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令與呂惠卿的交游與唱和

巢彥婷

王令《廣陵集》中有與呂惠卿唱和詩一首，又有《答呂吉甫書》書信一封。觀其造語，可見二人來往甚密，交情不薄。因呂惠卿集今不存，而王令集長期以抄本流傳，詩文多有散佚，至清人編纂《四庫全書》始得刊刻，1922年劉承干編《嘉業(yè)堂叢書》時亦收入此書。故王令、呂惠卿二人實際唱和之?dāng)?shù)，或尚不止于此。

王令字逢原，生于宋仁宗明道元年（1032），嘉祐四年（1059）六月初二日因足疾轉(zhuǎn)劇不治，亡年二十八歲。王令一生僻居江南課館為業(yè)，交游僅局限于地方名士，唯有與王安石的交往較為引人注目。至和元年（1054）王安石以歐陽修之薦入京，取道淮南，過高郵時，王令“賦南山之田詩往見之”（劉發(fā)《廣陵先生傳》）。據(jù)沈文倬《王令年譜》考證，王令集卷十六《上王介甫書》即為王令求見安石時所投之書。書末云“南山之田詩一首，輒敢歸賦從者”，與劉發(fā)之描述相合。王安石與王令叔祖王乙父子早歲相識，曾為王乙作墓志銘：“君王氏，諱乙，字次公。余嘗為君僚而與其子越石同年進士也?！蓖趿钤绻拢墒遄嫱跻覔狃B(yǎng)長大。王乙其時已去世，王安石念及故人情誼，又欣賞王令的才華、憐惜他的孤苦，故而多方為王令延譽，其后又把妻子的堂妹嫁給了王令。

呂惠卿與王令同年。與王令的窮困不同，呂惠卿仕途順利，嘉祐二年（1057）二十五歲就中了進士，《宋史》卷四七一列傳第二三〇稱其及第后“為真州推官，秩滿入都見王安石，論經(jīng)義，意多合，遂定交”。宋制，為官秩滿為三年?；萸渥约蔚v二年赴任，秩滿當(dāng)在嘉祐五年以后。而嘉祐五年時，王令已死。由此看來，呂惠卿與王令相交應(yīng)當(dāng)與王安石無關(guān)了。但是，此處《宋史》的記載過于簡陋，因此忽略了一些重要的細節(jié)。嘉祐二年一科進士人才濟濟，可謂群星薈萃，曾棗莊《文星璀璨：北宋嘉祐二年貢舉考論》一書以及王水照《嘉祐二年貢舉事件的文學(xué)史意義》一文中均有論述。蘇軾、蘇轍、曾鞏、章惇、張載、程顥等北宋政壇、文壇的重要人物，都經(jīng)由這次科考登上了政治舞臺?！端螘嫺濉みx舉·一之一一》：“嘉祐二年正月六日，以翰林學(xué)士歐陽修知貢舉，翰林學(xué)士王珪……集賢殿修撰范鎮(zhèn)并同權(quán)知貢舉，合格奏名進士李寔以下三百七十三人?！睔W陽修作為座師，對親手選拔出來的人才十分滿意。嘉祐三年，歐陽修致書王安石：“呂惠卿，學(xué)者罕能及。更與切磨之，無所不至也。”（《歐陽文忠公文集》卷一四五《與王文公書》二）由此可見至少在嘉祐三年時，王安石已知道呂惠卿此人。故而呂惠卿與王安石的交往，有可能要比《宋史》中的記載提前兩年。

嘉祐二年科試以前，呂惠卿仍在福建泉州老家，寂寂無名。因而王令與呂惠卿相識，必在嘉祐二年以后。嘉祐二年，呂惠卿已至真州任軍事推官，真州即今江蘇儀征，與王令所居之揚州相鄰。此時王令從潤州遷至江陰暨陽，仍是課館糊口。而據(jù)《王荊國文公年譜》，嘉祐二年五月，群牧司判官王安石“任太常博士，知常州軍州事”。王安石在常州，與王令相去不遠，多有唱和?！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八七，嘉祐三年二月丙辰：“詔知常州王安石提點江南東路刑獄。”四月，王令到蘄州蘄春郡迎娶妻子吳氏，六月到鄱陽王安石處停留，十一月方與吳夫人同返江陰暨陽，十二月又遷至常州。嘉祐四年六月，王令病卒于常州。王安石至少在嘉祐三年后已認識呂惠卿，此時地理上又相去不遠。因而由王安石引薦二人相識是很有可能的。

