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53年,墨西哥。
一個正在舉行的畫展上出現了奇怪的一幕:畫展的中央擺放著一張床,一個美麗的女人躺在床上笑著、唱著,接受著參觀者的祝福和贊美……
這個女人是畫展的主人,墨西哥著名的女畫家弗里達?卡羅。
在這個世界,有人注定是命運的寵兒,一輩子順風順水;有的人卻在一出生就被上帝發(fā)錯了牌,注定了終生的糾結和錯位。
弗里達是家里四個女兒中的第三個,她滑出母體的瞬間令她的母親大失所望:原本希望是一個男丁,偏又來了一個女兒。母親把怨氣發(fā)泄在這個一無所知的嬰兒身上,拒絕照顧,甚至拒絕給她哺乳。
慶幸的是父親很愛她,請了奶媽來喂養(yǎng)她。弗里達的父親是一名德國后裔,少時移民到墨西哥,后來娶了弗里達的母親,從此在墨西哥永久定居。所以弗里達盡管有一半的歐洲血統(tǒng),但她一直是土生土長的墨西哥人。
也許因為從小缺乏母親的呵護,弗里達的身體一直很孱弱。1913年,6歲的弗里達因一次高燒昏迷了好幾天,雖然最終被搶救了過來,但是卻因此患上了小兒麻痹癥,這使得她的右腿不僅比左腿細一圈,而且還短一小截,走路是跛的。
或許因為年少,又或許是骨子里所具備的強韌,身體上的缺陷并沒有阻止弗里達的成長,她反而更像一個男孩子,游泳、足球、拳擊、摔跤、滑旱冰和騎自行車,她學會了很多墨西哥女孩兒都不會涉足的本領。周圍人給她一個綽號:瘸腿小鳥,意思是,不良于行,卻能高高飛翔。
這是一個贊譽,卻沒有人會想到,這最終成了弗里達生命里的一個讖語和魔咒。
2
1922年,墨西哥最著名的一所國立中學第一次面向社會招收女學生,15歲的弗里達一舉考中,成為35個女生中的一個。
學校的男生是2000個。想想吧,這是一個怎樣的比例,女生在這個環(huán)境中想不引起注意都難,何況,弗里達是一個相貌如此出眾的少女。
弗里達的美像她日后的油畫一樣,是濃墨重彩的:極具個性的粗粗的一字眉,下面是一雙深邃、迷人的大眼睛,身材嬌小卻擁有無限的活力。當時學校有很多社團,她沒有像其他墨西哥女孩一樣,加入音樂、文學團體,甚至她日后從事的繪畫社團都沒能引起她的興趣,她反而加入了一個以男生為主的小團體,這個小團體的目的就是“惹是生非”。弗里達在這個團體里如魚得水,自由率性,她被那些男生追捧著,后來她從這些男生里選中一個她喜歡的,成了她的男朋友。
從15歲到18歲,這3年是弗里達人生里最快樂、健康、無憂的歲月——在狂歡后的午夜,這個美麗的少女也會有微微嘆息,遺憾小兒麻痹后遺癥沒有讓她成為一個更完美的女孩。但是,她卻想不到,相比她此后的人生,這點傷痛根本不算什么。
3
1925年,18歲的弗里達與男友去看電影,途中,他們乘坐的公共汽車與一輛有軌電車正面相撞,她的男朋友只受了點輕傷,但是車禍對弗里達卻是毀滅性的:她的脊椎折成三段、頸椎碎裂,右腿11處粉碎性骨折,一只腳被軋碎。一根鋼鐵扶手穿透了她的腹部,剖開她的陰部,割開她的子宮,搗碎了她的骨盆。
