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的浪漫主義

摘 要：本篇論文要探討的是“沈從文的浪漫主義的獨特之處”。通過分析相關資料，筆者發(fā)現(xiàn)沈從文浪漫主義的獨特之處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點：第一，“回歸自然”傾向；第二，濃郁的地方色彩；第三，神秘的宗教色彩。沈從文做到了盧梭所說的“著重民族過去的偉大處與現(xiàn)在的墮落處”“他才最接近經(jīng)典的浪漫主義”。

關鍵詞：沈從文 浪漫主義 獨特之處

既然要研究“沈從文的浪漫主義特色 ”，且讓我們先縱觀20世紀中國浪漫主義思潮的特點及變遷的一般過程：發(fā)端于清末民初；正式崛起并取得全盛于五四時期；三四十年代產(chǎn)生了分化，并處于邊緣狀態(tài)，這也是沈從文提倡的浪漫主義主張產(chǎn)生并發(fā)展的時代；共和國時期變得高亢，并產(chǎn)生了變異。中國的浪漫主義全盛于五四時期，因此，要找尋“沈從文的浪漫主義特色 ”，我們可以將“沈從文有而五四時無的浪漫主義特色”作為本文的切入點。

我們先具體分析一下五四時期的浪漫主義特征，以便突出沈從文浪漫主義的獨特之處。李歐梵在《中西文學的徊想》中分析“五四”浪漫主義：“‘五四詩作中不乏歌頌愛情和大自然之作，但獨缺一種關于宇宙人生神秘感和想象力。20世紀的英美批評家，往往認為這種帶有宗教色彩的想象力是浪漫主義文學最重要的特征，其他如推崇情感、皈依自然，強調(diào)作家的個性及主觀的心緒等，皆在其次?！狈治隼顨W梵的這段話，對于“帶有宗教色彩的想象力是浪漫主義文學重要的特征”這一點，筆者不否認。的確帶有宗教色彩的想象力是浪漫主義文學十分重要的特征，但是對于“皈依自然……在其次?！边@一點，筆者并不認同，筆者覺得“皈依自然”對于浪漫主義的重要性并不亞于“帶有宗教色彩的想象力”。這一點在前文描述西方浪漫主義文學的五個藝術特征時，已有提到?！梆б雷匀弧闭巧驈奈奶岢摹⑽逅睦寺髁x所缺乏的西方浪漫主義文學的重要特征之一。“皈依自然”是沈從文對中國浪漫主義文學思潮發(fā)展的獨特意義。當然五四浪漫主義思潮中的歌頌大自然之作并非真正“皈依自然”，這一點，在后面闡釋“回歸自然”傾向時，會具體展開。

五四之后，沈從文提出了獨屬于他的浪漫主義新主張，當然，他并沒有把這些主張一一列出，而是將它們?nèi)谶M了自己的作品中，讓讀者自己去感悟，去體味。下面筆者將把這些主張從他的作品中找尋提煉出來，筆者認為這些主張可以歸納為三個方面：第一，“回歸自然”傾向；第二，濃郁的地方色彩；第三，神秘的宗教色彩。

一、“回歸自然”傾向

五四浪漫主義是個性解放的啟蒙，提倡人和社會要快速從封建桎梏中解放出來，以最快的速度前進，進入現(xiàn)代化，強調(diào)“向前看”，求“快”。如：五四浪漫主義的代表人物郭沫若的《天狗》極力張揚自我，歌頌現(xiàn)代性，是其中十分典型的作品。而沈從文提倡的則是“回歸自然”（這個“自然”包括自然界和自然人性），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之間要自然和諧相處，強調(diào)“向后看”，求“慢”。以其代表作《蕭蕭》為例，小說的主人公蕭蕭天真未鑿，沒有受到過現(xiàn)代教育的塑造，是自然人性的象征，是作者歌頌的對象；小說的另一重要人物是女學生，女學生是“現(xiàn)代文明”的產(chǎn)物，她們貪圖物質(zhì)享受、自我放縱，嚴重違背了自然規(guī)律，這是作者不提倡的。在原始與現(xiàn)代的博弈中，作者有矛盾，有困惑，但從整體上可以看出，作者是傾向于“回歸自然”的。

