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春莉
寓言作為一種文學表達方式,最初往往以講故事的形式傳達人生哲理、生活經驗,或者進行道德訓誡、說教。寓言故事主角大多是動物、植物甚至是非生物,以擬人的藝術手法講述這些事物生命歷程中的奇遇,在故事的結尾獲得哲理性的思考和感悟。敘述者往往采取言在此、意在彼的藝術創(chuàng)作手法,由此形成的言意之間的關系是斷裂的。敘述人講故事的目的不是關注故事本身的意義,而是借助于故事展示生命哲理或者警示世人。與此不同的是,現代寓言的主人公往往是人本身,通過講述個體的生活、思想、情感或人生經歷,隱喻個體背后的民族群體生活的普遍形態(tài),同時揭示形成個體命運的深層社會因素和文化背景。故事和故事背后的隱喻意義是密切相關的,故事本身也成了寓言的重要內容。寓言的字面層與意義層之間形成二元互動的動態(tài)關系,使得文本能夠表征故事深層的社會生活的內涵和意義。由此,現代寓言具有了多重解讀性和思想性,對于個體的敘事同時隱含著對于民族命運和未來的關懷和憂慮?,F代寓言演變成為一種民族寓言,魯迅的作品成為民族寓言的最佳例證。
“精神勝利法”的民族寓言
魯迅的文學作品是一部內涵豐富、意義深遠的民族寓言。從這種意義出發(fā),他的作品的首要任務是揭示國民麻木愚昧的靈魂,喚醒沉睡于“鐵屋子”中的人們,以拯救中華民族于危難之中。魯迅的作品具有強烈的人文關懷精神,他的作品敘事的源點不是民族命運、國家興旺和社會變遷等宏大主題,而是四處飄零的無業(yè)游民、社會最底層的弱勢婦女、迷茫彷徨的小知識分子、手無寸鐵的學生和充滿精神幻覺的狂人等。魯迅以沉痛的筆調書寫著阿Q、魏連殳、呂緯甫、祥林嫂等不同階層、不同領域的形形色色的個體的沉淪、迷茫、彷徨、痛苦,甚至理想慘敗的艱難生命歷程。這些蕓蕓眾生在個體生命歷程中的苦難、艱辛、奮斗、掙扎甚至犧牲,成為魯迅作品關注的焦點。魯迅借助于文學作品展示的他們各自不同的生活境遇卻具有同樣結局的悲劇命運,這些個體生命歷程表征了社會歷史的深層政治形式,而且揭示了中華民族所特有的文化慣例。由此,魯迅把敘述的個體問題提到了全民的高度,是從一個集體生活的角度講述個體的命運。他在一個個個體生活的悲劇命運中蘊含著魯迅對整個中華民族現狀的憂慮和對民族未來命運的關注。魯迅作品中人物的個體命運沉浮、起落成為民族繁榮、衰敗的寫照,他筆下的個體生命的敘事表征了民族的命運,在更深層意義上折射了整個民族的生活面貌和社會的苦難現實,暗示了像個體一樣的民族在整個世界中的處境和地位。正是在此意義上,詹姆遜認為:“第三世界的文本,甚至那些看起來好像是關于個人和力比多趨力的文本,總是以民族寓言的形式來投射一種政治:關于個人命運的故事包含著第三世界的大眾文化和社會受到沖擊的寓言?!?/p>
這種民族寓言的最佳例證是魯迅的《阿Q正傳》,阿Q在其言行中表現出來的“精神勝利法”成為中國式精神和人生態(tài)度的寫照?!熬駝倮ā卑鴺O其復雜微妙的心理內容,甚至以自相矛盾的形式集中體現在個體身上。由于阿O沒有“行狀”,受到別人的嘲笑時,他眼睛一瞪,說道:“先前——比你闊的多啦!你算是什么東西!”這時,阿Q似乎覺得還不過癮,他又發(fā)揮了自己更豐富的想象力,“我的兒子會闊多啦!”在文本中,“先前”和“兒子”是歷史和未來的象征,歷史和未來的“闊”更凸顯出阿Q在“現實”生活中的缺失,當他無法把握和支配自己的現實生活時,就以幻想的方式虛構了一個輝煌的歷史和一個燦爛的未來。缺失的“現實”與“輝煌的歷史”和“燦爛的未來”形成極其鮮明的對照,更彰顯了阿Q生活的悲劇色彩。在困頓的生活重壓下的阿Q只能借助于想象獲得精神的自足。