整整三個月,她渾身打滿了石膏,僵直地躺在一個棺材一樣的木頭盒子里,一動也不能動。沒有人相信她會活下來,包括她的男朋友。那個男孩顯然嚇壞了,他在多年后回憶起車禍的情景仍然感到不寒而栗:“在公共汽車的殘骸中,她全身鮮血,混在車上有人帶的金粉里,她的身體沾滿了混合著血液的金粉,被牢牢釘在一根金屬管子上……”車禍不久,他向弗里達提出分手——他愛的是那個充滿活力、健康美麗的弗里達,而不是這個滿身石膏如同尸體般的女人。
弗里達很愛他,但是她沒有說一句挽留的話,只說:“我會重新站起來,而你會錯過這一切”。
男朋友走了,弗里達的日子似乎停止在了無邊的黑暗中。有一天,她在枕頭邊發(fā)現了一支醫(yī)生留下的鉛筆。她用唯一能動的右手握住鉛筆在她胸部的石膏上涂抹著,最后她畫出了一只蝴蝶。
似乎一絲光亮照進了這漫長、寂寞、令人窒息的生命,弗里達讓父親給她買來顏料,她在包裹身體的石膏上畫上一只又一只的蝴蝶,五顏六色,展翅欲飛。她忘記了可怕的車禍,忘記了身上此起彼伏的疼痛,忘記了男友的離去。
1926年,弗里達對著天花板上的鏡子畫下了她的第一幅自畫像。畫中的她穿上了紅色的天鵝絨長裙,深V領開到胸前,目光沉靜而堅定。上帝拿走了她的健康、愛情、正常人的生活,卻給了她另外一個珍貴的禮物:獨特而驚人的繪畫天賦,弗里達漸漸意識到她可以把她所有的感受通過畫筆描繪出來。在畫畫的過程中她身體的疼痛、情感的痛苦都有了意義。繪畫成了弗里達記錄生命的最好方式和出口。
4
那場車禍無疑是弗里達生命中最大的災難,但是,很多年后回顧自己的人生,弗里達說,她的生命中除了車禍,還遭遇了第二次災難,那就是她的丈夫。
弗里達的丈夫是墨西哥著名壁畫家、社會活動家迭戈?利維拉,他比弗里達大整整22歲。早在弗里達讀中學的時候,迭戈剛剛從法國講學回來,受墨西哥教育部之托到弗里達所在的學校創(chuàng)作壁畫。迭戈是一個什么樣的男人呢?用世俗一點兒的話說,就是功成名就、頭上戴著耀眼光環(huán)的男人,而且他身材魁梧高大、深受女性的傾慕。弗里達中學的女學生聽聞迭戈要來,都興奮不已。弗里達也不例外,她對身邊的女孩說:“我的目標是為迭戈生一個小孩,等著吧,總有一天我會把我的想法告訴他?!睘榱艘疬@個男人的注目并有一個浪漫的邂逅,弗里達在迭戈要路過的臺階上提前潑灑了肥皂水,幻想著迭戈能在此跌一跤,然后她會沖上去與他相識。但是迭戈穩(wěn)穩(wěn)地上了臺階,根本沒有注意到路旁那個目光炯炯的女孩子。
兩人再次相遇是幾年后。25歲的弗里達拖著車禍后遺癥留下的跛腿去找迭戈,她一身紅衣,長發(fā)盤過頭頂,發(fā)髻插著一朵艷麗的花朵。她給迭戈看她的畫作,希望他能給她指點。弗里達的作品讓迭戈非常驚喜,似乎生命里所有的傷、痛、夢、驚、懼都用濃烈的色彩展現了出來。他從沒見過如此“尖刻而溫柔,硬如鋼鐵,卻精致美好如蝶翼;可愛如甜美的微笑,卻深刻和殘酷得如同苦難的人生”的畫作,也從沒有一個女人像弗里達一樣雖然身體殘破,卻仍然光彩照人,具有非凡獨特的氣質,她令迭戈深深著迷。
當他們決定結婚的時候卻遭到弗里達父母的強烈反對,他們不希望女兒嫁給迭戈這樣的男人——他才華橫溢卻風流成性,跟無數個女人,攝影師、模特、演員都有染,他的那些緋聞完全可以與他的藝術成就并駕齊驅。而且,在弗里達之前,他已經離過兩次婚。
