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封信的波瀾

單世聯(lián)

革命者在改造客觀世界的同時也要改造主觀世界，改造世界與改造世界觀是同一個過程。這是馬克思主義的一個基本觀點，也是延安時代以來反復(fù)提倡的。在《為人民服務(wù)》《紀念白求恩》《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等文章中，毛澤東期待的革命者，是一個高尚的人、純粹的人、有道德的人、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有益于人民的人。在血雨腥風的戰(zhàn)爭年代，革命隊伍中確實有達到或基本達到這種境界的典范人物。比如1929年春，彭德懷率部退出井岡山路過贛南的安遠縣時：“縣委杜同志來城匯報情況，談到他們縣委靠砍柴和燒木炭維持生活，很艱苦。我們給了二三十兩鴉片煙（從反動縣政府沒收來的）和二百元作為黨開展工作的經(jīng)費。他退還二百元，只拿去那點鴉片煙。杜同志說：‘砍柴燒炭賣，可以勉強維持生活，現(xiàn)洋留給你們作軍費，鴉片煙賣掉之后，買個油印機和救濟幾個死難同志的家屬。他們的艱苦卓絕，真是令人感動。后來我在湘贛邊和湘鄂贛邊蘇區(qū)，介紹過這個縣委的艱苦工作的作風……在王明路線統(tǒng)治時期，他被誣為AB團殺掉。這樣慘痛的事，在王明時期不知有多少！”（《彭德懷自述》，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但也有一些革命者，他們的一些行為確實難以歸入“革命”行動，寫匿名信、誣告信就是其中的兩種。

朱明的匿名信

中宣部原部長陸定一夫人嚴慰冰寫信羞辱林彪夫人葉群的故事，各種文獻與讀物中多有介紹。（詳見葉永烈《“基度山”一案新探》，同舟共進》2014年第3期）其實，不僅林副主席夫人，就是毛主席的夫人江青，也收到過攻擊性的匿名信。現(xiàn)有的公開出版物中，浙江省公安廳原廳長王芳的回憶錄介紹得較為具體。

1953年12月27日到1954年3月14日，毛澤東住在杭州。毛走后，與之同來的江青繼續(xù)留在這江南春天里。3月下旬，江青收到一封由上海發(fā)出、寫明由浙江省交際處長唐為平轉(zhuǎn)交的匿名信，看后非常惱火。次日上午，江青約見負責保衛(wèi)工作的浙江省公安廳廳長王芳，首先說自己青年時期就是一個非常進步、非常堅強的革命者，現(xiàn)在有人誣蔑她，是別有用心的，是有不可告人的政治目的的。然后讓王芳看匿名信，王芳不敢看。江青一臉嚴肅地說：“你不看誰看？這是一封反革命匿名信，你公安廳長看清楚了，要給我破案。有人編造謊言誣陷我，醉翁之意不在酒，矛頭實際上是針對主席的。”（《王芳回憶錄》，浙江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據(jù)王芳說，這封信主要涉及江青1930年代在上海的風流丑事和被捕變節(jié)的歷史問題，內(nèi)容非常具體。在這次談話中，江青提出揚帆和覃曉晴兩個可疑的人。

對江青來說，揚帆當然可疑。揚帆原名殷楊，1930年代在上海“左聯(lián)”從事左翼文化運動，對江青在上海被國民黨逮捕一事及其在生活上的一些傳聞比較了解。揚帆后在新四軍工作，當時的新四軍政委項英在得知毛澤東要與江青結(jié)婚的消息后，出于對黨和革命事業(yè)負責，要揚帆整理一份有關(guān)江青在上海那段歷史問題的材料，以項英的名義，用密電向中央寫了一個報告。報告的最后直言不諱地寫道：“此人不宜與主席結(jié)婚?！眻蟾姘凑招形某Ｒ?guī)，注明材料來源——由曾經(jīng)在上海搞過文化救亡運動、現(xiàn)任軍部秘書揚帆同志提供。中央社會部部長康生收到報告后交給了也在社會部工作的江青，毛江結(jié)婚沒有因此受到妨礙。1949年，江青在蘇聯(lián)療養(yǎng)時偶遇揚帆，知道他就是過去認識的殷楊，此時在上海公安局工作。

