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證今山海崇深

賴貴三

筆者自2011年9月至2012年8月，客座講學于韓國外國語大學校中國學部，透過交流進而理解韓國儒學發(fā)展歷史，本文即因此機緣，而以韓國朝鮮王朝（1392—1910）后期名儒金正喜（秋史、阮堂，1786—1856），曾隨其父金魯敬（酉堂，1766—1837）“燕行”出使清朝，因緣師事翁方綱（覃谿，1733—1818）與阮元（蕓臺，1764—1849），篤志研習經(jīng)學、詩學、金石、書法等，師生之間書法與經(jīng)學之交流，已經(jīng)成為韓中文化交流佳話。本文以翁方綱、阮元與金正喜師生之間，書法與經(jīng)學之交流進行探論。標題“考古證今，山海崇深”二句，節(jié)取自翁方綱于嘉慶辛未（十六年，1811）十月，書贈金正喜箴言：“考古證今，山海崇深。核實在書，窮理在心。一源勿貳，要津可尋。貫澈萬卷，只此規(guī)箴?！?/p>

一、 翁方綱、阮元與金正喜的師生情緣

翁方綱與阮元是清代乾隆、嘉慶朝時，歷任要職的中央大吏、學界泰斗與經(jīng)學名臣，提倡經(jīng)學，主持風氣，力持不懈，可謂清代學術史上第一流的代表人物。而金正喜，字元春，號阮堂、秋史、秋齋、覃揅齋，本家為慶州名族，清朝乾隆五十一年、朝鮮正祖十年（1786）生于忠清道禮山，卒于清朝咸豐六年、朝鮮哲宗八年（1856），享壽七十一歲。他是金魯敬的長子，通曉清朝學術精髓的經(jīng)學大家，藤塚鄰譽稱為韓儒集清學大成的第一人。

金正喜少年時聰敏好學，有四方之志，受教于北學巨擘樸齊家（楚亭、貞蕤，1750—1805）。嘉慶十四年（1809）十月，二十四歲時隨父燕行入清，由于心儀清朝碩學鴻儒已久，故此行最主要目的就是晤訪這些名流；而他在中國停留的一段時間里，確實結交不少學者，也奠定彼此間尺牘往來、文籍贈答的基礎。因此機遇，乃得拜師翁方綱（時年七十七）與阮元（時年四十六），翁方綱稱其為“海東英物”、“經(jīng)術文章，海東第一”，訂為忘年交。后以通曉《易》學、天文、地理、史學、經(jīng)學、金石、音韻、佛學等，贏得清朝學界普遍贊賞。王章濤《阮元年譜》（黃山書社2003年版）記述阮、金師生之情，曰：

（阮元）名弟子有金正喜，正喜名弟子有李尚迪，三代學人，不但與阮元為文字交，而且是阮元傳學術思想在朝鮮的宣傳者，繼承發(fā)揚者。

以下檢閱抄錄《阮元年譜》中，二處有關翁方綱、阮元與金正喜師生之間交游資料，以備參考：

（一） 1809年，己巳，嘉慶十四年，阮元四十六歲

十月二十八日，朝鮮青年學者金正喜隨父親（朝鮮冬至兼謝恩使副使）金魯敬來北京，與翁方綱、阮元等結交問學。

父金魯敬，冬至兼謝恩使副使燕（北京）行十月二十八日，秋史隨行。于燕京與曹江、徐松、翁方綱、翁樹培、翁樹崐結交面學。

（二） 1810年，庚午，嘉慶十五年，阮元四十七歲

二月初一日，阮元出席為朝鮮青年學者金正喜餞行宴會。會后，金正喜為與諸公未曾以詩訂契深惜之，旋歌之抒懷。

二月初一日，秋史餞別筵。參席者：阮元、李鼎元、洪占銓、譚光祥、劉華東、翁樹崐、金勇、李林松、朱鶴年?！娥T別冊》：李林松《餞詩》，朱鶴年《餞別筵圖》，劉華東題簽《贈秋史東歸詩》。

