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糞土之墻”

邱崇

釋“糞土之墻”

邱崇

(山東大學(威海)文化傳播學院，山東威海264209)

《論語》;糞土;穢土;先秦文獻;古代建筑史

關于《論語·公冶長》中“朽木不可彫也，糞土之墻不可杇也。于予與何誅”的“糞土之墻”的理解，學界分歧較大。根據先秦文獻及古代建筑史常識以及相關訓詁，可知其正確解釋應該是用穢土、垃圾土做成的墻，“糞土”為偏正結構，“糞”意為棄除的，用其本意。此類土因為粘性很差而不能用來造墻，如果用此土造墻，水分蒸發(fā)之后會出現龜裂、掉皮、崩塌現象，故“不可杇”也。今人之注多有可商之處。

一

《論語·公冶長》云:“宰予晝寢，子曰:‘朽木不可彫也，糞土之墻不可杇也。于予與何誅?！本渲小凹S”字古人注解較少，直到《皇侃義疏》才注為:“云糞土之墻不可杇(此字皇本從土)者，墻，謂墻壁也。杇，謂杇墁之使之平泥也。夫杇墁墻壁，若墻壁上堅實者，則易平泥光飾耳。若墁于糞土之墻，則頹壞不平，故云不可杇也?！贝颂庒尲S土之墻為頹壞不平之墻。邢昺疏為:“糞土之墻，易為垝壞，不可杇鏝涂塓以成華美?！贝魇献⒃?“糞土，蔑土?！眲氶x:“是除穢謂糞，所除之穢亦謂之糞。此經糞土猶言穢土。古人墻本筑土而成，歷久不免生穢，故曰不可杇?！薄?〕可見，古人多釋糞土為穢土、垃圾土。

今人對此詞的理解多有分歧:有釋為用牛糞、馬糞與土混合成土的，如胡中行〔2〕;有理解為“剝落泥土之墻”者，如張詒三〔3〕;有理解為壘土者，如陳忠發(fā)〔4〕。而在諸多解釋中，“穢土”的解釋被大家批評得較多，因為很明顯不合常情。正如張詒三所說:“從常理上說，污穢骯臟之墻才正需要涂抹。”所以他將“糞土之墻”釋為“剝落泥土的墻壁”。之后，也確實有一些研究者贊成其說，如岳秀文、陳竹琴〔5〕、師為公〔6〕、楊新勛〔7〕等。但也正如陳忠發(fā)所疑，“糞”表示棄的意思，但古籍中棄的主語都是指人名詞，將“糞土”理解為“剝落泥土”與古籍用法不合。陳忠發(fā)認為此字當為“壘”，后人寫為“糞”是形近而誤，“壘土”是指直接壘土而成的墻，這類墻土質松散，沒辦法粉刷。這一解釋似乎是另辟蹊徑，但畢竟只是一種推測?？急揪渲T本異文，無寫“糞”為“壘”者，所以這種推測是不是站得住，可能還需要更多版本的發(fā)掘。在沒有更為可靠的正面論據發(fā)現之前，這種推測終不免改字解經之嫌。

二

考證一句話中某個詞的詞義，單分析這句話是遠遠不夠的。要把這個詞放到整個詞義發(fā)展系統中去考察，再聯系其他同時文獻材料，并結合與之相關的實踐活動，揆之本義，驗之通例，才能得出更為準確的結論。

“糞”的甲骨文寫法表義甚明，從字形上看就是雙手拿著畚箕把穢物倒掉。其本義就是除去垃圾，《說文》釋為“棄除也”，段注認為當改為“糞除也”。

在先秦文獻中，“糞”多用本義，如:

(1)隸仆:掌五寢之埽除糞灑之事。祭祀，修寢。王行，洗乘石。掌蹕宮中之事。大喪，復于小寢、大寢。(《周禮·夏官》)

(2)凡為長者糞之禮，必加帚于箕上，以袂拘而退;其塵不及長者，以箕自鄉(xiāng)而扱之。奉席如橋衡，請席何鄉(xiāng)，請衽何趾。(《禮記·曲禮上》)

“糞”還常與“除”連文:

(3)張趯使謂大叔曰:“自子之歸也，小人糞除先人之敝廬，曰:‘子其將來。’今子皮實來，小人失望?！?《左傳·昭公三年》)