覃曉晴時任浙江省婦聯(lián)福利部副部長，也是1930年代上海的地下黨員。1934年江青在上海被捕時，覃和江同住一個牢房。覃回憶自己被捕原因，是因為江青首先被捕，在敵人面前供出了她。而江青后來說了謊：特務(wù)來逮捕她時，她已搬家了，所以覃曉晴被捕而她沒有被捕。粉碎“四人幫”后，覃曉晴于1976年12月18日寫下這樣的揭發(fā)材料：

1934年春，我在上海經(jīng)我原來的丈夫高原（夏緯）的介紹認識了李鶴（作者注——江青當時的又一化名）。當時我和李鶴都是上?！盁o名劇社”的成員。我叫她阿姐，她叫我小凈。這年秋后的一天，高原匆匆跑回家來對我說：“李鶴被捕了?！蔽覀冸S即搬了家。

1934年冬，我和高原在福履里路住所被捕，約兩星期后，由法巡捕房“引渡”到偽上海市公安局看守所。特務(wù)不斷提我上樓去審訊。這時，我心里很悲傷，整天哭哭啼啼。有一天，一個叫“黑大個”的特務(wù)問我：“你傷什么心？你不叫小凈嗎？有人惦念你呢，你阿姐是李鶴吧，她和我們談起你?！边€說：“你看有的人有什么好結(jié)果，坐了老虎凳，還是搞到龍華監(jiān)獄里去了，李鶴就不像他們。她在這里住了幾天，就恢復(fù)自由了。她很樂觀、很活潑，京劇唱得怪好聽，還給我們唱過幾段，臨走還給我們一張劇照。”說完，這個特務(wù)給我看了一張二三寸的照片，照片是戲裝打扮的李鶴，好像是扮《打漁殺家》的蕭桂英。

1935年春，我出獄以前，向特務(wù)供認了我認識的“無名劇社”的一些人，其中包括李鶴。（《王芳回憶錄》）

王芳與揚帆同在華東從事公安工作，與覃曉晴又同在浙江工作，所以王芳告訴江青，他熟悉揚帆和覃曉晴。江青聽后神態(tài)很不自然，她懷疑王芳也了解她過去那段歷史（據(jù)王芳說，這一點導致他于1968年被捕）?；鼐┖?，江青將匿名信一事報告毛澤東，在毛的支持下，這一匿名信案（被列為“18號案”）的偵查工作也就升級了。

由于匿名信信封上印有“華東文委”字樣，江青要公安部門將偵查的重點放在上海的黨政部門與文藝界。不久，華東局在上海召開會議，第三書記譚震林同志主持，第二書記陳毅同志出席，王芳和上海市公安局局長黃赤波參加，會議決定把這封匿名信事件作為一個特大案件來偵查，由公安部部長羅瑞卿負總責，上海方面由黃赤波負責，浙江方面由王芳負責。偵破工作在非常秘密的情況下進行。中共上海市委第一書記柯慶施親自抓案件的偵破工作，每隔幾天就要聽取一次匯報。

專案組先后收集了800多人的筆跡，進行了筆跡鑒定。他們將那些與匿名信筆跡相似而又對江青不滿的人都列為偵查對象，進行重點偵查。僅案件的卷宗就有五六包之多。這些偵查對象，包括江青過去房東家的女傭人秦桂貞，她了解江青20世紀30年代的歷史;東海艦隊司令陶勇的夫人朱嵐，她曾說過對江青不滿的話，也被列為懷疑作案對象。受偵查時間最長、懷疑最多的是上海市文化局原局長賴少其的妻子曾菲。（《王芳回憶錄》）

