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源回歸詞“自由”的詞義演變研究

摘 要：本文從語義學的角度探討日源回歸詞“自由”的含義演變問題?！白杂伞币辉~原本存在于古漢語中，后傳入日本，意為“不受限制和約束、自己作主”。近代日語用“自由”一詞來翻譯西方的“freedom”和“l(fā)iberty”，并把古漢語中“自由”一詞的含義擴展到“在法律和制度的規(guī)定范圍內(nèi)自己的意志活動不受限制”“政治活動不受國家權(quán)力的干涉”，哲學上指“對自然的認識和對客觀世界的改造”。

關(guān)鍵詞：自由 回歸詞 詞義演變

中日兩國同屬漢字文化圈，歷史上在漢字文化交流中，日本從古漢語中吸收了大量的漢語詞匯。明治維新后，日本曾用這些漢語詞匯翻譯西方詞語，使這些詞語賦予新的語義。在西學東漸過程中，中國為了通過日本便捷地學習西方文化，又從日本引入了這些新詞語。本文把日本人直接從古漢語中借用去翻譯西方語言的詞語，后又被漢語借用的詞稱為日源回歸詞?，F(xiàn)代漢語中的“自由”是個法律、政治、哲學上的概念詞，它原本是古漢語中的常用詞，大約唐代時流入日本，在新文化運動中，由梁啟超等學者接回中國。

中國學術(shù)界對日源回歸詞已有較多的研究成果，劉正琰、高名凱（1984）、岑麒祥（1990）、史有為（2003）等對漢語外來詞做了基礎(chǔ)性的整理、解釋工作。近年來，李運博（2006）對梁啟超輸入的日語借詞做了系統(tǒng)性的研究，馮天瑜（2004）從中國、日本、歐美的文化互動中探討了近代漢字術(shù)語的生成問題。上述論著從整體上把握了漢語中的日源外來詞問題，然而，對某些詞語回歸的微觀探討還顯得不足。本文以“自由”一詞的回歸為例，論述該詞的含義演變情況。

一、古漢語中“自由”的詞義及在日本的傳播

在古漢語中，“自由”一詞指“不受限制和約束，自己作主”，使用頻率較高?！逗鬂h書·閻皇后紀》中有“兄弟權(quán)要，威福自由”的記載，同書“五行志第十三”中有“百事自由，初不恤錄也”的記載。漢·鄭玄《周禮》注有“去止不敢自由”之說。漢樂府詩《孔雀東南飛》中有“吾意久懷忿，汝豈得自由”句，這里的“自由”可解釋為“自作主張，按著自己的想法行動?！钡搅颂拼?，杜甫、白居易的詩歌中多處出現(xiàn)“自由”一詞。如：

朝光入甕牖，尸寢驚敝裘。起行視天宇，春氣漸和柔。興來不暇懶，今晨梳我頭。出門無所待，徒步覺自由。（杜甫 《晦日尋崔戢李封》）

世人求富貴，多為奉嗜欲。盛衰不自由，得失常相逐。（白居易《短歌行》）

上述唐詩中的“自由”一詞，義為“舒暢，悠然自得，沒有負擔，安閑舒適”。杜甫少年家境優(yōu)越，過得十分滋潤，但他的仕途不順，中年之后又因戰(zhàn)亂顛沛流離，居無定所，理想抱負難以實現(xiàn)，最終郁悶至疾，病死于客舟之中。體會到被束縛的“不自由”，才會更加向往“自由”。同一時期李白的詩歌中沒有出現(xiàn)類似向往自由的詞句。

白居易的詩歌則更多地流露出一種向往閑適生活的心情。他的閑適詩對后代讀者有很大影響，其淺近平易的語言風格、淡泊悠閑的意緒情調(diào)，屢屢為后人稱道。相比之下，這些詩中所表現(xiàn)的那種退避政治的“閑適”思想（即“自由”），對后世更加有深遠的影響。

中日兩國在隋唐時期文化交流上達到了頂峰。日本派遣了大量的遣隋使、遣唐使來中國學習，把中國文化帶回日本。其中，中國漢字是最有影響力之一的學術(shù)交流的證據(jù)。

