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蘇白天生信命。往長了說一輩子,往短了說一年或者一天,要經歷哪些事情冥冥之中早有安排。譬如北京奧運會,她認為是上天的恩澤,與外交官的極力爭取和中國國際影響力沒有任何瓜葛,無論多么盛世空前,不過是熱熱鬧鬧的電視節(jié)目;汶川的地震依舊令人類猝不及防;拉薩的騷動依舊連累了許多無辜;而呼和浩特市稀有的幾株桃花的花期依舊被西伯利亞寒流推遲到四月中旬,綻放的花瓣微微搖曳,呈現片片粉白;看似暖暖的春陽依舊裹挾了陣陣的寒意……
天災也罷,人禍也罷,命中注定的劫數,蘇白看得很坦然。蘇白事事坦然并非她睿智,超凡脫俗,恰恰源于骨子里淌著一股逆來順受的血液。她感覺自己心眼兒小,常為芝麻綠豆大的事糾纏不休,有時又感覺沒心沒肺,天大的事情也能獨自消化。一樣米養(yǎng)百樣人,堂姐卻心直口快藏不住事兒。這不,怕什么來什么,最怕堂姐,堂姐說來果真來了。
蘇白三月末剛租下郊區(qū)附近的房子,四月初,堂姐風風火火追到呼市。
“小妹,我們在火車站,人生地不熟,你趕緊過來接站?!碧媒阋辉俣冢摆s緊啊……”沙啞的破鑼嗓音蓋過汽笛聲和嘈雜聲。
蘇白頭重腳輕,太陽穴發(fā)脹,堂姐駕到的消息好像飛來的悶棍,把她徹底打懵了。
突然,太突然,根本不及準備。唉,做二房東的計劃杳渺無期了。后悔頂什么,不速之客已在門口,門前逐客不地道,誰叫自己春節(jié)的時候嘴欠呢?堂姐也真是的,臨別的一句客套話嘛,她咋那么心實。堂姐的口氣她聽得出,意思你別磨蹭。只能打車,再坐公交車逛蕩倆小時,明顯怠慢客人。如果堂姐發(fā)覺她怠慢,用不多久,全世界都知道她眼皮子高,堂姐喇叭筒的綽號絕對名副其實,那張嘴像連珠炮,招惹不起。
客人造訪,主人都有搞面子工程———衛(wèi)生的習慣,蘇白也不例外。時間雖緊,她還是盡最大可能整理了房間,該抹的抹,該拖的拖,能掖的掖,能藏的藏。女人間沒什么隱諱,她顧及堂姐身后如影隨從的笨嘴姐夫。
腦海充斥堂姐的命令———趕緊啊,蘇白邊收拾邊對著鏡子捋額頭,額頭無端多了不少褶子,怎么捋也捋不平。電話通知小喇叭,合租計劃暫時取消,小喇叭深表遺憾。
下了出租車,蘇白后悔起自己的幼稚,天吶,今天是愚人節(jié)!
急于證實先前是虛驚一場,蘇白興沖沖跑進火車站,臉一下僵住了。
“小妹,想死姐了?!币粋€動作夸張的熱情擁抱。堂姐的赤紅臉抹了粉底膏,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油亮紅潤。
蘇白馬上笑臉相迎,做出久違的樣子說,“姐,想死我了。”說著,下意識地觀察堂姐的隨身攜帶,一包包一袋袋,呆頭呆腦的姐夫還肩扛特大號行李卷。她長吁一口氣,心想,這是準備打持久戰(zhàn)呀!
“小妹,你越來越俊俏……這皮膚……這衣服料子……哎呦……”
一通毫無意義的寒暄,蘇白騰出主臥,堂姐理所當然地“鳩占鵲巢”。白天領堂姐開眼界。堂姐第一次進城,遇見什么都新奇,一路搭訕,仰望摩天高樓頻頻興嘆,指著寬闊馬路屢屢咋舌。一驚一乍奔入服裝店,翻開標簽朝蘇白擠眉弄眼。蘇白蔫頭蔫腦陪伴,給堂姐置辦一身打折單衣,給姐夫更新一雙皮鞋。早飯后,夫妻倆吃得大腹便便出門找工作,晚上筋疲力盡按門鈴。門鈴帶死不活地叫喚。夫妻倆將一抱招聘廣告攤上茶幾,甩掉鞋襪,唉聲嘆氣喊肚子餓。蘇白就樓下樓上買菜做飯。幾天下來,蘇白苦不堪言。
“木瓜,揉揉背。累死啦!”堂姐指使姐夫。姐夫低三下四捏堂姐的虎背熊腰?!懊哪兀W死了?!碧媒阆窳芰擞暌粯涌s肩膀,嬌聲嬌氣笑。姐夫傻笑,肥碩的臀肉鼓滿褲筒。調情的一幕令蘇白反感,不禁可憐主臥的壓縮紙床板,想起它不堪重負的呻吟,仿佛自己做了不光彩的勾當,尷尬得臉紅心跳。
一個月轉瞬即逝,蘇白度日如年,等堂姐夫婦找工作。沒人脈沒學歷沒經驗,工作哪那么容易找。蘇白像個廚娘,每天盤盤碗碗伺候。最苦惱的是,她不能安心去上班,更不能透漏工作方面的消息。一天,堂姐無意問道:“小妹,咋不見你上班?忘問你哩,你啥工作?”她支支吾吾,不敢正視堂姐,說在一家公司做臨時工,周末全天的班,平時倒蠻清閑的。堂姐將信將疑,目光像刀子,來回割蘇白的臉。
謊言一旦說出,就得用更多的謊言維護。周六,蘇白妝扮得體,給小喇叭掛電話,故意高聲商量不著邊際的公司事務。名為上班,實則躲在洗浴中心或小喇叭家聽小喇叭替她抱怨。
堂姐終于走了,與此同時,蘇白熱情好客的名聲傳遍家鄉(xiāng)。陸續(xù)有進城謀生的親戚前來下榻,蘇白的兩室一廳儼然成了免費接待處,不堪其煩地接待這些不速之客。女兒偏跟著湊熱鬧,背著書包高高興興來度暑假。一來二去,蘇白表面一團和氣,心里卻默默叫苦。九月份送走戀戀不舍的女兒,立即退房?!胺凑沂秋L中柳絮草上飛,住哪無所謂。”她自嘲說。
