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滌麗 李爽
摘 要:“揚州清曲”這一專有名詞出現(xiàn)的時間并不長,至早產(chǎn)生于1932年。而揚州清曲的萌芽可以追溯到元代,它形成于明代,興盛于清代。在嘉慶、道光年間,揚州清曲開始衰落。從二十世紀六十年代起,揚州清曲就沒有專業(yè)的組織和演員,面臨衰落的困境。今天揚州清曲正走在復興之路上。
關鍵詞:揚州清曲 發(fā)展史 昆曲
揚州評話、揚州弦詞和揚州清曲并稱為揚州曲藝的“三朵花”,三者各具特色,不能相互替代。如今,揚州評話和彈詞尚有一定社會影響,對于評話和說書的整理研究也比較多,相比之下,對既有悠久歷史又極富魅力的揚州清曲的研究仍處于初步階段。揚州清曲在經(jīng)歷過清中葉全盛時代之后逐漸走向衰落,至今仍然沒有走出艱難的困境。這些都值得我們重視及思考。
一、揚州清曲正名
揚州清曲又名廣陵清曲、維揚清曲、揚州歌,一名“揚州小曲”“揚州小調(diào)”。“揚州清曲”這一名稱出現(xiàn)的時間并不長,章鳴先生在《揚州清曲采訪報告》中提及“據(jù)老藝人說,是二三十年前的事”[1](P1687),這份采訪調(diào)查是在1962年進行的,也就是說“揚州清曲”一名至早產(chǎn)生于1932年。然而韋人、韋明鏵先生在《揚州清曲概論》中提出了不同的意見,認為“這乃是一種沒有根據(jù)的說法”[2](P1892)。可見,“揚州清曲”名稱的出現(xiàn)時間在學術界是比較模糊的。在筆者看來,“揚州清曲”這個名詞出現(xiàn)的時間并不久,最有力的證據(jù)當屬《揚州曲藝志》載“民國二十九年(1940),揚州小曲諸名家在教場老龍泉茶社首次掛牌‘揚州清曲公演”[3](P14)。同時從揚州地方志或者其它文獻中看,例如李斗(1749-1817)《揚州畫舫錄》:“小唱以琵琶、弦子、月琴、檀板合動而歌?!盵4]又如施元銘(1882—1957)《施元銘曲詞》序:“吾嘗芒鞋竹杖,歷游數(shù)省,所經(jīng)之地,談者皆以揚州小曲相詢。”[5](P1588)或者徐謙芳(1886~1950)《揚州風土記略》中提及“揚州小曲頗馳名,有所謂[網(wǎng)調(diào)]者,來自紹埭,至今唱者不絕”[6](P174),都沒有明確地提出“揚州清曲”這個專有名詞。
事實上多少年來“小唱”“清曲”和“揚州清曲”這些名詞的使用十分混亂,更有甚者將三者混為一談,這是沒有依據(jù)的。首先,“清曲”一詞出現(xiàn)較早,在元代就有記載。鄭振鐸先生說:“散曲是流行于元代以來的民間歌曲的總稱……散曲是‘清唱的,故亦名‘清曲?!盵7](P1891)所以“清曲”不是特指揚州清曲,而是泛指元以后的散曲。關于“清”字的理解,任忠敏先生在《散曲概論》卷二余論中提及“所謂清唱,蓋唱而不演謂清,不用金鑼喧鬧之謂清”[8]。也就是說,“清曲”是指只唱不說且無表演動作的藝術形式。值得一提的是,這里的“清唱”指明嘉靖后經(jīng)著名曲家魏良輔等改良后的昆曲(水磨調(diào))的清唱。以泛指元以后散曲的“清曲”之名直指某一種曲種,這是不多見的,然而我們只要想一想明萬歷以后“四方歌曲必宗吳門”[9]就能明白了,南北曲正宗唱法為昆腔,可謂風靡一時。隨著昆曲的發(fā)展,昆曲清唱既唱散曲,也唱劇曲了。
