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桂娟
(黑龍江大學 文學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80)
現(xiàn)代漢語中的動詞“來”和“去”主要有三種句法功能:單獨作謂語(如“我來/去北京了”);和其它動詞聯(lián)合構(gòu)成連動句,可以作連動句的前項(如“他今天來/去耕地”),也可以作連動句的后項(如“他今天耕地來/去了”);作補語(如“一陣微風吹來/去”)。當前對動詞“來/去”的語法功能研究較多,但涉及到其對稱性問題研究的并不多。邢福義(2002)從普通話、方言和古代漢語三個方面比較證明了“起去”的存在,但“起去”的使用范圍受到更多限制,從而證明了復(fù)合趨向動詞整齊劃一的特點;劉道峰(2003)進一步說明了“起來”和“起去”的不對稱;左雙菊(2009)討論了“來/去”在帶賓能力上具有不對稱的趨勢。除了上述研究,一般認為“來/去”的語法功能基本是對稱的,而我們的研究表明“來/去”在很多情況下具有不對稱性。
從意義的虛實來看,“來/去”可以分為兩類:一是表實際趨向位移的“來/去”,如“他來/去北京了”,可以標記為“來1/去1”;二是虛指的“來/去”,它們不表由甲地到乙地的位移性距離,而是表示即將做某件事情,如“我來/去做這事”,可以標記為“來 2/去 2”。 朱德熙(1982)認為“來 2/去 2”對人稱代詞有一定限制,如下面例(1)只能用“來”不能用“去”,而例(2)用“來”或“去”都可以。
(1)a.他們打算用這個方法來幫助我。 b.他們打算用這個方法去幫助我。
(2)a.我們打算用這個辦法來幫助他。 b.我們打算用這個辦法去幫助他。
朱德熙先生注意到了人稱代詞對“來”和“去”的限制,但對這一情況并沒有進行全面考察,因為三身代詞可以分布在主語和賓語兩個位置,它們和“來/去”的搭配可以有九種情況,請看表1。
上表中有的用“來、去”都可以(如 B、C、E、F、H、I),有的只能或多數(shù)情況下用“來”(如D和G),有的“來”和“去”都不能用(如A)。那么為什么當主賓語是普通名詞時,“來”和“去”可以自由互換,而當主賓語都是人稱代詞時,會存在對使用“來/去”的限制呢?這是由于三身代詞存在遠指和近指的區(qū)別,而“來”和“去”也存在位移的方向性,要求主賓語在指稱時表述的由遠及近或由近及遠的方向,與“來/去”的方向保持一致,如果二者產(chǎn)生矛盾則“來/去”的使用受到限制??偟膩碚f,“來”的使用范圍大于“去”的使用范圍,能使用“去”的時候都可以用“來”。
上表中A、E、I三種都是主賓同形,當主賓語同指時三種情況都不能成立,例如沒有“我來幫助我”這樣的句子產(chǎn)生。其原因主要是由于邏輯上的矛盾,而非“來/去”的語法功能所致。但是當“你”和“他”不同指時,E和I可以成立。
B、C和F用“來”和“去”都可以成立,因為其賓語都不是近指代詞“我”,不存在近指、遠指和位移的矛盾;D和G多用“來”,因為其賓語為近指代詞“我”,句義應(yīng)該是由遠及近,這與“去”的位移方向有矛盾。
關(guān)于 H,朱德熙(1982)認為只能用“來”不能用“去”,曹艷芝(2002)對此有不同看法,認為用“去”也可以成立,例如:
(3)a.他打算用這個辦法來幫助你。b.他打算用這個辦法去幫助你。
曹文認為這兩句中間有隱含的轉(zhuǎn)述者“我”,用“來”是“我”告訴“你”,“他”的位移方向是向“我”和“你”靠近,如果用“去”則是“他”位移方向離開“我”向“你”靠近。曹文和朱文看法不同,其實質(zhì)是對具體語境的區(qū)分,朱文認為不能成立是建立在“我”和“你”直接對話的語境下,曹文認為能成立則是建立在“我”和“你”通過第三者轉(zhuǎn)述的語境下。