蘇白終于可以晚出早歸,刪除早餐環(huán)節(jié)倒頭便睡,在柔和的黃昏化一小時妝,接著踏踏實實上班。然而,房間空蕩蕩的,透著窗戶的全部顏色。眼前經?;秀敝畠旱纳碛?,單薄的身影映了一抹殷紅的晚照,胳膊肘揉碎床單的粉花,她又在掐手指,算還差幾天開學,好像算一算開學的日子就會推遲。女兒的發(fā)絲靜靜地粘著枕巾,像離開時的眼神,絲絲縷縷,看著揪心。緊緊依偎著女兒,感受她貼心貼肺的呼吸,撩開她的劉海,她的睡容呈現嬰兒般的甜蜜,細膩的毛孔毛茸茸的一層光暈。突然,無形的小手推開蘇白,蘇白將這視作女兒嫌棄的征兆,硬是把淚水憋回肚子??湛杖缫驳拇仓皇E畠悍淼鸟薨?,不明來歷的陰風颼地貼了脊背,枕巾如冰片透著寒氣。鴿群像塵埃一樣無聲無息地在天臺棲息,每逢這個時候,獨自面對漫長冬夜的時候,蘇白就想起那個縈繞心間的決定。
舌尖舔濕煙嘴,點燃香煙,一陣咳嗽,香煙并不香。人們常說香水有毒,難道香煙就沒毒嗎?淺粉色的指甲鑲嵌銀色的蝴蝶結,氤氳的煙霧使銀色的蝴蝶徐徐復活,蹁躚地舞動翅膀。捻硬邦邦的海綿嘴,煙卷的圓尖戴了頂小紅帽,偶爾涂一層乳白的煙灰,煙灰脫落,恢復猩紅。小拇指的甲刃繞煙卷劃螺紋,倏忽間,一線骯臟的念頭閃過。她輕蔑地一笑,懷疑自己患了職業(yè)病。“是時候了。是時候了?!彼哉Z。
二
決定的過程往往伴隨糾結和痛苦。蘇白已記不得什么時候開始,在怎樣的環(huán)境下,一股心灰意懶的意念促使她邂逅那個決定,此后與它形影不離。它強勢時遭她鎮(zhèn)壓,它弱勢時遭她扶持。她沒事就權衡它,解剖它。她掌控它,但從未把它付諸實踐。等等吧,等我換了手機,等等吧,等我賺夠房租,等等吧,等我交了女兒的學費,等等吧,等我買得起房子……直到她不能自拔,發(fā)現它已失去存在的價值。那是兩年前,月迅染紅手指的一天,那個決定唯一一次如此強烈。蘇白幾乎是當機立斷,沒再陷入女性優(yōu)柔寡斷的怪圈。
那天夜晚,噪音擁擠噪音,燈光覆蓋燈光,人影踐踏人影。行人你來我往互不相欠,汽車尾隨汽車彬彬有禮。人們忙忙碌碌,像表針一樣重復昨天的軌跡,重復明天的軌跡。這個普通得無人問津的夜晚,對蘇白而言,的確有些不同尋常,她迎著料峭的寒風,心情無比舒暢。畢竟,新生活的開始遠比舊生活的繼續(xù)要意義非凡。她像發(fā)跡的乞丐,決絕地摔碎被施舍玷污的飯碗,內心泛起遙遠的激動,仿佛回到了精神飛揚的讀書歲月。
吃過晚飯,蘇白拍下兩張票子。
“找錢?!崩习灏醋∑弊樱袣鉄o力地試探蘇白。
“小費?!碧K白徑直出門。
“歡迎下次光臨!”老板一哈腰,聲音洪亮起來。
砸鈔票的情節(jié)多么熟悉!躺在松軟的床上,顧客砸一張票子,她就匍匐著提供等價的服務。耍???,她不無豪爽地暗笑老板的嘴臉下賤———雖不曾目睹。她為自己的“杰作”心生余悸,撲騰著心快速瞥一眼天,天臟得像塊擦鞋布,瑟瑟的楊樹抖落一地枯葉。少頃,她恍然大悟,原來不單她,硬氣的男人見了錢也低頭彎腰。蘇白的決定動搖了,不如一邊找工作一邊兼職,免得工作撲空耽誤收入,她感覺自己成熟了,不再是動輒就破釜沉舟的單身女了。她一路欣慰,轎車頭像男人的嘴唇裹了她,她才在司機囂張的咒罵中驚醒。
工作遲遲未至,突如其來的疾病卻擊倒蘇白。連續(xù)嘔吐,渾身凸起米粒大的紅斑,奇癢難耐。她憤怒地摔了鏡子,因為鏡子里映著恐怖,交錯的紅血絲似蚯蚓蠕動,割破昔日的姣好面容。鏡子散作凌亂的碎片,完整的面部輪廓隨即分崩離析。唉呀,她一聲慘叫,頭顱搶地,劇烈撞擊和過度驚嚇使她昏厥了。
急救車奔馳呼嘯,她惺忪睡眼,看到液瓶,膠管,呼呼撩撩的白衣?!澳阈蚜??”白衣俯身緩緩問道,緩緩的聲調,恍如空谷跫音,跌宕著悠長的回聲。蘇白看不清白衣的臉,只見急救車的毛玻璃,毛玻璃上方有黑黢黢的樹冠滑過,路燈微弱的橘黃宛若夕陽的余暉,充滿日暮窮途的安詳。她再三掙扎,試圖拉上窗簾,她不習慣光線闖入夢境,即便朝霞明媚,即便晚霞凄美,跟她毫不相干。一只冰手把她按倒。燈光忽然黯淡了,窗外夭夭的雪花輕盈飄落。又試了試,身子像補丁被線腳死死鉗住。于是,她向夢妥協(xié),允許陰晦的光線和縹緲的雪花進入夢境。她夢見小橋,炊煙,以及隱匿在炊煙后的房舍。白雪覆蓋偌大的山野,表面一溜溜的腳印,像月牙,像梅花,像楓葉,像女孩勾勒的窗花……條條通幽曲徑似乎理解了雪花渲染的意境,痕跡或輕或重,或虛或實,斷斷續(xù)續(xù),無限延伸,延伸至莽原深處。
蘇白一直很清醒,但不敢確定清醒屬于陰間還是陽間。噪音越來越大,七手八腳觸碰她,她氣息奄奄地哀求:“求你們放了我,我要找工作,我女兒念書,我母親……她們需要錢……”她求了一遍又一遍,始終無人應答。她高燒,口干舌燥。白衣舉液瓶,一片雪花旋轉著,飄忽著,涼絲絲融入血液,她置身火與水的渾然交融里睡著了。
翌日早晨,蘇白睜開睡眼,熹微的晨光投在地面,地面光潔如鏡子。她想照鏡子,發(fā)現臨床的老人戰(zhàn)戰(zhàn)巍巍將腳伸進拖鞋,舒展四肢,好像在擁抱一天伊始,慶幸穿上了昨晚脫掉的鞋子。醫(yī)生查病房,老人表現得異常親近,啰啰嗦嗦問個沒完。
“劉冬梅,家屬在嗎?留院觀察,得辦住院手續(xù),轉住院部。”
蘇白一愣,劉冬梅,這名字既陌生又俗氣,她心里說,我叫蘇白。
“怎么就你一個人?家屬呢?”醫(yī)生重復問道:“家屬呢?”
