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麗娜(廈門大學,福建廈門361005)
從張愛玲到李安
——淺析電影《色·戒》對同名小說的改編
吳麗娜
(廈門大學,福建廈門361005)
摘要:電影《色·戒》是對同名小說的再詮釋。它在忠于原著主題的基礎上,對原著進行結構、細節(jié)等方面的改編,從而對原著的思想內核進行了深化,也使得小說的女性意識與及女性悲劇的歷史觀在影片中得以升華。電影《色·戒》是一次創(chuàng)造性的改編,它運用了精湛獨到的拍攝手段、取景方法、影視敘事模式等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一個“重生”的《色·戒》,也給了我們心靈的震撼。
關鍵詞:《色·戒》;電影;小說;改編
2007年,李安執(zhí)導的電影《色·戒》像一聲驚雷震動了影壇,票房一路飆升,先后獲得八項大獎,超過了當年臺灣《滾滾紅塵》所獲得的殊榮。同名小說《色·戒》的作者張愛玲就是個愛看電影的人,她的小說有很多剪影化的畫面就宛如電影的剪接。如在《金鎖記》中,曹七巧看著鏡子中的自己時,一下子讓時光跳躍到七年之后,這就像是電影經常運用“閃敘”的技巧。她的小說的這一特質為其改編成電影提供了便利。然而,若從電影如何緊扣小說主題這一方面來說,張愛玲一直以來都持有的女性悲劇的歷史觀與她所擅長的對女性微妙心理活動的細膩刻畫,使得真正把握原著的內涵很困難,改編時需要借助更加細膩的手段來增強表現(xiàn)力,這對編劇導演和演員的要求都很高。然而反復比照張愛玲小說的《色·戒》與同名電影,可以感受到的是,電影編劇王蕙玲和詹姆士·沙姆斯像是有如神助一般,緊緊地扣住了張愛玲想要表達的主題內涵,改編后的劇本不但展現(xiàn)出張愛玲所要表達以及欲言又止的東西,而且還增補了一些有助于深化小說主題的語言、情節(jié),豐富了整個故事的結構。從這點上講,作為電影的《色.戒》算得上是一種進步。
一般人認為,小說《色·戒》隱隱包含著張愛玲個人的身世之感。著名學者夏志清在他的《色戒:張愛玲與胡蘭成的前世今生》一書的《后記》中就提到《色戒》一書與張胡傳奇愛戀的關系[1]。而在影片中,編劇給男主人公取名為“易默成”,影片中有四次看似不經意地對“易默成”這個名字的顯露:一次是名片,一次是簽名,一次是書房墨寶題款,一次是印章。這些細節(jié)小說里沒有,是編劇加上去的。“默成”語出《易·系辭上》,“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合成為“易默成”之名。也有人認為,“默成”是張愛玲小說可能的原型丁默村和胡蘭成兩個名字的合成[2]。躬行不言默而成事,這也是易先生的個性寫照。由此觀之,編劇做到了對張愛玲小說的背景和內涵進行深刻的理解和把握。具體來說,改編主要做到了以下幾點:
影片《色·戒》在很大程度上忠實于原著。小說表達了這樣的一種歷史觀:我們站在歷史中間點,用歷史中間人的角度來看待事物,人性是復雜的,沒有絕對的善惡。無論是所謂的好人或者是所謂的壞人,他們都有殘忍或溫情的一面。對一個人的感受與評判要用自己的內心來衡量。這超越了歷史,凸顯了“人”的觀念。張愛玲觀察這一切時是站在女性的視角,表現(xiàn)了一種女性意識與感受被忽視、被犧牲的淡淡的悲哀。電影《色·戒》恰恰很好地體現(xiàn)了這種“歷史”與“人”的沖突,渲染了這種悲哀。
