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前月下的繾綣情思

高峰

一、 誠意邀約

少男少女經(jīng)過青春邂逅，一見鐘情，接著就想方設(shè)法互相親近，期盼在花前月下美妙朦朧的歡晤氛圍中互訴衷腸。如果這青春之約由女子發(fā)出，則會更加引發(fā)癡情男子的無限神往。徐陵所編《玉臺新詠》中收錄了一首《錢塘蘇小歌》：“妾乘油壁車，郎騎青驄馬。何處結(jié)同心？西陵松柏下?！睋?jù)古代話本小說記載，南齊時錢塘名倡蘇小小某日乘坐一輛小巧靈便的油壁香車，沿著西湖欣賞風(fēng)景，忽見一位少年騎著青驄馬迎面跑來。少年見了如仙女一般的蘇小小，不覺心馳神往，便勒馬注視。蘇小小見那少年英俊文雅，也是心里喜歡，任由他左顧右盼。但是兩人雖然一見鐘情，卻不好意思開口對話。最后，蘇小小吟唱著這四句詩驅(qū)車遠(yuǎn)去。那少年聽了又驚又喜，他仔細(xì)琢磨歌中的意思，才知道“西陵”就是“西泠”，于是跑到西泠橋畔的蘇小小家求結(jié)同心，果然美滿如愿。這首詩歌所蘊(yùn)含的情事掩映在西湖之畔“煙波畫橋、柳絲風(fēng)片”的優(yōu)美畫面中，既富有青春氣息，又帶有浪漫縹緲的情味。

同樣是表現(xiàn)西湖風(fēng)情，清人楊守知的《西湖竹枝詞》描摹少女對約會天氣的期許，顯得別具匠心：“自翻黃歷揀良辰，幾日前頭約比鄰。郎自乞晴儂乞雨，要他微雨散閑人。”少女鄭重其事地挑選吉日良辰，提前幾天就主動邀約比鄰的情人同游西湖。情郎盼望到時天氣情朗，這是人之常情；少女則偏偏祈求到時下雨，則另具一番心思。正因為西湖細(xì)雨綿綿，令那里游人稀少，這樣她就可以無所顧忌地與情郎共享二人世界。這蒙蒙煙雨編織成一道簾幕，烘托出細(xì)密柔美的氛圍，使得兩人的心貼得更緊。他們依偎在一把油紙傘下，細(xì)語呢喃，溫情旖旎。

元人劉庭信的〔中呂〕《朝天子·赴約》則散發(fā)出元散曲特有的爽朗活潑的風(fēng)味：

夜深深靜悄，明朗朗月高，小書院無人到。書生今夜且休睡著，有句話低低道：半扇兒窗欞，不須輕敲，我來時將花樹兒搖。你可便記著，便休要忘了，影兒動咱來到。

少女主動邀約，把幽會的時間、地點(diǎn)、暗號都詳細(xì)地告訴了對方。時間是明月朗照、萬籟俱寂的深夜，地點(diǎn)是戀人書生的小書院，約會的暗號不再是輕敲書生的那“半扇兒窗欞”，而是“將花樹兒搖”。女子還不放心，叮囑書生“且休睡著”，并一再囑咐“你可便記著”、“便休要忘了”，表現(xiàn)她既對愛情執(zhí)著追求，又內(nèi)心忐忑緊張。最后一句“影兒動咱來到”，更充滿了她按捺不住的興奮和喜悅。這樣就把青春活潑的少女形象刻畫得神情畢現(xiàn)，呼之欲出。

二、 焦灼等候

戀愛過程中情人之間的等待，往往令人焦灼不安?！对姟ぺL(fēng)·靜女》首章寫道：“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眿寡琶利惖墓媚锱c小伙約好在城墻角落會面。小伙早早趕到約會地點(diǎn)，調(diào)皮的姑娘卻偷偷躲起來，害得小伙望眼欲穿，抓耳撓腮，來回徘徊。姑娘看著小伙的傻樣，心里非?？鞓?，由此表現(xiàn)出兩人關(guān)系的親密無間、甜蜜活潑。如果說《靜女》中的“愛而不見”還是青年男女之間的調(diào)皮玩笑，那么《詩·陳風(fēng)·東門之楊》則表現(xiàn)出男子久待情人而不見的惆悵：“昏以為期，明星煌煌”、“昏以為期，明星晢晢”。約好了黃昏時候會面，可是直等到明星燦爛還不見身影。這里借景抒情，烘托不見伊人的焦灼和惆悵，隱現(xiàn)出主人公懊惱、失落的心緒。

