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個偏遠的山間小村里,一條深溝橫穿了整個村子,一直延伸到了遠方的山腳下。誰也不知道這條深溝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也許是干旱的大地撕裂出的傷口吧。每當遠方的山里下暴雨時,洪水就會一路卷著泥沙從深溝里流過村子。
而我,就是這個村里的一名學生,村里有一個破舊的學校,就像那個孤立的水庫一般。你不要指望這里能出什么好的老師,僅有的幾名教師也是從其他鄉(xiāng)村被刷下來充數(shù)的,說白了,就是來混飯吃的。而不同于他們,哈法克老師是本地土產(chǎn)的,家境貧寒,不注意個人形象,雖說去大城市讀過書,但是依然一副邋遢樣,內(nèi)衣褲外露,經(jīng)常可以看到褲腿下那驚艷的紅色秋褲,時不時可以看到他這樣淡定地走向教室。至于為什么他能有這份工作,就要問他在鎮(zhèn)上當官的表弟他二姑媽的妹夫了。我是哈法克老師所帶班級的學習委員。說是學習委員,其實也只不過是每天重復收作業(yè),交作業(yè),發(fā)作業(yè)而已。如果你把哈法克老師和你小學語文老師聯(lián)想起來,那就大錯特錯了。到現(xiàn)在,我還依然記得哈法克老師那空前絕后的教學方法。他第一次進課堂時,就給我留下了永不磨滅的記憶。他說:“那個……同學們好啊,我是你們新來的地理老師,咱們學校沒有地理老師,校長一個月多加兩百塊錢讓我教你們啊。下面我們來看這本地理書,總共二百一十頁,如果我們每節(jié)課講十頁,需要二十一節(jié)課才能講完這本書,講完剛好這學期也結(jié)束了,我算過的?!睕]錯,你沒有聽錯,哈法克老師是按頁數(shù)來講課的,并不是按章節(jié)或段落。至于他教得怎么樣?我實在無言以答,只求真主保佑他能在一節(jié)課里讀完十頁,那就不錯了。
還記得有一次講課講英國地理的時候,有一段內(nèi)容是這樣的:英國有一個珠穆朗瑪命名的山丘。但是這一段話被分在了第十頁和第十一頁。于是哈法克老師給我們是這樣教的:英國有一個珠穆朗瑪。好了,完畢!打死他也不會翻開下一頁念完那句話,即使有學生輕輕好意提示,也會遭來哈法克老師的斥責:那是下一課的內(nèi)容!你應該把心思放在現(xiàn)在這一節(jié)課上!于是大部分學生就認為珠穆朗瑪峰是英國的。
話說某一天,哈法克老師帶回來一個藍色的球,下面有一個斜著的支架,我們都好奇向哈法克老師投向期待的目光。哈法克老師蹭高了鼻子,神氣地對我們說:“嘿嘿,你們知道這是什么嗎?這句話更是勾起了無知兒童對未知事物的渴望,齊刷刷地望向哈法克老師。哈法克老師昂起頭對我們說:傻眼了吧?這東西恐怕你們聽都沒聽說吧?讓我告訴你們吧,這就是———地球儀。”圓圓的,藍色的,說完轉(zhuǎn)動了一下那個“地球”。完后擤了擤鼻子說:“你們是無法想象地球的大小的,它是非常大的,我們腳底下的土地就是我們的地球,我手上的這個叫地球儀,是地球的模型?!边@時有位同學問道:“為什么這個地球儀是斜著的?”這個問題也是很多小朋友想問的。哈法克老師揉了揉眼睛,沉思了良久,說:“同學們,你們也知道的,咱們學校很窮,教學設施不完善,這個不斜的地球儀呢,它比較貴,出于經(jīng)濟原因,所以學校買了這個便宜點的斜著的地球儀,我們就湊合著用吧。”
有一天,上自然課,講到火箭的誕生時,有位同學問:“老師,這個火箭到底是什么東西?”哈法克老師沒有絲毫猶豫:“同學們,這個問題問得非常好啊,這是一個很有研究價值的問題,是具有跨世界性的問題,各位同學請拿起紙筆,記錄一下接下來老師要公布的答案,火箭就是可以飛上天空的一個復雜的東西!”