(4)公曰:“君惠顧先君之好，施及亡人，將使歸糞除宗祧以事君，則不能見夫人。己所能見夫人者，有如河!”(《左傳·昭公三十一年》)

(5)見韓獻子，獻子曰:“戒之，此謂成人。成人在始與善，始與善，善進善，不善蔑由至矣;始與不善，不善進不善，善亦蔑由至矣。如草木之產也，各以其物。人之有冠，猶宮室之有墻屋也，糞除而已，又何加焉?！?《國語·晉語》)

(6)國于是乎蒸嘗，家于是乎嘗祀，百姓夫婦擇其令辰，奉其犧牲，敬其粢盛，潔其糞除，慎其采服，禋其酒醴，帥其子姓，從其時享，虔其宗祝，道其順辭，以昭祀其先祖，肅肅濟濟，如或臨之。(《國語·楚語下》)

除穢是“糞”，除草也是“糞”，動作相同，只是對象不同而已。如:

(7)兼足天下之道在明分:掩地表畝，剌屮殖谷，多糞肥田，是農夫眾庶之事也。(《荀子·富國》)

這里的“多糞肥田”不能理解為多施糞以使田土更肥沃，雖然這樣理解似乎也文從字順，但并不符合荀子原意。農夫眾庶之事不僅包括除草，還當有施肥?！岸嗉S”和“肥田”之間當點斷，“糞”和“肥”是兩個動詞，“肥”是為動用法，“多糞，肥田”是指多除草、多為田施肥之意。

以上句子中，“糞”的施事者都是人，無一例外?！凹S土之墻”如釋為棄除泥土、剝落泥土的墻則與此不類，確如陳忠發(fā)所說的那樣:

但是文獻中糞表示棄除的意思，棄除之動作的發(fā)出者都是人，上述五位先生沒有一個人能夠找出文獻中糞有表示自行棄除的用法的例證，所以，把糞理解成剝落，顯然缺乏根據?！?〕

這個批評是很有見地的。所以“糞土之墻”可能并不能釋為“剝落泥土”之墻，因為這不符合此詞的句法通例。

“糞土”在先秦文獻中也出現得較多:

(8)榮季曰:“死而利國，猶或為之，況瓊玉乎?是糞土也。而可以濟師，將何愛焉?”(《左傳·僖公二十八年》)

(9)衛(wèi)人立公孫剽，孫林父、寧殖相之，以聽命于諸侯。衛(wèi)侯在郲，臧紇如齊唁衛(wèi)侯。衛(wèi)侯與之言，虐。退而告其人曰:“衛(wèi)侯其不得入矣。其言糞土也。亡而不變，何以復國?”(《左傳·襄公十四年》)

(10)昔孔甲亂夏，四世而隕;玄王勤商，十有四世而興。帝甲亂之，七世而隕。后稷勤周，十有五世而興，幽王亂之，十有四世矣。守府之謂多，胡可興也?夫周，高山、廣川、大藪也，故能生是良材，而幽王蕩以為魁陵、糞土、溝瀆，其有悛乎?(《國語·周語下》)

(11)玉帛酒食，猶糞土也，愛糞土以毀三常，失位而闕聚，是之不難，無乃不可乎?君其圖之。(《國語·晉語》)

一般的工具書都釋“糞土”為糞便和泥土，以指無價值的東西，這可能是種誤解。實際上，“糞”在當時并無糞便之義，而都表示棄除，“糞土”意為棄除的土、穢土、垃圾土。如果把“糞土”理解為糞便和泥土，某些句子就講不通。如:

(12)子傒有承國之業(yè)，又有母在中。今子無母于中，外托于不可知之國，一日倍約，身為糞土。(《戰(zhàn)國策·秦策》)

這里是說一日倍約，他就會身死。身死之后怎么會成為糞便呢?故知此處糞土是穢土，而不是糞便。

(13)一農不耕，民有為之饑者，一女不織，民有為之寒者。饑寒凍餓，必起于糞土，故先王謹于其始。(《管子·揆度》)①

“饑寒凍餓，必起于糞土”，此處的“糞土”似乎可指糞便和泥土，因為這是農業(yè)的兩大要素。但要清楚，垃圾、穢土也是可以做肥的，這和人畜的糞便是兩回事，所以此句的“糞土”也不能直接理解為糞便和泥土。先秦的“糞”不能表示人畜的糞便，人畜的糞便是屎，古書多用假借字“矢”來表示，如“一飯三遺矢”。