為一封匿名信而如此興師動眾，也只有江青有此能力。但毛澤東親自關(guān)注的“18號案”，當時卻沒有偵破，可見寫信者的身份特殊而隱秘。直到1961年，因一件偶然的小事，才查明了給江青寫匿名信的人，原來是老革命家、領(lǐng)袖級人物林伯渠的夫人朱明。

朱明（1917～1961）原名王鈞璧，1930年代在上海光華大學讀書，1937年赴延安，1939年加入共產(chǎn)黨。整風期間，朱明的反省材料《從原來的階級中解放出來》，以其對自我的嚴厲鞭笞以及“做無產(chǎn)階級的?！钡膱远Q心而成為當時同類材料的代表作，朱明本身也被認為是被改造好的正面典型。（朱明《從原來的階級中解放出來》，載《延安中央黨校的整風學習》第1集，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8年版）

1943年，已經(jīng)脫胎換骨的朱明與年長自己33歲的邊區(qū)政府主席林伯渠結(jié)婚，成為延安的高干夫人之一。1949年后，林伯渠任中央人民政府秘書長，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一、第二屆副委員長，朱明就職于中央組織部，后調(diào)到中央紡織工業(yè)部監(jiān)察室。1954年3月，在中央組織部工作的朱明，以向江青投遞匿名信的方式，指控她在上海的政治問題、作風問題。

林伯渠位高望重，是黨內(nèi)“五老”之一，沒有人會想到他的夫人是匿名信的作者。1960年林伯渠去世，次年，朱明給中央寫信反映林伯渠死后的遺留問題。經(jīng)有關(guān)部門查對筆跡，確認匿名信為朱明所寫。朱明承認后即自殺。1967年，朱明被中央文革小組打成“反革命分子”，粉碎“四人幫”后平反。

江青曾是上海灘的明星，其私生活可能比較自由甚至隨意。因此在毛澤東準備與江青結(jié)婚時，黨內(nèi)不少干部有不同看法。項英、揚帆之外，比較著名的還有在北方局做秘密工作的王世英等人，曾聯(lián)名上書反對。中央幾位領(lǐng)導同志也不贊成毛澤東娶江青。所有這些，當然都是愛護黨和毛澤東的形象，但毛澤東不高興了。毛、江結(jié)婚后，反對毛江結(jié)婚的種種議論，自然也不復(fù)存在。誰再議江青的生活作風，那就是政治問題。

