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陽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院,河南信陽464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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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代小說起源于民間,民間信仰是其重要的題材內(nèi)容。民間口頭傳說特性及有限的可資治性,是《漢志》對小說類別屬性的界定,而這兩個特點的形成皆與民間信仰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漢代民間信仰的興盛,與當(dāng)時的社會風(fēng)尚有關(guān);而民間信仰的盛行,則為小說家提供了大量的民間傳說素材。漢代小說的荒誕不經(jīng),是由民間信仰的性質(zhì)決定的。漢代小說虛妄不實,客觀上已初具后世小說虛構(gòu)故事的文體特征,成為中國小說的真正源頭。
漢代小說;民間信仰;題材內(nèi)容;文體特征
《漢書·藝文志》(以下簡稱《漢志》)最早著錄小說。由于《漢志》將小說歸入諸子,而《漢志》所錄小說其文本又久已失傳,這就引起了后人關(guān)于漢代小說的諸多猜測與爭議。漢代小說起源于民間,“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①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1745.,與民間信仰密切相關(guān)。筆者擬通過考察民間信仰與漢人小說觀念、小說創(chuàng)作之關(guān)系,來重新審視和把握漢代小說的性質(zhì)和特點。
民間信仰是指流傳于民間的信仰心理、信仰行為,一般是相對于成型宗教(如道教、佛教等)而言的,并不存在精英與百姓、官方與民間的截然差別。民間信仰雖然有悖于正統(tǒng)文化,但對于文學(xué)藝術(shù)卻有著促進(jìn)作用。劉勰曾稱“白魚赤烏之符,黃金紫玉之瑞,事豐奇?zhèn)?,辭富膏腴,無益經(jīng)典而有助文章”②周振甫.文心雕龍注釋[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29.。漢代小說受民間信仰的影響應(yīng)該引起我們重視。
《漢志》所錄十五家小說中,直接注明成書于漢代的有四家,分別是《封禪方說》、《待詔臣饒心術(shù)》、《臣壽周紀(jì)》和《虞初周說》。此外,從著錄順序看,《待詔臣安成未央術(shù)》與《百家》也應(yīng)該是漢代小說。
《封禪方說》十八篇,《漢志》自注曰:“武帝時?!薄栋谆⑼āし舛U》云:“王者易姓而起,必升封泰山何?報告之義也。始受命之日,改制應(yīng)天,天下太平功成,封禪以告太平也。”③陳立.白虎通疏證[M].北京:中華書局,1994:278.可見,封禪原本是古代帝王應(yīng)天受命、祭告天地的禮儀活動。但是,漢武帝的封禪卻主要是在方士們的慫恿和指導(dǎo)下進(jìn)行的,除了大一統(tǒng)的政治需要之外,還帶有明顯的求仙目的。顧頡剛先生說:“方士口中的封禪的意義和儒者是不同的,儒者為的明受命,他們?yōu)榈那蟛凰??!雹茴欘R剛.秦漢的方士與儒生[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20.方士李少君曾經(jīng)向漢武帝鼓吹說:“祠灶則致物,致物而丹砂可化為黃金,黃金成以為飲食器則益壽,益壽而海中蓬萊仙者可見,見之以封禪則不死,黃帝是也。”⑤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1385.之后,方士公孫卿又欺騙漢武帝說:“申公,齊人。與安期生通,受黃帝言,無書,獨有此鼎書。曰‘漢興復(fù)當(dāng)黃帝之時'。曰‘漢之圣者在高祖之孫且曾孫也。寶鼎出而與神通,封禪。封禪七十二王,唯黃帝得上泰山封'。申公曰:‘漢主亦當(dāng)上封,上封則能仙登天矣。'”①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1393.方士不僅是漢武帝封禪活動的直接參與者,而且還是主角?!妒酚洝し舛U書》云:“天子既聞公孫卿及方士之言,黃帝以上封禪,皆致怪物與神通,欲放黃帝以上接神仙人蓬萊士,高世比德于九皇,而頗采儒術(shù)以文之。”②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1397.可見,漢武帝的封禪主要是為了追求升仙不死,已將儒者的封禪說與方士的神仙說合二為一?!斗舛U方說》產(chǎn)生于漢武帝時期,其中肯定會有不少內(nèi)容是來自于當(dāng)時流行的神仙信仰。