“糞土之墻”是指用穢土、棄土、垃圾土做成的墻，其中“糞土之墻”的“糞土”應該是偏正結構，而不是張詒三認為的動賓結構。

我們的祖先很早就開始建筑房屋，土是人們最早使用的建筑材料。原始社會的人們就會垛泥墻和夯筑土墻，后來還會制成土坯來壘墻。陳文所說的“壘土成墻”基本上就相當于“垛泥墻”，這種墻壁不見得就土質松散，也不見得就沒有辦法抹平或粉刷，而是既可做得很平也可做得很結實。周原遺址里面就有垛泥墻，這種墻既平又結實②。這可能說明陳文讀“糞”為“壘”的做法不太可靠。理解古文不能過于死板，認為壘土成墻就只用土，而不用水，那就什么樣的土都不可能做成墻了。對于壘土連文，張文還舉出了“壘土之基”，但參考此文出處，諸版本多寫成畚，并不作壘?！凹S土”一詞在《左傳》、《國語》、《戰(zhàn)國策》里面都有出現，“壘土”一詞則很少見到，這可能也說明此處或不當有異文。

實際上，墻是否“可杇”不在于是垛泥墻還是夯筑或是用土坯壘墻，這些只是做墻的不同方法，可能適合于不同的場合，比如夯筑更多的用于城墻之類大的建筑，而垛泥墻和土坯用于小的建筑之類，土坯的出現則使筑墻更為方便靈活。這些方法對墻的質量或許有影響，但肯定不會大到有的“可杇”有的“不可杇”這種程度，因為這在當時都是基本的筑墻方法。

相對于筑墻方法對墻的質量影響而言，土的質量對墻體質量的影響可能更大。用土筑墻或是作坯的首要問題是選土，土必須是有粘性的土，并且土質還要純，沒有雜質，在中原地區(qū)就是純黃土，土坯和土坯之間要用黃土連接。土墻和土坯的質量好壞，和選土有很大關系。

有時為了讓墻體更結實，土更有粘性，人們會在土內加糯米湯、雞蛋清、草、竹條之類以增加做成的墻的抗拉、抗剪、抗彎能力，但不太可能加牛羊糞，因為這類東西并不具有粘性，對增加墻體粘性的作用有限。同時，這些有機物加在土內還會腐敗，在其腐敗之后墻體會形成空洞，反倒無益于墻體的強度。故在選土時，古人會對土加以篩選，除其雜質。

而“糞土”即生活中的棄土、垃圾土、穢土，顯然不符合這一條件:這些土很可能不是純黃土，而且里面混有雜質，沒有粘性或粘性很差。以之建造的墻干燥之后會嚴重縮水，容易出現龜裂、崩塌、掉皮之類的現象，所以“不可杇”。這與“朽木不可雕”的對應是很整齊的，兩者都是說沒有進一步加工的必要。

這種理解似乎與張詒三釋“糞土之墻”為“剝落泥土之墻”有些類似，但實際上這兩種理解無論從詞義的引申還是詞內部的語法關系看，都是不同的。釋“糞土”為棄土，用的是“糞”的本義，“糞土”為偏正結構;張詒三釋為“剝落泥土之墻”，釋“糞”為剝落，非“糞”本義，且“糞土”為動賓結構。這是這兩種釋義的本質差異。

陳忠發(fā)認為這是孔子在用比興手法說他的學生不可教，他還認為用于起興之物應該是社會生活中確實存在的，而劉寶楠所說的“穢土之墻”，楊伯峻先生所理解的“糞土似的墻壁”，在社會生活中是不可能存在的云云。實際上，起興的物品是否一定要在現實中存在，這一點尚需驗證。古人從大量的實踐中得出的選土造墻的知識，肯定是經歷了很多不成功的試驗，其中可能就包括用穢土、垃圾土、棄土來做墻。可見，用穢土做墻質量會很不好，它作為基本經驗是存在于古人的常識之中的，故可用這句話來批評宰我，其含義在當時應該也是很好懂的，以至于至黃侃才開始為之作注。再則，此句張文認為當作壘土之墻，就是直接壘土成墻，土何以能直接壘作墻?即便是能做成墻，這種墻又何以“不可杇”?這是難以理解的。更重要的是釋“糞”為“壘”沒有文字上的依據。

