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詞人辛棄疾（上）

莫礪鋒

一、 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

南宋紹興十年（1140），辛棄疾出生于山東濟南。此時上距靖康事變已經(jīng)十三年，宋、金隔著淮河對峙的局勢也已維持了十年。辛棄疾雖然出生在金人占領(lǐng)的地區(qū)，但他自幼接受祖父辛贊愛國思想的熏陶，始終把南宋視為自己的祖國。辛贊其人，在靖康事變時因家口之累未能脫身南奔，后來被迫接受了金國的偽職，但內(nèi)心始終忠于宋朝，盼望著有機會為恢復(fù)故國出力。他經(jīng)常帶著年幼的辛棄疾登高望遠，指點江山，還曾讓辛棄疾兩度北上燕京，觀察形勢。辛棄疾幼時不但誦習(xí)經(jīng)典，撰寫詩文，而且熟讀兵書，苦練武藝。辛棄疾就在這種特殊的環(huán)境中成長起來了，他絕非宋代文壇上常見的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而是一位膚碩體壯，頰紅眼青，目光有棱的壯士。

紹興末年，金主完顏亮蓄意南下攻宋，對中原地區(qū)橫征暴斂，殘酷鎮(zhèn)壓。河北、山東一帶的漢族人民早就苦于金人的殘暴統(tǒng)治，大大小小的抗金起義從靖康以來從未中斷，此時更是風起云涌，烽煙遍地，其中以濟南耿京率領(lǐng)的義軍規(guī)模最大，號稱二十五萬人。二十二歲的辛棄疾也聚眾二千人，投奔耿京。耿京的義軍本以農(nóng)民為主，如今來了一位青年文士，喜出望外，任命辛棄疾為掌書記。當時有一個名叫義端的和尚，自行糾合千余人起義反金。經(jīng)辛棄疾的勸告，義端率眾前來隸屬耿京。不久義端萌生異心，從辛棄疾處竊取軍印，逃往金營。事發(fā)后辛棄疾親自追趕，生擒義端并當場斬首，奪回軍印。“掌書記”的職責本是掌管書檄文告，然而辛棄疾不但能下馬草檄，而且能上馬殺賊。不久，辛棄疾力勸耿京歸附南宋朝廷。耿京聽從其言，命辛棄疾起草章表，并派副將賈瑞南下接洽，辛棄疾隨行。次年正月，賈、辛等人到達建康（今江蘇南京）覲見正在那里視師的宋高宗，完成使命后即返回山東。不料才到半途，便傳來了不幸的消息。原來新近登基的金世宗采取措施瓦解各路反金義軍，耿京已被其裨將張安國殺害，麾下義軍也已潰散大半。在此緊急關(guān)頭，辛棄疾親率騎兵五十人，深入金境六百里，直奔張安國所在的濟州，乘其不備直入其五萬人的大營，生擒張安國系于馬上，當場號召耿京的舊部反正，然后星夜兼程，渡過淮河、長江，直抵臨安（今浙江杭州），獻俘于朝廷而戮之。這段戰(zhàn)斗生活給辛棄疾留下了深刻的記憶，正如《鷓鴣天》中所云：“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燕兵夜娖銀胡箓，漢箭朝飛金仆姑?！倍嗄曛?，洪邁仍在《稼軒記》中贊之曰：“壯聲英概，懦士為之興起！”

南歸之后，辛棄疾被任命為江陰軍簽判，開始了仕途生涯。不久，宋高宗內(nèi)禪，孝宗繼位。孝宗素有恢復(fù)之志，登基后即任命主戰(zhàn)派張浚為樞密使，都督江淮東西路軍馬。辛棄疾聞之，冒昧前往建康求見張浚，面陳伐金之計。隆興二年（1164），辛棄疾改任廣德軍通判。次年，他不顧官職低微，越職上書，向孝宗上呈《美芹十論》?！笆摗闭?，“其三言虜人之弊，其七言朝廷之所當行”。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辛棄疾的“十論”，就體現(xiàn)了他對敵我雙方實際形勢的深刻理解，從而提出深謀遠慮且切實可行的戰(zhàn)略方針。他一針見血地指出南宋朝廷長期奉行的求和路線之不可行：“秦檜之和，反以滋逆亮之狂。彼利則戰(zhàn)，倦則和，詭譎狙詐，我實何有？”還鼓勵孝宗效法掃平突厥以雪國恥的唐太宗：“惟陛下留乙夜之神，沈先物之幾，志在必行，無惑群議，庶乎‘雪恥酬百王，除兇報千古之烈無遜于唐太宗?！币粋€位居州郡副職的小官，又是深受朝廷猜忌的“歸正人”，竟然如此直言不諱地上書皇帝建言國家大政，不但體現(xiàn)了辛棄疾的遠見卓識，而且表露其忠肝義膽。正如其表中所云：“負抱愚忠，填郁腸肺！”