金正喜隨父親燕行返國之后，多以阮堂、覃揅齋（合指覃谿翁方綱、揅經(jīng)室阮元）、老阮自稱，就是為了紀念此行與翁方綱、阮元結為師生之深厚情緣。

此外，據(jù)溫兆?！冻r詩人李尚迪與晚清文人交流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版）之考察：金正喜回國后的三十年內(nèi)，仍與清朝學界保持聯(lián)系。在他的門生中，最杰出的首推李尚迪（藕船，1804—1865），李氏博學多才，文望日隆，隨貢使入燕達十二次，所交往的對象也都是巨卿通儒。金正喜于道光二十年（1841）五十五歲時，因連坐被謫放到濟州島；李氏在其師濟州謫居的時候，常常寄書慰其寂寥。金正喜感其情誼，于五十九歲時，自畫《歲寒圖》貽贈，成為現(xiàn)存畫作中最高的杰作。李氏在同年隨冬至使入燕，并隨身帶著此圖。隔年，在故友所辦之宴會上向眾賓客出示，并請在座的客人題贊。據(jù)王章濤《阮元年譜》，道光二十五年（1845），阮元八十二歲，記載：“正月二十五日，張穆為朝鮮貢使李尚迪題其師金正喜所繪《歲寒圖》，謳歌正喜仰慕阮元及相互之間進行文化學術交流的情況?！痹谶@些文辭中，不但對金正喜遭遇寄與同情，也欽佩他的高風亮節(jié)，更對師生情誼多所稱道，為清代、朝鮮儒士的海外墨緣再添一樁佳話。

二、 金正喜與翁方綱、阮元師生書法之交流

金正喜為一位天才型書法家，六歲時即寫下立春的對聯(lián)貼在門上，樸齊家驚覺為一英才，登門拜訪，并與其父約定即長收為門徒，于十五歲正式拜師（詳參樸齊家《貞蕤閣集》卷四《答金大雅正喜》），從此跟隨樸齊家學習“清朝學”，同時研治李滉（退溪，1501—1570）“性理學”；另一方面學習書法，因深具慧根，二十多歲時，即已成為名家。二十四歲時，因燕行機緣，于北京正式拜師書法與經(jīng)學名家翁方綱、阮元，接受二師教授學問與書藝一致的道理，并通達碑文的書體研究，發(fā)現(xiàn)清朝學者以藝術性的觀點進行碑學運動，并以此開展眼界，融會新舊思潮為一體，將考證學、金學、金石學與歷史學，轉(zhuǎn)化為多元的藝術書風，而深刻影響到日后朝鮮書法的發(fā)展與創(chuàng)新風格。金正喜《阮堂全集》卷八《雜識》，嘗自述曰：

余自少有意于書，二十四歲入燕，見諸名碩，聞其緒論，撥鐙為立頭第一義，指法、筆法、墨法，至于分行、布白、戈波、點畫之法，與東人所習大異。漢魏以下，金石文字，為累千種，欲溯鐘索以上，必多見北碑，始知其祖系源流之所自。

由于金正喜的學術背景、經(jīng)歷與清代碑學“金石家書派”極為相似，因此其書法與治學也深受影響，當時清朝的藝術界研究金石學，并展開新書學運動，廣泛研究秦漢以來的碑文書體，主張碑書是書法練習的根本。但碑學運動的方法各有所異，翁方綱派主張“碑主帖從”兼修，而阮元于《揅經(jīng)室集·三集》卷一則闡述《南北書派論》、《北碑南帖論》。金正喜“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燕行回國后，致力于金石考證學，吸收消化翁、阮二師的碑學書論，并發(fā)揮自己的藝術天才，根本于八分隸法的書體，融合篆書、隸書與草書的筆意，更加上歷代名家的特長，而創(chuàng)造戛然別裁的“秋史體”，不僅成為朝鮮研究清朝書學的第一人，也是朝鮮書法的巔峰代表大家。