不管是中國漢樂府詩中的“自由”，還是唐代詩歌中的“自由”，都表達的是一種按自己的主張行事，悠然自得，沒有負擔，安閑舒適的自由。這與日本古文獻中的“自由”的含義是相通的。在日本，“自由”一詞最早出現(xiàn)于《日本書紀》（720年）中。在該書的“綏靖紀”中有“威福自由”句，在“清寧紀”中有“權(quán)勢自由”句，都意為“隨心所欲、破壞了權(quán)力行使中的上下關(guān)系”。據(jù)《續(xù)日本紀》（797）“稱德天皇神護景云三年十月十日條”記載，“大宰府言：此府人物殷繁，天下之一都會也。子弟之徒，學者稍眾。而府庫但蓄五經(jīng)，未有三史正本。涉獵之人，其道不廣。伏乞。列代諸史，各給一本，傳習管內(nèi)，以興學業(yè)。詔賜史記、漢書、后漢書、三國志、晉書各一部?！彪m然《續(xù)日本紀》的成書晚于《日本書紀》，但可見當時日本的中央官僚已在閱讀中國的《史記》《漢書》《后漢書》《三國志》和《晉書》?！度毡緯o》是用漢文寫成的，其中的“自由”一詞當受上述古文獻的影響。繼《日本書紀》之后，“自由”一詞還出現(xiàn)于《續(xù)日本紀》（797）（1處）、《日本后紀》（840）（2處）、《日本三代實錄》（901）（3處）中，其含義與前述相同。

除前述歷史文獻外，“自由”一詞還出現(xiàn)于日本的法律文書及佛教經(jīng)典中。如：

放逸飛走之屬，謂鷹犬之類。須專制在己，不得自由，乃成為盜。（《養(yǎng)老律》“盜賊律”，701年）

某乙聞：智慧源極，強名佛陀，軌持妙句。假曰達磨，智能園故，無所不為。法能明故，自他兼濟。五眼常鑒，津涉溺子。六通自由，拔拯樊籠。（空?！侗檎瞻l(fā)揮性靈集》卷六“為藤中納言大使愿文”，813年）

《養(yǎng)老律》中的“自由”指鷹犬習性的任意性，與前述日本歷史書中所言的違反權(quán)力統(tǒng)治的秩序有所不同。這里的“自由”當來自《唐律疏議》（唐高宗永徽年間），因為該律書中有相同的記載，《養(yǎng)老律》應是在參照唐律的基礎(chǔ)上撰寫而成的。而空海（744-835）所寫的“六通自由”指憑借神通力天眼可見常人之不能見，天耳可聞常人之不能聞，可知自己及他人之前世和思想，可隨機變身及飛越山海，可消除煩惱，不再降生現(xiàn)世。所以，“六通自由”中的“自由”指超越自然的存在。佛經(jīng)中的“自由”最早見于竺法護譯的《正法華經(jīng)》（286年），有“各各自由”“所在自由”“最勝自由”“意得自由”“因佛自由”“自由力強”等六處，該詞也見于《生經(jīng)》《漸備一切智德經(jīng)》《佛說如來興研顯經(jīng)》《文殊師利佛土嚴凈經(jīng)》《佛說離垢施女經(jīng)》《慧上菩薩問大善權(quán)經(jīng)》《等集眾德三昧經(jīng)》《大哀經(jīng)》《賢劫經(jīng)》等經(jīng)書中。空海在長安留學期間是有可能接觸到漢譯佛經(jīng)中的“自由”一詞的。

由上可知，古漢語中的“自由”從正史、律書、佛經(jīng)等多方面?zhèn)魅肴毡?，并融入日本的相關(guān)領(lǐng)域。

二、翻譯詞“自由”的詞義及回歸中國

英語中的“freedom”和“l(fā)iberty”是現(xiàn)代漢語和日語中法律、政治、哲學上的“自由”的原詞，這兩個英語單詞傳到日本之后，由當時任江戶幕府的翻譯官森山多吉郎（1820-1871）最先把它翻譯成“自由”。作為翻譯詞的“自由”具有西方的“在法律和制度的規(guī)定范圍內(nèi)自己的意志活動不受限制”的含義。

（一）從“freedom”和“l(fā)iberty”翻譯而來的“自由”