如果你現(xiàn)在找到當初哈法克老師的學生的話,你問他從哈法克老師學到了什么,十有八九都會說到火箭。我想這應該能算是最經(jīng)典的一個回答了。它至今還在我們故鄉(xiāng)流傳。
有天早上,我照例給哈法克老師送去這一周的作業(yè),當時哈法克叼了根煙正在跟同事侃大山,手里的一支筆則在不停地比劃。干什么呢?他正在批改作業(yè)呢。那犀利的手指握著筆,疾風一般瞬間“改”完一本作業(yè),而心思完全跟那幾個同事一起飄到別的地方去了。那一刻,我真感到無比的蛋疼。
他瞄了我一眼,讓我把作業(yè)翻到要改的地方,然后把改完的那些作業(yè)塞到我手里讓我發(fā)下去。我回到班一看,好家伙,是別的年級的歷史作業(yè),我忙把作業(yè)送回去,他人早不見了。我放下作業(yè),正準備離開,阿爾那別克老師走了進來,拿起我剛放下的歷史作業(yè)說:“原來在這里啊,總算找到了。咦?誰改掉了?啊?怎么全是亂改的,都是畫勾啊!”我迅速裝作路人狀離開了。
就這樣熬了一個學期,迎來了期終考試。我為考試準備了很久,盡量把答案做得最精簡。但是考卷發(fā)下來的時候,我完全傻眼了。考卷上都是紅叉叉,連班里最差的加那爾都考得比我好。我拿出書來對比,我的沒錯?。∮谑俏夷弥幽菭柕木碜雍臀业木碜尤フ夜死蠋熇碚?。當我走到辦公室時,我又一次看到了一個令人無語的畫面,他正在改別的卷子,只見他霸氣十足地把卷子一翻,直接用手一量,自言自語道:“這個娃,才寫了一寸,給上二十分就行了。”然后翻開下一張又用手一量:“這才寫了四指寬不到,字還看不清,誰家的娃???看看是誰,給上三十分就可以了這個,咦?這不是我三姨他侄子么,還是給六十吧?!闭f完,又霸氣地翻到了下一張卷子……
我站在他身后,怯怯地叫一聲:“老師……”
“怎么了?有事么?”他睜大眼睛瞪著我。
“老師,這些題我寫的明明是正確答案,為什么您都畫叉?”我說道。
哈法克老師接過我的卷子,掃了一眼卷子對我說:“你看你丟不丟人!寫得這么少,一寸都不夠,這樣吧,看你是我表妹他三姑的兒子的份上,再給你多加十分,這樣可以了吧?”說完又繼續(xù)改他的卷子。
日子就這樣過去了很多年,當我從他鄉(xiāng)再次回到昔日的村子時,往日那個深溝的位置已經(jīng)是柏油路了。路邊一群老爺爺在嘮嗑,中間還有一個衣服破舊、臉上毫無生氣的老爺爺。當他看到我時,眼睛明顯一亮,他突然激動說道:“你們看這個小伙喲,他就是當年我手下出來的學生,現(xiàn)在有出息咯?!?/p>
那個衣服破舊的老爺爺就是當年的哈法克老師。說著說著,他開始回憶起他自己上小學時的情景:“那時我們的學校就是一個大帳篷,總共十幾個學生,全校就一個老師,那時候老師經(jīng)常去參加村里的各種宴席,走的時候就在黑板上寫五道算術(shù)題,第一個算式是一年級的,第二個是二年級的……就這樣讓我們自己算,時間到了就回家……”
聽到這里,我頓時覺得跟哈法克老師比起來,我還不是最糟糕的。同時也對哈法克老師是從那樣不負責的教師手下出來的而深感惋惜。看著哈法克老師頭上的白發(fā)和臉上的皺紋,我心里久久不能平靜。
如今村里的學校已算得上現(xiàn)代化了,教學設施完好。我剛到家,孩子也放學回家了。他書包一扔,說:“今天老師說家里有事,讓我們自己在班里復習,時間到了就走人,我看老師不在,就先回來了。”
這不就是當年哈法克老師的老師干的事情么?我檢查孩子的作業(yè)時,發(fā)現(xiàn)整齊的一排勾,根本就沒有看是否對錯,這讓我又想起哈法克老師用手量長度打分的情形。
我孩子的班主任斯別爾拜是一個“勤快人”,做教師的同時,還開了一個木匠鋪。初中畢業(yè)后,子承父業(yè),做了老師。他父親不是別人,正是哈法克老師。有一次,我接孩子放學,無意間看到他再讓學生們畫重點:同學們,第三十三頁的第一自然段開始畫,一直劃到三十七頁的下面……好家伙,一個題的答案竟有五頁多。與他父親哈法克,還真有異曲同工之妙。
過了不久,母校五十周年的校慶也到了。當年的老同學們,如今都過了中年,終于聚在了一起,真是大快人心。雖然我們中沒有一個有穩(wěn)定工作和收入,但依然千里迢迢趕來參加了這次校慶。很多學生們都給當年的老師送去各種紀念禮品。當所有老師人手一張張賀卡禮品時,哈法克老師顯得格外冷清,沒有一個人給他哪怕一句問候。我們當中說話較耿直的一位說道:“哈法克老師的問候早在當初教我們火箭的時候就給過了!”這使得哈法克老師大為惱火,由此他認定,比起教書,回家鋸木頭來得更實在些。
回到家,我從孩子那里也了解到,我孩子的同學們,也以同樣的態(tài)度在對待斯別爾拜。我突然想起一句話:一個瞎將軍等同于一千個瞎士兵。想到這里,我看著被石頭包圍的村子,內(nèi)心感到莫名的悵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