一個人不能住院?還有別人嗎?“我沒家屬。”蘇白慢悠悠回答,說著淚水盈睫。
“……”醫(yī)生皺眉,掫了掫滑落的聽診器?!胺蚱薨枳旌苷#蛱炫阋凰薮?。打電話,命令他跑步過來?!贬t(yī)生逗趣說。
他?根據醫(yī)生的描述,蘇白確定是對門的怪人。他早出晚歸,與蘇白的作息正相反,上下班,他們常在樓道碰面。他二目炯炯,閃爍著極度熾烈的熱情,一看便是受過商業(yè)洗腦的小員工。他大唱流行的愛情歌曲,主動幫蘇白扔垃圾。每次樓道相遇,他都局促不安,偷瞄蘇白。蘇白討厭他對事業(yè)的熱忱,討厭他追女孩的原始手段,討厭他一顆色膽包著愛情的糖衣,討厭他身上的尼古丁味……頭疼得厲害,她不愿絞盡腦汁瞎盤算。
“醫(yī)生,我患了什么病?”
醫(yī)生笑。
“究竟啥病?”
“現在醫(yī)療水平發(fā)達,啥病都能治。”
蘇白哼笑,心想,前提是我肯花錢,醫(yī)療發(fā)達,醫(yī)藥費也貴呀。又一想,醫(yī)生忽悠患者沒必要隱瞞病情,蘇白預感情況不妙,否則醫(yī)生說話不會像壓饸饹,壓一下出一點。
“醫(yī)生,我頂得住,大不了癌癥晚期?!碧K白做了最壞打算。
“沒那么嚴重,初步診斷,你染上艾滋病……”醫(yī)生慢條斯理,雖說一些不治之癥他無能為力,但長久的接觸已練就他的波瀾不驚。
隔床的年輕夫婦不約而同張大嘴,朝蘇白相反的方向退避。
蘇白頭暈耳鳴,藥車的轆轆聲震耳欲聾,大大小小的藥瓶跳躍不止,眼前人影幢幢,床板忽忽悠悠顫,醫(yī)生的勸慰一句聽不進。待她情緒稍穩(wěn),醫(yī)生躡手躡腳退出急診室。老鼠洞,老鼠洞在哪?蘇白有鉆老鼠洞的沖動,她不愿看見別人,更不愿讓別人看見。拔掉輸液管,趿拉著鞋,顧不得了,她撇下滿屋病人的驚詫,踉踉蹌蹌逃離醫(yī)院。
街道上處處撒石灰粉,瑞雪消失殆盡,路面泥濘不堪,路旁的松柏高傲地披著雪衣。盡管那是冬季難得一遇的好天,行人解開棉衣,紛紛贊嘆陽光和煦,蘇白卻面色蒼白,牙齒嘚嘚,覺得西北風刺穿衣服,直刺骨髓。她不知怎么走回的住處。皮鞋斷跟,冷汗毀掉濃妝,她失魂落魄蜷縮一團,被室內的光線和死寂憋得噓噓氣喘,呼吸困難。她痛恨母親多病,盼母親早死早利索。她痛恨女兒喊她媽媽,承擔媽媽的角色,就沒完沒了拿金錢去維持虛偽的母女關系。
蘇白步伐艱難,腳上仿佛拖著千斤鐐銬。對門的怪人不經意間聽見她沉重的腳步聲和肩膀摩擦墻壁的窸窣聲。明晃晃的陽光耀得她一陣陣暈眩,她極目俯視,枯萎的草坪如同長了癬,勁風像耙子撓掉層層干裂的皮屑。她曾在春天看過朝氣蓬蓬的綠草鋪滿草坪,潔白的乳芽讓清純的牛奶自慚形穢?!靶〔菽苤厣?,人為何不可?”她自言自語。果然,樓底的白草齊聲向她發(fā)出此起彼伏的呼喊:“跳下來,還你自由!”經過一段時間歇斯底里的呼喊,小草嗓音嘶啞,聲音參差不齊,有的索性目測樓房的高度,預定著陸點,有的歡快地揮舞手臂,還有的一竄一跳,拽她的衣帶。
她縱身一躍,風起云涌的波濤淹沒枯草的嘰嘰喳喳。忽然,雜草變作射向天空的利劍,刺得她血肉模糊。浸潤在血泊里,草木的腐朽濃郁撲鼻,她嗅到了鮮血本來的腥味。她這才知道,樓房如此高,相距地面如此遠,死亡和絕望根本不存在底線。腦海浮現一副畫面:荒蕪的山坡站著瘦骨嶙峋的農婦,她打眼罩眺望云際,烈日烘焦她的皮膚,她像燒烤架上的鯉魚。另一幅畫面是這樣的:腰肢婀娜、脖頸白皙的小姑娘,神色呆滯,戰(zhàn)戰(zhàn)兢兢將初夜的錢揣進衣兜……兩幅畫面重疊的瞬間,她清醒了,原來她愛她們,愛那個叫家的地方,像麻雀似的留戀著窠臼的余溫。熱淚簌簌滾落,濕了她的袖。
淚眼哂笑漫過樓頂的夕陽,心領神會的夕陽也哂笑她,哂笑光禿禿的樓頂,鋪了方磚的街面,哂笑籠罩的一切。新生活不能開始的必要,創(chuàng)造了舊生活繼續(xù)的前提。她決心拼命賺錢,供女兒讀書、留學,治母親的病,讓母親安度晚年,然后親手畫圓命中注定的句號,她相信句號是圓的。
蘇白養(yǎng)病,對門的怪人發(fā)起愛情小攻勢,如送水果,買飯,換臥室燈等。房子到期,蘇白只一語雙關地說句算了吧,拖袖珍皮箱扭頭就走了。
三
光陰荏苒,接待堂姐夫婦以來,差不多又一年了。一年不算短,一年里發(fā)生了許多事,這些事像輪齒準確咬合時間的鏈接。當蘇白想重拾一年時,一年裝幀的記憶蹤跡全無,她確定一年來過,還擄走了槐樹最后一枚葉子。當最后一枚葉子以撒嬌的姿態(tài)滑落時,她確定一年走了?;睒湓鲆蝗δ贻?,顯得老邁了。沒關系,這是時間饋贈和索取的結果,她洗頭水里的脫發(fā)不也團滿手心了嗎!這一年,親戚的造訪導致收入大跌,自助取款機三番五次提醒輸入余額不足,形勢嚴峻,蘇白對工作的熱情不得不高漲起來。