王令死于足疾。據(jù)沈文倬先生考證，王令的足疾始發(fā)于嘉祐元年（1056）他居住于天長時。在他去世前的四年中，足疾時好時壞，每年復(fù)發(fā)，然而并不特別嚴重。因而嘉祐三年時，他還可以上路去蘄州迎娶。真正嚴重起來還是在去蘄州的途中，舟車勞頓，病勢轉(zhuǎn)重。《廣陵集》卷十八《與束伯仁手書》六：“道路濡滯，連經(jīng)疾苦，抵真復(fù)病……令腳疾不已，以病中伏枕遣此?！庇刹∏榘l(fā)展以及王令行程來看，此書應(yīng)當(dāng)作于嘉祐三年十二月以后。卷十九《與王介甫書》：“舟行濡滯，以十一月到家，十二月遷?！慵仓?，心虛善忘，恍惚無聊，學(xué)故廢矣?！泵枋鑫呛?。嘉祐二年以后，王令來往于江陰、常州、湖北等各地，在揚州的時間極少，唯有嘉祐四年自湖北回后曾至揚州看望二位從叔。卷十八《與束伯仁手書》七：“令以兩家叔歸，輒至揚省之。”卷十九《答王介甫書》：“令已至真，東歸不過三五日耳。令以足疾，不樂南方……既至家，當(dāng)遲留至春初?！蓖趿钤跁刑岬健暗终妗?，應(yīng)當(dāng)就是指這次回鄉(xiāng)?！爱?dāng)遲留至春初”，可見王令在家停留應(yīng)是在嘉祐四年年初。呂惠卿與王令二人，正是這時在真州見面結(jié)識的。

王令集中《答呂吉甫書》一文，與呂惠卿論《詩》，稱“今世之詩，未必不為道也”，指出古詩不合于圣人者亦不少，士人學(xué)習(xí)時不應(yīng)盡信其言而無擇，議論與王安石出于一脈。書中提及“前日至揚州”云云，描述了拒絕馮公拔擢自己一事。王令此書，當(dāng)作于此時。王令與王安石集中皆無向?qū)Ψ教峒皡位萸涞奈淖?。由于文獻材料的局限，此處無法進一步深入探究王呂二人相交的具體情形了。

《寄呂惠卿吉甫兼簡林伯通》一詩，系為王令致呂惠卿的詩：

寄呂惠卿吉甫兼簡林伯通

踆踆門外馬，客至知謂誰。昔面尚未逢，那論心相知。揖客拜上堂，謝客辱弗遺。寒暑相問酬，唯諾坐無為。靜默近尤遠，多言足瑕玼。勉從客所論，還顧所學(xué)非。念此廢無益，對書坐長嘻。獨思同懷子，念遠莫見之。豈無寄我書，歲晩若苦遲。聞頗困王事，豈無閑暇時。況有同僚賢，相期在書詩。人生天地間，?？质乘?。去就兩莫謀，□合寧有期。余病不自樂，舊學(xué)益以隳。近者非所同，遠者勞夢思。江水日夕東，道途宛而夷。寄書當(dāng)在勤，無謂往還稀。

林伯通生平無考，此人或亦應(yīng)有和詩回寄王令，但可能因其無名，故王令集中不存。王令此詩全篇用賦法，從門外有馬經(jīng)過有客拜訪寫起。王令自與王安石相交莫逆后，《王直方詩話》稱其“既見知于王荊公，聲譽赫然，一時附麗之徒，望風(fēng)伺候，守牧冠蓋，日滿其門，進譽獻諛……逢原厭之，大署其門云：‘紛紛閭巷士，看我復(fù)何為，來則令我煩，去則我不思。意當(dāng)有知恥者，而干謁不衰”。王令與此人素?zé)o交情，“那論心相知”。話不投機，雖與客近在咫尺，心靈的距離卻十分遙遠。因為這樣不快的交往，自然想到了要好的朋友。王令催促呂惠卿給他寫信，并感嘆自己為食所縻，又提到了自己的病情漸重，影響了學(xué)問。末尾“江水日夕東，道途宛而夷”與開頭的“踆踆門外馬，客至知謂誰”，都帶有濃郁的樂府古詩氣息。結(jié)句“寄書當(dāng)在勤”，仍是希望呂惠卿多多寫信寄詩。王令詩學(xué)韓愈，此詩風(fēng)格亦屬以文為詩，卻并無太多特別之處。

