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索爾·貝婁是美國20世紀著名的猶太裔小說家,其作品無不體現(xiàn)出深厚的猶太文化。本文主要探討其代表作《洪堡的禮物》中兩位作家的猶太文化意識對各自成功與失敗的影響,以及在作家自我靈魂救贖的過程中猶太文化所起的作用。
關(guān)鍵詞:猶太文化 《洪堡的禮物》 成功與失敗 救贖
美國評論界認為,海明威、福克納、索爾·貝婁構(gòu)成了20世紀美國文學史上最顯著的三座豐碑。美國猶太裔作家索爾·貝婁在六十多年的文學創(chuàng)作生涯中,一共創(chuàng)作了十部長篇小說、三篇中篇、四部中短篇小說集和兩部散文集以及一部劇本集。雖然索爾·貝婁在很多場合都宣稱自己是“美國作家”,反對被貼上“猶太作家”的標簽,但其文學創(chuàng)作早已根植于深厚的猶太文化之中了。其作品無不體現(xiàn)出深深的猶太文化意識。正如Elie Wiesel所說:“無論是情愿還是不情愿,猶太作家就是猶太人,不可能是別的什么。最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他對自身猶太性的拒絕也足以表明他的身份。”{1}《洪堡的禮物》(Humboldt's Gift, 1975)是索爾·貝婁最重要的代表作之一,作品不僅包含了豐富的社會內(nèi)容和深邃的哲理,同時也是人物心理刻畫最深刻的一部作品,正是因為“對當代文化富于人性的理解和精妙的分析”而榮獲1976年度諾貝爾文學獎。在這部小說里,作者描述了不同時代的兩個猶太作家的不同命運,深刻地刻畫出兩位猶太作家各自身上根深蒂固的猶太意識對他們在不同的社會時代的成功與失敗的影響,顯示出索爾·貝婁對人類人性的探索和對知識分子在現(xiàn)實社會中生存狀態(tài)的關(guān)注。
一、洪堡的失敗——猶太意識中的“無根性”體現(xiàn)
在《創(chuàng)世紀》中,在西亞的兩河流域過著游牧生活的希伯來人,遵從上帝的意愿,過河進入迦南,上帝對猶太人的先祖亞伯拉罕說:“你要離開本地、本族、父家,往我所要指示你的地去。”從此,亞伯拉罕及其后代便開始了流浪的生活。后來,摩西在耶和華的指引下帶領(lǐng)猶太人千辛萬苦重返迦南。公元前11世紀,建立了希伯來王國,由于彼此之間的沖突于公元前930年一分為二;公元前721年北方的以色列王國被亞述帝國消滅,二萬七千多人(包括國王)淪為階下囚被押往亞述;公元前586年南方的猶太王國被新巴比倫消滅,上萬人淪為“巴比倫之囚”。從此,猶太人開始了流散、散居的流浪生活。近代猶太復國主義理論家和思想家列奧·平斯克曾尖銳地指出:猶太人民沒有他自己的祖國(fatherland, “父國”),雖然有不少他的誕生國(motherland,“母國”)。他沒有集中一致的觀點,也沒有重心之所在;沒有自己的政府,也沒有被認可的全權(quán)代表。他在任何一地都是一個賓客,沒有自己的家。這就使猶太人在受到排擠和迫害時失去了依靠和對受保護權(quán)利的訴求。{2}在某種程度上每一個國家在對待本國人和外國人時是不同的,猶太人在他們的所在國里既不是本土人,也不是外國人;既不被看作是朋友,也不是敵人。因此,對于沒有“父國”的猶太人而言,時常缺乏安全感和歸屬感,處于“無根性”的狀態(tài)之下。如果猶太人不放棄他的猶太性,那么他在任何一個國家和地區(qū)都是處于無家可歸的境地。對于這種境況下猶太人而言,“與其說是生物學上的種族, 還不如說是文化學上的民族?!渖鐣矸轂殡p方不斷波動著的解釋所決定?!诓煌耐饨鐗毫ο拢嬖谥鴥煞N自我認識的極端:一是強調(diào)自己是猶太人,另一種則是千方百計擺脫‘猶太人’的身份,‘猶太人’在很多場合,成為一種文化標記”{3}。在《洪堡的禮物》中,馮·洪堡·弗萊謝爾是美國20世紀三四十年代著名的猶太裔作家,他的詩集《滑稽歌謠》因“節(jié)奏明快,妙趣橫生,純正而富于人道氣息……是全人類渴望回歸的原始的完美形態(tài)”{4}而轟動于世。但隨著西方物質(zhì)文明的迅速發(fā)展和傳統(tǒng)價值觀的改變,他這種“柏拉圖式”的作品已不被世人所欣賞;他幾經(jīng)掙扎,均以失敗而告終,最后陷入瘋狂與偏執(zhí),死于一家廉價旅館。洪堡的失敗與隕落主要的原因不僅僅是他的創(chuàng)作理念與他生活的年代出現(xiàn)了斷層,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與他缺乏安全感的“猶太意識”——猶太意識中的“無根性”有著密切聯(lián)系。