金正喜早年書法多承襲自明朝文徵明、董其昌，受到蘇軾與米芾的影響，可以說完全拜翁方綱之賜，吸收了其書學道藝的精華；加以其處境與蘇軾極為相似，因此流放濟州島期間，也多臨摹蘇軾書法，如其《周聲帖》、《贈樊上村莊墨蘭》畫題、《與芝山帖》等，就像蘇軾《寒食帖》一般，可以看出其中流露出深厚的情感與百回千轉(zhuǎn)的情緒曲折。晚年所書“新安舊家”四大字，則有蘇軾逝世前所書“六榕”二大字的灑脫與粗獷。因此，樸珪壽（卿，1807—1877）《齋集》卷十一《題俞堯仙所藏秋史遺墨》，曰：

阮翁書自少至老，其法屢變。少時專意董玄宰，中歲從覃溪游，極力效其書，有濃厚少骨之嫌；既而從蘇、米，變李北海，益蒼蔚勁健，遂得率更神髓。晚年渡海還后，無復拘牽步趣，集眾家長，自成一法，神來氣來，如海似潮。

其弟子許維（號小癡）到濟州島探視時，見老師如此深愛蘇軾，特別敬畫一幅蘇軾像相貽；此時，金正喜不僅在書法上學蘇軾，其詩、文造詣也多受元好問與翁方綱的影響，并一路承襲由王維到蘇軾所倡導的文人書畫。再者，金正喜充滿佛意的書法也與蘇軾一般，盈蕩在字里行間。當時朝鮮時代盛行佛禪，著名佛僧草衣禪師，則是金正喜年輕到老的摯友之一；而白坡禪師與他的交情，就像蘇軾與佛印一般，常有禪機往還。因此晚年的金正喜，多半時間都在佛寺中渡過，其臨終前三天于漢江之南奉恩寺佛堂大殿所書“板殿”二大字，純真一如赤子，毫無沾染一絲塵埃，反璞歸真，照見本色的書體，令人莞爾。筆者百年后親見此二字，仍可深刻感到金正喜超凡入圣的書法魅力。

金正喜“秋史體”的書法清古高渾，并重視隸書的寫法，其實深受燕行師事翁方綱書藝與阮元書體論的影響；對金正喜來說，拜師翁方綱與阮元是他一生中最榮幸驕傲的大事。由于彼此空間距離遙遠，與翁方綱、阮元師生之間多以書信往來，日本學者藤塚鄰喜愛收集翁方綱與金正喜的書信，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時，幾乎全部燒毀，劫余書信僅存四封，2006年初，由藤塚鄰之子歸還韓國政府（詳參沈津《翁方綱題跋手札集錄》，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而金正喜《阮堂全集》卷八《雜識——論書法》，亦嘗總結其書法理論，曰：

法，可以人人傳；精神興會，則從所自致。無精神者，書法雖可觀，不能耐久玩索；無興會者，字體雖佳，僅稱字匠。氣勢在胸中，流露于字里行間，或雄壯，或紆余，不可阻遏。若僅在點畫上論氣勢，尚隔一層。

金正喜共有兩子，皆在壯年時期因病過世，沒有留下任何子女，以致所存留下的作品，最后都無人妥善保存，因而散落不見蹤影。此外，金正喜大弟金命喜（1788—1857）與小弟金相喜（1794—1861）都是學“秋史體”，金命喜得其神髓。另有學生趙冕鎬（怡堂，1803—1887）、興宣大院君李昰應（石坡，1820—1898）、閔奎鎬（1836—1878）等，以及趙熙龍（1797—1859）、李尚迪、許維、田琦（1824—1854）、金奭準（1831—1915），李昰應得其筆意，趙熙龍與許維傳承其筆法，這些代表書家都發(fā)揚了金正喜獨創(chuàng)一格的“秋史體”。