值得注意的是，王令詩中“余病不自樂，舊學(xué)益以隳”，亦與王令《與王介甫書》“足疾之余，心虛善忘，恍惚無聊，學(xué)故廢矣”的描述高度吻合。王令文口氣恭謹，談?wù)摰氖侵鞠騿栴}，應(yīng)作于初交之時；詩較為親切，應(yīng)是后作。先文后詩，時間都在嘉祐四年王令至揚州省親之后。

呂惠卿著作頗富，《宋史·藝文志》著錄的便有八種，其中亦包含其自編的《東平公集》一百卷。然多散佚，今見者止《道德真經(jīng)傳》、《宋中太乙宮碑銘》以及《莊子義》三種。呂惠卿和詩《答逢原》附于《廣陵集》后，這才得以保存下來：

答逢原

晨在趨長司，跪坐與之言。偶然脫齟齬，相送顏色溫。歸舍未休鞍，簿書隨滿門。相仍賓客過，欹午僅朝餐。平生性懶惰，應(yīng)接非吾真。況乃重戕賊，良氣能□存。就夜甫得息，閱我?guī)咨衔?。開卷未及讀，睡思已昏昏。自知小人歸，昭昭復(fù)何云。每于清夜夢，多見夫子魂。側(cè)耳聽高議，如飲黃金樽。覺來不得往，欲飛無羽翰。昨日得子詩，我心子先論。怪我書苦遲，友道宜所敦。豈不旦夕思，實苦案牘繁。豈無同官賢，未免走與奔。相見鞅掌間，有言無暇陳。嗟嗟茲世士，無食同所患。念我力難任，聞子謀更艱。久知為之天，安能怨窶貧。吾聞君子仕，行義而已焉。亦將達吾義，豈遂為利牽。東海有滄溟，西極有昆侖。古來到者誰，不過數(shù)子尊。子已具車航，吾亦為檝輪。欲一從子游，不知何時然。

錢鐘書《談藝錄》中稱呂惠卿此詩“學(xué)韓公可謂嚌胾得髓，宜其為昌黎賞音矣”，“北宋學(xué)韓詩者，不圖尚有斯人”?！稏|軒筆錄》卷十二載呂吉甫稱“詩正當(dāng)如是，詩人以來，未有如退之者”之言，正可與此處對呂惠卿學(xué)韓的褒揚相參照。那么，錢先生為什么對宋代以學(xué)韓著稱的王令的《寄呂惠卿吉甫兼簡林伯通》不置一詞，而對呂惠卿這首和詩大加褒揚呢？

宋人作詩大多學(xué)韓愈。呂惠卿此詩學(xué)韓愈形神兼?zhèn)?，無怪于錢先生嘖嘖稱奇。此詩體裁取五古，正暗合了讀者對韓愈詩歌典型作品如《此日足可惜一首贈張籍》、《孟生詩》等的印象。全篇以文為詩，記事直陳。放在韓愈的抒懷長詩中看，顯得風(fēng)格體裁都很統(tǒng)一。

此詩開篇自早晨趕赴官衙寫起，繼寫公務(wù)繁忙，到中午才有時間吃早飯。之后，呂惠卿自陳心跡：“平生性懶惰，應(yīng)接非吾真?！弊哉J懶惰不愛應(yīng)酬，由書生變作官吏，受到的磨礪、傷害或沖擊自然不少，也就無怪感嘆“良氣能幾存”了。好不容易忙到晚上結(jié)束了公務(wù)，可以有時間開卷讀書，卻因過于疲累而瞌睡。此時便自然地寫到了夢見王令，描述夢中二人見面時高談闊論的快樂與醒來后的失落。夢的誘因則是昨天收到了王令寄來的詩。王令責(zé)怪他寫信太晚，實在是因為自己忙于公務(wù)?！镑闭啤睘槁毷路泵χ?，語出《小雅·北山》。事務(wù)如此繁忙，即使相見也無暇暢快對談。可嘆當(dāng)世寒士都為衣食所困，自己固然匱乏，王令更是艱難。然而此皆天定，不可埋怨。君子為官應(yīng)當(dāng)是踐行道義，不因利益而有所更改。東方的滄溟與西方的昆侖，自古以來到過的人屈指可數(shù)，希望彼此能夠相攜一游。全詩雖是順敘，依次回應(yīng)王令，似出于隨意。然而結(jié)構(gòu)精巧，順勢而下，無處不是刻意，正與韓愈之詩相合。

此詩用字造語亦頗得昌黎之法，不流于俗。如“況乃重戕賊”之“戕賊”頗為難解，實為“傷害”之意，雖嫌生硬，卻頗符合韓愈“惟陳言之務(wù)去”的追求?！拔崧劸邮?，行義而已焉”一句，更是深得以文為詩之法。

