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永華
(河南大學 文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1)
語法化指包括形態(tài)、虛詞和構式等多種語法形式和語法范疇的形成過程,是人類語言中的普遍現象。語法化研究是對這種普遍現象展開描寫和解釋的歷史語言學的一個重要的學術研究領域和研究范式。
由于漢語缺乏形態(tài)變化,語序古今差別不大,因而對虛詞的研究成為探討漢語語法表達和語法演變的最主要的傳統(tǒng)。但起自于上古的語助研究和中古的虛詞研究一般關注虛實之間的語音假借關系,而非語法演化關系,有現代語言學理論意義萌芽的實詞虛化的闡述最早似乎僅可追溯至清袁仁林《虛字說》中的“體用不相假”即名詞與動詞不是語音假借關系的相關說明。從袁仁林到馬建忠,中國傳統(tǒng)語言學家討論虛化問題都存在重大局限:1.把名詞到動詞如“蓋”的兩種詞性的轉類視為虛化現象,這與今之主流觀點不一致;2.多討論實詞到虛詞的語義演化,而基本不討論相關句法的變化;3.從不考慮如何對虛化現象做出解釋。
如果把袁仁林《虛字說》著作完成的1710年視為中國傳統(tǒng)語法化理論的起點,那么這個時間并不比西方從事語法化研究的時間早很多。
Lehmann(1995)和Heine(2003)認為西方語法化起自于法國哲學家Condillac(1746),關于時態(tài)后綴和其他屈折形式源自于獨立詞和英國語言學家Tooke(1786),關于功能詞由必需詞演化而來的論述。[1]87Bopp(1816) 列舉了許多印歐語言實詞虛化的實例;schlegel(1818)以指示代詞變?yōu)槎ü谠~、one變?yōu)椴欢ü谠~、have變?yōu)橥瓿审w標志等說明虛化是為了加快語言交流速度而產生;Humboldt(1825)提出語法形式產生和形成的四個階段,并將這些階段同他的語言類型學聯系起來;A.Meillet(1912)創(chuàng)造出“Grammaticalization”一詞,將從詞匯形式向語法形式的演化稱為語法化,并提出虛化產生的新語法形式會引起整個語法系統(tǒng)的變化、語法化是個連續(xù)不斷的過程和虛化的程度跟使用頻率成正比等三個著名觀點,被認為是當代語法化研究的先驅;Sapir(1921)談到過“形式比它的概念內容存活得長久”,是語法化研究中的語義滯留現象的表述。[2]17
形式主義主張語法自足性,強調共時和形式,在其興盛時期,語法化研究幾乎處于停滯狀態(tài)。這種局面隨著七十年代以來類型學、語用學和認知科學等學科的發(fā)展而改觀。功能主義語法化研究者提出了針對形式主義的尖銳批評:1.語法化現象不支持形式主義語法自足的前提假設;2.語言研究中共時和歷時現象不可割裂。盡管不同學術背景的學者對于語法化研究的旨趣各異,例如Bopp重視語法化在歷史比較語言學中構擬原始印歐語的作用、Humboldt重視語法化在語言類型學中的作用、認知語法重視語法形式獲得的認知動因和機制分析等等,但語法化作為語言中的客觀現象真實地存在著,可資闡明“人類語言語法的實質”,尤其是可從根本上回答“人類語言如何獲得語法”[3]86和“人類語法為什么以那種方式構造”[4]20的問題,甚或是解開語言起源懸疑的線索和鑰匙,因而語法化研究是語言學研究中的基礎領域和基本需求,具有無法取代的學術價值和理論意義。