江青的另一個疑點是“叛徒”，這倒是真正的政治問題。但應(yīng)當說，覃曉晴1976年12月18日寫的材料證據(jù)并不充分，很可能是當時揭發(fā)批判“四人幫”的大氣候所致，這可以從與此事關(guān)系更密切的另一個人物，農(nóng)業(yè)部原副部長王觀瀾的妻子徐明清的經(jīng)歷中得到驗證。1932年10月，已是共產(chǎn)黨員的徐明清受陶行知委托，在上海創(chuàng)辦“晨更工學團”。次年7月，李云鶴（江青當時的名字）經(jīng)人介紹來團里做教師，徐、李相處友好。1934年10月26日，江青因叛徒出賣突然被捕。徐明清回憶：“我獲悉李云鶴被捕的消息后，就向教聯(lián)匯報，因為她是晨更工學團的教員和教聯(lián)的成員，又是進步的共青團員，組織上決定對她營救。教聯(lián)常委孫達生立即去找黃警頑先生（著名交際家、晨更工學團的贊助人——作者按）。黃先生找到律師李伯龍，由他出面到看守所了解情況，證明李云鶴還關(guān)押在看守所。出面保釋李云鶴的是上海公共租界華人教育處處長陳鶴琴和法租界公董局的何德奎。一個月以后，據(jù)李云鶴后來自己說，特務(wù)押著她到上?；浇膛嗄陼覄诠げ?，找到干事鐘紹琴，證明她是小沙渡女工補習學校教師，警察才放了她?！崩钤弃Q于1934年冬出獄后，身體不好，根據(jù)組織安排，她隨回家看母親的徐明清到徐的老家浙江臨海縣南坳村休養(yǎng)。一個多月后回滬，李要去北平，徐明清買好票送她到汽車站。1935年4月，徐因叛徒出賣而被捕，次年6月經(jīng)陶行知等人的營救出獄，隨即準備去西安工作。行前得知李云鶴已是上海灘的大明星，又去見了一面。8月下旬，徐明清到達西安任中共西安市委委員兼婦委書記。1937年7月，徐在西安意外地重逢李云鶴。在徐的幫助下，李到了延安，改名江青?！盀榱藢彶榻鄽v史，組織上派人找我了解情況。于是我便客觀地為她寫了一份材料，說明我在上海、臨海我家、西安等地跟江青的接觸情況，證明她在上海等曾參加中共領(lǐng)導的進步活動（她曾參加左聯(lián)、教聯(lián)、劇聯(lián)，并是共青團員），但我始終沒有提她入黨的情況?！泵?、江結(jié)婚時，王觀瀾與徐明清夫婦參加了婚禮?！拔母铩逼陂g，徐被打成叛徒開除黨籍，三次寫信給江青，希望得到申辯并推翻不實之詞，沒有任何效果。江青沒有幫忙，但“四人幫”垮臺后的第4天，組織上查出徐明清當年為江青寫的證明材料，以“幫助江青混入革命隊伍，給江青寫過信，長期包庇江青”的罪名，把她關(guān)進秦城監(jiān)獄，審訊者要求徐明清揭發(fā)江青的叛徒問題。1977年1月8日，徐在被逼供之下寫了一份交代，3月6日，這份交代被影印收入《關(guān)于王洪文、張春橋、江青、姚文元反黨集團罪證》（材料之二）之中，印發(fā)全國。文件中所加按語說：“1933年秋，江青在上海晨更工學團當教員時，就與當時‘晨更的負責人徐明清關(guān)系非常密切。后來兩人先后被捕，自首叛變。她們1937年混入延安前就訂立了攻守同盟，長期互相包庇……同年10月，她（指江青）隱瞞了自首叛變的歷史，由徐明清出面作假證明，鉆進黨內(nèi)?！敝泄彩粚萌腥珪?，通過反復(fù)查證，徐明清被釋放回家，1980年正式平反。（徐明清《我與江青》，《粵海風》2011年第5期）如此說來，說江青是叛徒，根據(jù)不足。

朱明與江青差不多同時在上海，可能對江青的公私生活有所耳聞。從朱明整風期間的反省文章來看，很可能是有人幫助潤飾的“樣板文”，說明朱明是被當作某種“苗子”刻意培養(yǎng)的。從朱明后來嫁給林伯渠看，她也有不滿足于當一個普通革命者的抱負。延安時期，來自大后方的女青年嫁給高干的有不少，她們中的一些人后來也成為重要干部，但她們在思想感情上，還不能說都達到了理想的革命者的境界。

林伯渠與前妻的女兒林利也表示對這種做法的不屑。林利多年在蘇聯(lián)生活，后來4次為江青服務(wù)，兩人相處基本正常。1954年2月，林利應(yīng)江青之邀到杭州陪她。在其回憶錄中，林利也提到江青收到匿名信一事：

在劉莊還碰到一樁怪事。江青接到一封匿名信，她也給我看了。信的內(nèi)容對江極盡辱罵之能事，卻沒有講任何具體的事實。江青為此和主席通過多次電話，和我也談過不止一次。據(jù)她分析，此信可能是上海的賀子珍所寫，但也沒有根據(jù)。信的筆跡異常拙劣，看來是故意造假，當時沒有查出其來歷。（林利《往事瑣記》，中央文獻出版社2006年版）