乾道三年（1167），辛棄疾升任建康府通判。又過了三年，辛棄疾任滿回臨安，受到孝宗的召見，后授司農(nóng)寺主簿。不久，他作《九議》上呈宰相虞允文?！毒抛h》也是長篇奏議，它不但對《十論》中的意見作了更深入細致的解說，還補充了關(guān)于練軍、造艦、用間等具體的戰(zhàn)術(shù)，更重要的是，《九議》旗幟鮮明地闡述了抗金事業(yè)的正義性和必要性：“且恢復(fù)之事，為祖宗，為社稷，為生民而已。此亦明主所與天下智勇之士之所共也，顧豈吾君吾相之私哉！”聯(lián)想到宋孝宗與虞允文皆有恢復(fù)之志，而朝廷中仍有不少畏葸茍安之臣，主和議論時時沉滓泛起的事實，辛棄疾的這番言論可謂義正辭嚴的正義之聲。辛棄疾的《十論》和《九議》，思慮深刻而言辭愷切，絲毫不見輕率浮淺的缺點，這是他平生積儲胸中的真學(xué)問，真本領(lǐng)。誠如《朱子語類》卷一三二所錄朱熹之言，辛棄疾是一位難得的“帥材”?？上v史沒有給這位帥材提供一展身手的機會！

從三十三歲到四十二歲的十年里，正當盛年的辛棄疾頻繁地調(diào)動官職，用他在《新居上梁文》中的話說，便是“頃列郎星，繼聯(lián)卿月。兩分帥閫，三駕使軺”。南宋朝廷對于從中原淪陷區(qū)歸來的人士一向心存猜忌和輕視，“歸正人”這個稱呼就多少帶有輕蔑的意味。辛棄疾當然未能例外。雖然他文才武略都很出眾，仍然難得朝廷的信任重用，經(jīng)常在外地任職，且朝令夕改，很難在一個職位上盡心盡責。盡管如此，辛棄疾還是取得了不俗的政績。乾道八年（1172），辛棄疾任滁州知州，這是他第一次擔任獨當一面的地方長官。滁州雖屬上州，但地處宋、金交戰(zhàn)的要沖，屢經(jīng)兵火的蹂躪，已是一片荒蕪。辛棄疾到任之時，城邑蕩然成墟，慘不忍睹。難怪某些朝臣稱滁州為“極邊”可棄之地，甚至無人愿意到那里為官。辛棄疾卻認為地處淮南的滁州正是南宋的戰(zhàn)略要地，是保衛(wèi)江南的重要屏障，尤需下力整治。他下馬伊始，即日夜操勞。他招撫流民，為他們提供安居耕墾的必要條件。他招徠商賈，減免他們的稅收。兩年之后，滁州的面貌大為改觀。城里新建了名為“繁雄館”的市場，又修成一座供市民游觀的“奠枕樓”，民兵屯田的局面也基本形成。淳熙二年（1175），辛棄疾自倉部郎中出任江西提點刑獄，其主要任務(wù)是節(jié)制諸軍，撲滅橫行湘、贛一帶的賴文政茶商軍。茶商軍原為盜販茶葉的武裝商販，后來發(fā)展成公然與官府對抗的流寇。賴文政其人足智多謀，他率領(lǐng)的茶商軍不但嘯聚山林，而且屢敗官軍，震動朝廷。辛棄疾受命于危難之際，到任后即調(diào)集兵力，簡汰老弱，擇其精壯者扼守要沖；又征集熟悉地形的當?shù)剜l(xiāng)丁，組成敢死軍深入山林尾隨追擊。茶商軍疲于奔命，潰不成軍，被迫接受了辛棄疾的招降。辛棄疾將賴文政押至贛州處死，對余眾或遣散歸鄉(xiāng)，或招募為兵。短短兩個月，被朝臣周必大在奏議中稱為“上煩朝廷，遠調(diào)江、鄂之師，益以贛、吉將兵，又會合諸邑土軍弓手幾至萬人，猶未有勝之之策”的茶商軍，即被辛棄疾徹底敉平。牛刀小試，便體現(xiàn)出辛棄疾卓越的軍事才能。只可惜如此的雄才大略未能到抗金戰(zhàn)場上充分施展！