1.替代動詞“來”
有一種“來”可以代替意義具體的動詞單獨充當謂語,如“再來一個、來了精神、來壺茶、少來這一套”等等,呂叔湘(1999)認為它可以代替任何動詞,這里的來和2.1省略賓語的“來”不同,它后面沒有連動結(jié)構(gòu)的動詞后項,它的意義也不是表抽象的“做、干”,而是表具體的施事動作。潘文(2002)認為這類“來”出現(xiàn)的語境是:句法上是主謂賓語句,語義上動詞具有自主性,語用上多出現(xiàn)于口語語體。事實上這種“來”代替的動詞十分有限。但是這類替代動詞的“來”并沒有產(chǎn)生出相應(yīng)的“去”類,如沒有“再去一個、去了精神、去壺茶、少去這一套”這些說法。
替代動詞之所以沒有相應(yīng)的“去”的說法,是因為這類動詞在功能虛化過程中保留了“來”的位移方向性特征,即動作或狀態(tài)是由遠處向說話人或指稱對象方向移動,附加于說話者或指稱對象。如“再來一個”往往代替的是“再吃一個”或“再用一個”等等,是事物為說話者或指稱對象使用,“來了精神”是說話者或指稱對象從沒有精神到有精神的狀態(tài)的變化,“來壺茶”是“茶”端過來為說話者或指稱對象享用,“少來這一套”則是說話者或指稱對象希望別人不要將某些動作行為施加于自己。所有這些情況都具有動作或狀態(tài)由遠及近的方向性,而這種方向性是動詞“去”所不具備的,所以這些動詞不能用“去”代替。
2.隱現(xiàn)動詞“來”
“來”可以出現(xiàn)在一種表隱現(xiàn)的句式中,表示某處或某時出現(xiàn)了人或事物,其格式為“(處所或時間)+來+施事”,例如:
(4)a.來客人了。 b.路上來了一條狗。 c.遠處來了兩條小船。d.昨天來過三個人。
這類句子中的“來”一般沒有對應(yīng)的“去”字句,例如:
(5)a.*去客人了。b.*路上去了一條狗。c.*遠處去了兩條小船。d.*昨天去過三個人。
上述例子中有的句子看似能成立,如“昨天去過三個人”,在該句中“去”只能表具體位移動作,且整個句子不能表隱現(xiàn)關(guān)系,因此不能成立?!皝怼背霈F(xiàn)于隱現(xiàn)句中的頻率特別高,主要表人或事物的出現(xiàn),而相對應(yīng)的表人或事物消失的句子很少用“去”,一般使用具體動作動詞,例如“走了兩位客人”、“雞圈里跑了兩只雞”、“墻上掉了一塊磚頭”。由此可知,“來”可以表示抽象的顯現(xiàn)句,而不管該人或事物出現(xiàn)的具體樣態(tài),而“去”不能表示抽象的消失句,這一句式只能通過具體樣態(tài)動詞來表示。
沈家煊(1999)提出了不對稱和標記項之間具有關(guān)聯(lián)性,隱現(xiàn)句中“來”和“去”的功能差異實際上是有標記和無標記的對立,顯現(xiàn)句中的“來”不僅出現(xiàn)頻率高、分布范圍廣,而且意義寬泛,它可以代替顯現(xiàn)句中各種具體的顯現(xiàn)狀態(tài),應(yīng)該屬于無標記項,而消失句中的“去”則屬于有標記項。從認知語言學的角度出發(fā),之所以“來”和“去”在隱現(xiàn)句中存在這些差異,是因為人們對事物的出現(xiàn)和消失關(guān)注角度存在差異,當事物出現(xiàn)時人們注意力集中于出現(xiàn)的事物本身,而當事物消失時,人們不僅關(guān)注消失的事物,而且關(guān)注其消失的方式。
3.估計動詞“來”
趨向動詞“來”的功能在語法化過程中產(chǎn)生了一種表估計意義的“來”,它經(jīng)常附加在其它動詞后面組成“V來”詞組,如“看來、說來、想來、聽來、算來”,這種動詞結(jié)構(gòu)常作為插入語使用,表示估計或著眼于某一方面的意思,例如:
(6)a.看來你爸爸已經(jīng)走了。b.老王的話聽來很有道理。c.這個假期想來你們一定過得非常愉快。d.那種事情算來已經(jīng)過去很長時間了。
上述“V來”插入語去掉后并不會影響句子的成立,對句意的影響也不大,而且“V來”的位置也十分靈活,可以位于句中、句首和句尾,這些都表明“V來”只是表示語用功能的話語標記。這種虛化的話語標記并沒有對應(yīng)的“V去”形式,如下列句子都不合語法:
(7)a.*看去你爸爸已經(jīng)走了。b.*老王的話聽去很有道理。
c.*這個假期想去你們一定過得非常愉快。d.*那種事情算去已經(jīng)過去很長時間了。
之所以話語標記“V來”能夠成立而沒有對應(yīng)的“V去”形式,是因為“V來”中的“來”是由位移動詞虛化而來,“來”雖然已經(jīng)虛化,但根據(jù)語法化的保持原則,詞語虛化以后仍然會保留原詞語的某些特點,“來”在話語標記“V來”中仍然保持了原詞語位移方向性由遠及近的特點,話語標記“V來”一般表示說話者根據(jù)過去的事情來估計現(xiàn)在的事情狀況,“來”的方向性從距離的由遠及近通過隱喻方式,虛化為時間上的過去到現(xiàn)在,這種方向性是“去”不具備的,所以“V來”沒有對應(yīng)的“V去”形式。
1.省略賓語的“來/去”
連動結(jié)構(gòu)“V來/去”中的“來1/去1”的用法是對稱的,一般有“來1”的時候都有對應(yīng)的“去1”,如:
(8)a.騎著車來→騎著車去 b.奔北京來→奔北京去
但是在連動結(jié)構(gòu)“V1 著來/去 V2”中,當“來/去”為表抽象意義的“來2/去2”時,且V2不出現(xiàn)時,一般只能用“來”不能用“去”。例如:
(9)a.這事兒得摸索著來辦?!@事兒得摸索著來。
b.你得坐著來開車。→你得坐著來。
(10)a.這事兒得摸索著去辦?!?這事兒得摸索著去。
b.你得坐著去開車。→*你得坐著去。
表抽象意義的“來”已經(jīng)不表純粹的位移動作,只表心理上的位移和方向,已經(jīng)虛化為類似于“干、做、辦”這樣的形式動詞,在后項動詞不出現(xiàn)的情況下,“來”獨自承擔了動作的施行義,而“去”在抽象化的過程中還沒有產(chǎn)生這種泛化義。
2.“VP 來/去”
朱德熙(1982)提出“來/去 VP”可以轉(zhuǎn)換為“VP 來/去”,如:
(11)a.我去買菜 → 我買菜去 b.你去打電話→你打電話去
(12)a.我來看看 → 我看看來了 b.他來幫我修電視→他幫我修電視來了
朱德熙先生認為變換后的句子中的“來/去”讀輕聲,是一種表目的性的虛化了的動詞。我們注意到朱先生所舉的這些例子中的“去”后沒有“了”,而在對應(yīng)的“來”的例子中則必須在后面加了語氣助詞“了”,如果去掉“了”,則句子只能表祈使、命令語氣,可見“來”為表祈使、命令的準語氣助詞。而“去”的虛化情況不同,同“來”一樣,“去”也具有表祈使、命令的準語氣助詞功能,如:
(13)a.你去看書 → 你看書去 b.你去上學→你上學去
但另一方面,“去”又虛化為表事態(tài)的助詞,表示事件的狀態(tài)或變化,如:
(14)a.我去看書→我看書去 b.我去上學→我上學去
王國栓(2003)提出“去”可以表事件正在準備進行中的狀態(tài),即起“事態(tài)助詞”功能,這里“去”之所以不用加“了”,就是因為“去”是事態(tài)助詞,如果加“了”,則是表示報告事件正在準備進行中這一新情況,如:
(15)a.你去看書→你看書去了 b.你去上學→你上學去了
