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謝靈運的經濟生活與詩歌創(chuàng)作

龔 賢，楊 兵，高 林

（1.江西財經大學 人文學院，江西 南昌 330013；2.富源縣大河鎮(zhèn)第二中學，云南 曲靖 655505）

文學作品反映了作家社會生活和思想情感，而作家的經濟生活是其社會生活最基本的內容，所以，經濟生活對作家的創(chuàng)作具有重要影響。劉宋世家大族杰出作家謝靈運之所以在山水文學創(chuàng)作中取得如此突出成就，本人認為其經濟生活狀況對其文學創(chuàng)作產生了重要影響。謝靈運富足奢華的莊園經濟生活催生了他的山水詩，還影響其詩歌的創(chuàng)作題材、情感狀態(tài)、精神境界和審美取向等方面。對此，尚無論者專門就此問題進行探討，本文擬就謝靈運的經濟生活狀況與其詩歌創(chuàng)作之關系進行考察。

一

東晉中期是謝氏家族最輝煌和最榮耀的時期，謝安以卓越的政治才干和極高的聲譽被推上宰相寶座，謝家子弟如謝尚、謝萬、謝石、謝玄、謝琰等人也各領強兵駐守方鎮(zhèn)，謝氏家族的人幾乎壟斷了東晉王朝的軍政大權，形成了與皇族司馬氏 “共天下”的局面。特別是公元383年的淝水之戰(zhàn)，由謝安任總指揮，謝石、謝玄等人領軍上陣，創(chuàng)造了中國歷史上又一個著名的以少勝多的戰(zhàn)例，更為謝氏家族贏得無尚榮光，使其家族的一流門閥地位得以確立。從東晉到南朝，是謝氏家族的黃金時期，陳郡謝氏獲得在社會上排名僅次于瑯邪王氏的高峻門第，享有政治、經濟、社會、文

化等方面的優(yōu)越特權。就經濟方面而論，謝氏家族擁有雄厚的經濟實力，擁有自己的莊園、山林和勞動人手。當時的朝廷有明文規(guī)定，在官之人都可以按官位高低占有土地、山澤和佃客，據《晉書·食貨志》載： “其官品第一至于第九，各以貴賤占田，品第一者占五十頃，第二品四十五頃，第三品四十頃，第四品三十五頃，第五品三十頃，第六品二十五頃，第七品二十頃，第八品十五頃，第九品十頃。而又各以品之高卑蔭其親屬，多者及九族，少者三世。宗室、國賓、先賢之后及士人子孫亦如之。而又得蔭人以為衣食客及佃客，……其應有佃客者，官品第一第二者佃客無過五十戶，第三品十戶，第四品七戶，第五品五戶，第六品三戶，第七品二戶，第八品第九品一戶?！保?］790－791晉宋之際，謝氏家族形成以莊園經濟為主的經濟形態(tài)。 《宋書·謝弘微傳》載：“（謝）混仍世宰輔，一門兩封，田業(yè)十余處，僮仆千人，唯有二女，年數歲。弘微經紀生業(yè)，事若在公，一錢尺帛出入，皆有文簿?！拍?，東鄉(xiāng)君薨，資財鉅萬，園宅十余所，又會稽、吳興、瑯邪諸處，太傅、司空琰時事業(yè)，奴僮猶有數百人?！保?］1592－1593謝混乃謝琰之子，謝安之孫，其妻為司馬氏皇室晉陵公主 （謝混死后，公主名號被奪，貶為 “東鄉(xiāng)君”）。謝弘微是謝混的侄子，謝靈運堂弟。此可見謝氏家族之富。