近三十年漢語語法化研究除繼承中國虛化研究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之外,主要得益于西方現代語法化理論的傳播和影響,如沈家煊、孫朝奮、文旭、吳福祥、楊成虎、梁銀峰、龍海平和谷峰等學者都是重要的譯介者,Hopper & Traugott(1993,2003)的Grammaticalization、Bernd Heine & Tania Kuteva(2007)的Worldlexiconofgrammaticalization等有影響的專著在國內的出版也起到了極大的推動作用。
國內學者所引介的國外語法化研究,主要集中在下幾個方面:(1)以空間隱喻研究實詞虛化。Anderson(1971)和Lyons(1977)提出“方位說”,認為空間概念是最基本的概念,派生是空間域向其他認知域之間投射和演化的結果和表征。最原始的空間詞語來自于人對自身的認識。(2)考察篇章成分的句法化。Givón(1971,1979)提出“章法成分→句法成分→詞法成分→形態(tài)音位成分→零形式”演化的單向語法化路徑,認為形態(tài)由章法到句法再演變而來。(3)構式語法化研究。Bybee et al(1994)、Bisang(1998)、Croft(2000)和Lehmann(2002)等指出,研究語法成分時不應該局限在個別的詞語而是要深入到整個構式之中。詞匯化和語法化之間是連續(xù)的,不是語言單位本身而是語言單位所在的結構語法化或詞匯化了,發(fā)生語法化的是整個結構式而非具體詞匯或語法要素,構式演化的過程是漸進而緩慢穩(wěn)定的。[5]82(4)語法化的動因和機制研究。Traugott(1982,1986)最先將主觀化納入語法化研究框架,并指出語法化單向性中包含語義、語用因素。Heine等(1991)注重考察語法化過程中的語用和認知動因,指出語義變化往往引起形式變化。[6]19Hopper & Traugott(2005)指出,語言形式應體現說話人的觀點和滿足話語結構的需要。Lakoff(1987)和Langacker(2000)等則探討了從基本概念結構到基本句法結構的語法化,解釋句法結構的理據性。Baker & Syea(1996),Heine & Kuteva(2002)結合混合語材料討論語法化理論,最終發(fā)現皮欽語、克里奧耳語中語法范疇的發(fā)展與單一語言的語法化進程大體一樣。[7]48
前三種研究均傾向于語法化過程的描寫,最后一種研究傾向于語法化發(fā)生動因和機制的解釋,其思路往往與認知語法和語言接觸緊密聯系。例如并存、擇一、滯留、歧變、降類和單向性等語法化原則多為現象的歸納和描寫,而隱喻、推理、泛化、和諧、吸收、重新分析、類推和語言接觸等多為對語法化發(fā)生動因和機制的解釋。
動因主義和機制主義是功能主義陣營內部的兩大范式,前者以Heine,Claudi & Hunnumyer和Sweetser等為代表,后者以Bybee,Perkins & Pagliuca和Traugott等為代表,兩派在核心主張、研究方法和目標上都很不相同。張秀松(2011)《國外語法化研究中的爭論》一文制有下表:
動因主義機制主義 語法化是一種結果語法化是一種過程 語法化是有動因的、目標制導的 語法化可以是自動的、語境誘發(fā)的語法化是單向的,從具體到抽象語法化未必是單向的語法化是可以預測的語法化是難以預測的,只能作事后解釋語法化過程中基于隱喻的類推作用最大語法化過程中基于轉喻的重新分析作用最大重共時差異的發(fā)現和解釋重歷時演變的追溯和考證
