就會越強烈,曹植也不例外。在生命被近乎拘囚不得自由的狀況下,后期的曹植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游仙詩,表達了對游仙的向往。如《游仙詩》:
人生不滿百,戚戚少歡娛。意欲奮六翮,排霧凌紫虛。蟬蛻同松喬,翻跡登鼎湖。
翱翔九天上,騁轡遠行游。東觀扶桑曜,西臨弱水流。北極登玄渚,南翔陟丹丘。
此詩中的“松喬”乃赤松子與王子喬,皆傳說中的仙人,“鼎湖”則是傳說中黃帝乘龍升天處。在詩中曹植痛感人生短促,且戚戚寡歡,因而幻想如赤松子、王子喬、黃帝一樣蟬蛻成仙,翱翔九天之上,東西南北,隨意所至。又如《五游詠》:
九州不足步,愿得凌云翔。逍遙八纮外,游目歷遐荒。披我丹霞衣,襲我素霓裳。
華蓋芳晻藹,六龍仰天驤。曜靈未移景,倏忽造昊蒼。閶闔啟丹扉,雙闕曜朱光。
徘徊文昌殿,登陟太微堂。上帝伏西欞,群后集東廂。帶我瓊瑤佩,漱我沆瀣漿。
踟躕玩靈芝,徙倚弄華芳。王子奉仙藥,羨門進奇方。服食享遐紀,延壽保無疆。
曹植痛感 “九州不足步”,因而 “愿得凌云翔”,并由此展開了豐富奇妙的想象。他想象自己駕著六龍來到仙界,在天宮的殿堂里盡情游覽,受到了上帝、群后以及眾多仙人的熱情款待,并且服食了仙藥奇方,因而得以延壽無疆。清人丁晏在《曹集銓評》中評價此詩云:“精深華妙,綽有仙姿,炎漢已還,允推此君獨步。”
游仙乃是古代尤其是魏晉時代的詩人們常有的一種幻想,非獨曹植為然。但在不同個體身上,激發(fā)游仙幻想的原因不盡相同。曹操也寫有不少游仙詩,如《秋胡行》:“愿登泰華山,神人共與游?!钡鞘窃诮⒘瞬恍嗟恼喂I(yè),即獲得了世俗成功的基礎上進一步渴望生命的永恒和逍遙。曹植則不一樣,他在有生之年并沒有建立任何可以名垂青史的世俗功業(yè),而且從本質(zhì)上說他也并不是神仙家之流的人物。在早年作的《辨道論》中他曾痛斥“神仙之書,道家之言”為“虛妄甚矣哉!”其《贈白馬王彪》亦云:“苦辛何慮思,天命信可疑。虛無求列仙,松子久吾欺?!钡浜笃凇叭松粷M百,戚戚少歡娛”的處境卻終于使他產(chǎn)生了“翱翔九天上”、“逍遙八紘外”的游仙幻想。知人論世是解讀文藝作品的一個基本原則??紤]到曹植后期近乎“圈牢之養(yǎng)物”的生命狀態(tài),我們就可知其游仙幻想的本質(zhì)是對生命之自由的渴慕和追求。正如清人朱乾所說:“游仙諸詩嫌九州之局促,思假道于天衢,太抵騷人才士不得志于時,藉此以寫胸中之牢落,故君子亦有取焉。”(《樂府正義》卷十二)
一般而言,幻想固然具有積極作用,就如現(xiàn)代瑞士心理學家榮格說的:“幻想是取得心理平衡和心理補償?shù)囊环N不可缺少的手段。”[3]但對曹植而言,痛感“天命與我違”(《贈白馬王彪》)的他越知道神仙為虛妄,其游仙幻想的悲劇意味就越濃重。其《遠游篇》云:“昆侖本吾宅,中州非我家?!钡噯柌苤补婺苊{生雙翅,離棄中州,飛上昆侖嗎?可見,曹植在現(xiàn)實中囚徒般的困境并不會因為游仙幻想而有任何改變,其內(nèi)心的拘囚苦悶只會與日俱增,成為了一種無法解脫的漫長的精神煎熬。這種囚徒困境徹底扼殺了曹植曾經(jīng)如火一般旺盛的生命力,讓他以四十一歲的盛年赍志而歿,抱恨終天,給后人留下了無盡的嘆惋。
曹植本非等閑之輩,自許甚高,其終極追求乃是 “功勛著于景鐘,名稱垂于竹帛”(《求自試表》),這種終級追求的目標在于張揚生命,使之克服時間和空間的有限性,獲得永恒價值,而他又偏偏遭遇了異常嚴酷的拘囚和壓抑,只能在歲月的流逝中徒然老去。于是生命力的壓抑與張揚之間形成了尖銳且永遠無法調(diào)和的矛盾,長久地激蕩著曹植的心靈,使之充滿了苦悶。這種苦悶是生命被拘囚不得自由的苦悶,是“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的苦悶,亦即渺小而短促的個體生命將在歷史長河中默默無聞地湮滅的人生大悲。
漢代史學家司馬遷曾說:“《詩》三百篇,大抵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報任安書》)而日本文藝理論家廚川白村也指出:“對于人生,有著極強的愛慕和執(zhí)著,至于雖然負了傷,流著血,苦悶著,悲哀著,然而放不下,忘不掉的時候,在這時候,人類所發(fā)出來的詛咒、憤激、贊嘆、企慕、歡呼的聲音,不就是文藝嗎?”[1]可見,文藝絕不僅僅是供人玩弄的小擺設,它是人類的生命體驗的產(chǎn)物。而在所有的生命體驗中,苦悶又是最易為人們所普遍感受到且最足以激發(fā)文學創(chuàng)作欲望的一種。從上文的分析可知,曹植后期的詠物、閨怨與游仙詩不但表達了豐富的情感體驗,更表達了更深層次的苦悶的生命體驗。當然,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苦悶乃至其他各種生命體驗或情感體驗不一定非要直接傾瀉出來不可,委婉含蓄地抒發(fā)出來,也許更符合審美的要求。正如法國十九世紀著名象征主義詩人馬拉美指出的:“直陳其事,這就等于取消了詩歌四分之三的趣味,這趣味原是要一點兒一點兒去領會它的。暗示,才是我們的理想?!盵4]而我國當代美學家朱光潛先生則更具體地指出:“寫景詩宜于顯,言情詩所托之景雖仍宜于顯,而所寓之情則宜于隱?!