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莊子的無奈緣于“憂生之思”?!吨翗贰菲唬骸叭酥?,與憂俱生?!痹谇f子看來,憂患與生俱來,已成為生命的一種本己規(guī)定。在戰(zhàn)禍綿延的戰(zhàn)國時代,這種憂患是普遍存在的。作為有限的生命個體、置身于戰(zhàn)禍紛繁、危機四伏的社會環(huán)境之中的莊子,真切感受到了作為渺小存在物的自己的生存方式及其生存意義所帶來的困惑。立足莊子的文本,試圖探析莊子的生命觀感以及其對生命逍遙的詮釋。
關鍵詞:莊子;逍遙觀;生命體驗
中圖分類號:B23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4)25-0085-03
面對不幸的現(xiàn)實,莊周追求著“逍遙游”的精神境界,然而他的逍遙游卻是“寄沉痛于悠閑”[1]208的,即表面看來是悠然自適,但內心中卻充滿著處世的憂患感。憂患所帶來的無奈,究其本質,乃是這種關注生命的憂患意識的直接體驗?;谶@種對社會、人生的思考,莊子使用“逍遙”這一概念來詮釋戰(zhàn)禍綿延、危機四伏的社會環(huán)境中“人應該如何活著”這一主題。莊子力求在亂世中避禍自保,同時在反流俗的意義上尋求個人生活的新意義。從這種角度來看,莊子哲學是在謀求處世的同時清醒地警惕不被世俗所染;在追求個人高遠超脫的精神境界的同時,與世俗生活保持距離。
一、莊子的生命體驗
莊子反復講到命,但他的安命論與宗教的命定論并不相同。莊子的安命論不是來源于對神的敬仰或是對天的畏懼,而是來源于對現(xiàn)實生活中無可奈何的必然性的深刻觀察和深切體會。在《齊物論》中,莊子便揭示了人們限于社會斗爭而不能自拔的狀況?!按笾e閑,小知間間;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與接為構,日以心斗……其溺之所為之,不可使復之也?!痹谇f子看來,大智慧者傲視一切,小智慧者錙銖必較。說大話的氣焰逼人,細語者喋喋不休;夜寐時心神不寧,醒來時肢體不安。人與人天天糾葛不斷,彼此間日日鉤心斗角。人們沉溺于是非斗爭的湍流之中,無以脫身,更不知自拔。身處社會斗爭之中的莊子看到,這種人與人之間的社會斗爭是一種令人無可奈何的必然趨勢,處于其中的人固然身不由己,處在急流之外的人也奈何不得。
在《莊子》內七篇中,《人間世》一篇描述了人際關系的紛爭糾結,以及處人與自處之道。在《人間世》中,莊子借仲尼與顏回之間的對話,表達了自己對世界的無奈感受。在這里,莊子把孔子及其最得意的弟子顏回直接“請到”自己的篇章之中,目的在于借儒之口以批儒。對于一心想行衛(wèi)國而事其君的顏回,無論是“端而虛,勉而一”[2]135的努力還是“內直而外曲,成而上比”[2]135的姿態(tài),都被孔子以現(xiàn)實世界無道的分析而否定。單就這一點來看,莊子對儒家的批評并非是抽象的否定,而是認為儒家的思想并不適合當時的時代。換句話說,在天下無道的社會里,孔子之徒缺乏實現(xiàn)其政治理想的空間。反過來看,莊子似乎是在借顏回來表達自己,就如顏回在說“吾無以進矣”[2]139時一樣,莊子在政治權力面前,心中的那份“行道”信念早已涼了半截,感受到的唯有現(xiàn)實權力世界給予人的“有心殺‘賊’、無力回天”的無奈。這種無奈,在我看來,是一種“知其不可而不為”的明智做法?!爸洳豢伞苯沂境隽死硐肱c現(xiàn)實之間的罅隙,正是這種實然與應然的張力促使著莊子去選擇“不為”。簡言之,正是現(xiàn)實的無奈,使得莊子尋求解脫之道,即“游于世”。
這種“游世”的解脫之道在《人間世》中的表述是“心齋”。莊子借孔子之口分析人世間的種種紛爭,其根源在于“名”和“智”。為此,去名除智,才能使心境達于空明之境。具體來說,“人能虛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2]584。處在現(xiàn)實無奈之中的莊子,主張人們消除一己貪圖名位之念,虛己以游世。“游世”意味著人世間的逍遙[3]227。具體來說,莊子的游世在不放棄日常生活的同時,仍然抱有高遠的理想,追求逍遙的自由境界和智慧的精神解脫。這種內心恬淡的“無為”精神境界是“虛己以游世”所自然而然達到的,并非著力所得。