謝靈運是淝水之戰(zhàn)中建立卓越功勛的前鋒都督謝玄之孫，東晉時襲封康樂公，故又稱謝康樂?！端螘ぶx靈運傳》載： “靈運父祖并葬始寧縣，并有故宅及墅?！保?］1754“靈運因父祖之資，生業(yè)甚厚。奴僮既眾，義故門生數百，鑿山浚湖，功役無已。尋山陟嶺，必造幽峻，巖嶂千重，莫不備盡。登躡常著木履，上山則去前齒，下山去其后齒。嘗自始寧南山伐木開逕，直至臨海，從者數百人。臨海太守王琇驚駭，謂為山賊，徐知是靈運乃安。……在會稽亦多徒眾，驚動縣邑。”［2］1775東晉世族地主封山略湖之事，成帝時已有詔書嚴禁。依詔書：“占山護澤，強盜律論，贓一丈以上，皆棄市?！保ā端螘ぱ蛐鳌罚?］1537但實際未能生效。劉宋時期，地主世族占山封湖如故，《宋書·羊玄保傳》載：“大明初，為尚書左丞。時揚州刺史西陽王子尚上言： ‘山湖之禁，雖有舊科，民俗相因，替而不奉，熂山封水，保為家利。自頃以來，頹弛日甚，富強者兼嶺而占，貧弱者薪蘇無托，至漁采之地，亦又如茲?！保?］1536－1537劉宋孝武帝大明時期，又效法西晉限制占田和佃客數量，許人占田，但需依據法定條件和官品的高低，廢止東晉咸康二年 （336）限制占田的詔書。據 《宋書·羊玄保傳》載：“有司撿壬辰 （東晉咸康二年為壬辰年）詔書：‘占山護澤，強盜律論，贓一丈以上，皆棄市。’ （羊）希以 ‘壬辰之制，其禁嚴刻，事既難遵，理與時弛。而占山封水，漸染復滋，更相因仍，便成先業(yè)，一朝頓去，易致嗟怨。今更刊革，立制五條。凡是山澤，先常熂爈種養(yǎng)竹木雜果為林芿，及陂湖江海魚梁鰍鮆場，常加功修作者，聽不追奪。官品第一、第二，聽占山三頃。第三、第四品，二頃五十畝。第五、第六品，二頃?！砸蓝ǜ瘢瑮l上貲簿。若先已占山，不得更占。先占闕少，依限占足。若非前條舊業(yè)，一不得禁?！３炭刀耆沙街?。’從之?！保?］1537此后，包括謝氏家族在內的世族地主從前非法占領的田產變成合法的基業(yè)。

謝靈運在會稽始寧擁有更多的田產，其中包括兩座山、五所果園、大面積的竹林菜圃，及周邊的水田旱田。這種龐大的莊園經濟，在當時世族中首屈一指。有其 《山居賦》可證： “其居也，左湖右江。往渚還汀，面山背阜，東阻西傾。抱含吸吐，款跨紆縈。綿聯(lián)邪亙，側直齊平?！裟四媳眱删樱懽?。觀風瞻云，方知厥所。南山則夾渠二田，周嶺三苑。九泉別澗，五谷異巘，群峰參差出其間，連岫復陸成其坂。眾流溉灌以環(huán)近，諸堤擁抑以接遠。遠堤兼陌，近流開湍。凌阜泛波，水往步還。還回往匝，枉渚員巒。呈美表趣，胡可勝單。抗北頂以葺館，瞰南峰以啟軒。羅曾崖于戶里，列鏡瀾于窗前。因丹霞以赪楣，附碧云以翠椽?！A基回互，橑樗乘隔?！鸲菀萦谌巳?，和寄心于云霓?！保?］2604－2607謝靈運有如此龐大的田園地產，富足奢華的經濟生活讓他不知道生計之憂為何物，沒有了陶潛那樣 “饑則扣門乞食”的尷尬和無奈，可以毫無經濟壓力的悠游于山水、田莊之間，探幽涉險，求奇獵異。誠如其 《游名山志》云：“夫衣食，人生之所資；山水，性分之所適。今滯所資之累，擁其所適之性耳?！保?］2616