女子等待情郎則別具一番情味。北朝民歌《地驅(qū)樂歌》只有短短兩句，表現(xiàn)女子等待失望的情態(tài)：“月明光光星欲墮，欲來不來早語我！”她等了情人整整一夜，卻又不以為意，展現(xiàn)出北方游牧民族女性爽朗豁達(dá)的性格魅力。元人徐再思的〔雙調(diào)〕《壽陽曲·春情》也傾吐出少女苦等不至的怨惱：“昨宵是，你自說，許著咱這般時節(jié)。到西廂等的人靜也，又不成再推明夜?！鼻槿吮疽迅约杭s好了幽會時間，卻又“放了鴿子”。少女懊惱不已，好像面對情郎數(shù)落開來：“昨晚明明是你自己答應(yīng)今晚約會，結(jié)果我等到夜深人靜也沒見到你的蹤影，難不成你又拖到明晚嗎？”即使對方爽約不至，少女也沒有表現(xiàn)出一刀兩斷的決絕態(tài)度，還是癡迷地期待明夜的相會。在這里，少女內(nèi)心的念叨完全采取口語化的方式和盤托出，盡顯她執(zhí)著忠貞而又急切難耐的癡情。

久候不至的少女，常常會產(chǎn)生錯認(rèn)的幻覺，元人商挺的〔雙調(diào)〕《潘妃曲》就寫道：

帶月披星擔(dān)驚怕，久立紗窗下。等候他。驀聽得門外地皮兒踏，則道是冤家，原來風(fēng)動荼蘼架。

女子帶月披星，佇立在紗窗下焦急萬分地等候自己的心上人。猛然聽到門外傳來了腳步聲，少女的心禁不住一陣狂跳，以為是心上人來了。定睛一看，卻不見人影，原來是風(fēng)吹動荼蘼架所發(fā)出的聲音。這里由“驀聽得”的狂喜，到“則道是冤家”的嬌嗔，再到“風(fēng)動荼蘼架”的驟然失望，把少女由樂轉(zhuǎn)惱的心理變化描摹得具體可感，生動形象。明代民歌《掛枝兒·錯認(rèn)》同樣表現(xiàn)少女意亂情迷的癡狀：

月兒高，望不見我的乖親到，猛望見窗兒外，花枝影亂搖，低聲似指我名兒叫。雙手推窗看，原來是狂風(fēng)擺花梢。喜變做羞來也，羞又變做惱。

少女獨(dú)居閨房，久候情郎不至，心緒煩躁不寧。眼望見窗外花枝影搖，以為有人經(jīng)過；還聽見似乎有人在輕聲呼喚自己的名字，內(nèi)心一陣狂喜。這樣的描寫非常類似于南朝樂府民歌《子夜歌》中的“想聞散喚聲，虛應(yīng)空中諾”，從匪夷所思的幻覺中體現(xiàn)出一片癡情。少女喜出望外，趕緊推窗而望，原來是狂風(fēng)吹擺花梢，發(fā)出呼嘯之聲。她的內(nèi)心由喜悅變成羞澀，又由羞澀變成懊惱，在一波三折的心理變換中彰顯出少女急切期盼的情懷。

三、 幽會之樂

（一） 密林幽會

封建禮教嚴(yán)格禁止青年男女自由戀愛，《孟子·滕文公下》即指出：“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鉆穴隙相窺，逾墻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然而，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封建禮法并不能阻止和禁錮少男少女鉆穴逾墻、偷香竊玉式的激情和沖動。先秦時代的青年男女往往于郊野的高樹叢林間幽會談情?！对姟り愶L(fēng)·東門之枌》首章以小伙的口吻詠道：“東門之枌，宛丘之栩。子仲之子，婆娑其下?！鼻嗄晷』锱c子仲家的女兒在濃密的大樹底下幽會，姑娘舞姿婆娑，小伙情歌宛轉(zhuǎn)。詩歌最后寫道：“視爾如荍，貽我握椒?！痹谛』锏难劾铮媚锩廊缜G葵花，她熱情似火，殷勤地送給情郎一束花椒。花椒性暖而多子，這里也就隱喻著對于愛情和婚姻的美好向往。