“語法化”術語在1994年之前偶見于中國知網論文之中,我們把這段時間稱為語法化的“萌芽期”。該時期一般僅對個別詞項實詞虛化進行討論,認為語法化是實詞“虛化”至虛詞的過程。例如侯蘭笙(1980)“《詩經》里的‘所’字一文研究”處所名詞“所”時指出,“盡管它曾經虛化,如果不具備能概括大量具體事物的高度抽象性,就不能語法化,成為助詞?!币才加刑搶嵆潭鹊膮^(qū)分。例如本了(1983)《貴陽方言“把”的實詞虛化》一文指出,“‘同’、‘如果’、‘因為’和‘所以’等詞只是實詞語法化的一個過渡附體,就詞性講可說是半實半虛?!敝x文慶(1984)在“現代漢語語素的類型”文中指出漢語半黏著語素的特點在于它的語義不同程度的虛化了,虛化程度深的,可以引起語法化,導致用作構詞的語法手段。何莫邪(1992)“馬王堆漢墓《老子》手抄本和《秦律》殘卷中的‘弗’”一文指出,“弗”被解釋十分“不完全的”語法化的動詞。該時期貝羅貝(1989)“早期‘把’字句的幾個問題”一文的研究最具有深度,其文通過“把”、“將”、“捉”等詞由動詞語法化變成介詞的過程分析,強調語法化在漢語句法變化中的作用,認為詞匯替換和語言借用不能很好解釋漢語歷史上新形式的出現、句法結構上的變化必須從漢語本身的句法結構中去找。該文較早地提及語法化為“一個本來獨立的詞轉化為語法成分的功能的過程”的定義及漢語內部重要變化導致漢語語法結構的重新分析和瑞尼·湯姆(R.Thom)的系統(tǒng)整體演變是許多連續(xù)性的、為突然的不同性質躍進所相隔的小演變所構成的“突變理論”,甚至提到了黃宜范(1986)“反語法化”的觀點。
我國傳統(tǒng)的“虛化”術語多指語義由實變虛的演變而不專指語法形式的形成,與語法化概念只是部分重合。早期漢語學界的學者側重于虛化研究,這種影響一直持續(xù)至今。在中國知網期刊數據庫中,全文含“虛化”二字的文獻1984年已過百篇,而全文含“語法化”一詞的文獻2001年才過百篇;全文含“虛化”二字的文獻2009年以來每年均超四千篇,是全文含“語法化”一詞文獻的四倍之多。但篇名中含“虛化”二字的文獻歷年來從未超過35篇,這說明:1.研究者行文中習慣于采用“虛化”的表達,而不是“語法化”一詞;2.把“虛化”作為直接研究對象的文章較少,討論虛化現象和規(guī)律的理論自覺意識不強,當然其中存在有“語法化”一詞的擠出效應。
但涉及“虛化”的研究中,仍有具有語法化理論意義的可貴思想萌芽出現。1.語法化程度高低,以是否“虛化透”、“半虛化”和“完全虛化”等來表述,包含有虛化鏈的思想。例如高名凱(1955)《論漢語語法的歷史繼承性》一文指出漢語的虛詞多由實詞虛化而來,有的甚至于還沒“虛化透”。何融(1955)《漢語動詞詞尾“將”的研究》一文指出“將”由動詞虛化為副動詞再虛化為詞尾,經過了“半虛化”的階程。李格非(1956)《漢語“兒詞尾”音值演變問題商榷》指出過兒尾只有喪失了實詞“兒”的基本語義,“徹底虛化透了”,作詞尾似的形態(tài)單位使用時,才算真實兒化詞的詞尾。2.“完全虛化”的語言單位不再讀為“重音”,這是語法化導致語音弱化的直觀表述。曾聰明(1958)在“試談邏輯重音”一文指出“饅頭”、“磚頭”和“石頭”中的“頭”已“完全虛化”,所以“沒留句重音歇宿的資格”。有趣的是,該句的腳下注釋中說“這種情況在俄語里是絕無僅有的”,暗示著這種研究與俄語語法化研究的關聯。3.討論由虛轉實的文章有“逆語法化”思想。郭紹虞(1959)在“試論漢語助詞和一般虛詞的關系(下)”一文指出從虛轉實的可能,郭文重點討論了由詞頭、詞尾、詞間性質的發(fā)聲詞、收聲詞或語音詞轉化為虛詞的現象,像“故”、“而”由語辭轉化為連詞、“耳”和“乎”由收聲詞的表情作用轉化為助詞等等。4.虛化對于詞匯化的作用。