今年的冬天尤其寒冷,寒風從十月吹進臘月,仍不肯歇歇腳,反倒更凌厲更冷峭了。進臘月奔年關,年關比月迅還準時準點。蘇白憂心忡忡,俗話說日子易熬年關難闖,要搶火車票,回家后各種隨分子,聽長輩喋喋不休的嘮叨,被盤問婚姻、工作和薪水,老人拿兒女攀比,年輕人之間也相互攀比……年年都按固定的模式機械地重復,像煩人的交媾。她必須認真對待,稍有不慎,就可能令家人蒙羞。想起年關,她寢食難安,她怕盤問,怕攀比,怕熟悉的人在熟悉的環(huán)境織成的無形大網。她唯一的愿望是清清靜靜專專心心工作,可唯一的愿望恰恰是奢望。于是,她堅信不可違逆的命運,屢試不爽,飽嘗了把煩惱歸結于虛幻的滿足感。久而久之,她甘心做一顆隱忍的沙粒,任風浪淘盡。
蘇白一邊踱步一邊胡思亂想,拐過一家汽車4S店,燈距變遠,燈光變暗,柏油馬路越來越不平坦,影子忽長忽短,忽疊忽錯,晃動不止。這時,教堂響起悠揚的鐘聲。被喧囂驅趕得無處藏身的鐘聲匯集在狹窄的胡同,格外洪亮。記得帶艾滋病作業(yè)第二年的重陽節(jié),無窮無盡的負罪感折磨得她輾轉反側,她循著鐘聲悄悄走到百貨大街南端的大教堂。據說教堂是英國人建造的,承載國人的恥辱和百年的滄桑。除了教堂,彼此絕緣的都市何處可以傾聽她的心聲呢?觀音寺有門衛(wèi),不買香不買門票是難見菩薩真身的。站在威嚴矗立的耶穌受難的十字架下,她逡巡著欲言又止,她來此不為皈依某一信仰,只因無法排遣孤獨的彷徨。工作時,想到自己是受害者,她就瘋狂賣力,甚至搞假日大酬賓,想到顧客是受害者,她就像飯前經營心急的孩子洗手一樣讓顧客戴安全套。她懷著同樣矛盾的心情,看了看陰霾的天空,聽著唱詩班依稀遠去的歌聲,默默離開。
穿過繁華的商業(yè)街,北面有條寬闊馬路。腳手架林立,煙塵彌漫,推土機、吊車、攪拌機轟轟隆隆。上千民工叮叮咣咣揮舞電鉆和鐵錘,把馬路開腸破肚。馬路不甘示弱,卷沙塵淹沒衣衫襤褸的“刀斧手”。這觸目驚心的場面,頗似兒時奶奶家山墻的一張舊畫:奮勇的人們拳捶手撕,砸鍋砸鐵,高躥的爐火照亮“以鋼為綱”四個赫然大字。在蘇白的記憶中,市區(qū)的幾條重要路段也是命途多舛,一年必拆毀重建一次,一次必施工半年。民工與馬路像一對仇敵,天天展開巷戰(zhàn)。
一樓之隔的酒店富麗堂皇,屏風里坐一年輕漂亮的坐臺小姐:長直發(fā)瓜子臉,職業(yè)笑容,白襯衫虛掩豐腴的雙乳,身上閃琉璃盞的彩環(huán)……蘇白瞥她一眼,往事涌上心頭,她踢踢鞋尖的泥,無限感慨地說:“沒什么遺憾的!”說沒遺憾,她卻回眸一望。多余的動作代表的究竟是留戀還是痛恨,是渴望還是絕望,或許全有,或許全無??傊?,她情不自已地回眸望了,又情不自已地一聲輕嘆。
十字路口處,許多交警鋪設路障。無證駕駛的面包車一路狂飆,如颶風襲卷斑馬線。警車一面高聲警告,一面窮追不舍。“無證駕駛?!碧K白一聽,心里直突突。自從被沒收“駕駛本”,她便無緣豪華酒店。既然上不得廳堂,那只有下“廚房”了,至少“廚房”允許“無證駕駛”。
轉盤街的滾動屏幕,插播一段新聞,為凈化市容喜迎十八大,公安部門加大力度打擊嫖娼、賣淫等違法活動。蘇白聯系小喇叭。小喇叭有點不耐煩,說,姐,沒事,喊口號而已。蘇白說,這次不同,抓住遣返原籍,家鄉(xiāng)人知道我們做這行,以后咋抬頭?小喇叭說,放心,老板自有對策。不說了,我有重要客人。小喇叭倉促地掛了電話。蘇白一合計,是自己太神經質了。
鐘聲響十下,十點了,蘇白加快步伐,拐進胡同。隱蔽的胡同燈火闌珊,靡靡霓虹與車頂反映的燈火交匯,夜幕里有種烏煙瘴氣的幻覺。每每步行至此,她都有些忐忑,因為她要趕奔的地方,過去叫妓院,現在叫洗浴中心。
黯淡的光線露出佝僂的老鴨子,他嗅到蘇白飄逸的濃烈香水味,擤兩下鼻涕,嘴唇凍得發(fā)紫,一團煙火照紅他的絡腮胡子。他是老板娘的親戚,家在窮山溝。蘇白和藹地叫他叔,他隨叫隨到,顯得受寵若驚。小喇叭她們張嘴閉嘴老鴨子,特別是文文,一旦遇到難纏的顧客,罵爹罵娘跺著腳喊:“老鴨子,你死哪去了?”“文文,你又吵啥!”老板娘的冷靜出乎蘇白的意料,據此推斷,老鴨子皇親國戚的血統(tǒng)不怎么正宗。蘇白上班,老鴨子招呼說來了,蘇白下班,老鴨子招呼說走了,簡簡單單的四個字適用于所有人,卻只屬于蘇白。
“來了?!崩哮喿游鼰煟埻K白后方的街道。
蘇白點頭,“叔,大冷的天你咋站這兒了?”
