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東尼·布朗《朱家故事》中的隱喻手法解讀

摘 要：本文以英國兒童繪本大師安東尼·布朗的作品《朱家故事》為研究對象，解讀創(chuàng)作者如何借助畫面和文字層面上的雙重隱喻手法，以超現(xiàn)實主義的風格幽默地闡釋嚴肅的主題。

關鍵詞：安東尼·布朗 《朱家故事》 超現(xiàn)實主義 隱喻

一、引 言

安東尼·布朗（Anthony Browne）是享譽世界的英國兒童繪本大師，其創(chuàng)作風格在兒童文學界獨樹一幟，以鮮明的“超現(xiàn)實主義風格”著稱。他曾于2009年獲得“英國兒童文學桂冠作家”稱號，還榮獲過國際安徒生畫家獎和格林納威大獎。自1976年第一部作品《穿越魔鏡》問世以來，他先后創(chuàng)作了三十余部深受兒童喜愛的繪本作品，如《大猩猩》《我爸爸》《我媽媽》《隧道》《朱家故事》等。與同時代擅長寫兒童韻律故事的另一位英國兒童文學桂冠作家茱莉亞·唐納遜（Julia Donaldson）不同的是，安東尼·布朗作品中的圖文均由他本人獨自構(gòu)思創(chuàng)作，因而蘊含一貫典型的風格：文字和圖畫巧妙呼應，圖畫中隱含著種種令人意想不到的小秘密，如寶藏般等待讀者挖掘；對社會現(xiàn)實問題十分關注，以其特有的英式幽默引領讀者游走于現(xiàn)實和幻想交錯的世界里。自2007年其代表作品被陸續(xù)翻譯成中文之后，安東尼·布朗逐漸為國人所熟悉，其獨特的創(chuàng)作風格深受我國兒童和家長的喜愛。

《朱家故事》（Piggybook）是安東尼歷經(jīng)兩年創(chuàng)作并于1986年出版的一部作品，以暗含趣味細節(jié)的超現(xiàn)實繪畫手法以及豐富絕妙的想象力批判了傳統(tǒng)家庭的男性至上主義，幽默地闡釋了性別平等的主張。“朱家”是一個典型的英國四口之家，朱太太一人承擔了繁重的家務，朱先生和兩個兒子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對朱太太的付出視而不見。有一天，朱太太終于不堪重負，離家出走了，僅留下一張字條，上面寫著“你們是豬”。沒想到，父子三人果然變成了豬，過著豬一般邋遢臟亂的生活。就在他們支撐不下去、在地板上四處覓食的時候，朱太太回來了。朱先生和兩個兒子跪在地上央求她留下來。他們最終恢復了人形，行為也發(fā)生了改變，主動承擔了洗碗、鋪床、做飯等家務，而朱太太一改原來的形象，修好了自家的汽車。故事本身并不復雜，不過作者在畫面中巧妙地安置了許多極富象征意義的圖案和奇妙的細節(jié)，使讀者在忍俊不禁的同時，更深刻地體會到了故事的現(xiàn)實寓意和作者的幽默藝術。臺灣兒童文學評論家柯倩華曾這樣評價安東尼·布朗：“他的作品所運用的是超現(xiàn)實主義畫派的手法，以嚴謹準確的繪畫技巧描述日常景物，卻故意將這些熟悉的平凡事物用錯位、重置等手法組合成具有隱喻意義的符號，糅合寫實與奇幻，指向表象背后的真實?！眥1}的確，《朱家故事》這部作品也不例外。創(chuàng)作者在每頁畫面中刻意融入了許多充滿隱喻的趣味細節(jié)，為讀者帶來強烈的視覺沖擊和一系列的聯(lián)想，增強了表現(xiàn)的深度。本文將結(jié)合圖畫書的特點，探討該書的隱喻手法在視覺層面和語言層面上的綜合運用。