其次,對于故事的整體框架、主要內容,甚至細節(jié),電影也都盡可能忠于原著。比如開場洗牌時的鉆戒、紅指甲、強燈是基本上是對原著的“照搬照抄”;比如王佳芝演員的選擇,六角臉,稍稍有點稚氣的嬰兒肥與小說描述也是一致的。李安在接受采訪時特別指出:電影中王佳芝暗示易先生有人要刺殺他之后,她走在街道上,街道一邊服裝店里面展示的模特、衣服就是按照小說的描述而布置的。
小說《色·戒》表現(xiàn)了人性的復雜,但原著中張愛玲表現(xiàn)得欲說還休而電影在原著基礎上進行了淋漓盡致的展現(xiàn),深挖小說主題。它主要從以下幾點入手:
首先,因為小說在敘述時有多處插敘、倒敘,為方便敘事,電影在整體上進行了整合,在個別地方進行細微的改動,如王佳芝在“凱司令”咖啡廳的回憶那一段,電影將原著中多次的插敘、倒敘、補敘整合在一起,放在這一段的回憶中去,集中來展現(xiàn)王佳芝將易先生引到珠寶店方便眾人行刺他之前的故事,把故事的來龍去脈交代清楚,也為王佳芝暗示易先生“快走”的情節(jié)反轉做足鋪墊。我們在看了這一段回憶之后,對王佳芝的突然變卦就不會感到太突兀了。
其次,劇本對故事情節(jié)作了必要補充,對人物的經歷和語言做了合理的修飾與增加,使影片中人物的性格更加生動鮮明,而且更加著重刻畫重要人物性格發(fā)展的歷程,這使得結局的產生更加立體化、合理化。小說中的王佳芝放走易先生似乎是在一瞬間突然做出的決定,因為文章前一部分雖有寫到她的同學對她扮演易先生情人這樣的角色頗不以為然,寫到易先生為她用十幾個金條買定情戒指使她深受感動之外,對她突然變卦沒做任何鋪墊。而劇本對這一劇情反轉的鋪墊做足了功夫,可謂“草蛇灰線,伏脈千里”。電影中加入了王佳芝的身世:王佳芝的母親去世,父親在英國。中國戰(zhàn)亂,父親只帶走了她的弟弟,而把她丟在中國,她的內心實際上是缺少關愛的。在香港第一次刺殺易先生無果,她提出要父親接到英國,而等到的回復卻是因付不起路費而讓她回到上海投奔舅媽,舅媽賣了她爸爸在上海留給她的房子,只答應供她讀完書,在家也常是冷言冷語的。在同學中,由于她曾扮演的角色,常遭到異樣眼光,甚至是她愛過的鄺裕民也如此。她之所以答應要繼續(xù)充當老吳的“情人”是因為他答應事成之后送她去英國父親那里。如果說在香港時的作為是一種隨波逐流的愛國心驅使,那么這次她決定充當“誘餌”卻是想遵照自己內心的選擇,因為她一直想回到親情中去。然而,在執(zhí)行過程中,她缺愛的內心遇到了一個真心喜歡她、愛護她的男人易默成。這個人即使是國人眼中的漢奸,但至少他對她是溫情的,這就足以使她在關鍵時刻暗示他“快走”甚至不惜付出自己的生命。故事這樣循序漸進地發(fā)展下來就不會顯得結局突兀了。
而且,電影中的人物刻畫也比小說更為生動,是“圓形人物”。劇本中的易先生是個殘忍的人,同時又是一個清醒地認識自己與現(xiàn)實局勢的人,他對王佳芝的情算得上是真正的愛情,是知己之愛。而小說中的易先生是又矮又有點禿的男人,他對王佳芝的吸引不過是一種金錢上或者是原著中所說“權利是一種春藥”的吸引,他的愛不過是在買鉆戒時被王佳芝突然意識到的。在這一點上,電影比小說處理得更精彩。電影中加入王佳芝在日本人聚集的酒館里為易先生演唱《天涯歌女》的場面,使二人的情愫達到高潮,集中體現(xiàn)了日久生情的真愛。就像里面的歌詞一樣“天涯覓知音,患難之交恩愛深”。對于王佳芝而言,他們是知音,是患難之交,對于易先生而言,在他這樣的處境下,王佳芝又何嘗不是她的知音呢?