《待詔臣饒心術(shù)》二十五篇,《漢志》自注曰:“武帝時?!鳖亷煿抛⒃唬骸皠⑾颉秳e錄》云饒齊人也,不知其姓,武帝時待詔,作書名曰《心術(shù)》也?!雹郯喙?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1745.漢代以才技征召士人,使隨時聽候皇帝的詔令,謂之“待詔”。漢代的“待詔”,有儒生,亦不乏方術(shù)之士?!豆茏印分杏小缎男g(shù)》(上、下篇),主要闡釋稷下道家學(xué)派的精氣養(yǎng)生理論。饒是齊人,其著作亦名曰“心術(shù)”,應(yīng)該與《管子·心術(shù)》有一定的淵源關(guān)系。齊地是神仙信仰的發(fā)源地,也是神仙方士的大本營。《待詔臣饒心術(shù)》成書于漢武帝時期,其內(nèi)容可能就是以稷下道家之《心術(shù)》為依托,主要用來宣揚齊地流傳的神仙修煉方術(shù),其目的則是為了迎合漢武帝渴望長生不死的心理需要?!洞t臣饒心術(shù)》之后,《漢志》還著錄有《待詔臣安成未央術(shù)》一篇,應(yīng)劭注曰:“道家也,好養(yǎng)生事,為未央之術(shù)?!雹馨喙?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1745.“未央”有未盡之意,“未央術(shù)”乃是秦漢間方士所鼓吹的長生術(shù)。產(chǎn)生于漢武帝時期的《郊祀歌》,其尾章《赤蛟》中就有“靈殷殷,爛揚光,延壽命,永未央”⑤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1069.,祈求延壽長生之目的非常明顯??梢姡洞t臣安成未央術(shù)》與《待詔臣饒心術(shù)》一樣,其內(nèi)容皆與漢代的神仙信仰有關(guān)。
《虞初周說》九百四十三篇,《漢志》自注曰:“河南人,武帝時以方士侍郎號黃車使者?!鳖亷煿抛⒃唬骸啊妒酚洝吩朴莩趼尻柸耍磸埡狻段骶┵x》‘小說九百,本自虞初'者也。”⑥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1745.張衡《西京賦》云:“匪惟玩好,乃有秘書。小說九百,本自虞初。從容之求,實俟實儲?!雹呃钌?六臣注文選[C].北京:中華書局,1987:55.薛綜注曰:“小說,醫(yī)巫厭祝之術(shù),凡有九百四十三篇。言九百,舉大數(shù)也。持此秘術(shù),儲以自隨,待上所求問,皆常具也。”⑧李善.六臣注文選[C].北京:中華書局,1987:55.由此可知,虞初作為一名方士,其編撰《虞初周說》的目的就是“儲以自隨,待上所求問”;而《虞初周說》的內(nèi)容,也多是些“醫(yī)巫厭祝之術(shù)”,與民間信仰的關(guān)系則更為密切?!队莩踔苷f》之外,《漢志》還著錄有《臣壽周紀(jì)》七篇,《漢志》自注曰:“項國圉人,宣帝時?!睋?jù)《漢書·劉向傳》載,漢宣帝曾“復(fù)興神仙方術(shù)之事”⑨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1228.。又《漢書·郊祀志》載:“(漢宣帝時)京兆尹張敞上疏諫曰:‘愿明主時忘車馬之好,斥遠(yuǎn)方士之虛語,游心帝王之術(shù),太平庶幾可興也。'后尚方待詔皆罷?!雹獍喙?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1250~1251.可見,與漢武帝一樣,漢宣帝也好方術(shù),其時亦有方士而為待詔者。漢宣帝時期符瑞之說也頗為盛行,漢宣帝的年號神爵、五鳳、甘露、黃龍等都是取自于祥瑞。漢代《鐃歌》中有《上陵》一詩,詩云:“甘露初二年,芝生銅池中。仙人下來飲,延壽千萬歲。”?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Z].北京:中華書局,1983:158.明顯就是漢宣帝時期的歌詠祥瑞之作?!冻級壑芗o(jì)》產(chǎn)生于漢宣帝時,應(yīng)該與漢武帝時的《虞初周說》有相似之處,其作者壽可能就是漢宣帝時的一個“尚方待詔”,而其書的內(nèi)容則多為“方士之虛語”,與民間信仰直接相關(guān)。