盡管辛棄疾在各種職位上都表現(xiàn)出過人的才干，但他畢竟是一個“歸正人”，越是有才就越是遭忌。況且辛棄疾性格剛強，作風潑辣，與朝廷上下懦弱茍且的固有習(xí)氣格格不入，難免受到朝臣的無端攻訐，被劾罷官是早晚之事。早在淳熙六年（1179），辛棄疾便對此有所覺察，他在《論盜賊札子》中對孝宗說：“臣生平剛拙自信，年來不為眾人所容，顧恐言未脫口而禍不旋踵?！庇谑撬从昃I繆，在信州（今江西上饒）城北的帶湖之畔買地筑屋，準備退職后前往歸隱，他將新居的一間命名為“稼軒”，自號“稼軒居士”，且作《沁園春》以見意：

三徑初成，鶴怨猿驚，稼軒未來。甚云山自許，平生意氣；衣冠人笑，抵死塵埃。意倦須還，身閑貴早，豈為莼羹鱸膾哉！秋江上，看驚弦雁避，駭浪船回。東岡更葺茅齋，好都把軒窗臨水開。要小舟行釣，先應(yīng)種柳；疏籬護竹，莫礙觀梅。秋菊堪餐，春蘭可佩，留待先生手自栽。沉吟久，怕君恩未許，此意徘徊。

詞中對歸隱生活的熱愛是發(fā)自肺腑的，“驚弦雁避，駭浪船回”分明是指宦海風波之險惡，“意倦須還，身閑貴早”也清楚地表露了對官場丑態(tài)的厭惡嫌棄。果然，就在此詞寫成不久的淳熙八年（1181）之冬，辛棄疾終于因在湖南創(chuàng)建飛虎軍動用錢財太多等罪名受到言官彈劾，隨即落職。從此，辛棄疾便在帶湖閑居十年。直到光宗紹熙二年（1191）才得復(fù)出，任福建提刑，三年后再次被劾落職，復(fù)歸帶湖。慶元二年（1196），因帶湖舊居失火，乃移居鉛山期思之瓢泉，又在那里閑居七年。也就是說，從四十二歲到六十四歲的二十多年里，辛棄疾多半時間是在鄉(xiāng)間閑居。雖然他重視稼穡，認為“人生在勤，當以力田為先”；雖然他熱愛鄉(xiāng)村，在帶湖、瓢泉寫下了大量優(yōu)美的田園詞，但他畢竟是時刻惦念著恢復(fù)大業(yè)的愛國志士，春雨江南的寧靜生活怎能徹底取代胸中的鐵馬秋風？《鷓鴣天》云：“追往事，嘆今吾。春風不染白髭須。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雖是淡淡說來，卻蘊含著多少辛酸和悲愴！《清平樂》云：“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華發(fā)蒼顏。布被秋宵夢覺，眼前萬里江山。”在鄉(xiāng)村小店里獨自打發(fā)寂寞的秋夜，卻在夢中行遍萬里江山，他是多么難忘那馳騁疆場的軍旅生涯！

辛棄疾的好友陸游曾在《鷓鴣天》中嘆息：“原知造物心腸別，老卻英雄似等閑?！毙翖壖惨彩侨绱?，他終于在漫長的鄉(xiāng)居生活中耗盡了生命。寧宗嘉泰三年（1203），六十三歲的辛棄疾復(fù)出，知紹興府兼浙東安撫使。次年改知鎮(zhèn)江府。一年后罷歸鉛山。等到開禧三年（1207），辛棄疾被召為兵部侍郎，他終于等來了掌管兵權(quán)的要職，但此時的他已是六十八歲的老病交加之人，只能上表辭免。就在此年九月，這位龍騰虎躍的一代英雄因病去世。辛棄疾未能馬革裹尸，更未能立功封侯，他的悲劇命運，若移用劉克莊《沁園春》中的句子來予以評說，真是確切無比：