此外,電影中還增加了反映大學生空談愛國卻不做實事的非常幼稚的一面,刺殺老曹的一幕就是對此的諷刺。老曹幫助鄺裕民找事做,而他們的陰謀在被老曹發(fā)現(xiàn)之后竟被無情殺死,這也展現(xiàn)了當時所謂的愛國學生的無情。而且在進一步刺殺易先生過程中,上海重慶方面很多計劃和行動從不顧及王佳芝的感受和死活,足以見到,所謂的“正義人士”的另一面也是如殺人的“儈子手”般殘忍。這種反差也硬生生地將王佳芝推向了易先生那邊,因為,就像影片中王佳芝說的“他更懂得戲假情真”這四個字。
小說里所描述的一切是張愛玲將現(xiàn)實的一面血淋淋撕開給我們看。易先生只不過就是厭倦了家庭的男人,因為妻子天天找人玩牌,與他沒有感情了,所以才急于找到一個“知己”。王佳芝是一個沒什么思想的小女人,而且參與美人計計劃是在一開始就想好的。她答應演愛國話劇是因為隨波逐流,同學商量暗殺易先生計劃的時候,自己又是身不由己,迷迷糊糊走上一條她不該走的路。她不是什么愛國青年,她只是個小女人,喜歡男人的愛,想有一個肩頭依傍,渴望男人對她好。而同學根本不了解她,硬把她選派成上前線的荊軻。
而影片中王佳芝是有想法卻具有悲劇性格的人。王佳芝自我毀滅的悲劇性格,讓電影的悲劇性主題得到凸顯。影片中的“美人計”是隨著情節(jié)推移而產生的,各種情況把王佳芝推到當“誘餌”的境地,又讓她幫助“大魚”逃走。她像哈姆雷特是一個不適當?shù)娜耍诓贿m當?shù)臅r候做了一件負擔不起的大事。在送鉆石的時候,王佳芝猶豫了,Tobe,or not to be?千鈞一發(fā),她竟然選擇了Not tobe。這一切,原著沒有,都是編導天才的補白,包括那場對鄺裕明同鄉(xiāng)老曹的刺殺。電影在原著基礎上做這樣細微的改動既是恰到好處又是很合理的。
影片的結尾有一個細節(jié)的改動,雖是細小的改變,卻是特別重要。其微妙之處在于將小說中的王佳芝和電影里的她剝離開來。小說中,王佳芝在放走易先生后好不容易坐上面包車,她對車夫說“愚園路”。而在電影中被改為“福開森路”。福開森路是她與易先生經常幽會的地方,她選擇回到那個地方足見她是抱著必死的心了。這樣一個細節(jié)將她決絕的悲劇性格體現(xiàn)了出來。而小說中的王佳芝選擇去愚園路,寫道“沒有人知道她會去那個地方”,小說里的王佳芝是想逃,這樣一對比,電影中的王佳芝比小說中的王佳芝性格要豐富得多。
《色·戒》首映以來受到爭議最大的就是其中七分鐘的性愛場面,有人認為這一部分沒有存在的必要,可以截去。有人認為,這不過是一種噱頭,只為撈取票房。其實,性愛場面的刻畫在這部電影中是必不可少的。因為它赤裸裸地展示了王與易懷著各自內心痛苦和矛盾,在情與欲、靈與肉的碰撞中進行一種歇斯底里的宣泄。性在張愛玲原著中有著很多暗示,只是她欲言又止,編劇做了一些補足工作,使之更完整。從很多細節(jié)中可以看出導演與編劇的用心良苦,而非所謂的“噱頭”之說。原著中,張愛玲寫道:“每一次和他做完之后,她便有一種將自己的骯臟被別人冷眼宣泄掉之后的快慰”[3]。影片中,王與易第一次在一間公寓里完事后,李安特別捕捉這樣一個細節(jié):王佳芝在被摧殘折磨后露出一種奇怪的類似于破罐子破摔后的宣泄的微笑。而對于易先生而言,影片中又恰到好處地通過王佳芝的口說:“他只有這樣,才能感受到他是活著的?!币粋€是心事重重的“美人”,一個在周旋于政治,“不相信任何人說的話”的男人,表面有很強的控制欲,內心其實很恐懼。在日本人的酒館里,影片增進了一段豐富易先生人物形象的對白:
易先生:別看日本人殺人不眨眼,其實他們心里很怕,和美國一開打,江河日下,跟著粉墨登場的一幫人還在荒腔走板的唱戲。
王佳芝:我知道,你要我做你的妓女。