《百家》百三十九卷,劉向《說苑·序奏》云:“護(hù)左都水使者光祿大夫臣向言:所校中書《說苑》《雜事》,及臣向書、民間書、誣校讎,其事類眾多,章句相溷,或上下謬亂,難分別次序。除去與《新序》重復(fù)者,其余者淺薄,不中義理,別集以為百家,后令以類相從,一一條別篇目,更以造新事十萬言以上,凡二十篇,七百八十章,號曰《新苑》,皆可觀。”①向宗魯.說苑校證[M].北京:中華書局,1987:1.可見,《百家》有不少內(nèi)容是來自于民間,內(nèi)容淺薄、不中義理是其基本特點。《藝文類聚》引《風(fēng)俗通》曰:“門戶鋪首。謹(jǐn)按《百家書》云:‘公輸班之水,見蠡,曰:見汝形。蠡適出頭,般以足畫圖之。蠡引閉其戶,終不可得開。般遂施之門戶,云人閉藏如是,固周密矣。'”②歐陽詢.藝文類聚[M].北京:中華書局,1965:1269.這則《百家》佚文載錄了漢代關(guān)于門戶鋪首的傳說。鋪首是一種含有驅(qū)邪意義的傳統(tǒng)門飾,“獸面銜環(huán)辟不祥”是對鋪首的形象描述。由此可見,《百家》的不少內(nèi)容就是直接來源于漢代的民間信仰。
從以上對《漢志》所錄六家漢代小說的分析可以看出,漢代小說與民間信仰關(guān)系密切,民間信仰已成為漢代小說重要的題材內(nèi)容。
《漢志》將小說歸入諸子,從目錄學(xué)分類角度看,漢人所謂小說當(dāng)與其他諸子九家有相同之處。小說在先秦誕生之時,便與戰(zhàn)國諸子密切相關(guān)。小說最早見于《莊子·外物》之“飾小說以干縣令,其于大達(dá)亦遠(yuǎn)矣”③郭慶藩.莊子集釋[M].北京:中華書局,1961:925.?!肚f子》將小說與大達(dá)對舉,顯然,其所謂小說乃是指那些有悖于道家學(xué)說的淺薄之論。對此,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曾經(jīng)指出:“然案其實際,乃謂瑣屑之言,非道術(shù)所在,與后來所謂小說者固不同。”④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北京:東方出版社,2012:1.又《荀子·正名》云:“故知者,論道而已矣。小家珍說之所愿皆衰矣?!雹蒈鳑r.荀子[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136.《荀子》所謂小家珍說,其意就相當(dāng)于《莊子》之小說??梢?,這一時期的小說只不過是諸子論爭中貶低對方之語,意為不合大道的瑣屑言論,與后世作為文體的小說還相去甚遠(yuǎn)。
在漢代,小說實現(xiàn)了由一般詞語向目錄學(xué)文類概念的轉(zhuǎn)變?!稘h志》將小說列于諸子之末,不僅著錄有具體的小說篇目,而且還對小說的屬性做了界定?!稘h志》云:“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鬃釉唬骸m小道,必有可觀焉,致遠(yuǎn)恐泥,是以君子弗為也。'然亦弗滅也。閭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綴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芻蕘狂夫之議也。”⑥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1745.很明顯,《漢志》是從兩個方面對小說的類別屬性進(jìn)行界定的。一是小說的民間口頭傳說性質(zhì)?!稘h志》稱小說是“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閭里小知者之所及”,說明小說來自于民間,其原始作者應(yīng)該是下層民眾,最初亦是在民間口耳相傳。至于《漢志》所謂小說出于稗官,如淳注曰:“《九章》‘細(xì)米為稗'。街談巷說,其細(xì)碎之言也。王者欲知閭巷風(fēng)俗,故立稗官使稱說之?!雹甙喙?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1745.顏師古注曰:“稗官,小官?!稘h名臣奏》唐林請省置吏,公卿大夫至都官稗官各減什三,是也。”⑧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1745.