但當走出自己的心理世界,面對殘酷的現實時,阿Q的精神自足遭到了沉痛的打擊。他的心理的虛幻的勝利也被徹底擊敗。于是,面對強敵時阿Q的自我安慰,演變成了一種自輕自賤。當阿Q被閑人打了,閑人心滿意足地得勝地走了。阿Q也為自己找到了得勝的理由,因為他安慰自己“我總算被兒子打了,現在的世界真不像樣……”這樣,他自己覺得似乎占了便宜,打他的是他的兒子,他又在心理上得勝了。打阿Q的是自己的兒子,他自然是兒子的父親?!案赣H”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是權力和威嚴的象征,“兒子”則屈從于父權而地位低下。這樣,阿Q在想象中享受了父親的身份,似乎自己真的占了便宜。后來,對手知道了阿Q的這種精神勝利法后,再打阿Q的時候,讓他承認自己是畜生,他甚至自己承認是蟲豸。但是,對手還是沒有放過他,還是讓他碰了五六個響頭。然而令人驚奇的是,不到十秒鐘,阿Q也心滿意足地得勝走了。因為他是第一個能夠自輕自賤的人,除了自輕自賤外,余下的就是第一個。尤其是當他的錢被偷后,他用自己的右手用力地打了自己兩個嘴巴,打完之后他心滿意足地得勝地躺下了,因為似乎被打的是別人,打人的是自己。當受到對方的嘲笑、欺負和愚弄時,自輕自賤成為他精神得勝的“武林秘笈”。然而,阿Q的“精神勝利法”又表現出自高自大的一面。他欺負比自己更加弱小的人,向小尼姑身上大聲地吐一口唾沫,伸手去摸小尼姑新剃的頭皮,笑著說:“禿兒,快回去,和尚等著你……”
阿Q自輕自賤和自高自大的矛盾性格的形成有其深刻的文化傳統(tǒng)和歷史根源,是封建文化和統(tǒng)治階級意識形態(tài)滲透和壓迫的歷史的鏡像反映,隱喻了中華民族極其復雜的文化表征和難以表達的心理欲望。長期經受著壓迫的中國人將這種壓迫看作一種歷史的必然,面對強權和欺侮時,不是進行積極的反抗,而是尋求一種內在的心理安慰,獲得精神上的勝利。像阿Q一樣的生活中的弱小者,必須具有足夠的手段和技巧才能在夾縫中生存下來,而一旦有了時機,他就將自身所受到的不公平強加于其他更弱小者身上。
實質上,阿Q的“精神勝利法”是中國社會的一個縮影,是中國式人生態(tài)度的隱喻。阿Q的“精神勝利法”本身所傳達的意義遠遠超越了歷史的事實所產生的效果,獲得了一種哲學意味,個體的命運成為民族生活的一個縮影,個體的悲劇成為民族悲劇的象征,個人的呼聲隱喻了民族要求崛起的愿望。在這種意義上,魯迅筆下的人物雖小,但是寓意重大而深遠。與叱咤風云的英雄相比,這些小人物的悲劇命運更令人扼腕和深思,他們的犧牲彰顯了歷史進程中所付出的沉痛的血的代價,暗示了中華民族的文化政治和命運受到沖擊的現實,同時,在這種沖擊下,也彰顯出了中華民族生命意識中的堅韌和頑強的生命意志。endprint
“藥”的隱喻和象征