詩中出現(xiàn)了許多韓愈詩中習(xí)見的元素。如“欹午僅朝餐”這樣的情景，熟悉韓愈的讀者很快會記起韓愈《答孟郊》中的句子：“朝餐動及午，夜諷恒至卯。”洪興祖稱這句“此又以戲其苦吟，且效其體也”。“朝餐及午”本是對孟郊苦吟的調(diào)侃，呂惠卿用來描述公務(wù)之辛勞，內(nèi)涵有變化，而情景卻是熟悉一貫的。又如“嗟嗟茲世士，無食同所患”，是對貧困、不得志現(xiàn)狀的描述以及對更貧困、更不得志的一方的勸慰；“自知小人歸，昭昭復(fù)何云”，則是對彼此不同于流俗的推許。二者幾乎可以認為是韓孟或韓愈與其他友人唱和中的固定話題（如《答孟郊》“人皆余酒肉，子獨不得飽”、“名聲暫膻腥，腸肚鎮(zhèn)煎炒”；《孟生詩》“異質(zhì)忌處群，孤芳難寄林”、“卞和試三獻，期子在秋碪”；《重云一首李觀疾贈之》“勸君善飲食，鸞鳳本高翔”）。再如“東海有滄溟，西極有昆侖……欲一從子游，不知何時然”，這類對神話中人跡罕至之地的設(shè)想，或是對逃離塵世的企盼，在韓愈詩中更是屢見不鮮（如《雜詩》“獨攜無言子，共升昆侖顛”；《北極一首贈李觀》“北極有羈羽，南溟有沈鱗”；《忽忽》“安得長翮大翼如云生我身，乘風(fēng)振奮出六合，絕浮塵”）。

呂惠卿與王令相比可謂早達，境遇稍好，和韓愈類似；而王令雖然不像孟郊那樣比韓愈年長十余歲，卻如孟郊一般不愿仕進、生活困窘。細味王令《答呂吉甫書》，“令以謂今之庠序，非古之庠序也……今之庠序，有德者所不居，不及德則不敢居”；“今馮公信賢，不知令之不肖，欲收之于民眾之編，折公卿之勢，而以禮加之”，“吉甫視令平日之言，豈不然乎”，似乎是在回應(yīng)呂惠卿勸他考試做官或揚名顯達之類的話。數(shù)百年后，韓孟的交情某種程度上在呂王的身上重現(xiàn)了?？梢韵胍姡瑓位萸浣拥酵趿钤娮饕院?，由王令詩中“獨思同懷子，念遠莫見之”、“人生天地間，常恐食所縻”的感嘆，聯(lián)想到了韓孟以及韓愈與其他人如張籍、李觀等人的唱和。于是呂惠卿在和詩中，對已成為經(jīng)典的韓孟唱和作了自覺地模仿。呂惠卿集雖不存，但從宋代詩話中他著名的詩句“南北戰(zhàn)爭蝸兩角，古今興廢貉同丘”、“魚岀清波庖膾玉，菊含寒露酒浮金”來看，似與王安石相近，是以屬對工巧和善翻前人詩意著稱的。筆者大膽推測，呂惠卿此篇和詩，風(fēng)格與他往常的詩大不相同，也是他模擬韓孟唱和的一個旁證。

王令、呂惠卿受到韓孟二人的影響都不小。就這首詩來看，王令對困頓現(xiàn)狀的描寫可能更似孟郊。王令此詩學(xué)韓，像的是用詞、結(jié)構(gòu)與寫法；呂惠卿此詩，像的則是氣質(zhì)與精神內(nèi)核。故而錢鐘書先生一見便大為驚奇，反復(fù)稱贊呂詩像韓愈。

呂惠卿應(yīng)當(dāng)是把王令視作知己的，但可惜二人自嘉祐四年初相識，至四年六月王令病故，相交不到半年。時日過短，故而唱和書信也極少，這不能不說是一件憾事。王令死后，王安石在極度哀痛中，可能也包含著深深的自責(zé)。正是因為王令坐船赴湖北迎娶王安石為他選定的妻子吳氏，出了此生最遠的遠門，才導(dǎo)致病情加重、英年早逝的。這些對于我們進一步厘清王安石、王令、呂惠卿之間關(guān)系以及他們唱和交往的詩歌書信等文學(xué)作品，應(yīng)是有幫助的。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xué)文學(xu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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