林利在寫回憶錄時，當然知道“18號案件”已破，寫信者即其繼母朱明。但她沒有說明這一點，而且對這封信的內(nèi)容與字跡都十分鄙視，說明她對朱明沒有好感。林利在回憶錄中，一次也沒有提到朱明。至于林利說朱明的信沒有任何具體事實，可能就是情緒之言了，因為老公安王芳說這封信“內(nèi)容非常具體”，我們似乎更應(yīng)當相信王芳。至于這封信的真相如何，只有留待檔案公開。

陳昌浩的誣告信

陳昌浩1905年10月生于武漢，1931年11月7日，擔任紅四方面軍總政委，時年27歲。

陳昌浩英勇頑強，是四方面軍“紅色政工的首腦”，主持制定了一系列政治工作文件，卓有成效地支持了四方面軍的發(fā)展壯大。陳也是勇于沖鋒陷陣的猛將和高瞻遠矚的指揮員，不但組織指揮了紅四方面軍的幾乎所有重大戰(zhàn)役，而且多次親臨前線，直接參加戰(zhàn)斗。他還有一個傳奇故事：1930年初，紅軍繳獲了一架飛機?！瓣惒圃纤┰桨讌^(qū)，去過皖西根據(jù)地。他那時才二十七歲，干起來真行，也有辦法。怕駕駛員不可靠，在白區(qū)降落，就帶上手槍，拿著手榴彈，逼他聽指揮”。1931年12月22日，他又坐上這架飛機到敵占區(qū)上空扔炸彈，散發(fā)宣傳品。（徐向前《歷史的回顧》，解放軍出版社1987年版）在艱苦卓絕的戰(zhàn)斗中，陳昌浩與徐向前合作基本愉快。1932年4月在要不要打蘇家埠、6月在要不要西出平漢線作戰(zhàn)、10月在漫川突圍的方法等重大爭論中，他都和徐一起堅持了與張國燾不同的正確立場。

陳昌浩文采風流。在川陜根據(jù)地，他領(lǐng)導了與楊虎城的秘密談判，建立了漢中、南鄭地區(qū)的地下交通線。作家袁靜據(jù)此寫了小說《紅色交通線》。在長征途中，陳主持制定了正確的民族政策。在延安，他編寫了《近代世界革命史》一書，發(fā)表了戰(zhàn)時財經(jīng)問題的文章。在蘇聯(lián)，他翻譯了《列寧文選》（第2集）、《論共產(chǎn)主義教育》《旅順口》等政治書籍和文學作品，還編輯了大部頭的《俄華辭典》。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陳頗有古名將之風。

1937年1月21日晚，西路軍執(zhí)行中央軍委的東返命令?！瓣惒乒o那件破皮衣，扎緊他的那根寬皮帶，他在任何時候也不失為一個標準的軍人。突然他想起了什么，又立即解開皮帶和衣服，麻麻利利地脫下里面的毛背心，遞給立在一旁等待出發(fā)的警衛(wèi)員李培基說：‘快！送給政治部張部長，孩子就要在這兩天出生?！睆埐块L即陳的妻子張琴秋，他們的孩子就在這冰天雪地中出生了。而此時敵人正向我軍發(fā)起沖擊，“張琴秋自己抱著孩子，一步步追趕著部隊，到后來實在無力抱起孩子，不得不將孩子丟在雪上，張琴秋也因失血過多，沒走出多遠就昏了過去，最后幸得救援部隊前來營救?！崩钭咳粚④娪浀茫鹤吡撕眠h還能聽見孩子的哭聲。孩子夭折了，第二天陳昌浩來看張琴秋：“琴秋，你沒錯，我是愛兒子，但在那種情況下，作為一個紅軍戰(zhàn)士，如果我遇上了，我也會這樣做?！保ǚ肚?、陳輝漢《陳昌浩的革命生涯》）

