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態(tài)美學視域中傣族民間文學的人與自然主題*

夏文仙

(曲靖師范學院，云南 曲靖 655011)

傣族是一個綠色的民族，其文學和文化都是充滿綠韻的。在歷史長河中，傣族人民創(chuàng)造了歌謠、神話、傳說、故事、敘事詩等一大批優(yōu)秀的文學篇章。翻開這些作品，那種浸滿生趣的綠色氣息總能使你在回歸自然中體味到生命之美。從神話、歌謠中對人與自然萬物的平等和諧關(guān)系準則的確立與表達，對動植物內(nèi)在價值、道德權(quán)利的思考，到各種傳說、故事、敘事詩中對民族文化根基的綠色闡釋、感恩自然，對人類生命存在和精神需求的雙重看護，對生態(tài)災難的人性根源與社會發(fā)展模式的反思，“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成為傣族民間文學最深層的思想根基和最重要的主題。

一、對人與自然萬物平等和諧關(guān)系準則的確立與表達

在各民族的文學中，歌謠和神話都屬于起源較早的文學樣式。歌謠是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的民眾日常生活情感的表達。神話則是初民綜合的意識形態(tài)，“包含著他們對世界起源、宇宙模式、萬物關(guān)系、民族歷史、宗教觀念乃至各類日常生活知識。”［1］(P76)因此，歌謠和神話中的基本精神往往是該民族文化的核心所在，對該民族文學有著深遠的影響。傣族的早期文學古歌謠和神話，以種際平等原則作為思想根基，表達了傣族先民對人與自然關(guān)系的理解。

《生死果》是一篇富有熱帶森林氣息的創(chuàng)世神話，其中深刻的生態(tài)思想可以作為傣族綠色文學的一個標志。故事講述英叭神創(chuàng)世之初曾立過“萬物都應(yīng)該各有各的住處、各有各的吃處”的原則，但他忘記了讓人有生有死，所以人越來越多，把森林里的果子樹葉都吃光了。動物們很害怕，就去找英叭論理，英叭神于是告訴動物們神果園里有生果和死果，等人類吃到死果后就會死了。動物們匯集在一起商量對付人的辦法，最后由聰明的蛇引誘人類吃下死果，人類才有生有死，不再無限膨脹。很顯然，人與動物之間的矛盾是貫穿這篇神話的主題，最高天神英叭作為宇宙正義的象征而存在，他的旨意就是傣族先民所信奉的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準則。從生態(tài)視域的角度解讀這篇神話，至少包含這樣三層意思:1.限制人口過度發(fā)展以避免對其他非人類存在物構(gòu)成威脅;2.英叭在創(chuàng)世之初就已立法“萬物都應(yīng)該各有各的住處，各有各的吃處”。因此，人與非人類存在物之間乃是處于平等地位，動植物不是因為對人類具有工具價值而存在，他們的生存發(fā)展權(quán)力與人類一樣得到了神的許可。3.如果人類社會無節(jié)制的發(fā)展，最終將遭到自然界的反擊和報復，故事中的蛇引人類吃下死果，實際上象征了自然對人類的強制性限制。

這種人與自然萬物平等的原則并非憑空而來的奇異想象，而是根源于先民們一個更古老的思想:萬物有靈，人與自然有著親情血緣關(guān)系，應(yīng)該與自然萬物睦鄰友好相依相存。在傣族文學里:“日月星辰、飛禽走獸、花草樹木、一切都跟人一樣有知覺、有感受、有靈魂、有追求?！保?］(P38)圖騰神話 《雀姑娘》、《鳥姑娘》、《象的女兒》、《神牛之女》等篇章追溯了人與各類動物的血緣親情關(guān)系。而古歌謠《挖井歌》、《祭樹神歌》、《叫雨魂歌》等表達人們?nèi)粘Ｉ钤竿脑娖?，在向自然索取生活資料時，先民們總是心存感激，要為自己的需要的合理性進行說明。還有許多傳說和故事，如《動物幫助桑木底蓋房》描繪了一幅人與烏龜、穿山甲、麻雀、燕子、大象等各類動物互助互愛的歡樂場景;《竹竹必的故事》講述人在險境中因得到竹鼠的幫助而獲救;《含羞草》、《檸檬姑娘》中的主人公則在困頓失意中從含羞草、檸檬樹身上得到精神上的安慰，最終重獲幸福。類似的篇章還有很多，它們從不同的側(cè)面演繹人與自然萬物在各類情形中互相依存的關(guān)系，從而為人與自然平等和諧關(guān)系的立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chǔ)。