可見,稗官的官位比較低,其主要職責(zé)就是采集與整理小說。《待詔臣饒心術(shù)》的作者饒、《待詔臣安成未央術(shù)》的作者安成,以及《虞初周說》的作者虞初等,便是《漢志》所說的稗官。嚴(yán)格地說,稗官并不是小說真正意義上的原創(chuàng)者,只不過是小說的編撰者而已。從產(chǎn)生于民間的原始的口頭傳說,到后來稗官有意識的搜集與編輯,漢代小說的成書過程清晰可見。二是小說相對有限的可資治性?!稘h志》先是借用孔子的話來評價小說,稱其“雖小道,必有可觀焉,致遠(yuǎn)恐泥,是以君子弗為”。之后,《漢志》又稱小說“如或一言可采,此亦芻蕘狂夫之議也”。在貶低小說的同時,也肯定了小說的存在價值。正是因為小說具有一定的可資治性,《漢志》才將其歸入諸子。但是,《漢志》又明確地把小說與諸子其他九家區(qū)別開來,稱“諸子十家,其可觀者九家而已”⑨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1746.。顯然,小說是被排除在“可觀者九家”之外的,屬于不可觀者。這說明小說的可資治性又是極其有限的,根本無法與諸子其他九家相比。
《漢志》關(guān)于小說類別屬性的這一界定,對于我們準(zhǔn)確理解和把握漢人的小說觀念以及漢代小說的特點,無疑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特別是《漢志》所指出的小說的民間口頭傳說特性,給了我們直接的啟示:漢代小說與民間信仰密切相關(guān)。眾所周知,民間信仰是民間傳說的核心內(nèi)容,而民間傳說則是民間信仰的主要承載形式,二者相互依存,共同構(gòu)成了一個內(nèi)容與形式的統(tǒng)一體。漢代的民間信仰來源眾多,體系不一,內(nèi)容十分龐雜。漢人尊奉的神靈相當(dāng)廣泛,自然神、祖先神、社會神無所不包;漢代的方士異常活躍,這一時期的方術(shù)如解夢、相人、望氣、占星、求雨、房中、堪輿等,真可謂五花八門。漢代民間信仰盛行的同時,與之相關(guān)的各種民間傳說也開始在社會上廣為流傳,而這些荒誕不經(jīng)的民間口頭傳說自然也就成了漢代小說的基本素材。另一方面,民間信仰雖然多虛妄之語,穿鑿附會,不合經(jīng)典,但由于其自身的多元性與復(fù)雜性,再加上時代的局限性,所以它在漢代社會并不缺乏信眾?!逗鬂h書·方術(shù)列傳》云:“占也者,先王所以定禍福,決嫌疑,幽贊于神明,遂知來物者也?!聊恕逗印?、《洛》之文,龜龍之圖,箕子之術(shù),師曠之書,緯候之部,鈐決之符,皆所以探抽冥賾,參驗人區(qū),時有可聞?wù)哐?。其流又有風(fēng)角、遁甲、七政、元氣、六日七分、逢占、日者、挺專、須臾、孤虛之術(shù),及望云省氣,推處祥妖,時亦有以效于事也?!雹賱?后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5:2703.尤其那些處于社會底層的普通百姓,對于民間信仰則更是不辨真?zhèn)?、盲目信從。漢代民間信仰的興盛,對于民眾生活影響甚大,漢人不少風(fēng)俗習(xí)慣的形成就與民間信仰直接相關(guān)。如漢代開始出現(xiàn)的“七夕”,《說略·時序》載:“《淮南子》曰:‘烏鵲填河而渡織女。'《風(fēng)俗記》云:‘織女七夕渡河,使鵲為橋。'”②永瑢.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50冊)[Z].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60:408.《西京雜記》又載:“漢彩女常以七月七日穿七孔針于開襟樓,俱以習(xí)之?!雹弁醺?漢魏六朝筆記小說大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81.民間信仰與民間習(xí)俗密不可分,而民間信仰又是漢代小說的主要內(nèi)容,漢代小說也因此而具有了一定的認(rèn)識價值,得以被《漢志》歸入諸子。如淳所謂“王者欲知閭巷風(fēng)俗,故立稗官使稱說之”,便是著眼于此。然而,民間信仰從本質(zhì)上講畢竟又是虛妄的、非理性的,其資治性當(dāng)然也就十分有限;而與之相關(guān)的漢代小說被正統(tǒng)文人所貶低,視為不可觀者,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漢志》之外,桓譚《新論》亦論及小說。