其次,“小唱”“小曲”其實就是民間的小調(diào)俗曲,每個地方都有可能產(chǎn)生,可以注意到古人多在“小曲”之前加上地名“揚州”以示區(qū)別。但是今天揚州清曲還有“小曲”的別稱,這是相較“大曲”的昆曲而言的。這中間是不是會造成概念的混淆和錯用呢?筆者認為這涉及到概念的規(guī)范性問題,民間將“揚州清曲”說成“小曲”是一種借用,是習慣導致的,而作為研究者不得不謹記兩者的區(qū)別,以防張冠李戴。例如南朝梁簡文帝《上菩提樹頌啟》:“臣聞?chuàng)艮@小唱,有慕風雅;巴人淺曲,實仰陽春。”[10]這里的“小唱”當指敲擊車轅時所唱的歌,很明顯就和揚州清曲無關了。
二、揚州清曲濫觴
關于揚州清曲的起源,眾說紛紜。一種是以韋人為代表的“元代小唱——清曲的胚芽”[11](P1883)觀點,這種觀點被視為學術界主流觀點。然而車錫倫先生發(fā)表了數(shù)篇文章駁斥,他認為“揚州清曲(小唱)的產(chǎn)生則與宋元小唱了無干涉”[12](P40)。他考證出揚州清曲是起源于明清小曲的,又因為明清小曲承接元散曲,所以說起源于元散曲也當是可以的,而宋元小唱和元代散曲是兩種不同的藝術歌曲。
筆者認為車錫倫先生的觀點相當新穎和謹慎,或者說給我們研究提出了一個新的方向,“小唱”的歷史流變值得我們重新審視挖掘。那么“小唱”和散曲之間究竟有沒有關系呢?揚州在隋煬帝開鑿京杭大運河后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而聞名全國,迅速地成為商業(yè)重鎮(zhèn),經(jīng)濟的繁榮發(fā)展必定帶來文化的百花齊放。元人夏庭芝《青樓集》“李芝儀”條載:
(李芝儀)維揚名妓也。工小唱,尤善慢詞。王繼學中丞甚愛之,贈以詩序。余記其一聯(lián)云:“善和坊里,驊騮構(gòu)出繡鞍來;錢塘江邊,燕子銜將春色去?!庇钟小顿慀櫱铩匪年I,至今歌館尤傳之。喬夢符亦贈以詩詞甚富。女童童,兼雜劇。間來松江,后歸維揚。次女多嬌,尤聰慧,今留京口。[13]
這里的“小唱”應該就是一種民間小調(diào),有別于元雜劇。而且“小唱”不流于低俗,從喬吉贈李芝儀的散曲小令中可窺探一二。喬吉《楚儀來因戲贈之》曲云:
碧梧月冷鳳凰枝,空守風流志。楚雨湘云總心事。許多時,口兒里不道個胡倫字,殷勤謝伊。雖無傳示,來探了兩道兒。[14](P85)
以“碧梧”“鳳凰”喻其志行高潔,稱贊其感情豐富。喬吉多寫散曲,李氏與之交往甚密,小唱與散曲之間可能互有影響。所以綜上所述,元代揚州小唱或是揚州清曲的前身,詳細情況已不可考。
三、揚州清曲發(fā)展
清人胡彥穎在《樂府傳聲》序中說:
自元以來,有北曲,有南曲,而善歌者首推三吳,南曲習于南耳,故視北曲尤為盛行。然明之中葉以后,于南曲刻意求工,別為“清曲”,漸非元人之舊。[15]
在明中葉之后,產(chǎn)生了一種別于“元人之舊”的新的歌唱藝術,而且又和南曲不同。明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二十五云:“嘉隆間,乃興【鬧五更】、【寄生草】、【羅江怨】、【哭皇天】、【干荷葉】、【粉紅蓮】、【桐城歌】、【銀鈕絲】之屬……”[16]以上曲牌在今天的揚州清曲中仍在使用。所以揚州清曲形成于明嘉靖前后,這是沒有異議的。那么在明代,昆曲有沒有對清曲產(chǎn)生影響呢?徐渭《南詞敘錄》中云:
今唱家稱“戈陽腔”,則出于江西,兩京、湖南、閩廣用之;稱“余姚腔”者,出于會稽,常、潤、池、太、揚、徐用之;稱“海鹽腔”者,嘉、湖、溫、臺用之。惟“昆山腔”止行于吳中,流麗悠遠,出乎三腔之上,聽之最足蕩人,妓女尤妙此,如宋之嘌唱,即舊聲而加以泛艷者也。隋、唐正雅樂,詔取吳人充弟子習之,則知吳之善謳,其來久矣。[17](P87)
