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毛慶
毫無疑問,當今對屈騷以至整個楚辭的教學、注釋、研究都進入了一個全新的時期,即學術界常說的“新楚辭學”時期?!靶鲁o學”的基礎材料層面由三部分組成:傳世文獻、出土文物、民俗材料?!叭c決定一個平面”——三部分像三根樁柱牢牢撐起了“新楚辭學”的基礎,而這恰恰是過去楚辭學或根本缺失或極其不足的。
三部分中,傳世文獻仍然極為重要。所以自新時期以來,許多學者為之投入巨大精力,收集、甄別、整理、匯總、勘校、比照……孜孜矻矻幾十年,取得了令學界矚目的杰出成就。而今,又一學術喜訊傳來:由中國屈原學會副會長黃靈庚主編、中國屈原學會會長方銘和副會長趙敏俐副主編的《楚辭文獻叢刊》出版了!
去年,在中國屈原學會河南西峽年會上,黃先生即給我談了這套叢書。當時我頗懷疑慮:此前這類大型楚辭叢書,已出版兩套。編撰者廣閱博覽,收集不可謂不力;爬梳剔抉,成績不可謂不大。如今這第三套叢書出版,“后出轉精”當無問題,然“轉精”處可多?投入如此巨大財力、人力、精力,相應效果幾何?
黃先生大概看出了我的疑慮,隨即花較多時間詳細介紹了這套叢書。經他介紹,我感到自己確實多慮了?,F(xiàn)今親眼看到《楚辭文獻叢刊》(以下簡稱叢刊),又讀到詳細文字材料,終至敢于認定,黃先生所用“遠超”兩字,并非“大言”,反是恰如其分。不僅如此,還甚至可以說,它是新楚辭學在文獻方面的奠基之作!
《叢刊》的特色十分鮮明。以前兩套叢書,都是按時代、朝代呈塊狀歸類,而它則是圍繞中心成系列按縱線梳理。兩種方法本身并無高下之分,即便是在楚辭學中,兩法也是可以短長互補、相得益彰的。此處之所以特別肯定《叢刊》系列,主要是因為它建立在楚辭文獻學史的基礎上,建立在編撰者對其運行軌跡、發(fā)展脈絡的了解把握上,其中融有研究者無數心血和許多精到見解,無疑是一座學術含量極高的“富礦”。
例如,黃先生經過反復比勘,發(fā)現(xiàn)宋及宋以前研究者基本以王逸《楚辭章句》為底本,宋以后明清時期則多用朱熹《楚辭集注》為底本,由此建立“章句系列”和“集注系列”。系列一旦確立,編撰者就能從容處理“廣”與“精”的辯證關系?!罢戮湎盗小钡亩喾N刻本,《叢刊》精選了明正德以下11種重要刻本,并逐本、逐字、逐篇對勘,指出其雖出同一祖本,而各有所不同。其中,明正德本和隆慶本均為極佳善本,然又極為罕見。以往學者引用楚辭原文,多用清同治十一年金陵書局刊刻的洪興祖《楚辭補注》本,筆者亦如此。但現(xiàn)在黃先生親口對我說,他認為正德本優(yōu)于同治本。黃先生文獻功底極扎實,治學態(tài)度極嚴謹,相信他所言不誣。以后學者引用楚辭原文時,所據本可能要有所改變了。
“集注系列”刻本達60多種,但《叢刊》只選了宋端平本和慶元本兩種,并經過對兩本的比勘,于《楚辭文獻述要》(以下簡稱述要)指出,慶元本優(yōu)于端平本。只是明、清以下刻本,多依端平本而忽略了更早的慶元本,實為《集注》傳播、研究的一大缺憾。
再如洪興祖《楚辭補注》,《叢刊》精選了九本。其所以數量遠超《集注》,是因為經過逐字、逐句、逐篇對照,黃先生發(fā)現(xiàn)《補注》所引《章句》原文,與單行本《章句》差異很大,異文竟達3700條之多。足證《補注》所據《章句》本,與現(xiàn)單行《章句》本,絕非同一藍本。這九本各有特點,不可或缺。
其它三個系列——《文選》、“白文”、明清,情況大率如此。
除善本收羅完備外,《叢刊》還從海外收錄了一些極珍貴的國內缺失的刊本、稿本。據編撰者介紹,《叢刊》囊括了收藏于日本、臺灣全部精萃注本、稿本。如藏于日本大阪大學百余種《楚辭》文獻,有17種為國內所未見,且有日本漢學家西村時彥大量的手校、批注,《叢刊》復印后以彩印方式出版。黃先生在《后記》中追憶了他與日本漢學家石川三佐男對這些刻本照相的過程,情景十分感人。還有日本學者龜井昭陽的《楚辭玦》,在日本學界很有影響,但是此書無刻本,只有五個不同人抄寫的稿本?!秴部吩谌毡緩椭屏似渲腥齻€,又在中科院圖書館復制了一個中國學者的抄本。四本彼此不甚相同,均為??薄冻o玦》所必需。這些刻本、抄本復印出版,不僅對國內楚辭文獻有補缺意義,對于推動海外東亞楚辭學研究,亦作出了卓越貢獻。
在廣的基礎上精,精而能代表廣,收善補缺,網羅無遺,代表了當代楚辭文獻匯集、研究的最高水準,為新楚辭學發(fā)展奠定了堅實基礎,其成就實在是以前楚辭叢書所無法比擬。編撰者于《后記》中頗為自信地總結了《叢刊》的終結性意義:“這部叢書出版后,相信百年之內,不會有人再來重復做這樣的項目、從刊這樣的《楚辭》叢書了。”即便百年之內,有群賢發(fā)下宏愿,再來匯刊這樣的楚辭叢書,要想全面超越,恐怕是難上加難矣!
120萬字的《楚辭文獻述要》,也是黃先生研究的心血結晶。其中時發(fā)驚人之言。如曰:“我們認為匯輯《楚辭》者是東漢王逸,而非西漢劉向,其所為《章句》本為十一卷,依《楚辭釋文目錄》,止于王褒《九懷》,而非十六卷或十七卷?!边@簡直是大翻案,可謂石破天驚!又如指出清代大學者戴震抄襲趙一清《離騷札記》稿本,并曰:“言之鑿鑿,鐵證如山?!闭\此,就不僅是在楚辭學、經學、語言學界,恐怕連中國哲學史等領域也要引發(fā)地震了!
我與黃先生1988年相識于湖南汨羅中國屈原學會第三屆年會上,其后多年相交,從未間斷。親見他奮力向楚辭學的高峰攀登,從《離騷校詁》《楚辭章句疏證》到《楚辭文獻叢刊》,一步一個腳印,成果豐碩,成就斐然。其間兩次大病動手術,切膽分肝,兩次從死神手中掙脫出來,不僅豪情未減,反而學術斗志倍增。而趙敏俐、方銘等同仁,以高度研究熱情和學術責任,襄助他完成此學術壯舉,也實在令人欽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