作為翻譯詞的“自由”的詞義更多的是法律上和政治上的自由。明治維新時期，日本在政治上力圖建立仿效西方三權(quán)分立的新式政府，以求擠入西方列強之林；并推行殖產(chǎn)興業(yè)，學習歐美技術(shù)，興起了工業(yè)化浪潮；社會上提倡“文明開化”，大力發(fā)展教育。這一切的西化改革都需要外國的先進思想做基礎(chǔ)，日本因此引進了西方的各種思想、學術(shù)著作。“freedom”和“l(fā)iberty”也被作為西方思想傳入日本，但是，其譯詞的確立并非一蹴而就，它在日本的譯界曾經(jīng)歷過洗禮。

根據(jù)穗積陳重（1855-1926）著的《法窗夜話》（有斐閣，1916），最先把“freedom”和“l(fā)iberty”譯作“自由”的翻譯家是江戶幕府的英語通辭（翻譯）森山多吉郎，并說《英語対訳辭書》（堀達三郎，1862）中也把它譯作“自由”。即，當時的《英語對譯詞典》中已經(jīng)收錄了“自由”這個譯詞。

日本啟蒙思想家福澤諭吉（1835-1901）在《西洋事情》（1866，1868，1870）中說：“l(fā)iberty”是自由之義，漢人曾譯作“自主、自專、自得、自若、自主、任意、寬容、從容”等詞，但沒充分表達原語的語義。他認為雖然把“freedom”和“l(fā)iberty”翻譯成“自由”不太恰當，但也沒有其他更合適的譯詞。

后來，根據(jù)《萬國公法》（1864）中的“自主”，津田真一郎（1829-1903）在他的《泰西國法論》（1868）中引用了“自主”兩字；英國傳教士莫里森（Robert Morrison 1782-1834）編撰的《英華字典》（1823）把“freedom”和“l(fā)iberty”翻譯成“自主、自主之理、任意擅專、自由得意、由得自己、以自己的判斷獨立采取行動?！?/p>

明治時期的啟蒙思想家中村正直（1832-1891）編寫的《自由之理》（1872）把freedom和liberty翻譯成“自由”，這對翻譯詞“自由”的確立起了很大的推動作用。我們認為日本翻譯界最終把“freedom”和“l(fā)iberty”翻譯成“自由”有以下原因：

首先是時代所趨。當時的日本處于明治維新初期，需要大量學習西方先進文化，“freedom”和“l(fā)iberty”也作為先進思想被引進日本。當然，日本可以直接用音譯外來語「リバティー」、「フリーダム」來翻譯“freedom”和“l(fā)iberty”，但是，當時的日本翻譯界一般還是習慣于用日文漢字來翻譯外來詞的。

其次是民之所需。中村正直的《自由之理》發(fā)行量巨大，在明治維新的大背景下，該書給人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當時“自由”已經(jīng)成為民眾的流行詞，這使“freedom”和“l(fā)iberty”最終被翻譯成“自由”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二）法律、政治、哲學上的“自由”

福澤諭吉并不贊成把“freedom”和“l(fā)iberty”翻譯成“自由”，這是因為當時所指的自由更多的是“政治上的自由”“出版的自由”“宗教的自由”。正如加藤弘之在《立憲政體略》（1868）“私權(quán)”中所言：“第一 生活ノ権利；第二 自身自主ノ権利；第三 行事自在ノ権利；第四 結(jié)社及ビ會合ノ権利；第五 思·言·書自在の権利；第六 信法自在ノ権利；第七 萬民同一ノ権利；第八 各民所有ノヲ自在二処置スルノ権利”。

前述加藤弘之的“自在”即福澤諭吉所說的“自由”。這里所強調(diào)的是權(quán)利的自由。不管是中村正直的《自由之理》還是福澤諭吉的《西洋事情》的“自由”理論，及津田真一郎的“出版自由”，社會所推崇的“宗教自由”，都側(cè)重在權(quán)利上的“自由”，在符合法律道德基礎(chǔ)上的“自由”。