李善注《文選》引《新論》曰:“若其小說家,合叢殘小語,近取譬論,以作短書,治身治家,有可觀之詞。”④李善.六臣注文選[C].北京:中華書局,1987:589.又《太平御覽》引《新論》曰:“莊周寓言乃云‘堯問孔子',《淮南子》云‘共工爭帝地維絕',亦皆為妄作。故世人多云‘短書不可用'。然論天間莫明于圣人,莊周等雖虛誕,故當(dāng)采其善,何云盡棄耶?”⑤李昉.太平御覽[M].北京:中華書局,1960:2710.與《漢志》一樣,桓譚也是從兩個方面對小說的屬性進(jìn)行界定的。首先,桓譚稱小說是“合叢殘小語”而成的短書,又稱短書為“妄作”。王充《論衡》多次提及短書,與桓譚一樣,其所指也并非僅是簡牘形制之短者,而主要是那些內(nèi)容虛妄之作,如《書虛篇》云:“世信虛妄之書,以為載于竹帛上者,皆賢圣所傳,無不然之事,故信而是之,諷而讀之。睹真是之傳與虛妄之書相違,則并謂短書,不可信用?!雹薇本┐髮W(xué)歷史系《論衡》注釋小組.論衡注釋[M].北京:中華書局,1979:232.再如《龍?zhí)撈吩疲骸岸虝裕骸垷o尺木,無以升天。'又曰‘升天',又言‘尺木',謂龍從木中升天也。彼短書之家,世俗之人也。”⑦北京大學(xué)歷史系《論衡》注釋小組.論衡注釋[M].北京:中華書局,1979:376.短書的虛妄,是由其“叢殘小語”這類原始素材的性質(zhì)決定的。王充是東漢著名的唯物論者,《論衡》的宗旨就是“疾虛妄”,批判對象便是漢人的種種迷信說法,即漢代社會盛行的民間信仰。其《藝增篇》又云:“俗人好奇,不奇,言不用也。故譽人不增其美,則聞?wù)卟豢炱湟?毀人不益其惡,則聽者不愜于心。聞一增以為十,見百益以為千,使夫純樸之事,十剖百判,審然之語,千反萬畔?!懔髦?,百傳之語,出小人之口,馳閭巷之間,其尤是也?!雹啾本┐髮W(xué)歷史系《論衡》注釋小組.論衡注釋[M].北京:中華書局,1979:483.可見,桓譚所說的“叢殘小語”,與《漢志》所謂“街談巷語”基本上是一致的,小說家將其采集、連綴在一起就成了漢代小說。其次,桓譚稱小說“治身治家,有可觀之詞”,又稱短書“雖虛誕,故當(dāng)采其善,何云盡棄耶”,既肯定了小說有益于治身治家的認(rèn)識價值,又指出了其價值的有限性。這一點與《漢志》也是一致的。
漢代正處于由先秦自然崇拜向魏晉宗教神靈崇拜的轉(zhuǎn)折、過渡時期,漢人受成型宗教的影響可以說是微乎其微,這是因為中國本土宗教道教形成于東漢末年,而外來宗教佛教盡管早在東漢明帝時已經(jīng)傳入,但其在東漢的流布范圍自始至終都極為有限。民間信仰作為一種類似于宗教性質(zhì)的民眾信仰,在漢代這一特殊的歷史階段其對于時人的影響更不容小覷。
漢代民間信仰的興盛,與當(dāng)時的社會風(fēng)尚有關(guān)?!逗鬂h書·方術(shù)列傳》云:“漢自武帝頗好方術(shù),天下懷協(xié)道藝之士,莫不負(fù)策抵掌,順風(fēng)而屆焉。后王莽矯用符命,及光武尤信讖言,士之赴趣時宜者,皆騁馳穿鑿,爭談之也。故王梁、孫咸名應(yīng)圖箓,越登槐鼎之任,鄭興、賈逵以附同稱顯;桓譚、尹敏以乖忤淪敗,自是習(xí)為內(nèi)學(xué),尚奇文,貴異數(shù),不乏于時矣?!雹賱?后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5:2705.漢代民間信仰的盛行,始于西漢武帝時期。《史記·孝武本紀(jì)》云:“孝武皇帝初即位,尤敬鬼神之祀。”②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451.漢武帝迷戀方士方術(shù),追求長生不死,李少君、少翁、欒大和公孫卿等都是活躍于其身邊的著名方士。漢武帝時期民間信仰蓬勃興起,而其中的神仙信仰更是盛極一時。前面我們已經(jīng)提到,方士李少君和公孫卿都曾經(jīng)勸說漢武帝效法黃帝封禪泰山。不僅如此,公孫卿還繪聲繪色地向漢武帝描述了黃帝封禪泰山后乘龍升仙的情景:“黃帝采首山銅,鑄鼎于荊山下。鼎既成,有龍垂胡須下迎黃帝。黃帝上騎,群臣后宮從上者七十余人,龍乃上去。余小臣不得上,乃悉持龍須,龍須拔,墮,墮黃帝之弓。百姓仰望黃帝既上天,乃抱其弓與胡珣號,故后世因名其處曰鼎湖,其弓曰烏號。”③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1394.漢武帝聽后十分羨慕,竟然情不自禁地感嘆說:“嗟乎!吾誠得如黃帝,吾視去妻子如脫躧耳?!