“我?guī)湍銈儼扬L?!崩哮喿踊卮?。
小喇叭說中了,老板不會坐以待斃的。
患了艾滋病,香餑餑變菜團子,蘇白沾上“游擊”習氣,西三區(qū)、南二環(huán)、新茶樓、開發(fā)區(qū)……放兩槍換個地方。小洋房洗浴中心逗留時間最長,一則離住房近,二則舍不得活潑開朗的小喇叭。
真應了那句話,喜歡你沒道理,蘇白和小喇叭互有好感,所以倆一見面就黏糊兒上了。小喇叭十九歲,天生一張娃娃臉,清新可愛,清澈的大眼睛翕動著含苞待放的稚氣,忽閃長睫毛的對稱眼彎頗討顧客歡心。蘇白沒來時,回頭客經常點名要她,甚至肯花幾個鐘頭專門候她。小喇叭未把顧客的青睞當作可供炫耀的資本,見了蘇白更是如此。蘇白讀過書,經過星級酒店培訓,氣場絕非俗脂庸粉可比。小喇叭甘居綠葉,像不懂事的小妹妹,挽著蘇白的胳膊逛商場,做美容,閑來無事蹭蘇白一頓便飯。每次小喇叭拖著肉乎乎兒的下巴等蘇白盛飯,蘇白的心里總汩汩流淌給女兒盛飯的溫馨。
“傻丫頭,又想你的情哥哥啦?”
“哪有呀,我在等飯吃?!?/p>
雖說小喇叭矢口否認,但蘇白早洞穿她的心思。小喇叭平素不發(fā)愣,一愣起來就半天不吭聲,小臉泛著嬌羞和靦腆,目光聚成一條線,線的彼端像被誰捏著,輕輕一扽,保準能扽出她的芳心。
“姐,你真厲害,老鴨子都被你征服了!”小喇叭倒機靈,她轉移話題。
“小丫頭,老鴨子該你叫的?”
小喇叭一臉無辜,“就是老鴨子嘛,人家都這么叫,還說他是老頑童呢?!?/p>
小喇叭突然靠近蘇白,一手搭在蘇白肩頭,一手指蘇白的鼻子,神秘兮兮地問:“不許說謊,你們倆是不是那個了?”
“哪個呀?”蘇白滿頭霧水。
“就是那個,不然他咋對你言聽計從,帶土特產專給你。是不是那個了?”
“那個是哪個?”蘇白從小喇叭壞壞的眼神猜出她的意思,故意玩啞謎。
“哎呀,你明明懂得,耍我呀!”小喇叭急了。
“好好好,”蘇白忍笑,“明確告訴你,沒有?!?/p>
“真的?”
“真的。信服人的方式五花八門,不一定靠那個。”
“我說嘛,肯定是文文她們編瞎話。當初她們夸我漂亮,這句我愛聽,反嘴說我化妝丑。我買的套多,她們變著法兒損我,你當飯吃呀。她們說我化妝丑,我偏化。說實話,我見了好衣服好化妝品真拿不動腿,你說怪不?!?/p>
“我何嘗不是呢?”
蘇白談起化妝的心得,小喇叭面嫩,適合淡妝。另外,化妝品寧缺毋濫,偽劣產品容易反噬皮膚,人老得更快。結合自身職業(yè),注意飲食調節(jié)很重要。蘇白發(fā)揮女人和風細雨的嘮嗑本事,老生常談經她一轉述產生了句句親和、字字暖心的效果。
小喇叭越聽越氣憤,多么體貼的姐姐,平白無故遭嬌嬌一伙的編排,她自然也想起文文說她化妝丑時的調調兒?!按C會,瞧我收拾她們,成天滋事,往別人身上潑污水?!毙±群莺莅l(fā)誓。
“算了,債多不壓身,滿身污水怕再淋上一星半點嗎?”蘇白說得自己的鼻子酸酸的。
小喇叭沉默一會,關鍵時刻,她倒有辦法活躍氛圍。
“那老鴨子還是老頑童嘍!”
一句話逗笑蘇白,她無可奈何,說:“你這小人精!”
