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孝孺的論詩絕句及其尚宋之調(diào)

李圣華

宋濂之后，明代一世大儒首推方孝孺。在明史上，孝孺的氣節(jié)、學(xué)問、文章值得大書一筆，其詩接緒越中派劉基、宋濂，亦堪稱名家。所作《談詩五首》為明初著名的論詩絕句，集中體現(xiàn)了越中派后期詩學(xué)思想：再倡復(fù)古，以《詩》為“本”，講求詩用；昌言宋詩以振興詩壇，變革一時宗唐風(fēng)氣與頹靡之音。作為越中派殿軍，其死直接關(guān)系到越中詩派的存續(xù)。明詩與士人氣節(jié)互為倚重，故其死也關(guān)涉到一代詩史風(fēng)貌。

《談詩五首》其一云：

舉世皆宗李杜詩，不知李杜更宗誰。能探風(fēng)雅無窮意，始是乾坤絕妙詞。（《遜志齋集》卷二十四，寧波出版社2000年版）

舉世宗李、杜，最醒目的時代背景就是明初日熾的宗唐風(fēng)氣。孝孺指出世尊李、杜，卻鮮知李、杜祖述《風(fēng)》、《雅》，可謂不知本原，從而提倡風(fēng)雅之遺。這一口號不是新發(fā)明，而是近承宋濂、蘇伯衡、胡翰等人的復(fù)古見解。盡管如此，仍具新義。越中派初興，厭詩壇靡弱，昌言復(fù)古。派中重要人物赴朱明征召，詩應(yīng)時而變，一定程度上偏離最初的復(fù)古主張。洪武中，宗唐與頌圣合流，詩壇復(fù)有不振之象，豪放者或空疏叫囂，宏麗者或浮華虛飾，摹擬者或拘泥聲律。在此情形下，孝孺再祭復(fù)古大旗，目的不僅在振興越中派，更在挽回頹風(fēng)。其復(fù)古尤可注意者為昌言詩有本。

《談詩五首》其三云：

發(fā)揮道德乃成文，枝葉何曾離本根。末俗競工繁縟體，千秋精意與誰論？

批評末俗文辭為工，強調(diào)詩有“本根”，“發(fā)揮道德”。這也就是主于詩文一理，不離要道?！稌r習(xí)齋詩集序》指出詩“道情志”，“大而明天地之理，辯性命之故；小而具事物之凡，匯綱常之正者，詩之所以為道也”。序還提及早年自矜儷偶之工、富艷之能，及今反視，惕息大慚，抑塞不寧，“興之所觸，欲有所云，輒仰觀霄漢，竟日不能作一語。何者？怪曩之所云不近道，又恐今之復(fù)然也”（《遜志齋集》卷十二）。“詩者，文之成音”云云，即胡翰、蘇伯衡所說詩為“文之精”；詩之“本”、“體”、“法”、“義”云云，亦宋濂諸子元末所論詩道。孝孺自悔少作，殆得力諸子之教。《劉氏詩序》復(fù)指出道不明是詩道衰落的根本原因，“近世之詩，大異于古。工興趣者，超乎形器之外，其弊至于華而不實；務(wù)奇巧者，窘乎聲律之中，其弊至于拘而無味。或以簡淡為高，或以繁艷為美，要之皆非也”，“茍出乎道，有益于教，而不失其法，則可以為詩矣。于世教無補焉，興趣極乎幽閑，聲律極乎精協(xié)，簡而止乎數(shù)十言，繁而至于數(shù)千言，皆茍而已，何足以為詩哉！”（《遜志齋集》卷十二）《答張廷璧》還說詩誦之不見其辭，惟見其理，其味無窮，“有道”方可稱奇。大抵承師說，時出精見，有其師輩未詳言者。

越中派傳至孝孺，發(fā)生一個曲折回流的變化：從復(fù)古倡導(dǎo)風(fēng)雅之遺，到館閣頌圣，再到復(fù)倡復(fù)古。前后兩次祭起復(fù)古大纛動因相近，但時代已迥然有別。宋濂、劉基因元末詩風(fēng)靡弱而倡復(fù)古，方孝孺、王紳因洪武中葉后詩風(fēng)不振再倡之。而元末詩風(fēng)不振是由沉溺自適、不關(guān)心現(xiàn)實，或夸逞才慧、斗巧爭麗造成的；明初詩風(fēng)不振則是由迫于重典、不敢觸及現(xiàn)實，或糊心瞇目、附麗唐音造成的。

《談詩五首》其二云：

前宋文章配兩周，盛時詩律亦無儔。今人未識昆侖派，卻笑黃河是濁流。

宋濂諸子承金華余風(fēng)，推尊宋遺民方鳳、謝翱，由于竭力復(fù)古，轉(zhuǎn)移唐音，未詳論宗宋這一話題。孝孺始大力批評時人尊唐貶宋。這首絕句指出兩宋文章追配東西周，詩亦有唐人未到處?！袄雠伞庇髡f宋詩本源于《詩》，世人不論“有本”、“有道”，卻訕笑其非正派。這與他所論深探《風(fēng)》、《雅》之源是一致的。斥責(zé)宋詩者，往往稱贊元人祖唐，元詩四大家遠超軼宋人?！墩勗娢迨住菲渌鸟g云：