魯迅筆下的“中藥”是中國封建文化愚昧、落后的隱喻,集中表征了其富有欺騙性和剝削性的本質。對于中藥和中醫(yī)鞭辟入里的認識,源于魯迅為久病的父親求醫(yī)問藥的親身經歷?!拔矣兴哪甓?,曾經常常,——幾乎是每天,出入于質鋪和藥店里,年紀可是忘卻了,總之是藥店的店臺正和我一樣高,質鋪的比我高一倍,我從一倍高的柜臺外送上衣服或首飾去,在侮蔑里接了錢,再到一樣高的柜臺上給我久病的父親去買藥?!苯酉聛?,魯迅又要忙著去尋找特別難得的藥引子,如冬天的蘆根、經霜三年的甘蔗,最奇異的當為原配的蟋蟀一對。久受疾病的痛苦折磨的父親吃了昂貴、稀奇、怪異,甚至有些神秘色彩的中藥后,病情還是日復一日地嚴重,最終在漸趨漸弱的喘息中亡故死掉。
為了救治像父親一樣被中醫(yī)和中藥延誤和疾病的痛苦折磨的病人,并且戰(zhàn)爭時可以當軍醫(yī)。魯迅立志學習西方先進的醫(yī)學知識,所以,他選擇了仙臺醫(yī)學專門學校??墒牵淮慰措娪暗慕洑v使魯迅徹底改變了學醫(yī)的初衷。在電影中,他看到了鑒賞殺人盛舉的無動于衷的中國人,雖然他們有強壯的體格,但是卻顯出麻木的神情。從此以后,魯迅清醒地認識到“醫(yī)學并非一件緊要事,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所以,魯迅改變了學醫(yī)的初衷和治病救人的抱負。
魯迅清醒地意識到要想拯救國民,首要的是要改變他們的精神,“而善于改變精神的是,我以為當然要首推文藝”。由此,魯迅果斷地轉向了文藝,他希望借助于文藝診斷國民的精神病癥,揭開傷疤,以期引起療救的注意。同時,他滿懷美好的理想把文藝看作醫(yī)治國民愚昧落后、麻木不仁的“靈丹妙藥”。正是在此意義上,美國著名的馬克思主義學者弗雷德里克·詹姆遜認為魯迅作為一個作家,他同時也是一個診斷家和醫(yī)治者。
在西方新思想和新科學知識的啟蒙下,魯迅逐漸悟出中醫(yī)不過是有意的或無意的騙子。中醫(yī)的荒謬不僅耽誤了父親的病,而且使垂死的生命茍延殘喘,拉長了人生的痛苦和不幸。在魯迅的小說中“中藥”成為中國封建文化悖論的隱喻和象征。封建禮教“吃”掉了身體健康的祥林嫂、狂人、阿Q和魏連殳等人,卻努力要使瀕臨死亡的生命在痛苦中延續(xù)。作為中國獨特的“孝”文化,孝子們在父母臨死之前也要“買幾斤人參,煎湯灌下去,希望父母多喘幾天,即使半天也好”。后來,學西醫(yī)的魯迅清楚地了解了醫(yī)生的職務是“可醫(yī)的應該給他醫(yī)治,不可醫(yī)的應該給他死得沒有痛苦?!?/p>
昂貴的中藥沒有治好父親的病,卻使得遭受了變故的家庭由小康墜入困頓。病者己死矣,生者則遭受了經濟困乏的煎熬。有了這種刻骨銘心的親身體會,魯迅對于中藥的印象更加深刻。他在作品中多次提到了中藥的昂貴,以及昂貴的中藥給家庭帶來的沉重的經濟負擔和壓力。在《弟兄》中提道,“月生便知道他很著急,因為向來知道他雖然相信西醫(yī),而進款不多,平時也節(jié)省,現在卻請的是這里第一個有名而價貴的醫(yī)生?!薄端帯分袑懙溃骸叭A大媽在枕頭底下掏了半天,掏出一包洋錢?!崩纤ā鞍匆话匆麓?,硬硬的還在”。這些家庭和魯迅的家庭一樣,為了所謂的“靈丹妙藥”幾乎耗盡了全部的家資,最后,病者還是在延長了的痛苦中死去。這無疑揭示了中醫(yī)的欺騙性和掠奪性,其實,更深層的內在原因是傳統(tǒng)文化的落后性和愚昧性。
“吃人”的寓言