四
蘇白脫下笨重的冬裝,長筒皮靴,換上短裙,涼鞋,脧了旁邊的沙發(fā)。中年男人在吸煙,眼睛直勾蘇白,仿佛要撕開她的茶色短裙。排隊的禿腦袋,色迷迷地瞅著她的大腿血脈賁張,舌尖蠕動,偶爾舔一下嘴唇,表情出賣他的浮想聯翩,他已情不自禁地進了角色里。蘇白納悶,為何男人一見她,思想就如此激越?她先去浴室搓了一小撮沐浴鹽。草木的異香瞬間溢滿浴室,蒸騰的水汽貼鏤花壁板繚繞,單調的香氣無限擴散,愈發(fā)奇異逼人。她熟悉這種誘惑的味道,但每每置身其中,又免不了像蒸桑拿,周身乏力。鏡子布一層薄薄水汽,水汽液化的串串水珠滾落,模糊了她的面目。既來之則安之,出于必要,她補補妝,走向曲尺柜臺。
柜臺的直角死咬墻壁的直角,蘇白一度懷疑老板娘的水桶腰能否翻越齊胸的柜臺,事實證明她的想法很可笑,柜臺末端藏著一道暗門。老板娘心不在焉地扶著柜臺,鼠標咔嚓咔嚓刷新電腦。最近老板娘的脾氣陰晴不定,無緣無故增加一成場地費,大家背地里一致認為她更年期。嬌嬌八卦說,前天老板陪小老板娘到維多利廣場消費了?!叭死现辄S,不定哪天被老板休了做棍子。”文文幸災樂禍。
老板娘扔給蘇白掛牌鑰匙,眼皮眨也不眨,咔嚓咔嚓按鼠標。連續(xù)的咔嚓聲,猶如密集的子彈,射出一圈咄咄逼人的火力網。
又不是我勾引老板,與我置哪門子氣?沒我們這些青草,誰替你招來貪吃的牛?蘇白撿起鑰匙,淡淡一笑。
“等會?!?/p>
老板娘叫住蘇白,白一眼休息的中年男人。男人捻煙蒂起身,禿腦袋挪到他的位置。另外兩名清瘦的男子沒動,矮個挽袖子,扶正手表,好像在看時間。
中年男人要包夜,店規(guī)規(guī)定一點鐘開始包夜,所以勞駕蘇白提前幫他解解饞,不然,咋抓耳撓腮煎熬仨小時?
突然,學生打扮的青年一把撥開男人,瞅瞅蘇白,讓老板娘結賬。青年盛氣凌人,右唇角放蕩不羈地向上立,一副隨時迎接挑釁的樣子。深棕色韓版皮夾克,黑襯衣像張X光片,印著骷髏。骷髏和真人腦袋差不多大,白慘慘的泛著青光,挺恐怖的,乍一看,嚇蘇白一跳。
“基本套餐?”
青年未言語,嗝逆的煙酒氣橫沖豎撞,骷髏發(fā)散泔水發(fā)酵的酸臭。
“三百?!?/p>
青年掏錢包。
“等等,他是最高套餐!”小喇叭手攏蓬蓬亂發(fā)匆匆攆出走廊。
這嗓子惹惱青年,他怒視小喇叭。
蘇白趕忙截住氣咻咻的小喇叭,問事情原委。
“他用完基本套餐說不過癮,點了最高套餐,滿口答應,在柜臺按照基本套餐付錢,剩余的當小費打賞我。誰知道,他穿上衣服開溜了……”小喇叭光記著委屈,口無遮攔講了不該講的內幕。蘇白偷偷拽她裙子邊,示意她,老板娘在場呢。姑娘們私下慣于這套伎倆,小費不兌水,是干貨,通過柜臺老板得抽成。
老板娘陰沉著臉,翻眼挑一挑小喇叭和蘇白,眼皮不同尋常地眨了眨,那意思好像說,我先攘外后安內,咱們的賬慢慢算。
“八百八。”老板娘冷冷地說。
“你瞧———”青年指指自己的額頭說,“爺差點喪命,最高套餐包括這項嗎?”
蘇白這才注意到青年的額頭像盛夏的水缸,滲了粒粒汗珠,太陽穴旁果然淤血紅腫,像鮮嫩的櫻桃。
“明明是他喝多了,洗澡自己滑倒的,他倒霉,我沒推他?!?/p>
憑蘇白的直覺,小喇叭要捅馬蜂窩,話分咋說,占理不怕爭辯,越是節(jié)骨眼兒越不能撒潑。骷髏男不是善茬子,咋能再出言不遜?蘇白忙說對不起,想息事寧人,可馬蜂窩已然破了。
“少瞎說,臭婊子?!鼻嗄陳佬叱膳?,啪啪,一翻一正兩個大嘴巴。
小喇叭捂著火辣辣的腮頰蹲在地上,兩行淚唰地淌下。這兩巴掌比剜蘇白的肉還疼,她趕緊將小喇叭摟入懷中。
“你咋打人?”老鴨子聞訊趕到,按響內部警報。樓上喝酒賭牌的雷子引一干打手摩拳擦掌封堵了各通道。
中年男人和禿腦袋躲進旮旯,倆清瘦的男子交換眼神,矮個又抬手看表。
“人是爺打的,爺在這,把老板找來!”青年毫無懼色,氣焰十分囂張。
雷子等人躍躍欲試,老板不發(fā)話他們不敢貿然開戰(zhàn),畢竟打仗打的是錢,打完得有人兜著。
老板分開人群,叼支牙簽沉默良久,還是問了咋回事,雖然一點興趣也沒有。
“后生,出來混不容易,爹媽把你養(yǎng)成囫圇個也不容易。老實結賬,甭跟我?;顑?,后悔藥沒處買?!崩习逑榷Y后兵,說得鏗鏘有力,接著一撇嘴,當著青年的面把牙簽折斷。
“結賬可以。不過,我想提醒你,最好規(guī)規(guī)矩矩經營,否則,后悔藥沒處買的是你。你的保護傘再硬,只要我往家撥個電話,信不信立馬查封你的洗浴中心?!鼻嗄赕?zhèn)靜自若,擲下一沓錢,警告說:“今天洗澡心情不爽,媽的,我不痛快旁人休想痛快!”