《詩經(jīng)》時代的春日桑林中，發(fā)生了許多青年男女談情說愛、野合尋歡的故事。妙齡少女春日在大路旁的桑林采桑，吸引著過路小伙熱辣欽慕的目光；她一邊勞作，一邊觀察過往行人，從中尋覓自己的意中人?！对姟の猴L(fēng)·汾沮洳》即云：“彼汾一方，言采其桑。彼其之子，美如英。美如英，殊異乎公行?！痹诜诤影哆吷Ａ掷锏呐?，對采桑勞作心不在焉，倒是路旁經(jīng)過的英俊小伙引起她的注意，產(chǎn)生了愛慕之情。而且由于桑林枝葉繁密，容易遮擋外人的視線，深藏其間的男女可以盡享幽會之歡，正如《漢書·地理志下》所云：“衛(wèi)地有桑間濮上之阻，男女亦亟聚會，聲色生焉?！薄对娊?jīng)》中的桑中歌詠，與男女情愛密切相關(guān)，如“美孟姜兮，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鄘風(fēng)·桑中》）、“隰桑有阿，其葉有難。既見君子，其樂如何”（《小雅·隰桑》）、“十畝之間兮，桑者閑閑兮，行與子還兮”（《魏風(fēng)·十畝之間》）等，都表現(xiàn)出情投意合的桑中幽會之樂。

南國茂密的樹林里，男女幽會之情別具一番風(fēng)味。毛文錫《中興樂》詞寫道：

豆蔻花繁煙艷深，丁香軟結(jié)同心。翠鬟女，相與，共淘金。紅蕉葉里猩猩語，鴛鴦浦。鏡中鸞舞，絲雨，隔荔枝陰。

作品上片以豆蔻花喻少女的青春艷麗，以丁香之軟結(jié)同心暗喻少女心有所屬，“共淘金”則是約會的借口。下片明寫荔枝樹下避雨時的情景，實(shí)則暗示少男少女密林幽會時奔放的激情。在這片蒼翠的綠蔭之下，猩猩之語喻指綿綿情話，絲絲雨幕包裹著含蘊(yùn)不盡的情愛熱力。這里的男女之間不存在世俗的矯情，他們的歡會擺脫了錦幄繡衾的俗套，而是在純自然的環(huán)境中迸發(fā)出原生態(tài)的青春激情。

（二） 水邊歡唱

青年男女經(jīng)常在水邊相會，湯湯的流水恰如他們纏綿的柔情。《詩·陳風(fēng)·衡門》云：

衡門之下，可以棲遲。泌之洋洋，可以樂饑。

豈其食魚，必河之魴？豈其娶妻，必齊之姜。

豈其食魚，必河之鯉？豈其娶妻，必宋之子。

按照聞一多《說魚》等文的分析，這首詩是寫青年男女悄悄來到城門下幽會，又來到郊外河邊，伴著嘩嘩的流水，極盡男歡女愛。所謂“饑”，并非指腹中饑渴，而是性的饑渴。后面又以吃魚來作比興，“魚”在上古時代是“匹偶”、“情侶”的隱語，“食魚”所暗示的恰是男女的“合歡”或結(jié)為配偶。男子在這難忘良宵的陶醉中，對情人表白：吃魚何必一定要黃河中的魴鯉，娶妻又何必非齊姜、宋子不可？只要兩情相悅，誰不可以攜手人生、白頭偕老呢？言外之意，就是要娶眼前的女子為妻。這樣的表白簡單而直接，體現(xiàn)了先秦時代人們自由淳樸的愛情意識。