陳昌浩不但是紅四方面軍的最高領(lǐng)導之一，而且在迎接中央紅軍和紅二方面軍、保證長征勝利方面也有功勞。他親自布置四方面軍“在迎接中央紅軍的必經(jīng)大道上，建立了大糧站。在渺茫無垠的高原上，在人煙稀疏的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在短短的20天左右，竟籌集了200萬斤糧食、兩萬斤鹽巴;還有牛、羊、騾馬、蔬菜;還有專門慰勞一方面軍的特殊的見面禮——一袋袋來自江油中壩的大米，一包包來自南部鹽井的白鹽，一壺壺來自資陽、郫縣的豆瓣醬……”

陳昌浩狂熱肅反。他是鄂豫皖根據(jù)地和四方面軍“肅反”的積極領(lǐng)導人之一。肅反的通常模式是“一逼、二供、三相信”。但“陳昌浩同志就更兇嘍，捕殺高級干部，有時連口供都不要。這個人干勁十足，但容易狂熱。記得圍黃安時，有個農(nóng)民領(lǐng)袖、紅軍團長叫黃鋼，被當作改組派抓了起來。他不服，自殺了。陳昌浩回來說：‘你看黃鋼反革命多堅決，他剖腹自殺！”1932年6月的木門會議上，“陳昌浩的頭腦清醒了些”，他承認抓錯了人，同意停止肅反。他似乎也明白隨便殺人不好，但仍然不能容忍那些與自己意見不同的人和自己看著不順眼的人。會后不久，他與參謀主任舒玉章為打不打楊森爭論起來，舒說：“不管你們怎么說，我們和人家代表說了互不侵犯，你們打楊森，犯了錯誤，是‘立三路線，官司打到中央去，我也保留意見！”“這下陳昌浩可炸了，拍著桌子說：你是個‘日本特務(wù)，在這里搞煽動，反對政治委員！下令：‘馬上給我把他捆起來！……后來，聽說是以‘反革命的罪名，把舒玉章殺掉了！”（徐向前《歷史的回顧》）

徐向前元帥對陳的整體評價是：“昌浩同志的一生，是為共產(chǎn)主義事業(yè)積極奮斗的一生，對黨和人民作出了許多有益的貢獻。他對敵斗爭勇敢，才思敏捷，雷厲風行，俄文翻譯水平相當高。他是六屆四中全會和王明一伙一塊上臺的，貫徹過教條主義的東西，并一度支持過張國燾的分裂主義，但那時年輕幼稚，屬于好人犯錯誤?！?/p>

1935年10月以后，陳已開始擺脫張國燾。張國燾在卓木碉成立“臨時中央”時，陳沒有表示支持。1936年10月，在岷州召開的西北局會議上，陳公開反對張國燾的西進計劃，力促會議通過北上會合的決定;西路軍時期甚至不顧具體情況、一絲不茍地執(zhí)行中央的指令?；氐窖影埠?，陳也積極配合了對張國燾的批判。然而這些都沒有改變陳昌浩的政治命運。當四方面軍的將領(lǐng)紛紛走上前線、為國立功時，這位叱咤風云、馳騁沙場的年輕統(tǒng)帥卻黯然失色;當1949年后他的部下紛紛走上黨、政、軍重要崗位時，這位當年氣宇軒昂的偉丈夫不再享有任何榮譽。