謝氏家族本來就有悠游山水、隱逸林園的傳統(tǒng)，《晉書·謝安傳》載謝安： “又于土山營墅，樓館林竹甚盛，每攜中外子侄往來游集，肴饌亦屢費百金，世頗以此譏焉，而安殊不以屑意?！保?］2075－2076《水經注·漸江水注》載謝玄的莊園：“右濱長江，左傍連山，平陵修道，澄湖遠鏡，于江曲起樓。樓側奚是桐梓，森聳可愛?！瓨莾擅媾R江，盡升眺之趣?！保?］304謝靈運承其先輩之基業(yè)，“靈運父祖并葬始寧縣，并有故宅及墅，遂移籍會稽，修營別業(yè)，傍山帶江，盡幽居之美?！保?］1754他在 《山居賦》中云： “昔仲長愿言，流水高山；應璩作書，邙阜洛川。勢有偏側，地闕周員。銅陵之奧，卓氏充鈲摫之端；金谷之麗，石子致音徽之觀。徒刑域之薈蔚，惜事異于棲盤。至若鳳、叢二臺，云夢、青丘，漳渠、淇園，橘林、長洲，雖千乘之珍苑，孰嘉遁之所游。……覽明達之撫運，乘機緘而理默。指歲暮而歸休，詠宏徽于刊勒。……選自然之神麗，盡高樓之意得?！保?］2604他把擁有園林的古人分為兩類，一類是占有淵奧的山川銅礦的西漢富豪卓王孫及修建奇麗金谷園的西晉首富石崇等，他們白白擁有風景“薈蔚”的園林，卻不能享受 “棲盤”悠游之意趣；另一類是擁有所謂 “鳳、叢二臺”及 “云夢、青丘”等林園，即 “千乘之珍苑”的帝王，他們亦不能體會 “嘉遁”情趣，而作者自己才真正完全領悟 “高樓之意得”。

謝靈運 《山居賦》描繪始寧莊園秀麗景色和富饒的物產。該莊園建在自然山水中，不僅山川秀美，到處充滿生機，而且在經濟上能夠自給自足，其農林牧漁、竹林水草，乃至珍禽稀獸及名貴藥草等一應俱全，品種繁多，可謂 “五谷異巘”、“百果備列”，各種生命體多樣而統(tǒng)一，其間相得益彰，共同營構了一個生機勃勃、華實俱豐的大莊園。而且，謝靈運還追求莊園內各種景點設計及建筑的審美化、藝術化，他依靠山水田土等天然地形，充分利用和改造，使其莊園能夠盡量吸納遠近景觀，高度體現(xiàn)貴族文人對園林美化的意趣，不僅具有 “園在詩中”之美，而且也為其 “詩在園中”創(chuàng)造了條件。莊園中變幻多姿的山光水色，翩翩搖曳的花草，適意游弋的走禽等成為詩人的審美對象，成了詩人歌詠的主體。因此，詩人世家大族的莊園經濟生活狀態(tài)催生了他的山水詩。