嘆年光過盡，功名未立；書生老去，機會方來。使李將軍、遇高皇帝，萬戶侯何足道哉！

二、 雄才大略與事必躬親

辛棄疾自幼懷抱保衛(wèi)社稷、收復(fù)失土的雄心壯志，也具備明察形勢、精通兵法的雄才大略。早在隆興二年（1164），年方二十五歲的辛棄疾越職上書，向孝宗上呈《美芹十論》。七年之后，辛棄疾又向宰相虞允文上呈《九議》?！妒摗放c《九議》不是泛泛而談的主戰(zhàn)議論，而是在洞察大勢的基礎(chǔ)上提出的深謀遠慮，堪稱南宋初期最具遠見卓識的戰(zhàn)略綱領(lǐng)。當時的朝廷中，主和派往往一味夸大金人如何強大，宋軍決非其對手；而主戰(zhàn)派則往往強調(diào)金人其實不堪一擊，宋軍可一戰(zhàn)而收復(fù)中原。只有辛棄疾深明知己知彼的重要性，他在《九議》中指出：“凡戰(zhàn)之道，當先取彼己之長短而論之，故曰：‘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今土地不如虜之廣，士馬不如虜之強，錢谷不如虜之富，賞罰號令不如虜之嚴，是數(shù)者彼之所長，吾之所短也?！彼种赋?，雖然金人的四點優(yōu)勢非常明顯，但是我方也有四點優(yōu)勢：一是我方深得人心；二是我方可以迅速調(diào)集兵力，而金人后方遙遠，召集兵力須一年方成；三是我方出兵由政府承擔軍費，金人則全取于民，會激起民變；四是金人渡淮攻我，前有長江天塹和我方舟師，僅能騷擾而已，而我方渡淮攻金，即可深入其腹地。在對敵我雙方的優(yōu)劣進行詳盡分析之后，辛棄疾得出結(jié)論說：“彼之所長，吾之所短，可以計勝也。吾之所長，彼之所短，是逆順之勢不可易，彼將聽之，以為無奈此何也?！边@種分析顯然要比胡銓等人僅憑義憤的主戰(zhàn)言論更加切合實際。

南宋初年，有一種說法頗能蠱惑人心，即所謂“南北有定勢，吳楚之脆弱不足以爭衡于中原”。其根據(jù)是西晉滅吳、隋平南朝、北宋平南唐等史實。辛棄疾對上述史實進行了具體的分析，指出其都有偶然性而并非定勢。更重要的是，宋金對峙的形勢今非昔比，不能簡單地套用歷史。他還以秦、楚之爭的史實來駁斥所謂的“南北有定勢”：秦國滅楚固然是“南北勇怯不敵之明驗”，但后來項羽率楚軍擊潰秦軍，勢如破竹，“是又可以南北勇怯論哉”？他進而針鋒相對地指出：“古今有常理，夷狄之腥穢不可久安于華夏。”“夫所謂古今常理者，逆順之相形，盛衰之相尋，如符契之必合，寒暑之必至。今夷狄所以取之者至逆也，然其所居者亦盛矣。以順居盛，猶有衰焉，以逆居盛，固無衰乎？臣之所謂理者此也。不然，裔夷之長而據(jù)有中夏，子孫又有泰山萬世之安，古今豈有是事哉！”

從理論上確立主戰(zhàn)觀點以后，辛棄疾又提出了具體的方略。首先是集中優(yōu)勢兵力固守沿淮前線，他指出從前宋軍守淮的兵力過于分散：“臣嘗觀兩淮之戰(zhàn)，皆以備多而力寡，兵懾而氣沮，奔走于不必守之地，而嬰虜人遠斗之鋒，故十戰(zhàn)而九敗?！彼鲝埣芯f，分屯于山陽（今江蘇淮安）、濠梁（今安徽鳳陽）、襄陽三處，再于揚州或和州（今安徽和縣）置一帥府以統(tǒng)領(lǐng)三軍。這樣，無論金人從哪條路線來犯，我方都可以互相呼應(yīng)，左右夾擊，甚或騷擾其后方。他認為這不但符合孫臏關(guān)于“批亢搗虛，形格勢禁”的軍事思想，而且有孫臏圍魏救趙以及后唐莊宗用郭崇韜之計輕兵襲梁的成功先例，故為上策。