如果說在寫于1929年的《蕭蕭》中，作者在面對“原始”與“現(xiàn)代”這一對選擇時，仍留有矛盾和困惑的話，那么在寫于1934年的《邊城》中，作者則完完全全地傾向于“回歸自然”。在小說《邊城》中，天真茁壯的翠翠，正直熱情的儺送以及一切保留了人性本質(zhì)的湘西人民——這是自然人性之美，美麗的湘西風光——這是自然界之美，一切皆美，頗具桃花源遺風。沈從文曾這樣寫道“保留些本質(zhì)在年靑人的血里或夢里，相宜環(huán)境中，即可重新燃起年靑人的自尊心和自信心”，使人們將“過去”與“當前”對照，明白“所謂民族品德的消失與重造，可能從什么方面著手”[1]?！拔乙憩F(xiàn)的本是一種‘人生的形式，一種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要建“希臘人性小廟”。

需要補充的一點是，郭沫若也有不少歌頌大自然的詩篇，如：《地球，我的母親》、《立在地球邊上放號》、《日出》、《浴光》、《晨安》、《太陽禮贊》等。但是，郭沫若是利用自然的力量來肯定自我的價值，而沈從文則是以天然淳樸的“鄉(xiāng)土”之美為參照譜系，間接地逆向批判了現(xiàn)代文明所帶來的種種弊端與罪惡。這一點可見于《<長河>題記》：“‘現(xiàn)代二字已到了湘西”，“試仔細注意注意，便現(xiàn)出在變化中墮落趨勢。最明顯的事，即農(nóng)村社會所保有那點正直樸素人情美，幾乎快要消失無余，代替而來的卻是近二十年實際社會培養(yǎng)成功的一種唯實唯利庸俗人生觀?！盵2]此外，沈從文還運用共時的角度來描寫歷時的東西，他筆下的湘西不僅是當時的湘西，更是民族過去的偉大處的象征。他的“回歸自然”，也是“回歸民族擁有偉大之處的過去”，他真正做到了盧梭所說的“著重民族過去的偉大處與現(xiàn)在的墮落處?！?/p>

二、濃郁的地方色彩

勃蘭兌斯《十九世紀文學主流》：“最初，浪漫主義只不過是文學中地方色彩的勇猛的辯護士?！庇纱丝梢姡暗胤缴省痹诶寺髁x文學中所占的位置之重要。但是，在沈之前的中國浪漫主義思潮中“地方色彩”這一元素并不突顯。沈從文是在湘西那塊古老神奇的豐沃土地上成長起來的作家，他有著夢牽魂縈的湘西情結，可以說，湘西世界對于沈從文的文學思想和創(chuàng)作有著極其密切的聯(lián)系。沈從文的一些最為精彩的作品，如：《邊城》、《三三》、《蕭蕭》、《阿黑小史》、《長河》等，這些作品幾乎都是以湘西為創(chuàng)作背景，環(huán)境是幽美蔥郁的湘西山水，主人公是淳樸善良的邊地邊民，極具濃郁的地方色彩和“異域情調(diào)”。在《柏子》中，強悍蠻野的水手柏子不惜以自己的血汗錢去換取與吊腳樓妓女短暫的生命歡愉和真誠的情愛期待?！墩煞颉分兄v述了湘西女人為生活所困而外出為娼的奇異風習……這些都是其他地方所看不到的，體現(xiàn)了濃郁的湘西地方色彩。endprint

上文提到在沈之前的中國浪漫主義思潮中“地方色彩”這一元素并不突顯，但具有“地方色彩”已經(jīng)出現(xiàn)，其中最著名、也最典型的便是廢名的《橋》，但影響并不大。可以說，具有“地方色彩”的浪漫主義作品的靈感，起始于廢名，大成于沈從文，沈從文以他的“浪漫詩情，鄉(xiāng)土中國”，來“對抗現(xiàn)代性”。之后，有沈從文的學生汪曾琪較好地傳承了老師的這一創(chuàng)作特點，代表作有《受戒》、《大淖記事》。因此，可以說，沈從文是“地方色彩”的浪漫主義創(chuàng)作的頂峰，同時，也在其中起到了承上啟下的重要作用。這是沈從文浪漫主義的又一大特色。