二、對民族文化根基的綠色闡釋

在生態(tài)系統(tǒng)中，人類作為純粹的消費者，維持其生命存在所需的一切物質(zhì)均來自于自然，不僅如此，如德謨克利特所言:“從蜘蛛我們學會了織布和縫補，從燕子學會了造房子，從天鵝和黃鶯等歌唱的鳥學會了歌唱。”［3］(P112)人類的精神文化亦在一定的自然環(huán)境中形成，并從大自然中獲得啟示。以感恩的方式，對民族文化的綠色根基進行闡釋和記錄，銘刻大自然對人類的賜予，是傣族民間文學的重要內(nèi)容。

吃、穿、住是人類最基本的生存需要，但從何種角度看待自身需要的滿足，是決定人與自然關(guān)系的根本基石。水稻是傣族社會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中最重要的農(nóng)作物，在關(guān)于水稻的一系列傳說故事中，譴責懶惰、反對奢侈消費、感恩自然是其主旨所在。 《雀屎谷鼠屎谷》、《向鼠王借谷種》追溯人類發(fā)現(xiàn)和種植稻谷的歷史，始終不忘記雀、老鼠的功勞，并愿意與他們一起分享成果。 《嘗新節(jié)的來歷》、《為什么谷子那么小?！肥歉嬲]后人關(guān)于人類奢侈消費而導致生態(tài)災難的一個警醒。《谷魂奶奶》是保護生態(tài)與崇拜權(quán)威之間的一場斗爭，是關(guān)于“天地之間，谷子最大”的一個宣言?；ㄍ踩故谴鲎寰哂袠酥拘缘拿褡宸?，《筒裙的由來》對這種民族服飾的來歷、風格特征等做了綠色的說明:人類看到孔雀、白鷴、野雞等禽類身上華美的羽毛時，才產(chǎn)生了要將自己也打扮得更漂亮一些的想法，最終做成了有33種顏色的花筒裙。在有關(guān)傣族民居建筑的傳說《竹屋的由來》、《動物幫助桑木氐蓋房》等篇中，其發(fā)明創(chuàng)造者桑木氐兩次為傣族人民建蓋房屋都得到鳥類、獸類、水族的幫助，而竹樓上的許多部件如白鷺翅、象舌頭、狗脊背等名稱的由來也正是為了紀念這些動物對人類的幫助。

宗教信仰在傣族社會中占有重要地位，至今瑞麗地區(qū)的傣族人家仍保留著供奉祖先神柱和早晚在佛龕前念經(jīng)祈福的傳統(tǒng)。與宗教信仰有關(guān)的作品在傣族民間故事中有很多，且大多以人類與自然的親和關(guān)系為根基。

與原始宗教信仰祖先崇拜有關(guān)的故事如《帕雅桑木底》、 《墜落在龍宮中的木柱》、《沙都加羅》、《追尋金鹿的故事》《景洪——黎明之城》等，其主人公獵神沙羅、寨神桑木氐、英雄帕雅拉吾作為部落首領(lǐng)兼神祇，都是能領(lǐng)悟自然之愛的人，他們對傣族人民的貢獻都是在自然的啟示或幫助下完成的。以解釋自然崇拜為內(nèi)容的《山神樹》，講述傣族人祭祀山神樹神的由來，是因為在洪水災難中，大樹不僅使傣族的祖先逃脫被洪水淹死的災難，為人們提供了遮風避雨、躲避野獸侵襲的家園和美味的果實給人類養(yǎng)命充饑。

佛教信仰對傣族文學影響深遠，佛教思想中眾生平等、萬物皆有佛性、輪回轉(zhuǎn)世等觀念原本就有著豐厚的生態(tài)思想內(nèi)涵，與傣族珍愛自然的傳統(tǒng)相結(jié)合，使得傣族文學作品中的綠色更加深層。系列敘事長詩“阿鑾故事”是傣族文學的輝煌成就，作為佛本生故事與傣族英雄神話故事的融合，“惠及以至于動植物的人道主義底熱忱方面，實在找不到有比這更好的范例”［4］(P32)也是同樣適用于此的。以輪回轉(zhuǎn)世為結(jié)構(gòu)要素的作品如《皇帝與罕云》、《會唱歌的菩提樹》、《檀香樹》等篇中，反面人物的貪婪、殘暴往往殃及各種動物植物;正面人物在遭受迫害時，常常轉(zhuǎn)變?yōu)楹苫ā⒕捁鸹?、菩提樹、檀香樹、芒果樹、梨樹或者魚、烏龜、鸚哥、鴨子等動植物的生命形態(tài)，與自然融為一體從而能夠歷經(jīng)迫害而生命不息。勸善懲惡的道德評價往往與親近自然的態(tài)度相聯(lián)系。

