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沃金權利理論述評

楊國慶12

(1.黑龍江大學哲學學院,哈爾濱150080;2.哈爾濱工程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哈爾濱150001)

德沃金權利理論述評

楊國慶1,2

(1.黑龍江大學哲學學院,哈爾濱150080;2.哈爾濱工程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哈爾濱150001)

在《認真對待權利》一書中,美國法哲學家德沃金在批判法律實證主義和功利主義的基礎上,提出了“權利是政治王牌”的反功利主義概念,并明確了“平等關心與尊重的權利”的基礎權利地位。羅爾夫·賽多利斯經(jīng)分析后指出“平等關心”的權利具有明顯的功利主義內(nèi)涵。德沃金對此并不否認,甚至為功利主義進行了辯護。這一吊詭現(xiàn)象展現(xiàn)了“平等關心”與“平等尊重”的內(nèi)在張力、權利與功利主義的復雜關系。經(jīng)分析可知:“平等關心”和“平等尊重”的沖突并不是德沃金權利理論自身的邏輯缺陷,而是彼此沖突的直覺在該理論上的反映。另外,基于功利主義的強大解釋力,權利必須在與功利主義相對照的語境中界定自身,這是包括德沃金在內(nèi)的西方權利理論無法超越的必然限度。

權利;功利主義;平等關心;平等尊重

“天賦人權”的自然權利理論是資產(chǎn)階級革命的強大理論武器。但是,隨著邊沁批判自然權利理論并提出功利主義思想之后,功利主義理論逐漸占據(jù)了統(tǒng)治地位,而權利理論則一蹶不振。直到20世紀70年代,在羅爾斯、諾奇克、德沃金等學者的長期努力下,權利理論才重新獲得了強大的解釋力[1]212-235。1977年,德沃金所出版的《認真對待權利》一書正是著重闡發(fā)權利理論的代表性著作。德沃金在該書中明確批判了功利主義思想并捍衛(wèi)了個人權利觀念。由于德沃金的權利理論正是在反功利主義的基礎上建構而來的,所以探討權利與功利主義之間的關系問題是分析德沃金權利理論的關鍵線索。

一、反功利主義的權利理論

不可否認,德沃金的權利理論是反功利主義的,這一點集中體現(xiàn)在德沃金所定義的權利概念上。德沃金認為,“如果一個人享有某種權利,那么,政府就算以一般福利為由來否認這種權利,也是不對的。這種意義上的權利可以稱之為反功利主義的權利概念。”[2]269值得注意的是,反功利主義是德沃金權利概念的核心構成要素,甚至是唯一構成要素;而究其原因則在于,德沃金的權利概念建立在反功利主義的基礎之上。

(一)批判法律實證主義與提出原則觀念

在德沃金看來,法律實證主義可以被稱為“規(guī)則模式”。這種模式包括相互聯(lián)系的三項原則:一是法律就是一套特殊規(guī)則體系;二是在這套規(guī)則體系出現(xiàn)漏洞時,法官在判決時享有自由裁量權;三是當法官行使自由裁量權時,他并不是在實施一項法律權利[2]17。

德沃金嚴厲批判了這種“規(guī)則模式”。他認為,“規(guī)則模式”是一個自身忽視“原則”并進而遮蔽人們對“原則”關注的理論。正是基于這種理論,在不存在有效規(guī)則之處,法官就有理由去創(chuàng)造法律,其結(jié)果就是對當事人權利的侵犯。與這種理論不同,德沃金明確指出,在法律規(guī)則之外,仍然存在著法律“原則”,法官在規(guī)則體系出現(xiàn)漏洞時,仍然可以依據(jù)“原則”進行裁決。由于“原則”也是法律的組成部分,那么法官就不是在進行自由裁量了,他的裁決仍然是實施法律權利。針對德沃金所做出的這種判斷,我們的問題是,“原則”是法律的固有組成部分嗎?法官能夠根據(jù)“原則”進行裁決嗎?