洪堡的父親是匈牙利猶太人,作為美國猶太移民的后裔,洪堡在文學上的成功使其想擺脫“猶太人”的身份,努力地進行文化適應,因為“文化適應,即文化遷就(accommodation),是生存的一種手段”{5}。但洪堡潛意識里根深蒂固的猶太文化傳統(tǒng)已超越一切,對自己的猶太身份的認同使其無法真正融入美國上流社會,即使他實行異族通婚,娶了溫順善良的基督教徒凱絲琳,甚至是躲到偏遠的只能用來做養(yǎng)雞場的鄉(xiāng)下,他依然生活在猶太人“無根性”的恐懼中,“在鄉(xiāng)下,他卻感到猶太人的深切的恐懼。他是個東方人,而她是個基督徒,他因此感到害怕。當他躺在卡斯特羅式的沙發(fā)上讀普羅斯特或者杜撰什么丑聞的時候,他預計三K黨會把十字架燒在他院子里,或者隔著窗子向他射擊……他還在別克車的車篷下搜索,看是否有人設下機關(guān)暗算他”。正是他這種缺乏安全感的“猶太意識”最終扭曲了他的人性,他酗酒、縱欲、依賴藥物,變得暴躁、多疑和神經(jīng)質(zhì)。他懷疑自妻子對己不忠,處處監(jiān)視她,限制她的人身自由,還粗暴地毆打她,甚至企圖開車撞死她,最終導致凱絲琳離他而去。正是這種猶太意識里的“無根性”使他處于對生活的懷疑和恐懼中,成為導致他失敗的原因之一。
二、西特林的成功與失敗——猶太文化中的“現(xiàn)世性”體現(xiàn)
自從以色列王國和猶太王國在公元前721年和586年相繼滅亡,直至1948年重建以色列國,幾千年流浪奔波的生活,使猶太人盡力地融入不斷變化的環(huán)境,千方百計地尋求生機??梢哉f,適應環(huán)境,生存下來對于猶太人而言,是至關(guān)重要的;猶太人有著對不同環(huán)境強烈的適應性和現(xiàn)世性?!皳?jù)記載,第一批23名猶太人于1654年從巴西移居美國,從此成千上萬的猶太人從四面八方涌人新大陸,使美國成為世界上最大的猶太人聚居區(qū),到1980年人口已達569萬之多?!眥6}因此,“歷史地看,猶太移民對美國文化的進入,是一種包括融合與沖突雙重關(guān)系性質(zhì)的文化接觸和文化適應,其結(jié)果必然導致發(fā)生在猶太移民身上的各種復雜的文化變異”{7}。同為美國猶太移民的后裔,洪堡受著“猶太無根性”的煎熬,而西特林卻在“猶太文化強烈的現(xiàn)世性”的樹陰下享受著生活的快樂,這正是他成功的最重要的因素之一,同時也是他墮落的主要原因?!蔼q太文化具有強烈的現(xiàn)世性色彩,即注重現(xiàn)世而非幻想,強調(diào)現(xiàn)世而非來生……本質(zhì)上猶太教幻想的是人間天國而非死后的虛幻世界?!眥8}幾千年的散居流浪生活雖然凝聚了猶太民族意識和民族的共同信仰,但在不同的文化環(huán)境中的生存、生活經(jīng)歷,使其更具有對不同文化、不同環(huán)境的強烈的適應性和中介性的性質(zhì)?!罢沁@種處于大文化之間的邊際性的、中介性的和變動不定的生活方式,使猶太民族具體成員的形成有著一種獨特的特征。猶太民族通過‘進人’和‘逃出’大文化民族并往返其間,進行中介性的活動,進行‘異質(zhì)整合’不斷吸收異地異族的成員而形成?!眥9}對于這樣的一個民族而言,與異族通婚是融入另一種文化的捷徑,也是固守自己民族文化并將其擴展的方式。因此,他們追求現(xiàn)世的生存,順應時代的變化。作為猶太移民的后裔,西特林身上有著濃郁的猶太“現(xiàn)世性”。起初的查里·西特林是“威斯康星大學的學生,晝思夜想的只有文學”,對當時成功的洪堡充滿著崇敬,坐了五十多個小時的長途汽車去見洪堡,聆聽他的教誨,也曾幻想著“通過藝術(shù)與詩,用靈魂的最高無尚的權(quán)利”去抨擊社會的丑惡。但隨著社會的變遷、文學的商業(yè)化,他適時地認清了社會的變遷,努力將自己融入這個社會,取悅于這個社會;認為洪堡的“思想、作品、感情便一文不值了”,還振振有詞地說“我賺的那些錢是錢自己賺來的,是按照資本主義那些說不出來的古怪道理賺來的”。猶太教認為,“作為人類終生奮斗的目標,未來世界只是作為神圣和完美的目標而存在,并以此要求人們在塵世的倫理追求”,換句話說,猶太教主要關(guān)心人在現(xiàn)世的行為。{10}西特林骨子里的“現(xiàn)世性”蠱惑著他——借用恩師洪堡的鵲起與衰落的故事寫出劇本《馮·特倫克》而大獲成功。