陳昌浩的一生，可謂迅速崛起，迅速暗淡。他的悲劇性命運當然令人唏噓，而他后期的一封告狀信，卻又表明他在心理上還有某種不健康的東西。

在延安受到批評后，陳昌浩因嚴重胃病久治不愈而于1939年8月到蘇聯(lián)治療。在莫斯科不久，就遇上蘇德戰(zhàn)爭，他被緊急疏散到中亞共和國一個名叫科坎加的小鎮(zhèn)，不但沒有醫(yī)生和藥物，而且還要到采石場去做苦力。1943年共產(chǎn)國際宣告解散后，經(jīng)季米特洛夫提議，蘇共中央把陳昌浩、李立三等人找了回來，先后安排他們到蘇聯(lián)外國文學和民族文化出版局工作。在此期間，陳昌浩與蘇聯(lián)姑娘葛拉妮婭相愛結(jié)婚。葛拉妮婭有著中國賢妻良母的品格，婚后辭去工作，影子一樣地守候在陳的身邊，專心服侍他。陳善于寫作、翻譯，稿費相當豐厚，葛拉妮婭又專心家務(wù)，所以家庭生活比較幸福，屋子里一塵不染，井井有條，令周圍人羨慕。當時在出版社工作的李立三等中國人都喜歡聚在陳的家里，做中國菜，打麻將。

1952年陳昌浩攜妻回國，先后任馬列學院副教育長、中央編譯局副局長，夫婦兩人與李立三一家來往較多，他們這個圈子多是旅居蘇聯(lián)多年而后回國的同志，包括林伯渠的女兒林利。據(jù)李莎觀察，這一時期陳昌浩不準孩子學俄語，對妻子不冷不熱，什么事不讓她做主，外出做客也不愿帶她一道?！案鹄輯I感到，C君似乎看不起她了，嫌她沒有文化，怕他和她在一起丟失面子，她心里很難過，不過為了維持這個家，為了他們共同的孩子，再苦再累贅，她也認了。”（李莎《我的中國緣分——李立三夫人李莎回憶》，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9年版）1957年“反右”后，陳到外地療養(yǎng)，一住好幾年，既有躲避政治風浪的考慮，同時也是為了疏遠已感厭倦的妻子。如果事情到此為止，充其量也就家庭問題罷了。

然而，1959年后，中蘇關(guān)系緊張，陳昌浩、李立三這類中蘇家庭自然也成為關(guān)注的焦點。先是廬山會議誣指彭德懷“里通外國”后，康生立即找李立三談話，提出其蘇聯(lián)妻子的問題。后是1960年中蘇關(guān)系破裂，周恩來約李立三談話，重提李莎國籍問題：或者離婚，或者李莎與蘇聯(lián)脫離關(guān)系，加入中國籍。李立三夫婦恩愛甚篤，他們選擇了后一種做法。但是，曾與之患難與共多年的陳昌浩，卻于1962年給中央組織部寫信，誣告李立三“里通外國”，其妻李莎是“修正主義分子”，常去蘇聯(lián)大使館送情報，還“經(jīng)常散布修正主義言論”，還說李立三夫婦把葛拉妮婭也帶壞了。

陳昌浩根據(jù)什么說李立三夫婦“里通外國”呢？1960年代初，北京崇文門附近有一家個體編制戶加工的毛衣很出名，一些駐華領(lǐng)事館官員夫人也常常來加工毛衣。李莎與葛拉妮婭有一次去時，看到了蘇聯(lián)大使夫人也在那里。雖然她們與大使夫人既沒有打照面，也沒有說話，但是：

有口無心的葛拉妮婭回到家中把我們在崇文門毛衣店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丈夫。令人萬萬想不到的是，C君卻在暗地用這件事來羅織我和葛拉妮婭的一大罪狀。葛拉妮婭說話向來口無遮攔，總是津津樂道地把我倆交往的事向C君陳述。真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她丈夫居然能借助自己豐富的想象力，把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編造成有聲有色的“間諜活動”，把我們那次在毛衣加工店意外碰到大使夫人干脆說成是“秘密接頭”。C君這些聳人聽聞的誣告材料，如不是葛拉妮婭在他的書桌抽屜里親眼所見，我怎么也不相信如此卑鄙伎倆會出自C君之手。（李莎《我的中國緣分——李立三夫人李莎回憶》）

中央接到陳的誣告信后，對李莎進行了內(nèi)部審查，結(jié)論是查無實據(jù)。但在中蘇關(guān)系不斷惡化的情況下，一些老同志建議李立三與李莎離婚。李坦然表示：“在蘇聯(lián)最困難的時候，李莎都沒有拋棄我，還給了我以極大的支持。我不能恩將仇報，無緣無故地把人休了。”最后，經(jīng)有關(guān)部門批準，李莎放棄了蘇聯(lián)國籍，加入中國籍。