當然,在莊子看來,人生之苦難莫過于“喪己于物”?;谶@樣的思考,“游世”并非純粹的理想主義,并非空洞毫無內容,而是基于人生現(xiàn)世的思考。在筆者看來,莊子并非奔走在社會的邊緣,而是通過層層“剝離”,來逐漸填充直面人間生活與“游于無人之野”[1]583之間的罅隙。
二、莊子的逍遙之道
一般認為莊子消極、出世,但這只是一種表面的看法。置身于當時社會環(huán)境之中的莊子,對不幸的現(xiàn)實有著深切的體驗——無奈。但莊子并未僅僅停留在慨嘆苦難人生的較低層面,而是“知其不可而不為”,用否定的方式尋求解脫之道,即追求“逍遙”的境界。從這一點來說,莊子的“逍遙”并不是出世的,而是“寄沉痛于悠閑之中”[1]583。換句話說,莊子的“逍遙”實際上是為當時苦于極端狀態(tài)之中的人們所開出的“一劑良藥”?!板羞b”的悲劇意識并非是對苦難世界的順從和屈服,而是一種反抗和提升。由此說來,“逍遙”并非消極地“出世”,而是在某種意義上的積極“入世”。
莊子提出“與世俗處”、“與世偕行”,是其直面生活的現(xiàn)實主張,是其關于生命與生活的現(xiàn)實原則[3]228。他并未寄希望于彼岸世界,而是從現(xiàn)世出發(fā),通過“剝離”現(xiàn)實生活世界中的世俗價值,“游于世”但又不“流于俗”?!坝问馈币馕吨诔姓J現(xiàn)實、認同社會的同時,切不能“喪己于物”。倘若喪己于物,為物所累以致迷失自我,或者按照他人或社會的期望來塑造自己,這都是自我本質的沉淪[3]228。
另一方面,莊子的“逍遙”也并非純粹的、空洞的、與感覺主義倫理學的混吃等死相等同的“游”。莊子的“游”基于現(xiàn)實,但又高于現(xiàn)實。具體來說,莊子將一種道德理想灌注于“游”,賦予“游”以精神內核,使其“游于世”不同于“混于世”,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這在某種意義上顯示出莊子的“精神高于物外的理想主義”[3]228。要言之,莊子所主張的遠離當下的人生智慧,是從超越的層次上關懷人生的。
可以說,莊子“出世”、“入世”的選擇并非一蹴而就,而是經歷了種種選擇挫敗后的結果。認同于外界的“喪己于物”只不過是一時之計,而當下一次有限的自我與無限的外界發(fā)生沖突時,又會再度產生無奈感。寄希望于改變外物,莊子也曾嘗試過,這在《人間世》中有所體現(xiàn)。置身于戰(zhàn)禍連綿、危機四伏的社會環(huán)境之中的莊子,曾有過一種進入權力結構的沖動,從這種意義上可以說,莊子從前不過是孔子。但在尋求解脫無奈之苦出路的過程中,莊子將這些道路一一否定,從而確立了自己關注生命的方式,使無奈的生命實現(xiàn)了精神的逍遙。
三、莊子的游世態(tài)度
莊子身處在“天下之治方術者多矣”的普遍憂思中,他對社會人生有著深切的關懷,他關心著知識分子在亂世的人際關系中、特別是在權力階層中的地位和命運。由此,莊子的生活態(tài)度并不完全是避世的,更不是出世,而是介于避世和游世之間的。
莊子處于人世間則表現(xiàn)為一種與現(xiàn)實保持一定距離的藝術性的游世態(tài)度。在戰(zhàn)禍綿延的戰(zhàn)國時代,危機感是普遍存在的。像莊子這樣的知識分子在這種“極端”情況下有更為深切而敏銳的感受,這在某種程度上說是他避世態(tài)度形成的重要原因。面對不幸的現(xiàn)實,雖然莊子追求著“逍遙游”的境界,然而他的逍遙游卻是寄沉痛于悠閑的——表面上看來是悠然自適,但內心中卻充滿著處世的憂患感。
莊子之所以選擇逃遁社會,在我看來,乃是無奈使然。無奈之于生命近乎是一種必然?!洱R物論》中:“乘云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游乎塵垢之外”,莊子以超然物外的生活姿態(tài)表明了這種“游”并非屬于現(xiàn)實,而是屬于理想生活。這種對理想生活的向往,折射出了一種由無常的命運與有限的主體存在之間的互動所產生的無奈之感。
作為一個生命個體的莊子,其無奈也并無例外地來自于一種被生存世界控制所產生的無力感。換句話說,莊子的生命同樣是立于“人間”的。與其說莊子的生命與常人不同,不如說莊子對無奈的感受更加深刻,對產生無奈之根源透視得更為徹底。莊子的理想并非僅僅意味著游離于人世之一隅,在我看來,更為重要的是,他洞察到了生命之于世界的某種本質性聯(lián)系,即“子之愛親,命也”、“臣之事君,義也”,以及由之產生的自由生命之于被世界控制的無力——“無所逃于天地之間”。