同屬《詩·陳風(fēng)》中的愛情詩歌，《東門之池》則更多勞動的爽朗與快樂：

東門之池，可以漚麻。彼美淑姬，可以晤歌。

東門之池，可以漚纻。彼美淑姬，可以晤語。

東門之池，可以漚菅。彼美淑姬，可以晤言。

一對青年男女在護(hù)城河里浸麻、洗麻、漂麻，一邊辛苦勞作，一邊說說笑笑，甚至興高采烈地唱起歌來。小伙借此機(jī)會向心儀的女子表達(dá)真誠的愛意。這樣的詩作采取復(fù)沓的方式，一唱三嘆，使得青年男子的情感表白格外自然純樸、情韻悠長。與之具有異曲同工之妙的是南朝西曲歌《拔蒲二首》。詩中描寫青年男女相約一道乘船到五湖中拔采菖蒲，在勞動的過程中享受難得相聚的機(jī)會。他們共同“晝息桑榆下”，在那里卿卿我我，談情說愛，時間悄悄地流逝。其結(jié)果是“與君同拔蒲，竟日不成把”，表明他們專注于情，心不在焉，也顯現(xiàn)出青春少女的機(jī)智俏皮和大膽多情。

（三） 緊張忐忑

由于青年男女的花前月下往往屬于偷期密約的性質(zhì)，所以他們心里既興奮又緊張，這種緊張忐忑的心情造成了格外強(qiáng)烈的張力和刺激感。南唐后主李煜在大周后病重期間，與其妹（即后來的小周后）發(fā)生了私情，并且填制《菩薩蠻》詞，表現(xiàn)他們偷偷摸摸的月夜幽歡：

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刬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

作品以小周后的身份和口吻，寫她在一個花明月暗、輕霧籠罩的夜里偷偷地與情郎幽會。因為害怕驚動別人，所以只穿著襪子，提著繡鞋躡手躡腳地向畫堂南畔走去。一見到情郎，就猛地?fù)溥M(jìn)他的懷中，激動得身子連連顫抖。她對情郎說：“想想奴家出來一趟真不容易，請您千萬珍惜這一機(jī)會，盡情地愛憐我吧。”這首詞曲折傳神地刻畫出了偷情少女的心理狀態(tài)，既寫了她的緊張，又寫了她的害羞，更寫了她的內(nèi)心像火苗一樣竄涌而起的激動情緒。徐志摩寫給陸小曼的名詩《春的投生》與李煜的這首《菩薩蠻》有異曲同工之妙：“不覺得腳下的松軟，/耳鬢間的溫馴嗎？/樹枝上浮著青，/潭里的水漾成無限的纏綿；/再有你我肢體上/胸膛間的異樣的跳動；桃花早已開上你的臉，/我在更敏銳消受/你的媚，吞咽/你的連珠的笑；/你不覺得我的手臂/更迫切的要求你的腰身，/我的呼吸投射到你的身上，/如同萬千的飛螢投向火焰？”

元人張可久的〔雙調(diào)〕《落梅風(fēng)·春情》也描寫閨中少女與情人幽會時的緊張情狀和微妙心理：

秋千院，拜掃天，柳蔭中躲鶯藏燕。掩霜紈遞將詩半篇，怕簾外賣花人見。

寒食節(jié)這一天全家人都出城掃墓去了，少女借故留在家里，得以在后花園秋千院落與情人幽會?！傲a中躲鶯藏燕”，描寫柳蔭叢中鶯歌燕舞，春色明媚；實(shí)則隱喻女子與情郎為了避人耳目，而在柳蔭叢中躲躲藏藏，私語呢喃。接下來描摹一個細(xì)節(jié)：女子拿出一方白色的絲絹手帕，上面題寫了傾訴衷腸的愛情詩篇，表明她不僅情意癡迷，而且格調(diào)高雅。她要將這方寄托無限情意的絲帕贈與情郎，但是又“怕簾外賣花人見”，盡顯其緊張忐忑的細(xì)膩心態(tài)。

（四） 欲拒還迎

在《詩經(jīng)》時代的男女熱戀當(dāng)中，往往帶有原始的性誘惑。例如《詩·召南·野有死麕》寫叢林里的一個獵人捕獲了獐和鹿，也贏得了懷春少女的愛情。第三章寫道：“舒而脫脫兮！無感我?guī)溬猓o使尨也吠！”女子在幽會時懇求男子別冒冒失失、動手動腳，不要惹得狗兒叫起來，把別人吵醒。這就表現(xiàn)出女子此刻偷偷摸摸、又喜又怕的微妙心理。