從金正喜高祖父以來，世代家傳下來的韓體、蜀體、晉體的傳統(tǒng)，全部被他所整合，并變化為自我的風格，再加上繼承老論的書脈，以及八分隸書脈，清朝的碩學、新生碑學的理論，既經(jīng)融會貫通，合成為獨創(chuàng)的書體。此外，金正喜于《阮堂全集》卷一《書派辨》中，相信王羲之書體的根源就是八分隸書，因此倡言行書、楷書、草書的根源，乃是隸書，而隸書正是書法美學的最高境界。因此，金正喜的書體除一貫維持朝鮮固有如嵯峨峻峭的花崗巖山明正剛硬的風格之外；更展現(xiàn)出剛硬骨干的自然造形，隨著四季變化而遞嬗遷化的多變性藝術美感。尤其，金正喜先后發(fā)現(xiàn)《北漢山碑》峰碑石與新羅時期《真興王巡狩碑》，再加上秋史體理論《圓嶠書訣》（李匡師，1705—1777，朝鮮著名大書法家）的出現(xiàn)，使得以前無法識別的固陋書體，得以辨釋破解。金正喜集詩、書、畫、文、史、哲的大成，被譽為朝鮮實學派金石學與考證學的個中翹楚，因而自成一派，影響十分深遠。

三、 金正喜與翁方綱、阮元師生經(jīng)學之交流

清朝學術文章之盛莫如乾、嘉，此時期人才輩出，涉及經(jīng)學、史學、文字學、訓詁學、金石學各領域，并旁涉諸子百家、精于考據(jù)校讎之學的重要學者不知凡幾。而金正喜所師事之翁方綱與阮元，即是乾嘉時期在經(jīng)學、詩學、金石考據(jù)學以及書法藝術等方面，都是代表性的碩學通儒。

經(jīng)學為清代學術主流，著重資料收集考據(jù)，提倡樸實無華的治學風格，主張實事求是，無征不信，論必有據(jù)，反對空談；并以漢儒經(jīng)說為宗，從語言文字訓詁入手，主要從事審訂文獻、辨別真?zhèn)?、?？敝囌`、注疏詮釋文字、典章制度與考證地理沿革等，因而被稱作“樸學”或“考據(jù)學”，成為清代學術思想的核心學派。從清代學術發(fā)展歷史態(tài)勢，阮元嘗在《揅經(jīng)室集·自序》文末說道“推明古訓，實事求是”，正足以說明阮元恪守漢學，以古訓求義理的正統(tǒng)與傳統(tǒng)。

金正喜學問的本質(zhì)在于經(jīng)學，以窮究圣賢之道的本源而實踐躬行為其目的，其學問方法具有以存古精神為本的折衷性與綜合性。而且，金正喜不只著重于學問本身的實踐，在金石學方面也彰顯出科學的考證性，在藝術方面尤其重視作品風格的高層次境界。而在方法論的角度上，金正喜折衷于清學與朝鮮的學問，體現(xiàn)了與眾不同的自覺融化，成就自己成為融會貫通與實事求是的朝鮮一代大師。

金正喜師事朝鮮北學派領袖樸趾源（燕巖，1737—1805）之弟子樸齊家，成為繼丁若鏞（茶山，1762—1836）之后發(fā)展“實事求是”實學的核心人物。此派接受從明末清初到清中朝，在中國發(fā)展以考證學為主的經(jīng)世致用之學，并在此影響之下，試圖提振朝鮮民族的自覺意識。金正喜身為一名儒學、金石學、考證學、訓詁學、佛教學者與卓越的書法家，除繼承其師樸齊家以實學為主體之學，還隨使燕行與翁方綱、阮元等許多清代碩學交流，積極接受清學理論，尤其是翁方綱“漢宋不分論”與阮元“實事求是論”（詳參《阮堂全集》卷一《實事求是說》）。因此，金正喜以清朝考證學理論根據(jù)為主的思想，明顯表現(xiàn)出實事求是與博學于文的批評精神。