就民主觀點和法無溯及力觀點而言,法官似乎不能夠援引“原則”進行判決,因為“原則”并不是立法機關所制定的法律。從民主觀點來看,由于法官非經(jīng)民主程序選舉產(chǎn)生,法官也不向選民負責,那么,如果法官不使用立法機關制定的法律,將會嚴重危害民主原則。從法無溯及力觀點來看,如果法官不是使用已經(jīng)存在的法律,而是制定新的法律并溯及既往的運用于已經(jīng)發(fā)生的案件的方法,那么,這就是創(chuàng)設一種新的義務,這對于當事人是不公平的。在這里,德沃金遇到了既要不違反民主觀點和法無溯及力觀點又要堅持“原則”觀點的兩難選擇。

為了破解這一難題,德沃金首先界定了“原則”這個范疇。他認為,“原則”包括政策和原則兩個方面,政策是對社會集體目標的促進或保護,原則是對個人或集體權利的尊重或維護[2]82。接下來,德沃金進一步指出,民主觀點和法無溯及力觀點只對“基于政策的判決”有效而對“基于原則的判決”沒有意義。具體原因為:一方面,原則觀點所維護的權利不受任何政策觀點的影響,權利高于多數(shù)人的利益,并非民主選舉的法官可以更好地評價政策的觀點并進而維護權利;另一方面,在原告反對被告時,被告已經(jīng)具有了相應的義務,法官引用原則做出對這種義務的判決,并未違反法無溯及力原則[2]85。在上述論證的基礎上,德沃金澄清了“基于原則的判決”并沒有違反民主觀點和法無溯及力觀點的嫌疑,從而確立了原則觀念的合法地位。

(二)批判功利主義與確立個人權利觀念

根據(jù)德沃金的理論,批判法律實證主義的目的,主要在于保護被法官自由裁量權所忽視的權利;同樣,提出原則觀念的目的,也是意在確立個人權利的地位,這也就是德沃金所說的,“原則觀點旨在捍衛(wèi)個人權利,政策觀點旨在維護集體目標”[2]90?；谶@一原因,德沃金在指出原則也是法律之后,需要進一步探討個人權利觀念的問題。德沃金在反功利主義的背景下闡述了權利理論的問題,集中表現(xiàn)為在處理個人權利與集體目標兩者之間的關系中闡發(fā)權利思想。與原則是在與政策相對的意義上加以界定一樣,個人權利也是在與集體目標的比較中而加以界定的。德沃金最有名的“權利是政治王牌”的定義就是相對于集體目標的反功利主義的定義:“個人權利是個人所持有的政治王牌。當由于某種原因,一個集體目標不足以否認個人希望去擁有某物或去做某事的充分正當理由時,不足以成為施加損失和傷害個人的充分正當理由時,個人就擁有權利。”[2]Introduction11

在提出了具有反功利主義性質(zhì)的“權利是政治王牌”的定義之后,德沃金進一步厘清了平等權與自由權的關系,并明確了“作為平等的人受到對待的權利”的基本權利地位。德沃金認為,“‘作為平等的人受到對待的權利’必須被作為是自由主義平等觀念的根本要素,并且認為具有更多限定的‘平等對待的權利’僅僅因某些特殊原因,在它遵循更為基本權利的特殊情形下,它才能夠被持有。而且,當有證據(jù)表明‘作為平等的人受到對待的權利’要求具體自由權時,這些具體自由權利才應當獲得承認。如果確實如此,那么,具體自由權就不僅不會與任何假定與之沖突的平等權發(fā)生沖突了,而且源自于被視為更為根本的平等權?！盵2]273-274根據(jù)德沃金的上述觀點,一方面,具有普遍性的權利是平等權而不是自由權,自由權只是具體的權利,而且,具體的自由權源自普遍的平等權;另一方面,平等權包括“平等對待的權利”和“作為平等的人受到對待的權利”?！白鳛槠降鹊娜耸艿綄Υ臋嗬币簿褪恰捌降汝P心與尊重的權利”,是基本權利,“平等對待的權利”是派生權利。

二、權利理論中的功利主義思想

在批判法律實證主義和功利主義的基礎上,德沃金提出了以“平等關心與尊重的權利”為基本權利的反功利主義權利概念。但是,在我們繼續(xù)分析之后,卻能夠驚異地發(fā)現(xiàn),德沃金在反功利主義基礎上所提出的權利概念明顯具有功利主義的內(nèi)涵。