易先生:帶你到這里,我比你知道怎樣做娼妓。
這段對白,可見易先生內心的清醒,無助,恐慌。這么微妙的心理,李安借助性愛場面在這種沒有任何掩飾的形式中展現(xiàn)他們心中的矛盾和無助,是非常具有震撼力的。
而且,電影善于延緩敘事的時間,放慢敘事的節(jié)奏,盡可能層層鋪敘,增強戲劇沖突,深化小說主題。與電影比,小說因為到處運用插敘倒敘的方法,總體看起來結構很緊湊,但后面情節(jié)的反轉就顯得有點突兀。電影用兩個多小時來闡述一篇一萬多字的小說,可謂演繹得從容不迫,盡量做到了盡善盡美。延緩敘事時間有利于人物心理歷程的發(fā)展,放慢敘事節(jié)奏有利于把王佳芝自己、易先生和重慶方面諸人進行更細膩的刻畫,從而增強戲劇沖突。就比如買戒指一幕,編劇將這樣一件事拆成訂戒指、買戒指兩部分,并利用這兩件事情的時間差,從中展現(xiàn)王佳芝的矛盾、痛苦與緊張。在此期間,重慶方面對王佳芝的“不顧其死活”,要求其無條件忠誠且缺少人性關懷的舉動,與易先生對王佳芝越來越增加的信任和愛進行對比。通過這樣的對比將最后的劇情反轉與沖突推出來,就更加引人入勝了。
影片的拍攝手段也很高明,里面慣常運用“鏡子”來拓展鏡頭的畫面。影片中有三次運用到鏡子,這可能是考慮到影片的性質是文藝類型,敘事空間較為狹窄的緣故??臻g狹小,拍攝的角度與方位比較局促,不像宏大的場面有那么多東西可以入鏡。而且影片《色·戒》所要表達的東西很細膩,選擇這樣的拍攝手段剛好可以拓寬表現(xiàn)力。
電影《色·戒》對同名小說的改編可圈可點,里面有很多超越原著的地方,它深挖了小說的內涵,深沉地刻畫了人物的復雜性,渲染了一種蒼涼悲哀的氣氛,將觀眾引入“佳境”。片尾有一情節(jié)令人印象深刻:王佳芝放走易先生后,丟魂似的漫無目地在街道上彷徨,她坐上面包車,神情恍惚,看著車頭的風車。車夫問道:“回家?”她一愣:“哎?!边@貌似有意無意的一問著實很悲情,風車是童年單純的象征,是溫情的象征,然而,對王佳芝而言她哪有家?父親不要她,舅母冷落她,同學輕視她,而她與易先生大概很快就要生死陌路了。影片通過這樣一段情節(jié)凸顯了張愛玲女性歷史觀中“女性悲劇命運”這個主題。而王佳芝有點忸怩的回答“哎”將她日常本應有的平易、善良、單純的小女人情懷毫不掩飾地展示出來。是的,她本應是個普通的小女人,應該坐在電影院里看她的《月夜情歌》,她本就不是個能承擔“美人計”的特工。她不是荊柯,只是陰差陽錯地被推上了舞臺,她也并不是像有些人說的那樣“沉溺于當女主角的虛榮,喜歡在舞臺上受矚目”,她不過是一個被歷史無情吞沒掉的人,被犧牲的人。
參考文獻:
[1]夏志清.色戒:張愛玲與胡蘭成的前世今生[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235.
[2]蔡登山.張愛玲《色戒》[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7:54.
[3]張愛玲.怨女[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249.
編輯朱榮華
作者簡介:吳麗娜(1989-),女,福建漳州人,廈門大學中文系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中國文化。
收稿日期:2014-10-28
中圖分類號:I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8528(2015)01-117-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