對于此句中“杇”字的解釋，古書言之甚詳。杇，《說文·木部》:“杇，所以涂也。秦謂之杇，關東謂之槾。從木，虧聲。”段注:“涂者，飾墻也?！薄墩f文·金部》:“木為者為杇，金為者曰鏝?！焙侮獭都狻?“杇，鏝也。”可見，這個字古無歧義，是指用于抹墻的工具，在本句中表示用此工具抹墻，那它到底是指抹平還是粉刷呢?結合建筑史可知，用石灰石之類的材料來粉飾墻壁很早就出現了，到春秋時已經很普及，材料也很易得?？磥懋敃r的墻壁基本上都要進行粉飾的，無論是抹泥還是刷白，在當時都有可能。這兩者所用工具一樣，技術手法一樣，唯一不同的只是材料而已。所以，這里的“杇”還是依張詒三之說，理解為抹平、涂抹為好。楊伯峻先生特別強調是粉刷，反倒拘泥。要之，“糞土之墻”的“糞”字以本義為當，不宜另做發(fā)明。今人釋古籍多有創(chuàng)造，雖不乏真知卓見，但誤會古人者多。古注中存有大量古義，如不仔細吸收、反復斟酌就另立新說，旁做他解，實于古書無益。

注釋:

①此句有不同解釋。于鬯認為:“糞土當是古語，蓋懶惰之謂也。饑寒凍餓必起于糞土者，謂饑寒凍餓必起于懶惰耳。以足上文‘一夫不耕，一女不織’之意?！眳⒖瘩R非百《管子輕重篇新詮》，中華書局1979年出版。如此釋義倒也與文義吻合，只是不知此本字該是何字，糞土兩字應不會有懶惰之引申義。要之，如釋為懶惰，此糞土必非本字。今存此說，以俟方家。

②本文關于古代建筑方面的知識參考了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主編的《中國古代建筑技術史》，科學出版社1985年出版。

〔1〕黃懷信，主撰．論語匯校集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399－402．

〔2〕胡中行．話說子羽〔N〕．新民晚報，2009－09－27(5)．

〔3〕張詒三．“游必有方”和“糞土之墻”正解〔J〕．中國文化研究，2007，(2):93－95．

〔4〕陳忠發(fā)．“宰予晝寢”和“糞土之墻”考〔J〕．孔子研究，2013，(5):4－10．

〔5〕岳秀文，陳竹琴．“糞土”源流〔J〕．現代語文(語言研究版)，2008，(12):144－145．

〔6〕師為公．“糞土之墻”正詁〔J〕．語文建設，2010，(12):36－37．

〔7〕楊新勛．《論語》詁解五則〔J〕．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11，(5):3－10．

(責任編輯:武麗霞)

The Interpretation of“fen tu zhi qiang”

QIU Chong
(College of Culture and Communication，Shandong University(Weihai)，Weihai264209，China)

The Analects;“fen tu”;dirty earth;pre－Qin literature;history of ancient buildings

There are some divergences in the interpretation of“fen tu zhi qiang”in“xiu mu bu ke diao ye，feng tu zhi qiang bu ke wu ye．yu yu yu he zhu”in Gongyechang of The Analects．According to the pre－Qin literature，the history of ancient buildings and related exegetical literature，we can see its correct interpretation should be the walls made of dirty earth and garbage dirt．The meaning of“fen”(excrement)was discarded，and the original one used instead．The structure of the phrase“fen tu”is of modifier－core construction．Such earth can not be used to build walls because of its poor adhesive force．Cracks，pealing and even collapse may occur on walls built with it after the water evaporates，resulting in“bu ke wu”．Most interpretations made by modern people are wrong．

H031

A

1009－4474(2015)01－0065－04

2014－05－07

國家人文社會科學重大項目“漢語詞匯通史研究”(10AYY004);山東大學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項目(2014SQXM009)

邱崇(1980－)，男，河南南陽人。博士，講師，主要從事訓詁學研究。E－mail:helloqiuchong@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