日本倫理學家西村茂樹（1828-1902）對“自主自由”有一定的見解，曾發(fā)表在《明六社雜志》第三十七號上。大意如下：自主自由……到了近代，被分為兩種類別。一種是自然的自由，也就是人生來就被上天所賦予的自由。第二種是交際上的自由，也就是政治上的自由?，F(xiàn)在看來這種觀點雖然有失偏頗，但在當時也是十分有見地的。

（三）“自由”回歸中國

黃遵憲在駐日期間撰寫的《日本國志》（1887）詳細論述了日本變革的經(jīng)過及其得失，借以提出中國改革的主張。當時，康有為、梁啟超乃至光緒皇帝從黃遵憲撰寫的《日本國志》了解到人權(quán)、民主、平等的概念，《日本國志》中的維新變法思想給了他們很大啟發(fā)。梁、康在他們眾多的改革性文件中也多次涉及自由一詞。如：

今我國民智未開，明自由之真理者甚少。（梁啟超 《變法通議》，1896）

十九日，布告天下，許庶民稱姓氏。自中葉以后，唯士人稱姓氏，至商工農(nóng)不許。至是使民自由，天下眾庶皆復姓氏。（康有為 《日本變政考作》卷二，1898）

臣有為謹案，日本變法于是四年，上至車馬器服，皆從西式，下之民皆自由。華族亦降營農(nóng)工商之業(yè)，漸至平等。新政日行，新法于是成矣。（康有為 《日本變政考作》卷二，1898）

加以歷代君相，以愚民為術(shù)，阻思想之自由，故學風頓衰息。（梁啟超《論中國人種之將來》，1899）

從上述例子可見，“自由”從中國傳到日本后，在明治維新期間又被中國近代的思想家們接回中國，應用于當時的社會。特別是梁啟超大膽地多次使用“自由”一詞，促成了“自由”回歸祖國。經(jīng)過100余年的使用，現(xiàn)在維基百科對“自由”一詞在法律、政治、哲學上已經(jīng)有了如下定義：

1.指由憲法或根本法所保障的一種權(quán)利或自由權(quán)，能夠確保人民免于遭受某一專制政權(quán)的奴役、監(jiān)禁或控制，或是確保人民能獲得解放。

2.任性意義的自由。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自由放任。

3.按規(guī)律辦事意義的自由，所謂對必然的認識和改造。

4.自律意義下的自由?？档略诖艘饬x上使用自由一詞。

5.是人在自己所擁有的領(lǐng)域自主追求自己設(shè)定目標的權(quán)利。

從上述解釋中，我們也可以知道“自由”是一個知行合一的詞，即：自由包括自由意識和自由行為，自由意識也就是自由思想，自由行為包括自由言行和自由體行，自由言行包括自由語言和自由文言，自由體行就是為獲得自由的身體力行。關(guān)于在哲學、自然、權(quán)利上的自由，我們都可以從以賽亞·伯林（1909-1997）的《自由論》（1969）中找到答案。

三、結(jié)語

通過以上論述，大致可以得出以下結(jié)論：從漢樂府詩《孔雀東南飛》及唐詩中出現(xiàn)的“自由”，到大約在唐代傳入日本的“自由”，再到由維新變法的思想家們在學習日本明治維新時接回中國的“自由”，其詞義得到了擴充。從簡單地表達不受拘束，自己就可以做決定，到詩人們想表達的愜意舒適義，再到日本對“freedom”和“l(fā)iberty”的翻譯所要表達的權(quán)利自由，“自由”一詞的含義擴展到法律、政治、哲學等領(lǐng)域，義為“在法律和制度的規(guī)定范圍內(nèi)自己的意志活動不受限制”“政治活動不受國家權(quán)力的干涉”，哲學上指“對自然的認識和對客觀世界的改造”?！白杂伞弊鳛槿赵椿貧w詞，其語義在近代發(fā)生了轉(zhuǎn)換，并能反映中日文化在西學東漸和現(xiàn)代化思潮等特定歷史背景下發(fā)生的互動。“自由”一詞的出現(xiàn)和借入實際上是中日文化交流在語言學上的反映。

本文在撰寫過程中得到寧波大學日語系張正軍教授的指導，特表謝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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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http：//baike.baidu.com/subview/9261/5144838.htm

[14]http：//zh.wikipedia.org/wiki/自由

（馬春燕 浙江寧波 寧波大學外語學院 315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