音樂歌舞是傣族精神文化生活中的重要內(nèi)容，與之相關(guān)的各種傳說故事，始終注目于人與自然的親密關(guān)系，贊美大自然給人類帶來的光明和歡樂。有關(guān)民族歌手贊哈的故事《滴水成歌》、《諾嘎蘭托和贊哈》、《贊哈的始祖》、《唱歌驅(qū)魔賀新房》等基本上都包含著兩層意蘊:一是音樂起源于自然天籟;二是音樂在傣族人民生活中具有重要地位。關(guān)于贊哈來歷的兩種傳說都強調(diào)了自然之音鳥鳴、泉水之聲給人類心靈帶來的愉悅。尤其是在《諾嘎蘭托和贊哈》中，諾噶蘭托與玉嫩之間那深厚的感情、奇妙的生命聯(lián)系，都昭示著玉嫩與自然的融合。 《象腳鼓的傳說》、《葫蘆笙的由來》、《竹竹必的故事》等追溯民族樂器的創(chuàng)制，其主人公總是處于困境或貧苦狀態(tài)，作品的重心在于樂器的發(fā)現(xiàn)給主人公帶來的歡樂和安慰，并由此歌頌了自然對人類的恩賜和啟示。在講述民族舞蹈的故事《金鹿舞的傳說》、《孔雀舞的傳說》等篇中，與自然親近的傾向更加明顯，金鹿、孔雀都被幻化成美麗善良的姑娘，人們因喜愛和思念而模仿它們的神態(tài)動作，創(chuàng)制了獨具特色的民族舞蹈。

三、對生態(tài)災難的警示及其根源的反思

在歌謠《攀枝花調(diào)》里，傣族人自述自己的民族性格“愛花又愛樹”，從《傣族文學史》、《傣族民間故事集成》、《德宏傣族民間故事》、《傣族古歌謠》等文獻記載來看，里面有許多篇章都與某個時期發(fā)生的自然災難有關(guān)，貫穿著對家園的珍愛，對生態(tài)災難的警示告誡，對生態(tài)破壞的人性根源和社會發(fā)展模式等進行反思的主題。

傣族人民珍愛自己的家園，在神話中他們對世界的來源給予了優(yōu)美的想象， 《木細過》、《混散造天造地》講述神祇們?nèi)蝿?chuàng)造天地的經(jīng)歷，寓含著人類美好家園的來之不易，在以荷花、荷葉比喻天地的想象中，流溢著對自然家園的細膩感受和深愛之情?！斗ツ靖琛?、《破篾歌》、《龍女神》、《點水雀》等很多篇章中均有對家鄉(xiāng)美景的描繪和自豪與珍愛之情。

正因為意識到家園的來之不易和美好，對其受到破壞和毀滅的記憶也就愈加鮮明。歌謠《大火燒天》、《洪水泛濫》，不論是與西方挪亞方舟或黃河流域漢族的大禹治水等傳說相比，對災難場面的記錄都更詳實、精確、細膩，焦點始終對準災難中各類物種的悲慘命運，記錄災難并告誡后人的意識非常明確地在作品的結(jié)尾處提出。《騎石樹》是一篇用神話思維譜寫而頗具現(xiàn)代色彩的故事，但記錄災難的意識一脈相承，山清水秀的漫嶺沖在森林被破壞后，變成了一個風沙肆虐的場所?！稓缟郑瑢m殿倒塌》里，宮殿在肆虐的狂風中蕩然無存，最終為后人得出“毀林自毀勐”的慘痛教訓。

大自然是人類的家園，是一切物質(zhì)文化和精神文化的立足點和根基，一旦大自然的生態(tài)循環(huán)系統(tǒng)被破壞，無盡的災難必將接踵而至。從這種意識出發(fā)，傣族民間文學中許多作品對引起生態(tài)災難的原因進行全面而深刻的反思。內(nèi)容涉及到人性中的貪婪、自我中心而引起的對自然的背離，人類世界的猜忌、權(quán)力爭斗、狂妄、奢侈消費等，有的作品甚至還對人類生活方式和社會發(fā)展模式等問題進行了探討。

《芒棒蛙的傳說》和《神鹿》等篇借用獸性對比人性，講述人被自身的貪欲主宰，恩將仇報，背離與自然萬物平等和諧相處，最終招致惡果的下場。故事中，老熊在知道獵人對自己的出賣后，仍不加計較和怨恨，大度地送對方離開險境。金鹿多次救助人類，明知有生命危險，仍涉險營救采藥人巖溫。與之相比，獵人鄂嘎塔卻由于貪欲，對于自己有救命之恩、朋友之義的老熊心起歹意。《神鹿》中除了對巖溫貪欲的批判外，還更深一層揭示了上層社會奢侈需求的影響。因為王后想要金鹿的皮做裝飾，作為一國之主的國王竟懸賞十萬兩黃金捕獵金鹿。有了上層社會需求的引導和刺激，巖溫才對于自己有兩次救命之恩的金鹿心存殺意。兩篇作品的結(jié)尾均寓意深遠，獵人鄂嘎塔被地縫吞沒，其血液變成一個熱水溏，用來洗去人身上不干凈的東西。巖溫第三次落水終致身亡，被欲望之海吞沒，神鹿順著陽光照射的道路走進森林，將思考留給后人。