徐渭是嘉靖萬歷人,可以看出在明初至嘉靖年間,昆山腔沒有流傳至揚州。而隨著梁辰魚《浣紗記》的成功,昆曲的影響越來越大,明萬歷年間昆山腔就成為南北曲正宗唱法,盛行大江南北,可以推斷出此時的揚州清曲已然受到昆曲的影響。
揚州清曲在清代達到鼎盛,這并不是偶然的。在清代,揚州鹽業(yè)、漕運事業(yè)的發(fā)達使得各種文藝活動繁榮開展起來,這對清曲有著正面而積極的影響。以下有數(shù)據(jù)可以讓我們一窺揚州當時的經(jīng)濟實力,“以乾隆三十七年為例,揚州鹽引銷售量1529600引,一引等于200斤-400斤,一引鹽在海濱是0.64兩白銀,運到揚州來以后,加上運費、鹽稅,達到1.82兩左右,從揚州運到東南六?。ńK、安徽、江西、湖北、湖南、浙江),零售價10兩左右,價錢翻了十倍不止。揚州鹽商每年賺銀1500萬兩以上,上交鹽稅600萬兩以上,占全國鹽課60%左右。而這一年,中國的經(jīng)濟總量是全世界的32%,揚州鹽商提供的鹽稅占了全世界8%的經(jīng)濟總量?!盵18]同時,全國各地的戲劇聲腔如昆山腔、京腔、秦腔等在揚州紛紛上演,互相影響交融。李斗《揚州畫舫錄》中有這樣一段傳神的描寫:
小唱以琵琶、弦子、月琴、檀板合動而歌。最先有【銀鈕絲】【四大景】【倒扳槳】【減靛花】【吉祥草】【倒花籃】諸調(diào),以【劈破玉】為最佳。有于蘇州虎丘唱是調(diào)者,蘇人奇之,聽者數(shù)百人。明日來聽者益多,唱者改唱大曲,群一噱。[19](P174)
揚州清曲的盛況可見一斑,甚至壓倒了昆曲的清唱。此時出現(xiàn)了眾多的清曲藝人,如“飛琵琶”程景賢、黎殿臣、鄭玉本,以上三人均見于《揚州畫舫錄》,考慮到還有業(yè)余清曲藝人的存在,揚州清曲藝人的數(shù)量相當可觀。值得一提的是,揚州八怪之一鄭板橋,以“小曲”【耍孩兒】曲牌撰寫“道情十首”,開文人創(chuàng)作市井小曲作品之先。在這個時期,鹽商和揚州八怪等文人深深影響著揚州清曲,使之“揚州化”“本土化”,賦予了它清雅明麗、雅俗共賞的特色。
隨后,在嘉慶、道光年間,揚州清曲開始走下坡路。一是由于揚州經(jīng)濟的衰落,二是由于政府對民間文學的壓制。丁日昌在同治七年時奉命整飭民間文學,有《查禁淫詞小說》為證,其中列出了大量小本淫詞唱片目,這些被禁毀的所謂“淫詞”多有清曲。其中【楊柳青】【揚州小調(diào)嘆十聲】【戲叔武鮮花】【小尼姑下山】等都雅俗共賞、清新活潑,充分保留了來自民間的那種生命力和悠久歷史的韻味。清末民初,政治動亂,許多清曲藝人不得不另謀出路,揚州清曲只能靠票友相傳,情形慘淡。
早在建國之初,國家重視起揚州清曲,曾派文藝工作者下鄉(xiāng)采風,保留了一些珍貴曲藝資料??上Ы?jīng)過文革,這些資料大多亡佚。1966年,揚州市各書場先后全部關閉,揚州清曲藝人也就停止了演唱活動。長達十年的文化災害導致了揚州清曲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起就無專業(yè)的組織和演員,這對本來就岌岌可危的揚州清曲可謂雪上加霜。尤為可惜的是當年口述者、演唱者等清曲藝人都已作古,資料無法重新記錄。1984年,揚州市文藝訓練班開設首屆曲藝班,開始有意識地培養(yǎng)一些揚州清曲學員。1985年3月,揚州市廣陵文化站正式開設“廣陵書場”,有座位154 個。自此揚州清曲終于重新進入專門書場演出。1999年12月下旬,“揚州清曲藝術家王萬青誕辰100周年紀念會”在廣陵區(qū)文化局舉行,北京、上海、南京、揚州、鎮(zhèn)江等地曲藝界人士近百人出席紀念會,大會宣布成立“揚州市揚州清曲研究室”。揚州清曲研究室的成立標志著揚州清曲學術研究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研究室主持了揚州清曲“申遺”的工作并為之付出許多。復興之路雖難走,但是也取得了可喜的成績,2005年,揚州清曲申請“國家級非物質(zhì)遺產(chǎn)”成功。