乾嘉漢學熾盛之際，當時學者多專務經(jīng)籍之文字訓詁，而不重其義理思想，以與宋學作區(qū)別。在這樣“家家許（慎）鄭（玄），人人賈（逵）馬（融）”的學術氛圍下，翁方綱主動函示金正喜，認為治學要不囿門戶之見，并兼采漢宋之長（詳參《翁方綱題跋手札集錄》）。翁方綱與阮元傾心金石，搜羅皆勤，彼此奉贈交流頻繁。其中，《粵東金石略》是翁方綱視學廣東歷時八年，環(huán)歷五周，詳審精密的精心之作；其后，阮元修《廣東通志》，其“金石”一門即據(jù)此而成，且多翁氏考訂之說。因此，在清朝乾嘉樸學的學術風氣與精神影響，以及翁方綱與阮元之鼓勵獎掖之下，金正喜秉持漢宋兼采的立場，既尊崇程朱理學，復重視訓詁考訂，他不僅能汲取漢學之長，在闡發(fā)義理的同時注意考據(jù)；并以考據(jù)為義理服務，強調(diào)小學研究對于治經(jīng)的重要，“考訂”可以說是金正喜治經(jīng)通經(jīng)的方法與工具，而這正是緣于翁方綱與阮元的教示。故翁方綱《考訂論》（《復初齋文集》卷七）與《致金正喜札》（詳參《翁方綱跋手札集錄》）中，重申“多聞、闕疑、慎言”三者實為最重要的治學方法，翁氏認為義理之學不可懸空議論，泛談虛辭，如此做學問才能踏實有所得。金正喜承其師說，于其《易》學專著二種——《周易虞義考》、《易筮辨》（收于《阮堂集》與《韓國經(jīng)學資料集成·易經(jīng)》第27冊），尤盡心致力于此三事。而兼容漢宋之學，正是金正喜師承翁、阮二師的重要經(jīng)學蘄向，故翁氏《致金正喜》云：“考證即義理之學，不分二事?！闭J為兼采宋、漢學之優(yōu)點，才是最佳治經(jīng)之法。翁、阮二儒指出當時學界之現(xiàn)象，言宋義理學者認為宋學勝于漢學，漢儒之名物、象數(shù)不足以言學，于是唾棄漢唐注疏，導致宋儒多不省《說文》、《玉篇》，故咸認為治學不應偏執(zhí)一邊，如此則畫地自限；其實，漢儒之名物與象數(shù)，亦有益于宋儒之訂證，二者是可相互參考援用，不必固執(zhí)于一端。翁、阮二儒似有意調(diào)和漢學與宋學，此亦可體現(xiàn)其兼容并蓄的學術性格。誠如翁方綱《與曹中堂論儒林傳目書》（《復初齋文集》卷十一），云：

……萃漢儒之博贍與宋儒之精微，一以貫之?！捌浜?，見聞漸廣，必從事于考證焉。則博綜漢唐注疏，以旁及諸家遞述之所得，皆所以資辨訂，而暢原委也。……則考證之途，又慮其旁涉，必以衷于義理者為準，則博綜馬鄭，而勿畔程朱。

“博綜馬鄭，而勿畔程朱”，作為翁方綱治學的準則，也可以看出他實事求是、客觀好學的學術性格。翁氏明白指出研究經(jīng)典須綜合漢儒與宋儒的學問要義，學習之初，先以宋學為主，其后以漢學考證作為佐證，但仍須以義理為準，對于義理考證的過程中，不免會有疑義處；有疑義處，并非以己意解經(jīng)，而是尋求客觀分析的漢學考證之法，探究圣人之旨。二者皆不可偏廢，若只重視其中一種，都會產(chǎn)生弊病。因此，此一思想深刻影響到金正喜的經(jīng)學進路與歸趣。治學應兼取漢宋之長，格局才不會狹隘，視野才能宏闊。圣人之學既是萃漢宋之精，研究圣人之學的學者，更應該兼容漢宋，才能真正了解圣人之學。