二

充裕的莊園經濟生存狀態(tài)，不僅可以讓謝靈運在其政治失意的時候悠游于秀美的莊園之中，也可以縱情于園外的山水。他每游輒詠，詩文賦在當時影響極大，《宋書》本傳言其 “每有一詩至都邑，貴賤莫不競寫，宿昔之間，士庶皆徧，遠近 欽 慕，名動京師?！保?］1754可惜已散佚十之七八［5］230－232。其山水詩大致可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描寫自家始寧莊園的，一部分描寫莊園之外的。始寧莊園是謝家祖輩傳下來的大莊園，作者兩次隱居始寧前后達八年之久。在內容方面，其描寫始寧莊園的山水詩著意描摹刻畫了莊園的奇麗景色，主要有 《過始寧墅》、 《石壁立招提精舍》、 《石壁精舍還湖中作》、《初至都》、《石門新營所住四面高山回溪石瀨茂林修竹》、《石門巖上宿》、《登石門最高頂》、《于南山往北山經湖中瞻眺》、《田南樹園激流植楥》、 《發(fā)歸瀨三瀑布望兩溪》等。如《過始寧墅》云： “束發(fā)懷耿介，逐物遂推遷。違志似如昨，二紀及茲年。緇磷謝清曠，疲薾慚貞堅。拙疾相倚薄，還得靜者便。剖竹守滄海，枉帆過舊山。山行窮登頓，水涉盡洄沿。巖峭嶺稠疊，洲縈渚連綿。白云抱幽石，綠筱媚清漣。葺宇臨回江，筑觀基曾巔。揮手告鄉(xiāng)曲，三載期歸旋?！保?］1159－1160本詩作于永初三年 （423），作者出任永嘉太守途中回始寧莊園小住，并興建了部分房舍，臨別始寧之際寫成此詩。作為富足的世家大族代表人物，謝靈運不屑于周旋于自己并不喜歡的權貴之間，他天生就有 “耿介”、 “堅貞”的秉性。詩中描繪了始寧莊園的秀麗美景，表達了對俗世的厭倦和要再度回來的心情。因此，始寧莊園不僅是詩人物質上的家園，而且也成了他的精神家園。

從創(chuàng)作題材方面看，先秦 《詩經》、楚辭已有少量的山水景物描寫，東晉玄言詩雖出現(xiàn)了較多的景物描寫，但寫景是為了表達玄理服務，而謝靈運是第一位大量創(chuàng)作山水景物題材詩歌的詩人。其描寫始寧莊園的山水詩，不僅寫莊園中的樓閣亭臺，更多的是描繪了莊園之中的山水林木、花草禾稼、蟲魚鳥獸等自然風物。如 《石壁精舍還湖中作》中的 “清暉”、 “林壑”、 “云霞”、 “夕霏”、“芰荷”、“蒲稗”、“南逕”、“東扉”等，《石門新營所住四面高山回溪石瀨茂林修竹》中的“高山”、“回溪”、“石瀨”、“茂林”、“修竹”、“幽居”、 “石門”、 “苔”、 “葛”、 “秋風”、 “春草”、“瑤席”、 “洞庭”、 “波瀾”、 “桂枝”、 “石下潭”、“條上猿”、 “夕飚”、 “朝日”、 “崖”、 “林”等，《于南山往北山經湖中瞻眺》中的 “南山”、 “北山”、“湖”、“陽崖”、“陰峰”、“回渚”、“茂松”、“側逕”、“環(huán)洲”、“喬木杪”、“大壑淙”、“石橫”、“水分流”、“林密”、“溪絕蹤”、“初篁”、“綠籜”、“新蒲”、“紫茸”、“海鷗”、“春岸”、“天雞”、“和風”等。不僅如此，謝靈運還把這些景物有機排列組合，達到 “巧言切狀，如印之印泥，不加雕削，而曲寫毫芥?！保?］494的藝術境界。如 《于南山往北山經湖中瞻眺》： “側逕既窈窕，環(huán)洲亦玲瓏。俯視喬木杪，仰聆大壑淙。石橫水分流，林密蹊絕蹤。……初篁苞綠籜，新蒲含紫茸。海鷗戲春岸，天雞弄和風?！庇袑h景概貌式的勾勒，也有對近景的精細刻畫，其中的山水景物無不搖曳生姿，繪聲繪色，畢肖曲盡，一派盎然生機。