被列入“非遺”的行列中,也就意味著揚州清曲的現(xiàn)狀還不樂觀。這里從藝人、演出場所、曲牌三個方面進行闡述。第一,專業(yè)藝人的缺失。受第四、五代藝人親傳的現(xiàn)有聶峰先生等三到四人且均過花甲,青年藝人不能及時彌補這一空缺。第二,演出場所的減少。據(jù)實地考察,揚州清曲的演出多在重要節(jié)日,如勞動節(jié)、國慶節(jié)于瘦西湖公園的熙春臺、個園的黃氏住宅進行表演?;蛘呤苎谄髽I(yè)、外事接待活動中演出,如2004年4月,揚州市旅游局為紀念揚州火車開通就組織了揚州市一批演藝人員專赴西安、武漢、上海、北京等地推廣揚州旅游工作,清曲藝人聶峰等應邀參加。第三,曲牌的單調(diào)化。揚州清曲舊以曲牌豐富聞名,“現(xiàn)今,常用曲牌在3支左右,一般曲牌十幾支,總數(shù)不超過30支?!盵20](P36)其中【鮮花調(diào)】【虞美人】【粉紅蓮】曲牌使用率較高。關于揚州清曲的傳承工作,今天我們能做的只有盡可能多地讓資料完善、保存下去,希望有一天揚州清曲能再現(xiàn)當年的盛況。
注釋:
[1]章鳴:《揚州清曲采訪報告》,揚州:廣陵書社,2006年版。
[2][7][11]韋人,韋明鏵:《揚州清曲概論》,揚州:廣陵書社, 2006年版。
[3]揚州曲藝志編委會:《揚州曲藝志》,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
[4][19]李斗:《揚州畫舫錄》,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版。
[5]韋人:《揚州清曲(曲論卷)》,揚州:廣陵書社,2006年版。
[6]徐謙芳:《揚州風土記略》,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
[8]任中敏:《散曲叢刊》,南京:鳳凰出版社,2013年版。
[9]見徐樹丕:《識小錄》卷4《梁姬傳》。
[10]釋道宣:《廣弘明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
[12]車錫倫:《宋元小唱考—兼析揚州清曲起源說的一種錯誤》,揚州大學學報,1997年,第2期。
[13][15]中國戲曲研究院:《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年版。
[14][17]明光:《揚州戲劇文化史論》,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8年版。
[16]見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二十五。
[18]雷曉宇:《揚州鹽商傳奇》,錦繡,2011年,第5期。
[20]談欣:《揚州清曲現(xiàn)狀調(diào)查及剖析》,藝術探索,2009年,第3期。
(宣滌麗,李爽 揚州大學文學院 225009)
現(xiàn)代語文(學術綜合) 2014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