雹芩抉R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1394.漢武帝封禪泰山后,元封三年夏,天旱,這時公孫卿又趁機(jī)編造說:“黃帝時封則天旱,干封三年?!雹菟抉R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1400.太初三年,濟(jì)南人公玉帶又欺騙漢武帝說:“黃帝時雖封泰山,然風(fēng)后、封巨、岐伯令黃帝封東泰山,禪凡山,合符,然后不死焉?!雹匏抉R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1403.齊地是神仙信仰的發(fā)源地,也是神仙方士的大本營?!妒酚洝し舛U書》載,漢武帝封禪泰山期間,“齊人之上疏言神怪奇方者以萬數(shù)”⑦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1397.?!斗舛U方說》產(chǎn)生于漢武帝時,正是漢武帝當(dāng)年大規(guī)模封禪泰山這一特殊背景下的產(chǎn)物。
《漢志》所錄十五家小說中,《虞初周說》應(yīng)該說最具有代表性,其篇數(shù)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其他十四家小說之總和。漢武帝時期,方術(shù)之士輩出。《史記·封禪書》載,方士李少君病死后,漢武帝以為化去不死,使黃錘史寬舒受其方,于是“海上燕齊怪迂之方士多更來言神事矣”⑧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1386.;而方士欒大被漢武帝寵信時,佩六印,貴震天下,這時“海上燕齊之間,莫不搤捥而自言有禁方,能神仙矣”⑨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1391.。漢武帝時期方士之活躍,于此可見一斑。民間信仰也因此而在漢武帝時期得到了極大的發(fā)展?!队莩踔苷f》成書于漢武帝時,其作者虞初就是漢武帝身邊一個頗為活躍的方士?!妒酚洝ば⑽浔炯o(jì)》載,太初元年,“西伐大宛?;却笃?。丁夫人、洛陽虞初等以方祠詛匈奴、大宛焉”⑩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483.。漢代民間信仰的興盛,為方士虞初提供了大量的民間傳說素材;而其編撰《虞初周說》的目的,便是薛綜所說的“儲以自隨,待上所求問”,完全就是為了迎合漢武帝之所好。
漢王朝建立之初,由于秦始皇的焚書以及連年的戰(zhàn)亂等原因,天下典籍多已損毀散佚。于是朝廷廣開獻(xiàn)書之路,搜集民間書籍。據(jù)《漢志》記載,西漢官方大規(guī)模的圖書搜集有兩次。一次是在漢武帝時,“建藏書之策,置寫書之官,下及諸子傳說,皆充秘府”①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1701.;一次是在漢成帝時,“使謁者陳農(nóng)求遺書于天下”②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1701.。之后,漢成帝詔命劉向負(fù)責(zé)整理校訂皇家藏書,劉向去世時,校書工作尚未完成,漢哀帝又讓其子劉歆承繼父業(yè),最終由劉歆總?cè)簳伞镀呗浴?。至東漢班固修《漢書》,錄《七略》而“刪其要,以備篇籍”③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1701.,于是就有了《漢志》。后《七略》亡佚,《漢志》則流傳至今。劉向在校書時,發(fā)現(xiàn)有不少書籍來自于民間,它們類似于諸子,但內(nèi)容淺薄,不中義理,無法歸入諸子九家中的任何一家,于是就借用“小說”這一先秦諸子論爭時貶低對方之語,另立“小說家”來著錄這些作品,并將其歸于諸子之末。劉向的這一做法,被劉歆、班固所認(rèn)可并沿用,《漢志》所錄小說便是由此而來的。
小說在漢代被歸入諸子,此時的小說還只是一個目錄學(xué)上的文類概念,與后世的小說文體還有很大的差異。盡管如此,由于與民間信仰密切相關(guān),漢代小說客觀上又形成了與后世小說頗為接近的文體特征。