戀愛當(dāng)中的逃避、拒絕，往往更能激發(fā)對方追求的熱情。歐陽修的《南鄉(xiāng)子》詞描摹嬌癡少女月下幽會的動人情態(tài)：

好個人人，深點(diǎn)唇兒淡抹腮?；ㄏ孪喾辍⒚ψ吲氯瞬?。遺下弓弓小繡鞋。刬襪重來。半亸烏云金鳳釵。行笑行行連抱得，相挨。一向嬌癡不下懷。

美麗姑娘在花下與情人相遇，因為怕人撞見，倉猝間趕忙躲開，然而又有意無意間遺留下一雙繡鞋，為其后的情節(jié)打下了伏筆。到了更深人靜的時候，她果真“刬襪重來”。此番她精心打扮，邊走邊笑，主動投向了情人的懷抱，盡顯如膠似漆的嬌態(tài)。

關(guān)漢卿的〔仙呂〕《一半兒·題情》也寫道：

碧紗窗外靜無人，跪在床前忙要親。罵了個負(fù)心回轉(zhuǎn)身，雖是我話兒嗔，一半兒推辭一半兒肯。

面對戀人迫不及待要求親熱的舉動，女子帶著慍怒回轉(zhuǎn)身去。但是她內(nèi)心的情欲不可抑制，最終“一半兒推辭一半兒肯”，寫活了少女既羞澀惱怒又深情大膽的神情姿態(tài)，在欲擒故縱的半推半就中增添了情欲的誘惑力。

（五） 纏綿悱惻

北朝樂府民歌《地驅(qū)歌樂辭》中表現(xiàn)男女歡會之際的女子情態(tài)，顯得格外癡迷深情、熱情奔放：“側(cè)側(cè)力力，念君無極。枕郎左臂，隨郎轉(zhuǎn)側(cè)。”這女子倚靠在情郎身邊，向他訴說相思的饑渴，表白熱烈大膽的情愛。她緊緊地依偎在情郎的臂彎里，聽?wèi){他的擺布，毫無保留地奉獻(xiàn)出自己全身心的激情，也充分享受著被人依靠和呵護(hù)的幸福。這樣的描寫直露無余，痛快淋漓，更可見出女子感情的真率感人。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論“大家之作”時說：“其辭脫口而出，無矯揉妝束之態(tài)。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边@也正好道出了這首北朝民歌的特色。

南宋女詞人朱淑真的《清平樂》詞追憶自己夏日游湖的一次愛情體驗：

惱煙撩露，留我須臾住。攜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黃梅細(xì)雨。嬌癡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懷。最是分?jǐn)y時候，歸來懶傍妝臺。

青年男女游覽杭州西湖，陡遇黃梅細(xì)雨，總得找個避雨的處所。這就給他們創(chuàng)造了一個難得親近的機(jī)會。他們到了幽僻之處，難以自持，其結(jié)果就是“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碧玉歌》）。女子主動投懷送抱，擁抱依偎在戀人肩頭，既讓情郎興奮歡喜，又令其手足無措，這是癡情女子沖破現(xiàn)實(shí)束縛、全身心付出的情感體驗，在杭州西湖雨絲風(fēng)片的優(yōu)美環(huán)境里，更富有詩情畫意。清人吳衡照《蓮子居詞話》卷二評價道：“易安‘眼波才動被人猜，矜持得妙；淑真‘嬌癡不怕人猜，放誕得妙。均善于言情?！?/p>

（六） 大膽真率

不少懷春少女非常直接大膽地向情郎主動表白，傾訴出熾熱的感情。《詩·鄭風(fēng)·山有扶蘇》就表現(xiàn)女子在與情郎歡會時，懷著無限驚喜之情對自己心上人的戲謔俏罵：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