鄭張尚芳(1979)在“溫州方言的兒尾”一文指出兒尾通過虛化作用把名詞、動詞、形容詞和數量詞轉化為副詞。5.虛化條件的分析,接近于語法化動因和機制的研究。這些八十年代出現的文章,一般除談語義虛化外,會談到語法形式對于虛化的作用和影響。例如程湘清(1980)的文章“漢語發(fā)展規(guī)律初探”提出實詞虛化要有新語法意義以原來的實詞意義為基礎、形式方面要具有一定的語言環(huán)境兩個條件。黎運漢(1981)《漢語虛詞演變的趨勢初探》一文提出虛化有從含混到明晰、從不定型到定型,由兼職多趨向于兼職少,由單音詞向雙音化演進三個趨勢。解惠全(1987)在“談實詞的虛化”一文提出實詞一般經常出現在適當的語法位置上,從而引起詞義的逐漸虛化,并進而實現句法地位的固定、轉化為虛詞,文章還涉及語義滯留和句法滯留的現象觀察。6.句式的演變與實詞虛化的互動。如梅祖麟(1981)在“現代漢語完成貌句式和詞尾的來源”、曹廣順(1986)“《祖堂集》中的‘底(地)’、‘卻(了)’、‘著’”一文涉及了“動+了+賓”等句式的演變與“了”等體助詞虛化現象之間的關系。
值得注意的是,我國的俄語研究界最早引入了“語法化”一詞。例如林易(1963)“帶КАК和ЧТОБЫ的幾種句型的特征”一文和(1965)“用ТАК(ТАКОЙ)-ЧТО(ЧТОБЫ)聯系的復合句句型”一文研究過俄語中某些動詞到連詞的語法化、虛詞化過程。張會森(1979)“論俄語動詞體的對應”一文探討過前綴的語法化,并提出鑒別動詞前綴語法化為純體前綴的方法。華劭(1980)“《現代俄語語法新編》句法淺釋”一文提出,學外語的人應注意語法化的詞匯。朱麗云(1986)“虛詞不虛—談談虛詞的詞匯意義”一文給語法化下過定義:“語法化是指一些實詞由于經常使用于起虛詞功能的詞組中,久而久之,它失去了原來實詞的詞匯意義,這種轉化過程稱為語法化。”這些都說明國內俄語界語法化研究的普遍性。
八十年代初以后,國內維語、哈薩克語、突厥語、英語和朝鮮語等語種的語法化相關研究相繼出現。其中俄語和英語語法化研究對漢語學界的影響最大。例如上文所述曾聰明(1958)指出虛化的“頭”尾不能讀為重音、與俄語不同。再如張會森(1991)“俄語與漢語動詞體的對比(功能和用法)”一文通過漢俄動詞體的對比得出“喊一聲”、“看一眼”等結構中的數量成分還沒有完全“語法化”、不歸為“一次體”等結論。都是漢語語法化研究得益于俄語研究的實例。譯介方面,Bernard Comrie(1988)“對比語言學和語言類型學”一文比較俄語與英語豐富形態(tài)與自由詞序之間差異的語法化的研究,為我國語法化理論的全面譯介和推動者沈家煊先生所看重,譯介給了國內漢語學界,這是西方現代語法化相關理論較早的譯介文獻之一。
沈家煊(1991)“《類型和共性》評介”一文敏銳地發(fā)現語法化理論所蘊含的理論意義和研究前景:句法規(guī)則是一些用法約定俗成或語法化的結果;歷時類型學研究中,語音、詞法句法、語義語用三方面的演變互相關聯;類型學家把共時分析和歷時分析結合起來,注重語言演變的模式對共時類型模式的解釋作用;語言知識不僅包括語言結構的規(guī)律,而且包括支配語言結構演變的原則,認知心理活動在改變語言。沈家煊(1993)“句法的象似性問題”一文明確提出:語法化的方式、過程、規(guī)律及其與其他語言的異同是今后研究的一個重點;共時研究跟歷時研究相結合,是當今語言類型學發(fā)展的一個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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