(一)權利概念的功利主義內(nèi)涵

在提出“平等關心與尊重的權利”概念后,德沃金對此進行了一個解釋:“政府把他的公民作為平等的人加以對待,這意味著政府把公民作為自由人或者獨立人加以對待,或者對他們予以平等的尊重。總之,這是一個至少自康德以來的政治理論中心問題?！盵3]208從德沃金的上述觀點中,我們似乎看不出太多的問題,但如果我們關注羅爾夫·賽多利斯的解釋,問題就會比較清楚。首先,羅爾夫·賽多利斯對德沃金所說的“平等關心”和“平等尊重”的內(nèi)涵進行了界定?！捌降茸鹬亍币馕吨總€人有權指導自己的生活,有權拒絕給予其他人的生活以更高的價值;“平等關心”則意指所有人有權公平分享用于他們特定生活的社會資源[4]208。其次,羅爾夫·賽多利斯指出,“平等尊重”與“平等關心”之間存在張力?！捌降茸鹬亍币馕吨鹬厮说倪x擇;“平等關心”則意味著優(yōu)先考慮一般福利最大化,意味著為達此目的而對個人自由的干涉[4]208-209。很明顯,由于“平等關心”是德沃金“平等關心與尊重的權利”的有機構成要素,如果它具有功利主義意涵,那么,“平等關心與尊重的權利”就一定會具有功利主義意涵。

(二)德沃金對功利主義的辯護

德沃金有針對性地回應了羅爾夫·賽多利斯的評價。但是,頗為吊詭的是,他的回應并未反駁羅爾夫·賽多利斯的觀點,而是默認了羅爾夫·賽多利斯的觀點,并從實踐性的角度對功利主義進行了辯護。德沃金認為,功利主義盡管存在缺陷,但是從法律實踐的角度來看,功利主義理論畢竟為立法提供了最多的理論支持,而且權利理論也將會獲得與功利主義相同的地位。我們不關注功利主義理論、權利理論相對于其他理論的優(yōu)越之處,我們所關注的是功利主義理論、權利理論相對于某些不考慮權利的功利主義的優(yōu)越之處[5]。德沃金不僅為功利主義進行辯護,而且直接認可了某種形式的功利主義。德沃金所認可的功利主義是考慮內(nèi)部偏好的功利主義,而不是考慮外部偏好的功利主義。根據(jù)德沃金的觀點,考慮內(nèi)部偏好的功利主義包含了平等關心與尊重每個人的權利,考慮外部偏好的功利主義則是對個人權利的侵蝕[2]234-236。

三、權利與功利主義的內(nèi)在關聯(lián)

從上面的論述中,我們可以看出,德沃金的權利理論存在著明顯的內(nèi)在張力,而且德沃金對這種張力不僅視而不見甚至表示了某種程度的認同。這一吊詭現(xiàn)象促使我們必須進一步加以思考:“平等關心”與“平等尊重”為什么會具有內(nèi)在張力呢?權利與功利主義之間為什么會有如此復雜的關系呢?

(一)“平等關心”與“平等尊重”的內(nèi)在張力問題

“平等關心”與“平等尊重”之間存在內(nèi)在張力并不是一個偶然的現(xiàn)象,德沃金的政治哲學中也存在相同的問題。考慮平等尊重的“敏于志向”和考慮平等關心的“鈍于秉賦”是分配正義的兩個目標,這兩個目標是相互沖突的。很明顯,威爾·金里卡意識到了德沃金在“敏于志向”和“鈍于秉賦”之間進行選擇的困境。他指出,“德沃金承認,我們只能更好地實現(xiàn)兩個目標中的一個。可是,這兩個目標之間確有一個相反的張力:我們越是企圖使分配敏于人們的志向,某些居于自然劣勢的人們就越有可能遭受不應得的懲罰,反之亦然。這兩種情況同樣偏離了這個理想分配方案,但由于這個理想的兩方面都同樣重要,因此試圖照顧一個目標而放棄另一個目標的方案就無法令人接受。我們必須兼顧兩個標準,盡管這樣做將使得兩個目標都不可能完全實現(xiàn)?！盵6]154

威爾·金里卡不僅意識到德沃金所面臨的上述困境,而且分析了產(chǎn)生這一困境的原因。他認為,“我們用什么標準來判斷政治哲學的事業(yè)是否成功?我相信,任何正義理論都需要面臨這樣的最終檢驗:這種正義理論不僅與我們對于正義的深思熟慮的直覺相融貫,而且還有助于闡明這些直覺?！盵6]12根據(jù)威爾·金里卡的解釋,我們可以認為,德沃金所說的人人平等理念就是這種直覺,“平等關心與尊重的權利”理論就是與這種直覺相融通的正義理論。從這個角度來看,“平等關心”和“平等尊重”的沖突并不是理論自身的邏輯缺陷,而是彼此沖突的直覺在理論上的反映。

(二)權利與功利主義的關系問題

在不同的西方理論家看來,權利與功利主義之間具有完全不同的關系。邊沁和諾奇克等理論家認為權利與功利主義是完全不相容的,密爾和德沃金等理論家則認為權利與功利主義是密切相關的。