山有橋松，隰有游龍。不見子充，乃見狡童。

女子在山間郊野等待情郎，左等右等他都沒有出現(xiàn)。最后，情郎總算姍姍來遲，姑娘心里含嗔帶笑地對情郎罵罵咧咧：我等的人是像子都（子充）那樣的美善男子，可不是你這樣的狂妄、狡猾之徒！處在熱戀之中的男女說出“小冤家”、“你真壞”這樣的俏罵之語，并不是真的對對方深惡痛疾，而是偏偏帶有喜歡甚至鼓勵的味道，刺激情郎對于執(zhí)著情愛的大膽追求。北朝樂府民歌《幽州馬客吟歌》中，北地女子也是快人快語：“女兒自言好，故入郎君懷?！蓖瑯语@示出爽朗坦率的抒情魅力。

（七） 清新高雅

有些描寫花前月下的情歌，寫得相當(dāng)清新高雅，令人如沐春風(fēng)。南朝吳聲歌曲《子夜歌》著意刻畫男女相會時女子兩情綢繆的動人畫面：“宿昔不梳頭，絲發(fā)被兩肩。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迸右蕾嗽谇槔傻南ド?，一邊與心上人講著綿綿情話，一邊撫弄著自己柔美飄逸的秀發(fā)。瀑布般的秀發(fā)猶如愛的神經(jīng)，環(huán)繞在情郎的膝蓋上；發(fā)絲委婉纏繞，形成典型的蛇線形狀。英國畫家威廉·荷加斯在《美的分析》中提出了“蛇形線賦予美以最大的魅力”的著名命題。它不僅給人以美好的視覺享受，就像是女性寧靜無聲的溫柔；而且也諧音雙關(guān)，越發(fā)展現(xiàn)出女子深濃的纏綿情思，在讀者心中激起了千般愛憐、萬般柔情。

南朝樂府民歌《子夜四時歌·春歌》描摹春夜中的柔美景致：

光風(fēng)流月初，新林錦花舒。情人戲春月，窈窕曳羅裙。

春風(fēng)吹拂，夜色撩人，給人以清新柔美的藝術(shù)享受。如此優(yōu)美的環(huán)境中，青年男女避開了白天世俗目光的種種束縛，得以在遠(yuǎn)離塵囂的月夜林間自由自在地嬉戲、歡鬧。女子撩起羅裙在林間漫步，在明月朗照的光影下越發(fā)凸顯出婀娜曼妙的身姿，使得生機(jī)盎然的大自然更添一番青春的氣息。

（八） 情物互贈

青年男女經(jīng)常通過互贈信物來表達(dá)深厚情意。《詩·邶風(fēng)·靜女》末章詠道：“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汝之為美，美人之貽?！迸淤浥c情郎郊野的荑草，男子立刻夸贊這荑草長得實(shí)在美好又珍異。這是對戀人贈物的“愛屋及烏”式的自然反應(yīng)，由此博得美人的歡心，顯出他們愛情的親密和甜美?！对姟ご笱拧ひ帧酚小巴段乙蕴遥瑘笾岳睢敝?，后代“投桃報李”便成了成語。東漢詩人張衡《四愁詩》也寫道：“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同樣表現(xiàn)才子佳人之間的金玉互贈。與之相比，《詩·衛(wèi)風(fēng)·木瓜》則有稍微的差別：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你贈給我果子，可謂物輕情重；我回贈你美玉，回報之物的價值要比受贈之物貴重得多，可見對這份感情的珍視。男女主人公你來我往，并非現(xiàn)實(shí)生活當(dāng)中的等價交換，而是通過活潑的試探挑逗，表達(dá)出對心心相印、永結(jié)同心的美好愿望。

四、 分別時刻

花前月下的男女享受著歡會的溫情繾綣，然而他們在離別時分，卻又充滿著依依難舍的惆悵。南朝吳聲歌曲《讀曲歌》即寫道：

打殺長鳴雞，彈去烏臼鳥。愿得連冥不復(fù)曙，一年都一曉。

幽會中的女子心懷憤恨，想要彈殺早晨報曉的長鳴雞和烏臼鳥。她希望天永遠(yuǎn)不要亮，那么幽會的情人就可以永遠(yuǎn)停留在自己身邊。“雄雞一唱天下白”，對陶醉在纏綿愛河中的戀人來說，報曉的雄雞和烏臼鳥自然都成了可憎的對象。南朝樂府民歌《烏夜啼》寫得更加直接：“可憐烏臼鳥，強(qiáng)言知天曙。無故三更啼，歡子冒暗去?！必?zé)怪烏臼鳥啼破長夜，致使心上人匆匆離去，同樣表現(xiàn)出怨別的情緒。