從生存情感狀態(tài)方面看，據 《宋書》本傳，謝靈運仕途屢不得志，他的人生很多時候處在一種失意、不滿，甚至煩躁、憤懣的情緒之中，而隱居始寧莊園的日子，讓他消解甚至從這些情緒當中解脫出來，在一定程度上進入了 “自適”其性的生存狀態(tài)中。如 《田南樹園激流植楥》云：“樵隱俱在山，由來事不同?！袌@屏氛雜，清曠招遠風。卜室倚北阜，啟扉面南江?！p心不可忘，妙善冀能同?！保?］1172作者隱居莊園，其中的寧靜氣氛和清麗景色讓他的心情舒暢愉悅?！妒T新營所住四面高山回溪石瀨茂林修竹》云：“躋險筑幽居，披云臥石門?！U裊秋風過，萋萋春草繁。……感往慮有復，理來情無存。……匪為眾人說，冀與智者論?！保?］1166詩人在險幽之石門住所忘我懷想，體悟到不為眾人所解的人生哲理?！队谀仙酵鄙浇浐姓疤鳌吩疲?“朝旦發(fā)陽崖，景落憩陰峰。舍舟眺回渚，停策倚茂松。側逕既窈窕，環(huán)洲亦玲瓏。俯視喬木杪，仰聆大壑淙。石橫水分流，林密蹊絕蹤?！躞虬G籜，新蒲含紫茸。海鷗戲春岸，天雞弄和風。撫化心無厭，覽物眷彌重?！保?］1172在林木郁茂、萬化競秀的春天里，徜徉于山水之間的詩人體會到的是與萬物皆化、物我融一的欣悅。但快樂并不永恒，作者有時也感到孤獨和惆悵，如 “惜無同懷客，共登青云梯”（《登石門最高頂》）?！安幌巳ミh，但恨莫與同。孤游非情嘆，賞廢理誰通”（《于南山往北山經湖中瞻眺》），缺乏知己孤游的惆悵，可以讓讀者看到詩人悠游莊園生活的另一面。

從詩歌的精神境界方面看，謝靈運描寫始寧莊園風景的山水詩多寫莊園秀麗的景物，抒發(fā)詩人對莊園的喜愛之情。如 “白云抱幽石，綠筱媚清漣”（《過始寧墅》）。 “昏旦變氣候，山水含清暉。清暉能娛人，游子憺忘歸?！梁傻澄?，蒲稗相因依。披拂趨南逕，愉悅偃東扉”（《石壁精舍還湖中作》）。皆風調明凈清麗，情感真摯動人。又如 《初去郡》：“溯溪終水涉，登嶺始山行。野曠沙岸凈，天高秋月明。憩石挹飛泉，攀林搴落英。戰(zhàn)勝臞者肥，鑒止流歸停。即是羲唐化，獲我擊壤情?！保?］1171詩人離開永嘉向始寧進發(fā)，回歸的喜悅與自然明麗的風景和諧融一。與陶淵明《歸園田居》其一： “方宅十馀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馀閑。久在樊籠中，復得返自然。”［6］991二者相較，雖然二人對所描寫的對象都滿懷喜愛之情，但謝詩明麗清凈，面對自然山水的超脫精神；陶詩樸實真切，回歸田園即回歸自我的皈依精神。二者涇渭分明，這有著陶詩植根于遠離城市喧囂的農村田園，謝詩植根于富麗的貴族莊園的深層原因。

從審美取向方面看，富麗的莊園生活也影響了謝靈運的審美追求。清代沈德潛 《說詩晬語》云：“謝詩經營而反于自然，不可及處，在新、在俊。陶詩勝人在不排，謝詩勝人正在排?！保?］203精辟的論述了謝詩的審美取向，但顯得概論化。析而論之，謝靈運憑藉其超人天才的精心修飾和雕刻，靠人力營構出詩歌的自然境界，再現(xiàn)了自然的清新明凈之美，于永嘉時期 “理過其辭，淡乎寡味”（鐘嶸 《詩品》）［9］2之潮流中風致獨標。具體的說，謝靈運的山水詩注重追求明麗清凈的美學風格、色彩的艷麗、對偶的精工、語詞的錘煉等數個方面。首先，謝詩注重對明凈清麗的審美風貌的追求。如 “巖峭嶺稠疊，洲縈渚連綿。白云抱幽石，綠筱媚清漣。葺宇臨回江，筑觀基曾巔”（《過始寧墅》）。 “昏旦變氣候，山水含清暉。清暉能娛人，游子憺忘歸?！梁傻澄?，蒲稗相因依”（《石壁精舍還湖中作》）?！爸袌@屏氛雜，清曠招遠風。卜室倚北阜，啟扉面南江。激澗代汲井，插槿當列墉。群木既羅戶，眾山亦當窗。靡迤趨下田，迢遞瞰高峰”（《田南樹園激流植楥》）等，率皆風調明凈，清麗自然。劉宋元嘉三大家之一的鮑照評之曰：“謝五言如初發(fā)芙蓉，自然可愛。”［10］881就是就其清麗自然之詩風而發(fā)。明代陸時雍 《詩鏡總論》評之曰：“熟讀謝靈運詩，能令五衷一洗，白云綠蓧，湛澄趣于清漣。”［11］1407明代胡應麟亦云：“康樂清而麗?！保?2］213謝詩對明麗清凈的美學追求，其詩句多了幾分超脫俗世的韻味，使謝詩在劉宋詩壇上極為耀眼。