他積極地順應這個社會,為這個現(xiàn)實的社會創(chuàng)作世俗的文學,獲取社會潮流認可的成功,并積極躋身于這個現(xiàn)實的社會,娶了漂亮能干的丹妮絲,扮演著嘩眾取寵、小丑般的文人騷客?!跋裎疫@樣一個移民的孩子就該知足了;對一個猶太人來說,更可以說是一步登天了?!笨晌魈亓植⑽凑嬲刂?,他已被巨大的成功砸暈了頭腦,被骨子里“現(xiàn)世性”擾亂了心智。他盡情地享受著生活,陷入對漂亮性感情婦的狂熱之中,窮奢極欲、揮金如土,卻又自私自利,面對恩師洪堡的潦倒與衰落視而不見。西特林的成功在于他骨子里的猶太文化的“現(xiàn)世性”,因為他積極地順應潮流,成為時代的弄潮兒。而他的失敗也正是他的“現(xiàn)世性”,作為一位作家,他已忘記了作家的職責是“以寫作來促進人類自由”,放棄了對文學的敬仰,任憑導演將劇本改得面目全非——“在貝拉斯科上演的戲,并不是我寫的劇本。我只是提供了一匹布料,導演用它剪裁縫補了他自己的馮·特倫克。”他過分地趨附于這個實用主義社會的現(xiàn)實,追逐名利,失去了生活方向,最終導致了失敗。
三、靈魂救贖——“兄弟契約”與“祭祀—救贖”
猶太人所信仰的猶太教里特別頌揚兄弟之情,雖然在《創(chuàng)世記》一開始就敘述了該隱和亞伯兄弟的故事——該隱因嫉妒而殺死同母異父的兄弟亞伯。但同樣在《創(chuàng)世記》中另一個兄弟容納的故事卻截然相反——雅各冒充以掃欺騙父親并獲得父親的祝福,但兄弟之間并未相互記恨,雅各以“群畜”相讓,不僅避免了兄弟相殘的悲劇而且還顯示一種不為名利,超然于宿怨舊恨之上的道德理想。{11}作為猶太后裔的西特林,在自我靈魂救贖過程中,猶太教的兄弟契約起著關(guān)鍵性的作用。猶太教教義規(guī)定,猶太人必須遵守契約,“即便背叛了契約的規(guī)定,也不能解除它,而只能按照契約招致懲罰”,也就是遭受苦難。{12}身為猶太人西特林對盟誓結(jié)拜的洪堡雖然有過利用和欺騙,但洪堡骨子里的猶太教的兄弟情結(jié)促使他在臨死前清醒時刻依舊念念不忘的是他一手扶起的兄弟和知己,將自己最后的才華送給了西特林,最終用猶太教的契約盟誓喚醒西特林沉睡的良知。在希伯來《圣經(jīng)》中,“祭祀—救贖”是一個極其重要的神學觀念。亞當和夏娃受到蛇的誘惑,偷吃了禁果,違背了上帝的戒律,被逐出伊甸園,亞當受勞作之苦,夏娃受生育之苦,因此人類的原罪由此而生,即人生來就有罪,必須承受苦難?!笆茈y—救贖”正是“上帝的選民們”的期盼。猶太教認為,在現(xiàn)實生活中猶太人所經(jīng)歷的挫折和苦難是為了彌補自己所犯的過錯,所以猶太人只有在不斷犧牲和贖罪的過程中,才能獲得新生。在猶太文化中,“犧牲”有兩種含義,起初是指犧牲動物和人為耶和華獻祭;隨著時代的變遷,猶太人擴大了“犧牲”的含義,認為“犧牲”是放棄自身的一切甚至生命去做更有意義的事情;他們相信“贖罪是人的一種生命實踐,既不能停留在觀念中,也不能停留在祭祀的‘替罪’中”{13}。在《以塞亞書》中,“仆人”受難流血為眾人贖罪,充分地體現(xiàn)了猶太人為尋求救贖而自我犧牲的意識。洪堡用自己的死來喚醒西特林的良知,救贖業(yè)已墮落的靈魂。對于西特林而言,他也必須經(jīng)歷苦難才能獲得靈魂的救贖。“當死亡和苦難作為懲罰出現(xiàn)時,兩者都具有救贖的力量?!眥14}雖然西特林借助老師洪堡的故事創(chuàng)作出劇本《馮·特倫克》大獲成功,但最終背負著勞命傷財?shù)碾x婚官司,與流氓惡棍糾纏不清、被情婦拋棄,最后只好住在一家膳宿旅館里。對于猶太人來說,災難、痛苦是他們不斷頑強進取以獲得道德完美的一種激勵。正如羅曼所言:“受難的目的是教會我們認清謙遜和敏感的真諦,抑制我們的驕傲從而使我們意識到生活的種種不足?!眥15}只有經(jīng)過種種苦難,犧牲掉一切,西特林才會反省自己對洪堡自私與冷酷并在反省中尋找自己墮落的靈魂,獲得救贖和新生。
四、結(jié)語