二、畫面呈現(xiàn)的視覺隱喻

兒童繪本（也叫圖畫書）有別于傳統(tǒng)的連環(huán)畫或者帶插圖的文字書，是“一種獨立的圖書形式，特別強調(diào)圖與文的內(nèi)在關系，是用圖畫與文字共同敘述故事的一種圖書形式”{2}，也有學者將其稱為“圖文合奏藝術”{3}。圖畫與文字相互融合、相互補充，共同講述了一個完整的故事。在兒童繪本中，畫面占主導地位，具有很強的敘事功能，前后環(huán)襯的設計、線條的變化、構(gòu)圖、色彩的運用、人物造型和表情以及畫面的連續(xù)性都承擔著敘事的重要作用，能更生動地表現(xiàn)文字上沒有的內(nèi)容，為讀者擴展想象的空間。因而，兒童繪本中的隱喻手法呈多樣性，不僅局限于傳統(tǒng)意義上的文字隱喻，而是通過畫面上的視覺元素（如遠近景、構(gòu)圖、色彩、人物造型等）或通過畫面與文字共同制造的雙關，隱喻創(chuàng)作者的思想和感情，傳達故事的主題和深意。《朱家故事》中，視覺隱喻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三方面：

1.“豬”與“朱”的圖文雙關 對一位優(yōu)秀的繪本作家而言，文字的講述方式和畫面的構(gòu)成方式絕非隨意為之，一“名”一“物”都融入了作者的巧妙構(gòu)思和情感。本書中，主人公“Mr Piggott”的取名別具匠心，這一英國普通姓氏既與真實存在的世界產(chǎn)生聯(lián)系，又因其與“pig”（豬）的詞形相似性使人聯(lián)想到好吃懶做、一味索取的朱先生和他的兩個兒子?！柏i”的視覺符號與“朱先生”這一稱呼構(gòu)成圖文雙關。從封面和環(huán)襯開始，安東尼·布朗就巧妙地運用了視覺隱喻手法。封面上，媽媽背著高大肥胖的爸爸和兩個兒子，艱難地前行，凝重的媽媽和開心大笑的父子三人形成鮮明的反差，具有諷刺意味。這一場景很容易讓英語世界的讀者聯(lián)想到“piggyback”一詞（指一個人用背或肩膀背著他人），又一次隱喻piggy（小豬）和主人公之間的聯(lián)系。這一畫面象征著傳統(tǒng)家庭中女人背負的家庭重擔，也暗示著父子三人的快樂建立在媽媽的痛苦之上。如果仔細觀察的話，讀者不難發(fā)現(xiàn)，這一家四口身后的壁紙還隱藏著一個小秘密，壁紙下半部分是粉紅色的郁金香，而上半部分的郁金香卻被粉紅色的豬頭取代。畫面上的“豬”與文中不斷重復的“朱先生”相互照應，成為全書重要的隱喻符號和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線索。

翻過封面，環(huán)襯和扉頁上三只展翅飛翔的小豬同樣具有強烈的隱喻作用，這是安東尼·布朗巧妙安插的視覺游戲。豬會飛嗎？不可能！懂英語的讀者看到這個畫面，會自然聯(lián)想到常用的英語諺語“when pigs fly”或“pigs might fly”（意為“絕對不可能”）。作者通過這一視覺隱喻，試圖向讀者傳達一個信息，即本書要講的這個故事是一個虛構(gòu)的故事，讀者不必太擔心。