其次是在淮南地區(qū)召集歸正人屯田，他指出從前在淮南屯田所以缺少成效，是由于只用軍士，而軍士的來源多為市井無賴，他們?nèi)胛榈脑蚓褪遣辉笍氖律a(chǎn)，又迫于饑寒，如今讓他們從事屯田耕種，肯定會心生怨憤，“所以驅(qū)而使之耕者非其人，所以為之任其責者非其吏，故利未十百而害已千萬矣”。那么如何糾正呢？他指出不如改由歸正人來從事屯田，歸正人本身就是中原的農(nóng)民，只因在異族的殘酷統(tǒng)治下無法生存，才渡淮南歸。他們南歸時往往拖家?guī)Э?，舉族同遷，如果把淮南的無主田地分配給他們耕種，再為他們提供必要的生產(chǎn)條件，“彼必忘其流徙，便于生養(yǎng)”。辛棄疾還設(shè)計了具體的實行方案：“歸正之人，家給百畝，而分為二等：為之兵者，田之所收，盡以予之。為之民者，十分稅一，則以為兇荒賑濟之儲?！?

再次是確立對金作戰(zhàn)的主攻方向。宋金對峙的局勢確立以后，金人把關(guān)中、洛陽、汴京三處看成最關(guān)鍵的戰(zhàn)略要地，重兵防守。南宋朝廷里議戰(zhàn)時也經(jīng)常把這三處定為主攻方向，此外還有人主張從海道出擊。辛棄疾指出兵法以虛虛實實為主，我方應(yīng)該虛張聲勢，大力宣揚關(guān)中在戰(zhàn)略上如何重要，洛陽乃北宋諸帝陵寢所在，汴京則是故都，來誘導(dǎo)金人重兵防守三地。事實上則把主攻方向定于山東：“今日中原之地，其形易、其勢重者果安在哉？曰山東是也。不得山東，則河北不可取。不得山東，則中原不可復(fù)?！彼唧w分析了主攻山東的有利之處：山東地近金人的巢穴燕地，從山東直至河北無江河險阻，山東之民勁勇好戰(zhàn)，故一旦戰(zhàn)事起，我方“將以海道、三路之兵為正，而以山東為奇。奇者以強，正者以弱，弱者牽制之師，而強者必取之兵也”。

除此以外，辛棄疾還對一些貌似不急之務(wù)，卻有關(guān)國家長治久安的問題提出對策。他指出歷史上就有“楚材晉用”的史實，如今也有在南宋不得意的士人或匠人投奔北方為敵人效力，一定要事先加以提防。他指出朝廷往往急于求成，故不能對宰輔或大將專信久任，卻在朝夕之間責其成功，這種做法一定要改變。辛棄疾的這些建議，表面上不如上述方略那樣切于時用，其實也非常重要，所以在奏議中詳細地論述之，言辭剴切，富有說服力。例如關(guān)于培育軍人的勇武精神、提升軍隊的作戰(zhàn)能力的意見，他痛切地指出南宋軍隊士氣不振的致命缺點：“將驕卒惰，無事則已，有事而其弊猶爾，則望賊先遁，臨敵遂奔，幾何不敗國家事！”他認為造成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是朝廷御將不得法，故“儒臣不知兵，而武臣有以要其上”。他提出了糾正這種局面的對策，主要是調(diào)整御將之法。由于宋朝一向奉行重文抑武的國策，辛棄疾不能置之不顧，故提議選擇合格的文臣任軍中參謀，讓他們熟悉軍務(wù)，但不能像唐代的監(jiān)軍那樣妨礙將領(lǐng)的指揮權(quán)，從而使武臣既心存顧忌不敢擁兵自重，又不至于削弱其指揮作戰(zhàn)的實權(quán)。辛棄疾還指明另一個原因是軍中苦樂不均，“營幕之間，飽暖有不充，而主將歌舞無休時。鋒鏑之下，肝腦不敢保，而主將雍容于帳中。此亦危且勚矣”。他對兵士的悲慘命運及其嚴重后果感到痛心：“不幸而死，妻離子散，香火蕭然，萬事瓦解。未死者見之，誰不生心？”在此基礎(chǔ)上，辛棄疾提出了具體的解決辦法，一是明令禁止將領(lǐng)為私事役使兵士，二是禁止將領(lǐng)冒領(lǐng)兵士的功勞，且厚恤犧牲的兵士。“如此則驕者化而為銳，惰者化而為力。有不守矣，守之而無不固；有不戰(zhàn)矣，戰(zhàn)之而無不克”。