薩特認為,價值在于創(chuàng)造,正如人的存在本身無法界定一樣,人的價值也是一種永不確定的創(chuàng)造意義,它的實現(xiàn),在于人的永恒追求和不斷創(chuàng)造之中……人,絕不是“一種最后的目的”,而是“總是在造就之中”{16}。洪堡最后留給西特林的禮物不僅使他擺脫了破產(chǎn),更是挽救了他日趨衰敗的人生;同時,西特林也完成了對靈魂的救贖——完成洪堡的遺囑,將他和他的母親重親安置在一起,照顧洪堡年邁的舅舅沃爾德馬。西特林對自己靈魂救贖的成功,不僅學會了承擔自己應有的道德責任,埋葬了自己早已腐朽的靈魂,開始新的生活,更是作家貝婁以此來喚醒作家文人,體現(xiàn)文學創(chuàng)作的意義以及文學家對世人的責任,正如在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演說中,貝婁引用康拉德的話說:“藝術(shù)試圖在這個世界里,在事物中以及在現(xiàn)實生活中,找出基本的、持久的、本質(zhì)的東西?!眥17}救贖的真實含義就是罪惡的靈魂得以解脫,新的生活可以重新開始。小說結(jié)尾處墻角的那朵番紅花正意味著新的希望。西特林的贖罪行為將他置于到獨一無二的高尚位置,使他的靈魂得以洗滌,人性得以復蘇,道德得以回歸。
{1} Pacernick G. Meaning and Memory:Interviews with Fourteen American Jewish Poets[M]. Columbus:The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2001.
{2}{11} 劉洪一:《猶太文化要義》,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25頁,第104頁。
{3}{9} 顧曉鳴:《猶太——充滿“悖論”的文化》,浙江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21頁,第58頁。
{4} [美]索爾·貝婁:《洪堡的禮物》,蒲隆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10頁。(以下有關(guān)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5} [美]雅各·瑞德·馬庫斯:《美國猶太人,1585—1990年:一部歷史》,楊波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
{6} 《大美百科全書》第16卷。
{7}{13} 劉一洪:《走向文化詩學:美國猶太小說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56頁,第117頁。
{8} 艾德華:《世界十大宗教》,賈吉編、劉鵬輝譯,吉林文史出版社1991年版。
{10} 劉兮穎:《受難意識與猶太倫理取向:索爾·貝婁小說研
究》,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
{12} 黃陵渝:《猶太教》,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版。
{14} [美]塞繆爾·S·科亨:《猶太教:一種生活之道》,徐新、張利偉等譯,四川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15} Jonathan A.Roman, Faith and Practice, London: Great Britain Press Ltd.1991.
{16} 萬俊人:《薩特倫理思想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
{17} 索爾·貝婁:《集腋成裘集》,李自修、趙興國譯,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基金項目:本文系四川省哲學社會科學“十二五”規(guī)劃項目“酷兒理論視域下的黑人女作家作品中的女性身份訴求”的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SC13WY18
作 者:易 平,成都中醫(yī)藥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四川大學外國語學院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西方文論及美國文化;李雪梅,四川文理學院外國語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美國文學。
編 輯: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