老板像啞火的槍,第一時間重新審視青年。這一身與生俱來的戾氣,凡夫俗子豈能駕馭得了?他變得猶疑不決,首先露了怯。
“哼,我不痛快旁人休想痛快!”青年故意拿腔拿調,大搖大擺往外走。
“兄弟,兄弟……”老板頓時矮半截,“有話好好說,好好說。”
“唉,兄弟,您消消火,怪我們照顧不周,今兒免費,錢你高低接著,以后多多捧場。”老板面堆媚笑,捧錢倉皇追趕青年。
“不和你一般見識?!鼻嗄耆蝺苫危瑩P長而去。
老板長出一口氣,垂頭耷腦返回大廳,像個失意的賭徒?!吧⒘?,散了?!彼ρ?,不失威嚴地一揮手。打手們避開他,他的怯懦使他們無地自容,尷尬地收回各種漂亮的應敵招式。
蘇白盡心安撫小喇叭,小喇叭哭成了淚人,鴨梨臉蛋兒一邊一片紅彤彤的大楓葉。她打算找老板娘商量,話到嗓子又咽回去,因為老板娘正死乞白賴地盤查中年男人。
“你爹在哪高就?”
“安息陵園,十年了?!?/p>
“死啦?”老板娘心頭的石頭落地,話里話外帶著解恨的語氣?!昂雀吡税桑空J得清‘方向盤’嗎?風聲緊,不準‘酒駕’……”
老板娘刨根問底,似乎有意使中年男人難堪。男人的脖子窘得通紅。
蘇白那個郁悶,她為小喇叭鳴不平,一氣之下,扶著小喇叭進了出租車。
五
簡陋的房間燈光昏暗,茶幾上擺放兩瓶酒。蘇白自己斟滿,又斟滿對面的杯。小喇叭端著酒杯,一聲不響地凝視靜止的窗簾,窗簾的斑斑綠竹映入她淚水浸潤的瞳孔。
“一起喝酒是緣分。緣分,預示著改變,預示著危機。緣分聚,擦肩而過的人相聚,緣分散,相熟的人各奔東西……”
“姐,你相信緣分嗎?”小喇叭咂一口酒。
“緣分?它太虛幻,遭遇現實它無處藏身,何談狹路相逢的較量?就像燈光,屬于黑夜,白天便煙消云散。你問我相不相信緣分,問題真夠幼稚的,你不如問我,你相信命運嗎?或者你相信愛情嗎?相信了能怎樣,不信又能怎樣。你相信嗎?”
“……”小喇叭的眼波擰成一根線,凝視窗簾繼續(xù)發(fā)呆。
蘇白酒興大發(fā),稀里糊涂講著自相矛盾的話。她們談到緣分,談到愛情和家庭,聊現實,由現實拓展到不痛不癢的命運……
蘇白一會酒話,一會睡話,睡了醒,醒了睡,一個人掏心掏肺滔滔不絕,小喇叭儼然不復存在,四周全是幽暗的燈光和深不可測的寂靜。窗外,皎潔的月光分外清爽。歲月蠶食一邊的月亮慢慢爬上樹梢,如夜明珠高懸藍天,云翳像泥沙攪混了她,繼而,她又恢復纖塵不染的泠泠婉約。“啊,太美了!”她由衷地贊嘆。寧靜的村莊沐浴月色,彼此映襯,彼此和諧,彼此感應著相通的含蓄。唯獨女孩不甘作靜謐空間的點綴,一路奔跑,追趕靜止的月。月光凝結了,細碎了,像繽紛的鱗片,像清揚的柳綿,鋪滿崎嶇的小路,落滿女孩的頭頂、發(fā)梢、肩胛。村頭小橋邊柳樹依依,澹澹的溪水撒了熒粉,熒光粼粼。女孩踢著涓涓細流,浪花濡濕她腳踝的五彩繩。她仰望繁星裝點的月宮,慢慢幻化為婀娜多姿的嫦娥,衣帶縹緲,踏著朵朵白云,自由地朝蔚藍飛翔。
飛呀,飛呀,整個世界突然山搖地動,閃電割裂灰蒙蒙的天空。小橋坍塌,路面殘破不堪,橋邊柳樹枯死,橋下流水干涸,人畜的糞便狼藉遍地,枯枝敗葉攪進垃圾堆,充斥霉爛的污泥。房屋不再秩序井然,處處傾斜,搖搖欲墜。村里的青壯男女紛紛涌入城市,留下羸弱的老人,孤苦無依的孩童,并非熙熙攘攘扛著鋤頭漫步田野。似曾相識的女孩吹出一串瑩瑩剔透的皂泡,薄膜密閉一段段虹。皂泡愈飛愈高,承受不住大氣的擠壓,紛紛破碎,四濺的液滴漫天墜落……
第二天上午十點多,有人怦怦砸門,蘇白的夢境劇烈收縮,她失魂落魄地呻吟一聲,擦拭眼角的液滴,努力睜開抑郁的睡眼。天很冷,玻璃掛了煞白的霜。
小喇叭剛炒了老板的魷魚,罵著軟柿子,發(fā)泄似的狠狠砸門。
蘇白陪小喇叭搬家。下午同城郊洗浴中心老板談妥,晚上二人正式吃了喬遷宴。吃飯時,小喇叭姐姐長姐姐短,勸蘇白跳槽。蘇白覺著臨近年關搬家太麻煩,再說,“游擊”生涯她總結出一個道理:去了柳木換朽木,任何金錢和欲望的柵欄里都重復著同樣的尊卑。她嘴上支持小喇叭,因為她明白小喇叭的苦衷。
依依惜別之際,小喇叭非要給蘇白買水果。蘇白推辭說,你上班吧,這么晚商廈早關門了。小喇叭說活人不能被尿憋死,地攤水果質量不見得差,說著,轉身一溜小跑。
城郊洗浴中心對面,靠近路燈的地方正有家水果攤。賣水果的大媽在歸攏一堆橘子,她準備收攤了。小喇叭挑挑揀揀,蘇白無所事事,便沿攤位一側踱步。
大媽專注地目視電子稱,吱吱按按鈕?!耙还参迨!?/p>
大媽戴著口罩,但口罩無法遮掩沙啞的嗓音。
蘇白的頭嗡地一聲,那沙啞的嗓音忒熟悉了。
“我上班了,姐姐路上注意安全?!毙±榷?。