安東尼·布朗的書之所以有趣，就在于圖畫里隱藏了許多小細節(jié)，需要讀者用心捕捉。著名兒童文學研究者彭懿指出，安東尼書中的“有些細節(jié)是故事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不但烘托故事的氣氛，暗示故事的走向，還讓故事具有了一種荒誕的意味，起到了批判現(xiàn)實的作用”。這些細節(jié)都是創(chuàng)作者在畫面中刻意安置的、帶有一定隱喻意義的視覺符碼。隨著故事的展開，畫面中豬的形象漸增，最早出現(xiàn)在餐桌食品的外包裝上，屬于真實的生活場景，后來出現(xiàn)在朱太太回家路過的墻壁上，生動地展現(xiàn)了朱太太內(nèi)心深處的不滿以及對先生和兒子的無聲控訴。朱太太出走后，家里的門把手、花瓶、壁爐和壁紙的裝飾圖案等等，全都變成了豬的造型，為后來父子三人變成豬埋下了伏筆。在表現(xiàn)朱太太留的字條“你們是豬”這一關鍵畫面時，作者故意沒有描繪朱先生的面部表情，而是通過背景圖案中小豬臉上張開的嘴來暗示朱先生看到字條時的驚訝與不安。在接下來的幾頁中，作者的游戲精神更是發(fā)揮得酣暢淋漓：月亮、掛鐘、鹽罐、水龍頭、碗碟、吊燈、電話、墻上兩幅名畫中的肖像、沙發(fā)的花朵圖案、報紙的頭版等等，這些日常生活中熟悉的生活場景和物品都不知不覺被“豬”圖案取代。越來越多隱秘的“小豬”圖案帶給讀者大大的驚喜，增強了故事的超現(xiàn)實感，推動著故事的發(fā)展，還與故事中的文字配合得相得益彰，栩栩如生地展現(xiàn)出朱太太離開后的“朱家”宛如豬圈的臟亂場景。

2.動物意象與動物行為 除了貫穿全書的“豬”之外，《朱家故事》的圖畫中還出現(xiàn)了具有隱喻作用的其他動物意象，例如“大猩猩”和“貓”。第二幅跨頁呈現(xiàn)了父子三人坐在餐桌旁等待吃早餐的畫面，朱先生的臉和身體完全被打開的報紙遮住，兩個兒子張著大嘴，像兩只嗷嗷待哺的小鳥。從文字中可以看出，他們都在不停地催促媽媽快點把早餐端上來。朱先生手中的報紙占據(jù)了該頁大部分空間，上面五張吶喊的嘴清晰地映

入讀者眼簾，與餐桌旁兩個張口大叫的兒子相呼應，令人震撼，暗諷一貫在家中發(fā)號施令的男性角色。左下角一幅張口吶喊的大猩猩頭像則是整幅畫的點睛之筆，一方面與幾個吶喊的人構(gòu)成了有趣而強烈的視覺反差，增強了畫面敘事的幽默效果，另一方面又隱喻了人的動物性，諷刺了以自我為中心的大男子主義。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一向善于在作品中借助世界名畫敘事的安東尼·布朗在這幅畫中巧妙地借鑒了挪威藝術家愛德華·蒙克的名作《吶喊》，刻意營造了一種聒噪和不安的氣氛。

第九幅跨頁呈現(xiàn)了朱家一家晚餐后的情景，同第二頁一樣，朱太太同樣不在畫面中。朱先生慵懶地躺在沙發(fā)上，兩個兒子則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沒有表情，沙發(fā)上躺著一只閉著眼睛正在睡覺的小貓。在西方的畫作中，“貓”這一形象有時被賦予“懶惰”和“罪惡”的寓意，這幅畫中的貓也不例外，象征著這個家庭中男性的懶散與生活的舒適。

3.顏色和構(gòu)圖的變化 兒童繪本中的顏色和構(gòu)圖是重要的圖畫語言，也具有很強的敘事和隱喻功能，反映人物的內(nèi)心感受。在《朱家故事》的前半部分，讀者眼前的朱太太是一個衣著灰暗樸素、忙于家務的卑微的女性形象，她的身影（背影或側(cè)影居多）局限在四幅排列緊湊的昏黃色調(diào)的框格中，展現(xiàn)了她內(nèi)心的痛苦壓抑以及在家中完全失去自我的“隱身”地位，與高大鮮亮、面帶微笑的男性形象形成強烈的反差。在故事的后半部分，朱太太回家推門而入的那一刻，屋里的色彩形成明暗的強烈對比，門框后投來的亮光突顯了朱太