辛棄疾的奏議，說明他是一位胸懷韜略的大將，而不是只知紙上談兵的文士。他在論證南宋對金戰(zhàn)爭的正義性的同時，也不忘兵為詭道的性質(zhì)。比如他提出應(yīng)靈活運用以卑辭重幣以驕敵，用離間手法挑動金人內(nèi)部紛爭等謀略。他是熟悉時勢、隨機應(yīng)變的軍事家，而不是固執(zhí)己見、不知變通的迂儒，比如南宋朝廷里常有關(guān)于遷都建康的意見，辛棄疾亦贊成此計，但又認為目前應(yīng)該緩行，“故先事而遷，是兵未戰(zhàn)而術(shù)已盡也”，“故先事而遷，是趣虜人制中原之變也。此未可得而遷者也”。那么究竟何時才能遷都建康呢？他指出：“異時兵已臨淮，則車駕即日上道，駐蹕建業(yè)以張聲勢；兵已渡淮，則親幸廬、揚以決勝負。”

辛棄疾雖然負有經(jīng)綸之才，但懷才不遇，落落寡合，他在《十論》中慨嘆說：“嗚呼，安得斯人而與之論天下也哉！”然而他并未因壯志難酬而灰心喪氣，更未因身居外任而敷衍塞責。無論居于何種職位，無論處理何種職事，辛棄疾都是全心全意地投入其中。無分巨細，事必躬親；不論難易，志在必成。淳熙七年（1180），正在湖南安撫使任上的辛棄疾決心創(chuàng)建一支有實戰(zhàn)能力的地方部隊。他上疏朝廷，建議依照廣東路催鋒軍、福建路左翼軍的先例，創(chuàng)建湖南飛虎軍。獲得朝廷批準后，他便雷厲風行地付諸行動。白手起家創(chuàng)建一支軍隊，談何容易！當務(wù)之急是修建營房，辛棄疾親自籌劃，解決各種困難。建造營房道路需要大量石料，他便征調(diào)當?shù)厍舴竿樘惰徥?，讓他們以此贖罪減刑，很快就解決了問題。因整個工程耗費巨大，朝廷里有人反對，孝宗受到蠱惑，一度下旨停建。辛棄疾接到朝廷金牌后，匿不示人，下令限期一月建成營房。當時正值多雨季節(jié)，瓦坯無法晾曬，尚缺瓦二十萬片，監(jiān)辦者束手無策。辛棄疾獲悉后，立即下令潭州每戶居民皆以一百文的價格向官府出讓檐前瓦二十片，兩日之內(nèi)便全部湊齊。此外如招募兵員、添置兵器馬匹等事務(wù)，辛棄疾莫不親自操辦，終于建成一支威震湖南的地方軍隊，成為長江江防的重要力量，連金人都頗為畏懼，稱為“虎兒軍”。辛棄疾在南昌賑災(zāi)也是同樣的雷嚴風行，他到任后發(fā)現(xiàn)災(zāi)情嚴重，人心慌慌，于是張榜嚴禁囤積閉糴和搶劫糧食，榜文只有八個字：“閉糴者配，強糴者斬！”很快就穩(wěn)定了局勢，進而取得良好的賑災(zāi)效果。這種快刀斬亂麻的處事方式，體現(xiàn)出軍人的勇決性格及強悍作風，但與南宋朝野因循守舊、畏難怕事的習(xí)氣格格不入，這也是辛棄疾屢遭猜忌的重要原因。

一般說來，胸懷全局者往往輕視瑣碎的具體事務(wù)，而善辦具體事務(wù)者往往器局狹小。辛棄疾兼有二者之長而無其短，與他夙來敬佩的諸葛亮頗為相似。諸葛亮尚未出山便對天下形勢了如指掌，準確地預(yù)料到日后蜀漢與魏、吳三足鼎立的局勢。辛棄疾也有類似的驚人遠見。早在乾道八年（1172），年方三十三歲的辛棄疾向朝廷上書說：“仇虜六十年必亡，虜亡則中國之憂方大?！碑敃r宋金對峙，金國正是南宋朝廷的最大禍患。孰知六十二年以后，金國果真在宋軍與蒙古軍的夾擊之下宣告滅亡。更孰知金亡后南宋直接面對更強大的敵人蒙古，勉強支撐四十余年后不免亡國。歷史的進程被辛棄疾不幸而言中，這是何等的遠見卓識！難怪宋末的謝枋得不勝感慨地說：“惜乎斯人之不用于斯世也！”（謝枋得《江東運司策問》，載劉塤《隱居通議》卷二十）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xué)文學(xu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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