眾所周知,虛構(gòu)故事是小說文體的基本特點,而這一點在漢代小說中亦有較為突出的表現(xiàn)。當(dāng)然,漢代小說內(nèi)容的虛妄,并不是小說家通過主觀上的虛構(gòu)而有意為之,而是客觀上存在于小說文本的荒誕不經(jīng)。漢代小說的作者,即《漢志》所說的稗官,主要做的是小說的采集、整理與編輯工作,其間應(yīng)該會有一些加工和潤色,但這與后世小說作家憑借想象與虛構(gòu)進(jìn)行創(chuàng)作,還有著本質(zhì)上的不同。漢代小說的虛妄不實,是小說文本內(nèi)容呈現(xiàn)出來的特點,主要是由民間信仰的性質(zhì)決定的?!稘h志》所錄小說其文本久已失傳,今天已無法睹其全貌;所幸的是尚有少量佚文留存至今,我們通過這些佚文仍可以窺見漢代小說之一斑。如《虞初周說》的佚文,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云:“晉唐人引《周書》者,有三事如《山海經(jīng)》及《穆天子傳》,與《逸周書》不類,朱右曾(《逸周書集訓(xùn)校釋》十一)疑是《虞初說》?!雹荇斞?中國小說史略[M].北京:東方出版社,2012:17.《虞初說》即《虞初周說》。魯迅所說的《虞初周說》的三條佚文,指的分別是《山海經(jīng)》郭璞注、《文選》李善注和《太平御覽》所稱引自于《周書》的三段文字。郭璞注《山海經(jīng)》所引為:“天狗所止地盡傾,余光燭天為流星,長數(shù)十丈,其疾如風(fēng),其聲如雷,其光如電?!雹堇顣P.太平御覽[M].北京:中華書局,1960:407.李善注《文選》所引為:“穆王田,有黑鳥若鳩,翩飛而跱于衡,御者斃之以策,馬佚,不克止之,躓于乘,傷帝左股。”⑥李善.六臣注文選[C].北京:中華書局,1987:266.《太平御覽》所引為:“岕山,神蓐收居之。是山也,西望日之所入,其氣圓,神經(jīng)光之所司也。”⑦李昉.太平御覽[M].北京:中華書局,1960:17.從以上三則佚文來看,《虞初周說》與民間信仰的關(guān)系確實十分密切,其內(nèi)容也多采自于虛妄不經(jīng)的民間傳說,與魏晉六朝時期的志怪小說已頗為相近。
《漢志》所錄十五家小說中,除了漢代的六家之外,還有九家貌似先秦時期的作品,而這九家小說《漢志》也多已注明為后世的“依托”之作。如《伊尹說》二十七篇,《漢志》自注曰:“其語淺薄,似依托也。”《鬻子說》十九篇,《漢志》自注曰:“后世所加。”《師曠》六篇,《漢志》自注曰:“見《春秋》,其言淺薄,本與此同,似因托之?!薄秳?wù)成子》十一篇,《漢志》自注曰:“稱堯問,非古語?!薄短煲摇啡稘h志》自注曰:“天乙謂湯,其言非殷時,皆依托也?!薄饵S帝說》四十篇,《漢志》自注曰:“迂誕依托?!憋@然,這六家小說皆是以有名的歷史人物為依托,通過對其言行進(jìn)行附會、增益而成的,淺薄、虛妄是這類小說的基本特點。再如《宋子》十八篇,《漢志》自注曰:“孫卿道宋子,其言黃老意?!睆能髯友渣S老這一點來看,《宋子》想必也是后世的“依托”之作。除了以上七家后世“依托”的作品外,還有另外兩家小說。一家是《周考》七十六篇,《漢志》自注曰:“考周事也?!绷硪患沂恰肚嗍纷印肺迨咂?,《漢志》自注曰:“古史官記事也?!睆摹稘h志》的注釋來看,這兩家小說好像都不是后世的“依托”之作,尤其是《青史子》,它已被《漢志》注明出自于古代史官之手。然而,事實卻并非如此。《文心雕龍·諸子》曾稱“尸佼兼總于雜術(shù),青史曲綴以街談”①周振甫.文心雕龍注釋[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188.,說明《青史子》所記根本就不是古代的史實,其內(nèi)容主要來源于民間傳說,是由街談巷語匯集而成的?!肚嗍纷印妨舸嫦聛淼呢模舱每梢杂∽C這一點。《風(fēng)俗通義·祀典》引《青史子》云:“雞者,東方之牲也,歲終更始,辨秩東作,萬物觸戶而出,故以雞祀祭也?!雹谕趵?風(fēng)俗通義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1:374.這則佚文記錄了民間關(guān)于“以雞祀祭”的傳說,內(nèi)容淺薄、迂誕,明顯是出自于民間信仰。