據(jù)說，陳昌浩寫作此信的動機有二。其一，為了報復(fù)李立三。1959年起，陳昌浩明確提出離婚，而妻子不肯離，鬧得滿城風雨。李立三與陳昌浩夫婦是多年知交，1960年春寫信給陳昌浩，提出批評和規(guī)勸，陳聽不進去，還遷怒于李立三。其二，為了與葛拉妮婭離婚。李莎介紹：“……在C君看來，再也沒有比借著政治氣候來擺脫葛拉妮婭更為合適的了。政治嫌疑就是最好的理由，既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達到自己的目的，還可以借此標榜一番自己堅定的黨性立場，抹掉自己的一些‘尾巴。C君沒有與葛拉妮婭進行協(xié)商和談判，便單方面訴諸法庭?！标惒铺岢鲭x婚的理由是葛拉妮婭“政治思想不好”，是“修正主義分子”，“與蘇修站在一個立場上”，“竭力追求資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搞特殊化”等。事情終于鬧到法庭。在李立三的支持和幫助下，葛拉妮婭在法庭上有力地為自己辯護，兒子也堅定地站在母親一邊。最后法庭還是判決離婚，但沒有采納陳的政治理由，而是“夫妻感情不和”，原有財產(chǎn)兩人均分，兒子由葛拉妮婭撫養(yǎng)。

李立三與陳昌浩都曾在共產(chǎn)國際下屬的“外國工人出版社”工作過。據(jù)李莎說，陳昌浩與李立三合譯過蘇聯(lián)長篇小說《旅順口》，陳領(lǐng)取稿費后一聲不響地一人獨占了，半個戈比都沒有分給李立三。由于兩人的妻子都是蘇聯(lián)人，兩個家庭有過長期親密的交往。更重要的是，李、陳都是黨內(nèi)斗爭的失敗者，兩人的日子都不太好過，本應(yīng)夫婦相互支撐、朋友相互扶持，但陳昌浩為了與妻子離婚，不惜迎合“反修”的意識形態(tài)，誣告多年的老友。這不能不令人感慨萬千：曾統(tǒng)帥數(shù)萬將士、叱咤風云的“陳總政委”，要離婚就離婚，為什么要借政治運動誣陷妻子，也誣陷曾一同經(jīng)歷過苦難與屈辱的李立三一家呢？

1966年底，彭德懷被從成都押回北京批斗、關(guān)禁閉。陳知道后對兒子說：“彭德懷都被抓回來批斗，我們是免不了！”1967年武漢“七二○”事件后，他和徐向前被誣為“陳再道的黑后臺”，受到秘密指使的紅衛(wèi)兵對陳進行了殘酷的“批判斗爭”和毒打，加上陳風聞李立三“自殺”以及妻子被捕的消息，情知自己厄運難逃。30日晚，絕望之極的陳昌浩在寓所“紅霞公寓”里吞服大量的安眠藥，離開了令他感到痛苦和不解的世界。

李立三、陳昌浩自殺后，他們的妻子都被捕入獄。兩位妻子都有不錯的結(jié)局。1975年，系獄8年的葛拉妮婭被釋放，得到兒媳的精心照料。1980年代初她想帶著兒媳回蘇聯(lián)定居未成，舉家重回中國，數(shù)年后又隨兒媳遠去澳大利亞安度晚年。李莎1975年出獄，1979年正式平反，任教于北京外國語學院，因其教學成就而贏得普遍尊敬，晚境甚為風光。陳昌浩呢？以徐向前的《歷史的回顧》為代表，陳昌浩在四方面軍的功績得到越來越多的認可，但是，他的告狀信一事，卻總是令人不忍提起。

（作者系上海交通大學教授、博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