所以,在“VP 來/去”中,“去”比“來”多了一項功能,即充當事態(tài)助詞,表事件正在準備進行中,而“來”不具備此項功能,需要其它助詞輔助成句。
邢福義(2002)首次明確提出“起去”在普通話、方言和古代漢語中都存在,既能單說,也能充當句子的補語,這些顯示了復(fù)合趨向動詞具有對稱性的一面。但這種對稱只是相對的,其實“起來”和“起去”的語法功能還存在很多不對稱的地方。
1.“起來”的使用頻率比“起去”大
“起去”雖然在某些方言中一直存在并有較高使用頻率,但其在普通話中的使用無疑是不能與“起來”相提并論的,這也是為什么絕大多數(shù)《現(xiàn)代漢語》教材中根本沒有提及“起去”,如黃伯榮(1997)主編的《現(xiàn)代漢語》教材中列舉的復(fù)合趨向動詞“限于下列”:
上來下來進來出來回來開來過來起來
上去 下去 進去 出去 回去 開去 過去
其中只列舉“起來”而沒有“起去”,顯然這與“起去”在普通話中的使用過少是有一定關(guān)系的。
2.“起來”的使用范圍大于“起去”
劉道峰(2003)注意到“起去”放在其它動詞后作補語時受到較多限制,它主要放在如下動詞后面:爬、走、吊、挑、架、藏、戰(zhàn)、飛、飄、長、回、收、擱、拖、拋、丟、擲、撇、拿、扯、放。而“起來”則幾乎沒有限制,它可以附加于幾乎所有動作動詞和很多單音節(jié)形容詞后面充當補語。
3.“起來”既可以表具體位移,也可以表抽象位移和起始事態(tài),“起去”只能表具體位移,例如:
(16)a.坐起來、站起來、飛起來、爬起來
b.火起來、大方起來、富裕起來、探索起來
例(16)a 的“起來”表具體位移,(16)b 則都是表抽象起始事態(tài)。而“起去”則只能表具體位移,沒有表抽象起始事態(tài)的功能,如(16)b換成對應(yīng)的“起去”后都不能成立。
至此,我們可以得出結(jié)論:“來”和“去”存在著大量的不對稱情況,這些不對稱集中在表抽象意義的“來”和“去”?!皝?去”存在[+位移]和[+方向]兩個語義特征,這兩個特征中前者的虛化沒有導致不對稱,而在后者上二者正相反,導致虛化過程中的不對稱。人類生活在三個世界當中——客觀世界、認知世界和語言世界,“來”和“去”存在于客觀世界的位移動作和方向是對稱的,經(jīng)過人的認知世界的加工之后,反映在語言世界的“來”和“去”附加上了人類的經(jīng)驗知識,成為非客觀的投射世界,不可能再保持完全的對稱性,正如沈家煊(1999:36)所說的那樣,“人的認識和推理過程具有單向性或不對稱性”,這就解釋了為什么“來/去”的不對稱集中于表抽象意義的語義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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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王國栓.現(xiàn)代漢語的事態(tài)助詞 “去”[J].語文研究,2003,(2):41-47.
[8]辛承姬.連動結(jié)構(gòu)中的“來”[J].語言研究,1998,(2):5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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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朱德熙.語法講義[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