盵5]“顯則輪廓分明,隱則含蓄深永?!盵5]由于人生后期的特殊處境,曹植雖強烈地體驗到了包括漂泊、被棄、促迫以及拘囚在內(nèi)的多種復雜的生命苦悶,但未必都能直接傾訴出來,于是在很多情況下他便以詠物、閨怨與游仙等題材來含蓄訴說之。也正因為如此,曹植后期詩中的諸如轉蓬、思婦、棄妻、美女、仙人以及其他許多意象,大都具有比興、隱喻或反襯功能,寄托著他的苦悶卻又并不明言??梢哉f,在中國文學史上曹植雖非第一個大量運用比興、隱喻和反襯這些修辭手法從事詩歌創(chuàng)作的詩人,但第一個大量運用比興、隱喻和反襯來象征且抒發(fā)自我的生命苦悶的詩人則非他莫屬。通過象征來掩抑吞吐地抒發(fā)自我的生命苦悶于曹植有兩種效果:既不觸犯曹丕父子的忌諱,又使其詩更富于含蓄蘊藉,余味曲包的文學意味。眾所周知,曹植的詩歌尤其是后期詩歌受到了后人極高的評價,如鐘嶸在《詩品》中稱曹植詩:“其源出于國風,骨氣奇高,詞采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zhì),粲溢今古,卓爾不群?!倍犯菰淳筒浑y發(fā)現(xiàn),曹植后期的詩歌之所以取得那么高的藝術成就,具有那么強大的感染力,除了他本人所具備的天下才共一石而獨得八斗的卓越文學才華以外,根本原因之一就在于它們不是無病呻吟,亦非游戲筆墨,而是生命苦悶的象征。
[1](日)廚川白村.苦悶的象征[M].魯迅,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21、24.
[2]蔣寅.主題史和心態(tài)史上的曹植[J].西北大學學報(社科版),2010,(1):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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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法)馬拉美.談文學運動[A].黃晉凱,張秉真,楊恒達.象征主義·意象派[C].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9:42.
[5]朱光潛.詩論[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08:55,55.
SYMBOL OF DEPRESSED LIFE——A Comprehensive Study on Cao Zhi’s Later Poems
LIU Wei-an
(School of Humanities,Zhaotong University,Zhaotong Yunnan 657000)
In Cao Zhi’s later life,he was troubled by the following four aspects at least:being alienated because of slanderous talk,the danger of life,wandering from place to place and ideal that could not be achieved,and feeling the heavy depression of life.All of those we talked about above influenced his poetry creation in his later-period deeply,making many things under his pen had a strong subjective color.If we want to understand Cao Zhi’s tragic life situation and depressed life experience comprehensively,it is obviously insufficient for us to pay attention to some poems which poured out his feeling straightly.Perhaps many of his late-period poems,such as poems of chanting things,poems of depressing things and poems of tourism,are the best researching objects.In terms of the essence,Cao Zhi’s late-period poems are symbol of li
Cao Zhi;late-period poems;depressed life;symbol
1206.2
A
1672-2868(2015)04-0081-06
2015-06-15
劉偉安(1970-),男,湖南安化人。昭通學院人文學院,副教授,文學碩士。研究方向:古代文學研究。
責任編輯:陳澍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