玄妙的中醫(yī)試圖醫(yī)治一個個瀕臨死亡的病人,使得難以忍受的生命的痛苦得以茍延殘喘。最具有悖謬的是封建文化卻吞食了一個個身體健康的人?!蹲8!分邢榱稚┦潜粋鹘y(tǒng)文化吃掉的一個最恰當的例證。祥林嫂是中國社會階層中最底層的婦女的一個典型代表,她的命運和苦難預示了吃人現象的普遍性?!蹲8!分恤斞竷纱翁岬较榱稚┡至?。第一次是祥林嫂死了丈夫,來到魯四老爺家。她“做工卻毫沒有懈怠,食物不論,力氣是不惜的。人們都說魯四老爺家里雇著了女工,實在比勤快的男人還勤快。到年底,掃塵,洗地,殺雞,宰鵝,徹夜的煮福禮,全是一人擔當,竟沒有添短工。然而她反滿足,口角邊漸漸的有了笑影,臉上也白胖了”。第二次是她被婆婆搶回,賣給了賀老六,老婆子聽別人說祥林嫂胖了。作為一個處于社會最底層的中國農村婦女,祥林嫂承受著社會和家庭的層層壓迫和剝削,一再經歷人生的變故和打擊,她卻能堅韌地活著,而且易于滿足。但,即使祥林嫂具有磐石般強壯的身體,她也無法抵擋精神的摧殘和折磨。死過兩個男人的祥林嫂因為有罪,不能給祖先祭祀。滿以為捐了門檻可以為自己贖罪,“你放著吧,祥林嫂”。四嬸的這句話徹底擊垮了祥林嫂的精神支柱。對于祥林嫂來說,這種精神上受到的影響不亞于、甚至重于肉體上的疾病。她迅速地垮下去,死在了祝福彌漫的大年夜。即使死,祥林嫂也沒有選擇的權利,死在了大年夜對于其他人來說是不吉利的,魯四老爺認為這就是一個謬種。究竟誰是殺害祥林嫂的劊子手?是魯四老爺、四嬸、婆婆、衛(wèi)老婆子?既是他們又不是他們,因為我們沒有看到有誰直接殺害了祥林嫂。其實,是所有力量聯合起來的傳統(tǒng)文化和封建禮教將祥林嫂一點點地蠶食。祥林嫂的悲劇是千千萬萬中國婦女的寫照,她的“被吃”是中國政治的文化表征。魯迅對中國文化中的貞節(jié)觀念的嘲諷在《藥》中得到淋漓盡致的表達。他為父親尋找的藥引子,“最平常的是‘蟋蟀一對,旁注小字到:‘要原配,即本在一窠中者。似乎昆蟲也要貞節(jié),續(xù)弦或再醮,連做藥引子的資格也喪失了?!?/p>
如果說《祝福》中祥林嫂的“被吃”是一種隱喻的話,《藥》中夏瑜的“被吃”則表征著鮮血的歷史和歷史前進道路上所付出的沉痛的代價。為了醫(yī)治華小栓的癆病,華老栓夫婦傾其所有買了蘸了人的鮮血的饅頭。藥成為血淋淋的直接吃人的象征。華小栓吃了蘸有夏瑜鮮血的饅頭的寓意遠遠超過了故事本身,它是中國革命的寓言,昭示了被壓迫的民族發(fā)出的沉痛的呼聲。筆者認為,是魯迅有意識地抹掉革命者的名字。革命者名字的消失源于其身份的缺失和模糊。阿Q沒有自己的姓,在社會中沒有任何地位。祥林嫂沒有名字,她的代號只是表明了她是一個附屬品而己。夏家孩子的隱喻更加彰顯了民眾對于革命者的漠視和無知,而對于革命者的被殺頭,他們則懷著極大的興趣。殺人的游戲成為看客乏味生活的點綴和調劑品。這些鑒賞殺人盛舉的看客,有的鼠目寸光,有的成為革命的叛徒。夏三爺先告官,所以避免了滿門抄斬;康大叔因為沒有得到好處而耿耿于懷;阿義把夏四奶奶兒子剝下來的衣服都拿走了。思想的啟蒙者夏瑜的革命活動甚至被別人看作瘋子的行為,這反映了民眾的麻木不仁和不覺醒。
“寓言精神具有極度的斷續(xù)性,充滿了分裂和異質,帶有與夢幻一樣的多種解釋,而不是對符號的單一表述。它的形式超過了老牌現代主義的象征主義,甚至超越了現實主義本身?!濒斞傅奈膶W作品具有多重的解讀性,雖然他講述的是個體的故事,但是卻成為整個民族的吶喊,是苦難的民族的呻吟和呼號,映射出中華民族要重新崛起和振興的斗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