三、“回到中世紀”傾向

這包括兩個方面，一方面是指人和生活的原始性，另一方面是指神秘的宗教傳奇色彩。前者在第一點“回歸自然傾向”中已經(jīng)加以闡釋，后者在接下來的文字中將重點展開描述。

在沈從文的美學觀念里，除了“人性”，還有“神性”的概念。他曾說：“一個人過于愛有生一切時，必因為在一切有生中發(fā)現(xiàn)了‘美，亦即發(fā)現(xiàn)了‘神?！盵3]如他的作品《龍朱》、《月下小景》等，無不符合“神性”的主題。以往學界多把沈從文的這類描寫歸為“泛神論”范疇，因為沈從文自己也曾談到：“美固無所不在，凡屬造型，如用泛神情感去接近，即無不可以見出其精巧和完整處。”[4]但這里“泛神情感”并不完全等同于“泛神論”。泛神論原指“把神融化在自然界中”的哲學觀點，但斯賓諾莎將自然與神等同起來，于是，其接受者也便不假思索地將“自然”與“神”完全一體化了，如早期郭沫若的詩作便是。但是，沈從文并沒有將自然與神簡單地一體化，而是一再強調(diào)“思”與“悟”。如：他曾在《水云》中這樣寫道：“……我生命中的東西，含有一種神性，即對于一切自然景物，到我單獨默會他們本身的存在和宇宙微妙關系時，也無一不感覺到生命的莊嚴……”

沈從文認為，神之存在不僅取決于主體對它的理解與領悟，而且還在于特定的環(huán)境與情感。沈從文曾在《鳳子》中這樣寫道：“聲音顏色光影的交錯，織就一片云錦，神就存在于全體。在那光影中我儼然見到了你們那個神?！鄙竦某霈F(xiàn)，是有前提的，現(xiàn)代文明、都市文化已經(jīng)扼殺了神，使它完全異化了。因為在種種功利欲中，神已淪落為一種達到目的的手段。如郭沫若在《女神之再生》中這樣寫道：“破了的天體怎么處置呀？/再去揀些五色彩石來補好他罷？/那樣五色的東西此后莫中用了！/我們盡他破壞不再補他了！/待我們新造的太陽出來，/要照徹天內(nèi)的世界，天外的世界！/……/我們要時常創(chuàng)造新的光明、新的溫熱去供給她呀！”因此，沈從文浪漫主義獨特之處之三便是——“回到中世紀”傾向。“沈從文深深地感悟到，只有在大自然中，在虔誠情感所包容的氛圍中，在洋溢著牧歌情調(diào)的環(huán)境中，神才能到來，才能敞明”。[5]此外，從形成原因角度來看，沈從文追求“神秘的神性色彩”不僅是受西方浪漫主義影響的結果，也離不開中國傳統(tǒng)道家思想的影響。

真正地追求神性，也就不會計較任何功利得失，這正是沈從文所追求的。這也使得他的作品帶上了唯美主義的色彩。如：《邊城》、《蕭蕭》等這些以湘西為背景創(chuàng)作的作品，在閱讀時，我們能感受到其間淡淡的唯美主義色調(diào)。五四時期浪漫主義的代表郭沫若，主張“極力向前看”、“求‘快速進入現(xiàn)代化”，功利化色彩很濃。而沈從文則為浪漫主義褪去了功利化色彩，轉而又繪上了“唯美主義”的筆致。

注釋：

[1]王嘉良：《現(xiàn)代中國文學思潮史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327頁。

[2]俞兆平：《中國現(xiàn)代三大文學思潮新論》，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67頁。

[3]沈從文：《美與愛》，《沈從文選集（第5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78頁。

[4]沈從文：《潛淵》，《沈從文選集（第5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85頁，轉自俞兆平：《浪漫主義在中國的四種范式》，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49頁。

[5]俞兆平：《浪漫主義在中國的四種范式》，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53頁。

參考文獻：

[1]陳國恩.浪漫主義與20世紀中國文學[M].安徽教育出版社圖書發(fā)行部，2000：222-236.

[3]劉中樹，許祖華主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思潮史[M].湖北：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169-220.

[5]李歐梵.中西文學的徊想[M].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 26-27.

[6]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轉自俞兆平.浪漫主義在中國的四種范式[M].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49-50.

（吳甜田 浙江杭州 浙江工業(yè)大學人文學院 310023）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