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挖文本

李劍

《祝福》是魯迅短篇小說集《彷徨》的首篇，在《題〈彷徨〉》一詩中，魯迅寫道：“寂寞新文苑，平安舊戰(zhàn)場，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在寫《彷徨》時，魯迅的精神世界充滿矛盾，他是從社會變遷、時代變化的視角下來分析國人的生存境遇，這并不是表層的啟蒙，而是從深層次探索生命的價值和意義?！蹲８！纷鳛椤夺葆濉返拈_山之作，便是這種體驗的宣泄，而祥林嫂正是當(dāng)時萬千國人的代表。

一、祥林嫂的悲劇人生

祥林嫂原本是善良的，她只是希望用勤勞的雙手換取生存的機會，即便經(jīng)歷了喪夫與喪子之痛后，她依然沒有放棄勞動。第一次脫離婆婆進入魯鎮(zhèn)做工時，祥林嫂一人承擔(dān)了多人的工作：“到年底，掃塵，洗地，殺雞，宰鵝，徹夜的煮福禮，全是一人擔(dān)當(dāng)，竟沒有添短工。”此時的祥林嫂是滿足的，在感受到被他人需要時，祥林嫂獲得了自我肯定，這正是她對自我、對生活的追求。后來，祥林嫂的改嫁以失敗告終，彼時的她與丈夫認真經(jīng)營著自己的小家，也是滿足的，但很快她就遭遇了喪夫之痛，生活的重壓一下子襲了過來，但祥林嫂并沒有放棄，為了兒子，她依然承擔(dān)起生活重任，打柴、摘茶、養(yǎng)蠶樣樣都做。不幸的是，喪夫之后又是喪子，祥林嫂傷心欲絕。然而，她并沒有選擇了結(jié)自己的生命，依然老實本分地在四叔家做工，正是因為她對生活有自己的追求。只是在這個“吃人”的社會里，即便如此卑微的追求也無法實現(xiàn)，祥林嫂的人生至此完全失去了意義，也讓她失去了生的意志。

在祥林嫂的一生中，她也渴望得到他人的認可。第一次在魯四家做工時，祥林嫂很少與他人交流，也從不提及自己的寡婦身份，她渴望他人不要戴有色眼鏡來看待她，沒日沒夜地辛勤勞動也是為了得到他人的認可。再次回來時，她知道渴望他人認可的追求無法實現(xiàn)了，于是，她總是會主動向他人哭訴自己的遭遇：“我單知道雪天是野獸在深山里沒有食吃，會到村里來；我不知道春天也會有……”她哭訴中帶著譴責(zé)，希望得到安慰，這句話她翻來覆去地向他人訴說，然而，她渴望寬恕和認可的希望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雇主認為她是一個“不吉利”“不干凈”的人，其他人則認為她是一個“不貞不潔的有罪之人”，盡管魯鎮(zhèn)中的人還是以祥林嫂的名字稱呼她，但態(tài)度大相徑庭，人們面對祥林嫂時，只有冰冷的面容、嘲諷的態(tài)度。

二、祥林嫂的悲劇原因

（一）看客心態(tài)

在《祝?！分卸啻翁岬?，她“不開一句口”“不很愛說話”，正如帕斯卡爾（1985）所言：“當(dāng)一篇文章出現(xiàn)了重復(fù)的字，我們試圖加以修改，卻發(fā)現(xiàn)它們是如此之妥帖，以致我們有可能糟蹋這篇文章時，那就只好讓它照舊不動了。這就是它的標(biāo)志?！弊畛跸榱稚┑男蜗笫浅聊蜒缘?，在自我重復(fù)前，祥林嫂甚至很少發(fā)聲，關(guān)于她的信息，“我”也是在他人口中了解的。祥林嫂的第一次話語是出現(xiàn)在喪夫喪子之后，祥林嫂第二次來到魯四家，衛(wèi)老婆子話音還沒落實，祥林嫂就開始了哭訴，當(dāng)時她剛剛經(jīng)歷二次喪夫與喪子之痛，痛苦無處宣泄，這第一次的哭訴起了作用，四嬸“眼圈紅了”，允許她留在魯家做工。然而，這個階段的祥林嫂無法融入魯鎮(zhèn)的生活，在他人來看，她是“有傷風(fēng)化”的，人們帶著異樣的眼光看她，她的境遇已經(jīng)大不如前。在祥林嫂繼續(xù)哭訴自己的遭遇時，不僅無法得到他人的憐憫，男人們“沒趣的走了開去”，女人們留下“鄙薄的神氣”，祥林嫂的哭訴反而加重了人們的負面情感。但即便如此，這時的祥林嫂并沒有“失語”，畢竟人們還是允許她哭訴的，雖然人們無法設(shè)身處地地理解她，但她可以不受限制地吐露痛苦。到了后來，人們連祥林嫂的表達權(quán)都剝奪了，當(dāng)她開始“我真傻，真的”時，就被打斷了，祥林嫂這時“張著口怔怔的站著”“直著眼睛”，連基本的表達權(quán)也被剝奪后，祥林嫂變得遲鈍、木訥。