天歷諸公制作新，力排舊習(xí)祖唐人。粗豪未脫風(fēng)沙氣，難詆熙豐作后塵。

游潛《夢蕉詩話》：“宋詩不及于唐，固也?；蛘甙^聲吠，并謂不及于元，是可笑歟！”并引此說“祖字上便正學(xué)立論尺寸”（《全明詩話》，齊魯書社2005年版）。在孝孺看來，宋詩“有本”，甚至比唐詩更得《詩》正傳。當(dāng)然他不鄙薄唐人，稱杜、韓“皆深于詩”。究其本意，在于辯明詩必“有道”，而非文辭之工、聲韻之美。

尚宋，與孝孺論學(xué)互為表里。都穆稱道宋人歐、梅、蘇、黃、范、陸之詩，《南濠詩話》卷上引述“前宋文章配兩周”、“天歷諸公制作新”二首評云：“非具正法眼者，烏能道此！”（《全明詩話》）稍曲解孝孺原意?！鹅o志居詩話》卷五謂孝孺“實與大蘇相埒”，更引“舉世皆宗李杜詩”、“前宋文章配兩周”、“天歷諸公著作新”三首說“其意蓋瓣香東坡居士也”（《靜志居詩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亦不免偏誤。孝孺瓣香的宋人乃朱熹，而非大蘇，或歐、梅、黃、范、陸。他幼承庭訓(xùn)，對朱學(xué)及宋儒之詩多有所好，后師宋濂、胡翰，上溯程、朱，遠追周、孔。其所謂道統(tǒng)，乃自周、孔至程、朱，再到金華之儒。林右《遜志齋集序》：“吾友方君希直奮然而起曰：‘是豈足以為學(xué)？不以伊、周之心事其君，賊其君者也；不以孔、孟之學(xué)為學(xué)，賊其身者也。發(fā)言持論，一本于至理，合乎天道，自程、朱以來未始見也?！闭搶W(xué)、論詩如此，無怪乎他推重宋詩，以為詩家正傳了?！蹲x朱子感興詩》：

《三百篇》后無詩矣。非無詩也，有之而不得詩之道，雖謂之無，亦可也。夫《詩》所以列于《五經(jīng)》者，豈章句之云哉？蓋有增乎綱常之重，關(guān)乎治亂之教者存也。非知道者，孰能識之？非知道者，孰能為之？人孰不為詩也，而不知道，豈吾所謂詩哉？嗚呼！若朱子《感興》二十篇之作，斯可謂詩也已。其于性命之理昭矣，其于天地之道著矣，其于世教民彝有功者大矣，系之于《三百篇》，吾知其功無愧。雖謂《三百篇》之后未嘗無詩，亦可也。（《遜志齋集》卷四）

詩家譏宋詩尚說理、少滋味。孝孺則說宋詩合《詩》旨。稱之道學(xué)家詩論也好，文章家詩論也好，其自有道理。后來公安派袁宏道、浙詩派黃宗羲、吳之振都推重宋詩，錢謙益、王士禛、汪琬也提倡過宋詩。公安派、浙詩派對宋詩的體認與宗宋意圖，與孝孺有相近處，但也極相遠。

孝孺殉節(jié)后，文禁甚嚴(yán)。門人王稌藏弆遺稿，宣德后才稍流布。孝孺是越中派殿軍，世共知其明文大家，多未識其詩卓然一代名家。

朱元璋政治弊端，洪武中已顯露無遺。孝孺時刻不忘儒者本色，直面現(xiàn)實，踧然而憂?！哆d志齋集》前八卷《雜錄》多談治世修身之道，大都有很強的現(xiàn)實針對性。對一個有強烈成圣追求的詩人來說，現(xiàn)實很難讓他安于點綴升平。孝孺詩或寄托心志，或憑吊古今，或披露現(xiàn)實，皆有為而發(fā)，其人、其詩、其學(xué)互為注腳。

孝孺關(guān)注現(xiàn)實民生，詩多諷戒之意。如《蕨萁行》：

并海饑民千百數(shù)，攜鋤上山山土。蕨根已盡不休，力絕筋疲未言苦。屋頭五日無炊煙，十步九卻行不前。全家性命系朝莫，弱子假息阿母眠。昨日蕨僅盈斗，今日蕨根不滿手。但憑蕨保余生，再拜青山感恩厚。青山青山爾勿猜，明朝未死攜鋤來。（《遜志齋集》卷二十四）