翁方綱與阮元都認為義理之學與考訂之學，皆是通往圣人之道的途徑。世人仰瞻孔、孟之道，則必恪守程、朱之學，清代仍以程、朱《易》學課試諸生，故士人自束發(fā)即習讀程、朱大儒之論，及其后來所見日廣，竟逐漸薄視宋儒之學，甚至違背程、朱之學，這是當時士林之積弊。另一方面，宋時諸儒亦存有一個缺點，即自恃其見義理之明，往往輕視古之訓詁考訂，不知《爾雅》及《說文》實為解經(jīng)之必需，不可忽略。翁、阮二儒治經(jīng)不嗜異、不嗜博，考訂亦衷于義理，目的即在回歸經(jīng)傳根本，惟有回歸經(jīng)傳，熟讀本經(jīng)，則無論學問或行為，皆不至流于離經(jīng)叛道，背離正統(tǒng)規(guī)范。專力于本經(jīng)，則可通貫一切，無論漢儒與宋儒皆需如此，才能不流于叛道。而離經(jīng)叛道，即是最嚴重的錯誤與缺點。若不能本之經(jīng)傳，異說紛呈，將更難明白經(jīng)義。二家觀點金正喜也傳習而體現(xiàn)于經(jīng)典的注解詮釋之中，并能發(fā)揮考證詳實、征引廣博、謹慎踏實的考證工夫，可謂善述善繼翁、阮二師之學志。

四、 結論

翁方綱與阮元身處乾嘉漢學如日中天的學術環(huán)境之中，卻能兼采漢宋，不廢一家，以兼容并蓄的態(tài)度作為治學根基。而金正喜在翁方綱與阮元二位碩學鴻儒的傳習教示影響之下，除了書藝視野與境界的突破提升之外，同時也造就他兼容并蓄的治學風格——“博綜馬鄭、勿畔程朱”；并能以“考訂”作為治經(jīng)通經(jīng)的方法與工具，把握考訂之學衷于義理的要旨，以及“多聞”、“闕疑”、“慎言”治經(jīng)三原則。此外，金正喜解經(jīng)特色，也能充分表現(xiàn)出漢宋兼采的學術態(tài)度；因此，整體而言，金氏承紹繼創(chuàng)翁、阮二儒之學風，融攝貫通之后，于金石書法學、經(jīng)學考證，具有實事求是的存古漢學精神，以及實踐躬行圣賢之道的宋學風華。

清代與朝鮮學者的交流，以翁方綱、阮元與金正喜師生學術交流最為顯例，彼此之間多以函札、書籍形式，借著貢使燕行之便交換智識與心得。從19世紀初到1840年鴉片戰(zhàn)爭為止，兩國學者聲氣相通，在知識圈內(nèi)形成一個巨大的人事脈絡，他們相互間也多有密切的關系，或為師生、或為學友，往來頻繁，儼然自成一種研究社群或團體。因此，在充分吸收兩國學術精華之后，也能有所融會創(chuàng)新。在朝鮮方面，有心從事文化交流的燕行使臣，一旦能夠進入延伸廣大的中國學術社交圈內(nèi)，自然頗富斬獲。在傳統(tǒng)上，韓國總被視為“文化入超國”，但其實從18世紀以來，在吸收清代考據(jù)學術精髓的同時，朝鮮儒學也逐漸出現(xiàn)“轉(zhuǎn)化”的風貌，到了實學末期，研究西方學術的風氣愈來愈盛，此時傳統(tǒng)儒家經(jīng)典的傾向已不復見，或許是出自富國強兵的危機意識，西學也開始被視為獨立的科學。于是，出現(xiàn)了韓國史上最大規(guī)模的西學開化時代，為韓國后來的自主發(fā)展，提供了穩(wěn)固的根基。

（作者單位：臺灣師范大學中國文學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