《漢志》所錄小說竟然會有如此多的“依托”之作,這與戰(zhàn)國秦漢期間假托先賢以著書立說的時代風(fēng)氣有著直接的關(guān)系。以《黃帝說》為例,《史記·五帝本紀(jì)》云:“學(xué)者多稱五帝,尚矣。然《尚書》獨載堯以來;而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雹鬯抉R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46.戰(zhàn)國至秦漢間,黃帝在時人心目中有著無人能比的崇高地位,于是諸子百家紛紛托名黃帝著書立說,其目的就是要假借黃帝之名以重己說。這一時期各種各樣的“黃帝書”大量涌現(xiàn),原因即在于此?!稘h志》就著錄了許多“黃帝書”,分屬于道家、陰陽、歷譜、五行、醫(yī)經(jīng)、經(jīng)方、房中等不同的門類?!饵S帝說》就是在這一背景下產(chǎn)生的。以歷史名人為依托,通過對其生平事跡進(jìn)行附會、增益來編造故事,是民間信仰吸引民眾的一個重要手段。小說家將民間關(guān)于歷史名人的傳說故事收集在一起,再經(jīng)過一番加工與整理,“依托”小說便由此而產(chǎn)生?!稘h志》所錄小說家的這些“依托”之作,客觀上已經(jīng)初步具備了后世小說虛構(gòu)故事塑造人物的文體特點。
胡應(yīng)麟《少室山房筆叢·九流緒論下》云:“蓋《七略》所稱小說,唯此(指《虞初周說》)當(dāng)與后世同。方士務(wù)為迂怪,以惑主心,《神異》、《十洲》之祖襲,有自來矣?!雹芎鷳?yīng)麟.少室山房筆叢[M].北京:中華書局,1958:376.其實,不僅《虞初周說》是如此。從《漢志》所錄十五家小說來看,由于與民間信仰關(guān)系密切,淺薄、迂怪已是漢代小說的基本特點。漢代小說虛妄不實,客觀上已形成近似于后世小說虛構(gòu)故事的文體特征。漢代小說也因此而被魏晉六朝小說所祖襲,成為中國小說的真正源頭。
漢代小說與民間信仰之關(guān)系考論*
姚圣良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novels and folk beliefs in the Han dynasty
YAO Sheng-Iiang
(School of Literature,Xinyang Normal University,Xinyang 464000,China)
Folk beliefs were important topics and contents of the novels in the Han dynasty which originated from the folk stories.Hanshu Classical Works has classified novels according to the characteristics of folk legends and the limited reference value of the novels which had a close relationship to folk beliefs.The prosperity of folk beliefs in the Han dynasty was related to the social morals at that time while the popularity of folk beliefs offered a large number of folk legends to novelists.The absurdity of the novels in the Han dynasty was determined by the nature of folk beliefs while its unreality was objectively akin to the stylistic features of the fictional story in later ages.Thus,the novels in the Han dynasty were the real origin of Chinese novels in the true sense of the term.
novels in the Han dynasty;folk beliefs;topics and contents;stylistic features
楊育彬]
I242
A
1000-5110(2015)02-0129-07
姚圣良,男,河南西平人,信陽師范學(xué)院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為先秦兩漢文學(xué)與文化。
2014年度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先秦兩漢民間信仰與文學(xué)研究”(14BZW0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