（二）語言的喪失

祥林嫂的最后一次哭訴是對著柳媽，因為被魯鎮(zhèn)上的人看作是不祥之人，祥林嫂被禁止參與除了燒火之外的其他活動，百無聊賴的祥林嫂又開始了“我真傻，真的”的重復(fù)。在最后一次重復(fù)時，祥林嫂的重復(fù)是“獨語似的”，盡管聽眾只有柳媽，但不管是柳媽，還是其他的傾聽者，都只是一個冷漠的看客，他們并沒有真正地理解、同情祥林嫂。在最后一次對話中，柳媽嫌棄地打斷她“你又來了”，又反問祥林嫂額頭上的疤是怎么來的。這個疤是祥林嫂改嫁時被綁留下的，柳媽無疑是揭祥林嫂的傷疤，祥林嫂只能支支吾吾地對待，柳媽又繼續(xù)追問，她并不打算放過祥林嫂，并通過引導(dǎo)讓祥林嫂一步步承認自己是“不祥之人”“有傷風(fēng)化”。面對祥林嫂的窘迫，柳媽并沒有停止逼迫的腳步，她告訴祥林嫂，她以后到了陰司會被男人爭成兩半，祥林嫂聽到后，“顯露出恐怖”的神色，她聽從柳媽的建議去捐了門檻，捐完門檻后，她“神氣很舒暢，眼光也分外有神”。祥林嫂認為捐門檻能夠擺脫“不祥之人”的身份，于是乎，在祭祖時她也非常賣力，但四嬸一句“你放著罷”讓祥林嫂又陷入深淵。后來，她“久已不和人交口”“很膽怯”“整日緊閉了嘴唇”“記性尤其壞”，陷入失語狀態(tài)。

（三）他人的冷漠

在《祝福》中，祥林嫂說過四次“我真傻，真的”，后兩次的重復(fù)均被無情打斷，完整的只有前兩次，仔細分析，前兩次的表達也有所不同。相比起來，第一次的表達比較克制，只是平淡的敘述，第二次的表達則更加情緒化。在第一次傾訴后，祥林嫂嗚咽著說不出成句的話，第二次“淌下淚來，聲音也嗚咽了”，可見，祥林嫂在第二次的傾訴中投入了更多感情。第一次的傾訴對象是魯四老爺?shù)姆蛉恕膵穑彩撬龉さ胤降呐魅?，在?dāng)時森嚴的封建禮法下，祥林嫂只能克制，這種克制的傾訴也讓她順利得到了做工機會。第二次的傾訴對象是魯鎮(zhèn)的普通居民，祥林嫂認為自己與他們是一樣的，于是在傾訴中也投入了更多情感，卻被他人以冷漠對待。

在《祝?！返娜闹校€多次出現(xiàn)“放著罷”的描述。第一次是二次回到魯四家工作時，在祭祀之日，祥林嫂主動去分配筷子、酒杯，被四嬸打斷：“祥林嫂，你放著罷?！毕榱稚坝樣樀乜s了手”，接著又打算去取燭臺，又被四嬸打斷：“你放著罷?！边@時的祥林嫂盡管木訥，卻還沒有失語，她還有傾訴的欲望。在接受四嬸的建議捐了門檻后，祥林嫂在祭祀時坦然地去拿筷子和酒杯，又被四嬸喊道：“你放著罷。”一次次的“你放著罷”讓祥林嫂變得無助又恐慌，“像是受了炮烙”，打擊也更加沉重。不管是四嬸，還是柳媽，抑或魯鎮(zhèn)其他的人，都沒有真正發(fā)自內(nèi)心地關(guān)心過祥林嫂，在這種傳統(tǒng)淵源下滋生的文化更是足以讓祥林嫂毀滅、走向絕路，他們只是將祥林嫂的經(jīng)歷當(dāng)作談資，步步緊逼的柳媽更是將祥林嫂直接推到了死亡的邊緣。

另外，在《祝福》中，作者并沒有讓祥林嫂按照時間順序出場，祥林嫂第一次出現(xiàn)時已經(jīng)徹底失語，她衣衫襤褸，但在面對“我”時，她的表達流暢、邏輯清晰，思維是正常的，可見，她的“失語”只是面對魯鎮(zhèn)人的失語。

祥林嫂是封建社會典型的悲劇性勞動婦女形象，造成這一悲劇的原因是多種多樣的，既有封建思想的無情殘害，也有祥林嫂的執(zhí)著追求，在受到一次次的命運打擊后，祥林嫂并沒有輕易低頭，她始終想通過努力改變命運、得到他人的認可，然而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的。從某種意義上而言，祥林嫂依然有著堅定的追求與覺醒意識，也正因如此，讓她的悲劇更具代表性，痛苦也更為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