此類感情在元人貫云石的〔中呂〕《紅繡鞋》中有更加形象真切的描寫：

挨著靠著云窗同坐，偎著抱著月枕雙歌，聽著數(shù)著愁著怕著早四更過。四更過情未足，情未足夜如梭。天哪，更閏一更兒妨甚么！

作品采取民歌口語手法，開頭三句疊用八個“著”字，非常生動地描摹青年男女窗下并坐、枕前同歌的纏綿溫馨。然而“柔情似水，佳期如夢”（秦觀《鵲橋仙》），他們在極盡歡愉之時，始終擔(dān)心歡樂的相會匆匆結(jié)束，害怕離別的時間早早到來。如今四更已過，接近天明，他們情愛未已，更感時光如梭。因此最后女主人公突發(fā)奇想，直呼蒼天，希望再延長一段歡情的時間。自古只有閏月而沒有閏時，這里則是女子口不擇言的大膽癡想和創(chuàng)造，又為整首作品增添了奇妙的想象力和幽默感。

五、 品咂回味

花前月下之后，青年男女品咂幽會時的言語舉止，得到情意的滿足和享受?！对姟R風(fēng)·東方之日》描寫癡情女子不顧一切，主動自薦枕席，跑到情郎家里與他同居。男主人公在詩中反復(fù)歌詠道：“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彼姝者子，在我闥兮，在我闥兮，履我發(fā)兮?！彼麜r刻感受到女子主動前來，在自己臥房內(nèi)的纏綿舉動，內(nèi)心被女性的溫柔撩撥得異常興奮、跳蕩，擁有美人的自我得意之情也溢于言表。

花間詞人閻選《虞美人》詞賦詠一位男子追念舊歡：

粉融紅膩蓮房綻，臉動雙波慢。小魚銜玉鬢釵橫，石榴裙染象紗輕，轉(zhuǎn)娉婷。偷期錦浪荷深處，一夢云兼雨。臂留檀印齒痕香，深秋不寐漏初長，盡思量。

作品上片描摹歡愛女子的眼波、服飾，以富有華艷色彩的藻匯營造了粉紅色的輕柔氛圍，如同在鏡頭上面蒙了一層朦朧的紗，而其中的美女形象也就更加妖冶動人。富于隱喻意味的視覺形象勾起人們對男女艷事的懸想和體味，在欣賞者心中產(chǎn)生微妙的“化學(xué)反應(yīng)”，令人癡迷，讓人沉醉，生發(fā)出了強(qiáng)烈的主觀情緒的激動。下片則是對當(dāng)日舊情的回憶，體現(xiàn)了他刻骨銘心的相思之情，“臂留檀印齒痕香”，惹人回味，令人銷魂。

（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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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詞號稱中興，除了詞作之外，詞學(xué)批評文獻(xiàn)也很豐富，但是迄今沒有一部完整展示這方面內(nèi)容的資料匯編。在參與編纂《全清詞》的過程中，南京大學(xué)文學(xué)院馮乾副教授即用功于此，匯集了有清一代的詞集序跋等資料多達(dá)3000余篇，編為此書，堪稱清人論詞的一大文獻(xiàn)淵藪。全書所收序跋，包括清詞別集、總集、選集的序跋，序跋作者以清人為主，間及民國時人；為避免珍貴資料旁落，文體則包括序、跋、題識、凡例等。各類序跋或校勘評騭、或闡述源流、或推揚(yáng)贊賞，涉及廣泛。清詞研究是近年來的一個學(xué)術(shù)研究的重要生長點(diǎn)，無論是對專書、專人的研究，還是對流派、地域研究，近乎每年都有學(xué)術(shù)論著出現(xiàn)，本書的出版，將為清代詞人交游、詞集刊刻、詞學(xué)演變等方面的研究，提供第一手的、極為便利豐富的文獻(xiàn)資料。

《清詞序跋匯編》國標(biāo)32開馮乾編校平裝（4冊）定價35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