《德充符》中的“游于羿之縠中”道出了當時人們生活于極端狀態(tài)之下的處境[1]224。由這種極端狀況所產生的具有“悲劇意識”的無奈,乃是莊子以“游”來呈現(xiàn)主體的自由的動因之一。換句話說,體會到悲劇生命之無奈的本質表現(xiàn)——“知其不可奈何”、“固有所不得已”——的莊子并非僅僅將其停留在“混吃等死”的感覺主義倫理學的層面,而是將一種純粹的道德理想寄于“游”,使“游”獲得了一種精神內核。在這種意義上,可以說莊子基于自身深切的無奈,洞穿了這種無奈產生之根源,并以“游”賦予有限人生以新義。就這一點來說,莊子比常人走得更遠。對于苦難的體認以及從苦難世界中所做的精神提升,是莊子式的悲劇意識[1]225。由于從現(xiàn)實的苦難而來,莊子的悲劇意識有著深刻的現(xiàn)實根源;同時,從苦難世界來做精神上的提升之時,莊子又不乏浪漫主義的色彩。正是這種不離世又超絕于世的逍遙,保持了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適當距離。
莊子的精神自由的實現(xiàn)是以隨順必然為前提的。莊子認為,要獲得自由就不能干預現(xiàn)實世界中的必然,只能安順于必然中的一切,這樣才能避免矛盾和摩擦,忘懷一切,超脫一切。《應帝王》中的“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德充符》中的“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都是認為只有隨順現(xiàn)實世界中的必然才能保證精神世界不受外物干擾的自由,保證精神的超脫。
四、評價
對如何超越現(xiàn)世生命的無奈這一問題,莊子是通過從“救世”到“全生”的生命轉向,即為生命找到一個本質性的主題——全生來實現(xiàn)的。從“救世”到“全生”的轉變,實際上是一種生命由向外關注到向內關注的過程。
莊子并非起初就是內向地自我關注的。他也曾徘徊于政治權力世界,企圖以自己的執(zhí)著信念去改變這個無道的、戰(zhàn)亂紛繁的、水深火熱的世界。《天下篇》說:“天下之治方術者多矣”,說的就是當時的知識分子在普遍地關心如何拯救亂世的心情中提出了許多不同的方案。莊子起初仍是懷揣“救世”之心在外界的人世間去尋求一種無奈感的超脫之法的。
《人間世》描繪了知識分子與當權者之間緊張的關系,有能者、有才者總是“以其能苦其生”[2]146,“自掊擊于世俗者”[2]146。莊子通過對權力結構的出入與反觀——曾像顏回一樣滿懷熱情地企圖進入權力世界,曾像葉公子高一樣在權力結構中焦慮擔憂、悲喜交加,最終才能像楚狂接輿那樣冷眼旁觀、遠離權力的世界。在這樣的意義上可以說,莊子因時代的無奈感而向外尋求改變以擺脫這種無奈,但置身于其中才體會到外界非己所能控制,因而“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現(xiàn)實世界的無道讓莊子感受到一種“不得已”,因而不得不隱去自己的才華、磨平自己的抱負,韜光養(yǎng)晦,尋求一種“無用之用”,將視角由外向收斂至內向,由救世到全生,從而在亂世中尋求生命的安頓。這也體現(xiàn)出逍遙的心靈境界是以“無為”的心性論為基礎的。需要強調的是,這一生命關注的轉向,并不能說明莊子放棄了“救世”的追求。莊子所采取的是一種“迂回前行”的方法,以其“無為”基礎上的“全生”來達到“救世”的目的。
五、結語
莊子深深悲嘆人生一世勞碌奔波,心為物役,空無意義,有生如此,等于死亡。在莊子看來,從大夫到小人,從盜賊到圣賢,他們各為不同的外物所役使,或為名,或為利,或為國家奮斗而犧牲;但他們作為殘害自己個體的身體生命,作為損害自己個體的自然“本性”,則完全相同,同樣是可悲的,都是個體的身心為社會化的各種存在所役的結果。莊子的“逍遙游”固然是“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的動亂社會的現(xiàn)實恐懼的反映,但另一方面卻也是中國古代哲學的重要思想發(fā)現(xiàn)之一,至今仍有重要的研究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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