很明顯,主張權利與功利主義密切相關的理論觀點缺乏一種理論上的純粹性和邏輯一致性。例如,密爾為協(xié)調(diào)權利與功利主義的關系進行了卓越的努力,堅持認為尊重權利就是體現(xiàn)一種特殊的功利主義[1]203,但是密爾的調(diào)和工作并未成功,權利與功利主義顯而易見地仍是相互獨立的兩種理論。盡管如此,這種理論觀點所帶來的實踐性意義,有其明顯的優(yōu)點。亦如所述,德沃金的權利理論從實踐性角度接納了考慮內(nèi)部偏好的功利主義。德沃金對功利主義的這種接納,正是功利主義在現(xiàn)實中具有強大解釋力的體現(xiàn)。正是因為功利主義在現(xiàn)實中具有強大的解釋力,一方面,德沃金的任何理論創(chuàng)造都不能對其視而不見、不能不對它進行理論批判,另一方面,德沃金的任何理論創(chuàng)造都無法僅僅從邏輯上建構一套完美的體系,而對功利主義加以徹底否棄。

兩種有關權利與功利主義關系的理論盡管存在重大區(qū)別,但也存在明顯的共識,這也就是,它們必須在相互對照的語境中對自身加以界定。正是這一共識構成了權利理論無法超越的必然限度。對此,哈特有著極為明確的判斷。在哈特看來,權利理論的不足之處在于,“只要探索的過程依然籠罩著功利主義的陰影,我就不認為能發(fā)現(xiàn)什么令人滿意的權利理論的基礎。因為,真理不大可能存在于這樣的學說之中,這個學說是通過避免功利主義主要的缺陷——忽視人與人之間的獨立性——而得到界定的;它也不大可能存在于這樣的學說之中,就像德沃金的,這個學說所有的一切都有賴于‘平等的關懷與尊重’——這是它對抗所謂腐化形式的功利主義的屏障。”[1]235可以肯定地說,哈特的這一判斷準確地診斷出了德沃金權利理論的病癥,德沃金顯然無法超越這一必然限度,更有甚者,整個西方權利理論目前似乎也無法超越這一必然限度。

[1][英]哈特H L A.法理學與法哲學論文集[M].支振鋒,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5.

[2]DWORKIN R.Taking Rights Seriously[M].Bost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7.

[3]DWORKIN R.Liberalism,in Ronald Dworkin and Contemporary Jurisprudence[M].Totowa:Rowman& Allanheld Publishing Inc.,1984.

[4]SARTORIOUS R.Dworkin on Rights and Utilitarianism[G]//Ronald Dworkin and Contemporary Jurisprudence.Totowa:Rowman&Allanheld Publishing Inc.,1984.

[5]DWORKIN R.A Reply by Ronald Dworkin[G]//Ronald Dworkin and Contemporary Jurisprudence.Totowa:Rowman&Allanheld Publishing Inc.,1984: 281.

[6][加拿大]威爾·金里卡.當代政治哲學[M].劉莘,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4.

Review of Dworkin’s Rights Theory

YANG Guo-qing1,2
(1.School of Philosophy,Heilongjiang University,Harbin 150080,China;2.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Harbin Engineering University,Harbin 150001,China)

In the book of Taking Rights Seriously,Dworkin raised a concept against Utilitarianism on the basis of the criticism of Legal Positivism and Utilitarianism,which was"Rights is political trump card".He also defined the basic right position of"the rights to equal concern and respect".Rolf Sartorius pointed out that the rights to equal concern had obvious contents of Utilitarianism through analysis.Dworkin did not deny it,and he even defended Utilitarianism.This paradoxical phenomenon shows the inherent tension of"equal concern"and"equal respect"and the complex relationship between rights and Utilitarianism.It is understandable after analysis that the conflict of"equal concern" and"equal respect"is not the tension of Dworkin's rights theory but the reaction of conflicting instincts.Based on the powerful explanation of Utilitarianism,rights have to define itself in context compared with Utilitarianism.This is an inevitable limit that the western rights theories including Dworkin's rights theory can not surpass.

rights;utilitarianism;equal concern;equal respect

D90

A

1009-1971(2014)04-0072-04

[責任編輯:張蓮英]

2014-04-03

楊國慶(1974-),男,黑龍江五常人,法學博士,哲學博士后流動站研究人員,副教授,從事德沃金法律哲學、中國社會思想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