所繪饑民掘蕨的場景并非發(fā)生在亂世，而是在朱元璋自詡?cè)f民安樂的洪武王朝?！霸侔萸嗌礁卸骱瘛?，饑民感激的不是開國皇帝，而是救民一命的青山。“青山青山爾勿猜”，語極沉痛?！逗Ｃ仔小芬才读伺c“太平盛世”不協(xié)調(diào)的一幕，描繪了法令峻嚴(yán)，官吏以催科為務(wù)，急于求功，天災(zāi)人禍頻仍的凄慘景象。也許有人會說何代無災(zāi)異，不必憑據(jù)一些詩句論定其世。所謂史有諱忌，有曲筆，洪武史官迫于威劫，未必敢直書，詩人不必然。以孝孺詩對觀當(dāng)時史乘及太平頌章，不勝驚心之感。這些詩彌補了越中派入明空疏之病，體現(xiàn)了復(fù)古的精神與價值。膽識是真正詩人不可或缺的。孝孺敢于批評現(xiàn)實，詠史每借古諷今?！痘搓帯罚骸罢煞蚝文藶榧偻酰两襁z恨令人傷。漂母一飯千金償，解衣推食那敢忘。相君之背貴莫量，蒯生此語無忠良。慎弗出口遭吾撞，歌風(fēng)帝子歸故鄉(xiāng)。思得勇士守四方，胡為鳥盡良弓藏？”（《遜志齋集》卷二十四）鳥盡弓藏，古今無異。劉邦高歌“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竟成一句空話。明初屠戮功臣，相比漢初有過之而無不及，胡惟庸、藍玉二案殺戮慘酷，即如文臣宋濂等也未逃脫時厄。孝孺從殘酷的現(xiàn)實中讀到鳥盡弓藏的歷史含義。令他憂心不已的還有當(dāng)國家再需勇士守四方時，又何處去求呢？《歌風(fēng)臺》即述此意：“古來世事無不然，稍稍功成忘險阻。荒祠古廟名歌臺，前人已盡今人哀。感激悲歌下臺去，斷碑春雨生莓苔?！保ā哆d志齋集》卷二十四）歌風(fēng)臺在沛縣，立石篆刻劉邦《大風(fēng)歌》。“古來”二句反思深刻。如果說漢初鳥盡弓藏與呂后大有關(guān)系，明初屠戮功臣是何人所為？詩人歌此，非是不忠。這類詩正是他追求的合于風(fēng)雅遺意的“有本”之作。

孝孺擅長古體，《遜志齋集》卷二十四所收近體也多足觀者，絕句稱擅場，頗見學(xué)宋之得。詩人不屑閑吟風(fēng)月，絕句每有為而作?！稌隆罚?/p>

伏枕三旬不整冠，夢魂時復(fù)對金鑾。忽聞盛事披衣坐，今日朝廷立諫官。

臥病已久，“夢魂時復(fù)對金鑾”似向世人表明“三旬不整冠”的由來。到底什么“盛事”使他憂思頓解，原來“今日朝廷立諫官”。諫官立制是明初的一件大事，孝孺無從知道近三百年明史上諫官所起的作用，但他看到諫官設(shè)立能緩解一時政治危機，倍感欣慰?！抖率娜諘露住菲涠?/p>

風(fēng)軟彤庭尚薄寒，御爐香繞玉闌干。黃門忽報文淵閣，天子看書召講官。

這首詩寫作原因似很簡單，即“天子看書召講官”，但這在孝孺眼里卻大有深意。他渴望禮義治天下，建文帝看書召講官使他看到光明，充滿憧憬。孝孺吟詠每不墮空虛?！顿I臣妻墓》：

青草池邊一故丘，千年埋骨不埋羞。丁寧囑付人間婦，自古糟糠合到頭。

相傳漢人朱買臣妻不耐貧寒請去，及買臣富貴，羞愧死。后人賦詠累出，這首絕句甚佳，雷燮《南谷詩話》卷中評云：“理到詞達，厚倫理，正風(fēng)化，非徒道出前人所未道者也?！薄抖逃^書》：

深閨睡起讀兵書，窈窕豐姿若個誰。千古《周南》風(fēng)化本，晚涼何不誦《關(guān)雎》？

元季詩人題詠《二喬觀兵書圖》，各出己意，楊維禎《二喬觀書圖》、高啟《二喬觀兵書圖》膾炙人口。易代后硝煙漸散，作者日稀。孝孺吟詠“晚涼何不誦《關(guān)雎》”，寓含禮義治天下的理想，不可視為迂腐。作為明代最早大力倡宋詩者，孝孺創(chuàng)作深受宋詩，尤其是朱熹的影響?！稌隆贰ⅰ顿I臣妻墓》、《二喬觀書》、《鸚鵡》、《羲之籠鵝圖》絕句，富有理趣。古體時亦如此。《追次朱子春懷詩韻》感悟自然，抒寫體道之趣。

方孝孺所作尚用、尚理、尚氣，繼承了宋濂諸子的傳統(tǒng)，并走出詩派一度難以逾越的頌圣“怪圈”，為詩派重新注入生機活力。提倡宋詩，也可視作詩派在歷史新環(huán)境下的一種創(chuàng)新。靖難之變奪去孝孺的生命，也改變了一個詩派的命運。朱棣深惡孝孺及其門人固執(zhí)，厭用浙人，而不次擢用江右士人，江右之詩遂獨盛。伴隨越中派衰落，還有“讀書種子”的中絕，明初學(xué)術(shù)之變，孝孺之死亦是分水嶺。

（作者單位：浙江師范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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