《拋棄國王的狗》、 《毀滅森林，宮殿倒塌》中既有對人類狂妄無知的批判，也有著對人類中心主義的朦朧思考。 《拋棄國王的狗》中，借一條正受國王寵愛的狗，在聽了牛骨頭、貓骨頭們的談話后，對自身作為工具而存在的命運幡然醒悟，毅然離開國王回到森林，對人與動物之間的關(guān)系進行反思。《毀滅森林，宮殿倒塌》中的國王身上，人類中心主義和集權(quán)主義以極端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國王帕雅龍極希望能與太陽平起平坐，為了凸顯自己的名聲地位，不顧大臣的勸諫，砍倒上萬棵樹去蓋比所有高山還高的宮殿，為了讓宮殿顯得更加高大雄偉，又命令把境內(nèi)所有大樹全部砍光。在涉及到人與自然背離和生態(tài)災難的多篇故事中，國王都扮演著主要角色，這或許并不是偶然。國王是人間世界的主宰，人類是地球的主宰，兩者之間本是相通的。

《金孔雀》則通過象征與對比手法將反思深入到人類生活方式和社會發(fā)展層面，其思想的深刻性和前瞻性，幾乎就是對當代社會的一個預言。在河床干得露底，樹木花草全部枯死的絕境中。致富和致窮兩兄弟代表著兩種不同的發(fā)展道路，出發(fā)尋找能夠解救人間苦難的金孔雀。故事將兩兄弟的選擇、生活方式、結(jié)果等一一對比，在三岔路口，致富選擇了“發(fā)財致富”之路，得到大量的金銀財寶，最后整天吃喝玩樂，對兄弟和母親也不理，兩個老婆都在吃光變窮后離開他，而他自己也被自己懶惰培育出的大黑蛇嚇死;致窮選擇“艱險難行”之路，得到能使河水漲滿的綠寶石、能使山坡變綠的紅寶石和葫蘆種子，他勤懇勞作，幫助貧困的人們，最后娶了窩蒲壩子最美的姑娘，生活越過越美滿。表面上看起來發(fā)財致富、富貴繁華的道路，最終走向了死亡，而與自然和諧共存之路雖然看起來艱險難行，卻能獲得長久的幸福。關(guān)于兩條道路的思考，美國學者瑞秋·卡遜也曾發(fā)出過嚴厲的警示:“現(xiàn)在我們站在兩條路的交叉路口上，這兩條路完全不一樣，……我們長期以來一直行駛的這條道路使人們?nèi)菀族e認為是一條舒適的、平坦的超級公路，……這條路的終點卻有災難等待著。這條路的另一個岔路——一條很少有人走過的岔路，為我們提供了最后唯一的機會讓我們保住我們的地球。”［5］(P203)西方學者的睿智洞見與東方民間智慧竟有著驚人的相通。其實從災難發(fā)生開始，“致富之路”就已經(jīng)變成了空中樓閣。沒有致窮對山河的治理和修復，致富找回再多的金銀財寶也無法換回一滴救命的活水，解救自己和窩鋪壩子于絕境。

傣族民間文學中對人與自然生命共存關(guān)系的描述和思考是全面、豐富而深刻的。自然不是一個被動接受主體情感投射的無生命符號;對自然的親和與尊重不是名利場中的失意者在社會主流價值觀外實現(xiàn)其生命價值的替代形式，不是從個體的一己之感偶爾升華和觸摸到人類生存的本相。它是整個民族對自然萬物所共同持有的關(guān)系準則，是一種為該群體共同認可的倫理道德觀念，是對其民族文化根基的闡釋與對青年一代的教育，是對理想生活的展望與對家園的守護。植根于深厚的民族文化土壤中，傣族民間文學用神話的思維表達來自日常生活中的樸素道理，融地域色彩與民族風情為一爐，在藝術(shù)上亦取得較高成就。

［1］章培恒，駱玉明.中國文學史［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96.

［2］巖峰，王松，刀保堯.傣族文學史［M］.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95.

［3］北京大學哲學系編譯.古希臘羅馬哲學 ［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61.

［4］雷奈·格魯塞著.印度文明 ［M］.常任俠，袁音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56.

［5］瑞秋·卡遜著.寂靜的春天 ［M］.呂瑞蘭，李長生譯，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