太救世主一般的光輝形象，給臟亂不堪的家?guī)砉饷?/p>

和希望。最后，朱先生和兒子轉(zhuǎn)變之后，朱太太的形象也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她面帶微笑的臉龐、鮮艷的紅色衣裝、沒有邊框的構(gòu)圖無疑成為強有力的視覺語言，訴說著她內(nèi)心的愉悅與自由的活力。朱太太第一次以正面的形象占據(jù)畫面的中心位置，預示著她在家

庭中的地位已從原先的邊緣走向中心，從被人忽視走

向引人注目。

隨著故事的展開，朱先生家墻壁和家具的色調(diào)也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男性角色變身為豬之后，家中的色調(diào)變得黯淡，隱喻失去家庭中女主人的男性不可避免地陷入混亂無助的狀態(tài)。直到朱太太返家之后，黯淡的色彩才被溫馨明快的暖色取代，象征著家庭關系的和解以及充滿愛意的氛圍。

三、話語中的隱喻與身份構(gòu)建

除了運用出彩的視覺隱喻手法

之外，安東尼·布朗在本書文字的敘事風格上也格外用心，富有幽默和深意。縱觀故事中人物的話語，不難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的有聲語言，全都出自家中男性之口，且說話方式也如出一轍，頗具諷刺意味。例如：“親愛的，早餐呢？快點！”“媽，早餐呢？快點兒！”“媽，晚餐呢？快點兒！”“老太婆，晚餐呢？快點兒！”話語角色揭示了說話人的話語權力和身份。顯然，在這個傳統(tǒng)的家庭中，男性成了表達的主體，掌握著家庭中的話語權力，終日操勞的朱太太卻沒有自己的聲音。整本故事的話語系統(tǒng)中，男性和女性之間沒有直接的對話，這象征著缺乏溝通和理解、充滿冷漠的家庭關系。朱太太雖然沒開口說一句話，但讀者根據(jù)畫面上的多種視覺符號以及故事的敘述口吻，亦可體會到她內(nèi)心的沉重與不滿?！澳銈兪秦i。”這是整個故事中朱太太唯一的話語，是以留字條而非口頭表述的方式宣泄內(nèi)心的不滿，是一種無聲的對抗，避免了兩性之間直接的對立和沖突。這句話本身就是一個重要的隱喻，簡單卻充滿力量，仿佛魔力一般，在其后的故事情節(jié)中扭轉(zhuǎn)了家庭中傳統(tǒng)的性別角色，為女性贏得了尊重和地位。

四、結(jié)語

雖然《朱家故事》觸及現(xiàn)實生活中關于家庭和兩性平等的嚴肅主題，但熟知兒童心理的安東尼·布朗在創(chuàng)作中并未采用一本正經(jīng)的說教方式，而是巧妙地運用多種隱喻手法，將畫面所蘊含的象征意義與故事的內(nèi)容交相輝映，以幽默的方式批判現(xiàn)實，引導小讀者在細節(jié)的盛宴中感悟和思考書中的深刻道理。

{1} 柯倩華：《奇幻與真實》（朱家故事導讀手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

{2} 方素珍：《繪本閱讀時代》，浙江少年兒童出版社2013年版，第2頁。

{3} 彭懿：《圖畫書應該這樣讀》，接力出版社2012年版，第5頁。

參考文獻：

[1] [英]布朗著.朱家故事[Z].柯倩華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

[2] 余治瑩.和孩子一起尋寶《朱家故事》（導讀手冊）[A].朱家故事[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

基金項目：本文系上海外國語大學第二屆青年教師科研培育團隊“英文兒童繪本的漢譯研究”項目（QJTD13DHY01）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作 者：董海雅，博士，上海外國語大學國際教育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兒童文學翻譯及影視翻譯。

編 輯：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