其次，謝詩對艷麗色彩的追求。如 “初篁苞綠籜，新蒲含紫茸” （《于南山往北山經湖中瞻眺》）?！熬G籜”、 “紫茸”，一綠一紫艷麗色彩和諧搭配，狀物精切?！鞍自票в氖G筱媚清漣”（《過始寧墅》）。一白一綠，以白云抱石的山嶺為背景，碧綠的筱麥在和風輕吹中清浪起伏，如水中的漣漪，白與綠搭配，寫景逼真，實難改易。還有如 “山桃發(fā)紅萼，野蕨漸紫苞”（《酬從弟惠連》）［6］1175?！傲一鹂v炎煙，焚玉發(fā)昆峰”（《還舊園作見顏范二中書》）［6］1174等，色彩濃艷，和諧統(tǒng)一。鐘嶸 《詩品》云： “元嘉中，有謝靈運，才高詞盛，富艷難蹤，……為元嘉之雄?！保?］2謝靈運以華美的色彩刻畫了自然風物之情貌，賦物真切，形象傳神。

再次，謝詩對偶的精工。如 “山行窮登頓，水涉盡洄沿。巖峭嶺稠疊，洲縈渚連綿。白云抱幽石，綠筱媚清漣。葺宇臨回江，筑觀基曾巔”（《過始寧墅》）。還有前文列舉的 “山桃發(fā)紅萼，野蕨漸紫苞”、“初篁苞綠籜，新蒲含紫茸”、“石橫水分流，林密蹊絕蹤”、“海鷗戲春岸，天雞弄和風”、“野曠沙岸凈，天高秋月明”等，皆形式整齊，屬對工整。運用偶對，可以將形狀情態(tài)相同、相近、相異及相反的景物融合在對句中進行描繪，形成不同的搭配和組合關系，用簡練的文字對景物進行全方位多角度的描摹刻畫，用最少的語言包容了最大容量的信息，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謝詩代表了南朝詩歌運用對偶的最高水平，對后代詩歌，尤其是唐代律詩的精嚴偶對提供了有益的啟示。

最后，謝詩語詞的錘煉，主要表現(xiàn)為動詞的錘煉。如 “海鷗戲春岸，天雞弄和風”（《于南山往北山經湖中瞻眺》），一 “戲”一 “弄”，展現(xiàn)了一幅生機盎然、富于動感和情趣的春景圖。王國維曰：“‘云破月來花弄影’。著一 ‘弄’字，而境界全出矣?！保?3］13而靈運早已用之矣。如 “林壑斂暝色，云霞收夕霏”（《石壁精舍還湖中作》），“斂”、“收”二字將自然擬人化，亦富生氣。如 “白云抱幽石，綠筱媚清漣”（《過始寧墅》），“抱”、“媚”二字，傳神再現(xiàn)自然的生命活力，盡奪造化之功。還有上文提及的 “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中的 “映蔚”、“因依”，“石橫水分流，林密蹊絕蹤”中的 “分”、“絕”等，不一一列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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