蘇白大腦一片空白,不知道怎么接的水果,眼睜睜看見小喇叭蹦蹦跳跳鉆進霓虹靡靡的洗浴中心。
大媽用遲鈍、詫異的目光盯著蘇白?!岸?,你……你咋……咋是你?”大媽囁嚅著,極不情愿地擼掉了口罩。
“堂姐……”蘇白蹙眉,不知所措。
為了抵御嚴寒,堂姐裹得嚴嚴實實,麻袋長衫布滿油漬,毛巾臟乎乎的。她的臉色灰暗且憔悴,額上平添了無數褶皺,較年初明顯蒼老了。堂姐告訴蘇白,她在富貴人家當保姆,還嚷嚷有錢人的日子就是不一樣,待遇好,素質高,她再待幾天快成體面人了。
堂姐的臉青一塊紫一塊,像霜打的茄子,費了很大周折才擠出一絲生硬的笑?!岸罚闵习鄦??”她疑惑地打量濃妝艷抹的妹妹,小心翼翼問。一問,劣勢變優(yōu)勢,怎么說她也是堂堂正正的買賣人。
“啊……”蘇白滿面緋紅,硬著頭皮跨了一步。
空曠的街道鴉雀無聲,烏黑的公路鍍了混沌的燈影。姐妹倆隔著水果攤,仿佛隔著千山萬水,顯得非常生分。她們含含糊糊敷衍時間,潦草地搭了幾句不合時宜的話。堂姐閃爍其詞,像體面人,講話彬彬有禮。
耳畔的寒風嗚嗚咽咽,大有咆哮之勢。蘇白渾渾噩噩地逃跑了,她摸不著衣兜,腿腳發(fā)麻發(fā)軟,再不逃跑就得栽倒。
接連多日,蘇白魂不守舍。堂姐可是十里八鄉(xiāng)聞名遐邇的喇叭筒,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經她不脛而走。并非堂姐心眼兒壞,她就像個漏斗,向來能漏不能盛。連行房時姐夫的特殊癖好、喊她幾聲寶貝等,她都逢人便說,怎么指望她替蘇白保守秘密?
蘇白思潮起伏,洶涌的激流拍擊心里的堤壩。堤壩即將崩潰的一剎那,命運之神終于眷顧,伸開情有獨鐘的手,撫平彈跳的浪頭,像花萼一樣捧起她那顆懸浮而哆嗦的心,安慰它,保護它免受蚊蟲的叮咬。她想,紙包不住火,肚子裝不住孩子,遲早會露餡,露就露吧,大不了以后不回家。假意答應母親和女兒,到時候再說春運高峰訂不上票,大過年的,她們不忍埋怨的。過年,形式罷了,邁過這道坎就可以理直氣壯地拿工作忙搪塞。她雖不是處女地,也還不至于貧瘠到無人耕作的田地,十年八載撐得住,省省精力賺錢吧。
六
一天冬夜,殘冰在凜冽的寒風里有了融化的跡象。老板娘穿了顏色和年齡極不協(xié)調的艷麗旗袍,姑娘們奉承她年輕漂亮,私下卻啐唾沫,罵她滅絕師太……
第二天冬夜,殘冰消融,氣溫稍微回升。醉漢踢破一扇門,忌憚眾人的淫威,按市價的雙倍賠償,老板和打手們一改低迷,重煥了生機……
第三天冬夜,鵝毛小雪飄飄灑灑,馬路結了厚厚一層冰,氣溫驟降。老鴨子腿疼病發(fā)作,一瘸一點,越顯龍鐘老態(tài)。老板娘一副厭惡的表情……
第四天冬夜,大地復蘇,冰雪開化。嬌嬌和文文吵得面紅耳赤,文文竟面帶微笑,向蘇白示好……
第五天冬夜,防滑鏈嗶嗶剝剝軋馬路,冰雪尚未完全融化,不過司機明顯放松了警惕。交警來了……
突擊檢查的警察,悄無聲息從天而降,穩(wěn)定住現場,抓拍好證據,人們才聽見警車刺耳的警笛。蘇白戴黑面罩,由警察引著跟在隊伍后面。約好了似的市民齊聚大街看熱鬧,有的高聲議論,有的嘁嘁喳喳,媒體報道,記者采訪,負責行動的隊長沉重地介紹了一舉端掉洗浴中心的過程,一筆帶過群眾的舉報和兩名臥底的深入虎穴,著重強調了領導的統(tǒng)籌部署……周遭一片混亂,很吵。
“走了。”
鬧哄哄的噪音里,蘇白隱約聽見老鴨子熟悉而特別的招呼,蘇白想哭哭不出,她朝話音的方向點點頭,眼前一片漆黑,隱隱的淚水終于盈滿眼眶。
警車呼嘯著在繁華的街區(qū)穿梭。嬌嬌嚶嚶哭泣,聲音細如蚊叫,文文罵她,號喪呢?更年期呀你?蘇白暗暗苦笑,不是笑自己錯失主動選擇的機會,不是笑文文她們窩里斗,她自己都不明白笑的緣故,就像她不明白自己為何感到很輕松。何必計較明天,到底她曾經不止一次萌生新生活的傾向。車窗的夾縫透進新鮮怡人的空氣,大概是從大青山外的鄉(xiāng)野吹來的,羼雜了泥土的淳樸和芬芳。
是時候了,該回家了。蘇白將在警車的護航下遣返原籍,接受思想教育,洗心革面迎接女兒和母親。唯一遺憾的是,顧不上給女兒買件漂亮衣服,給母親買副精致耐用的老花鏡,事先答應好的,她們一定很失望吧。如果有機會,向對門的怪人當面說聲謝謝,試著不再討厭他。如果有機會,問問小喇叭,那個牽動她眼線的人是誰,何以她從未提起……
安心打個盹,度過漫漫冬夜,下一個冬夜在繼續(xù)。走吧,無論被迫還是主動,離開故鄉(xiāng)的路永遠充滿辛酸。不妨換一種角度說,無論主動還是被迫,回家的路總該感到幸福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