這一切,弗里達不是不知道。甚至,在婚禮之前,迭戈的前妻跑來告訴她:迭戈不會是任何人的丈夫,他不會長久地愛上任何一個女人。迭戈自己都說,他無法抗拒女人的吸引力,醫(yī)生曾經證明他有一個無法約束的身體,換言之,他的身體無法保證對弗里達忠貞。
但是,弗里達還是義無反顧地嫁給了迭戈。人生這樣短暫,為什么要留余地?為什么要知進退?她要的愛情就是這樣如火焰般燦爛,不計過去、不畏將來,她對這個男人如此癡迷,他們的精神如此貼合,這就夠了。
結婚后從不做家務的弗里達學著做迭戈喜歡的食物,每天跑到迭戈工作的地方給他送飯;她悉心照顧他的起居,包括他的寵物;在迭戈人生的低谷期,弗里達放下自己的繪畫創(chuàng)作,隨他放逐美國。她最大的夢想是能給他生個孩子,但是車禍給她的子宮留下了永遠無法愈合的創(chuàng)傷,醫(yī)生早已判定她無法生育,只是弗里達不甘心,在與迭戈結婚的十幾年間,她一次次懷孕,又一次次流產。
但是,孩子對迭戈來說沒有意義。他與前面兩個妻子各有孩子,而且,他從來不覺著孩子是生命的延續(xù)、愛情的結晶,他認為那些都是屁話,相比一個孩子的出生,他更熱衷性愛。
迭戈從來沒有斷絕與其他女人的交往。弗里達多次目睹迭戈與他的模特茍合的場面。迭戈解釋說,他同別的女人在一起就好像握手多用了一下力,弗里達完全可以視而不見,更不用放在心上,他對她,在感情上是絕對忠誠的。
直到有一天,弗里達看到迭戈與自己的親妹妹糾纏在了一起。
5
弗里達的妹妹克里斯汀娜是弗里達姐妹中與她最親近的一個。弗里達邀請離婚后的克里斯汀娜到自己家里來住,為了使她經濟獨立讓她去迭戈的工作室工作。1935年的一個晚上,弗里達帶著克里斯汀娜的兩個孩子游玩回家,卻看到了讓她泣血的一幕:自己的丈夫和妹妹在偷情。
她從來都不會循規(guī)蹈矩,她向來也不會屈服于道德的壓力,她愛迭戈,以致能縱容他和別的女人在一起,但是,當她看到生命中最親的這兩個人雙雙背叛了她,她徹底崩潰了。
面對迭戈的百般解釋,弗里達只對他說了一句話:我的生命中遇到過兩次災難,一次是車禍,一次是你,而你是最糟糕的。她把自己關在畫室里,畫下了她有生以來最血腥的一幅畫:一個丈夫捅了妻子十二刀,血飛濺到門框上。
這件事之后,弗里達剪掉了迭戈一直鐘愛的長發(fā),她甚至開始厭惡自己是個女人,有一段時間她穿上男人的西裝、長褲混跡酒吧與各式男女周旋。她和一個男人走得很近,他們親密的關系令迭戈生氣、咆哮、害怕,面對迭戈的斥責,弗里達反唇相譏:我不過是與這個男人握手多用了一下力,你就這么痛了嗎?迭戈臉色蒼白無言以對。弗里達有些凄楚地說:你是一個好摯友、好導師,但永遠不是我的好丈夫。
1940年,弗里達與迭戈這對彼此深愛卻又互相傷害的夫妻終于離婚了。
弗里達游走國外,她到法國時受到了藝術界包括畢加索在內的著名藝術家的隆重歡迎。畢加索宴請她時說:“弗里達的肖像畫作如此獨特,我是畫不出來的?!备ダ镞_還登上法國最暢銷的時尚雜志的封面。在美國,人們愛她的作品,也愛她的美貌,許多重要人物都喜歡她,每天她都接受著眾星捧月般的贊美。
但是她不快樂,她思念迭戈。
是的,深深傷害她的是迭戈,但是,當她遠離了那個男人,她才發(fā)現并體味出,在靈魂和精神層面,這個世界上沒有第二個人像迭戈一樣了解她、懂他,愛她,包括對她殘破的身體,迭戈從來沒有過任何厭棄。
弗里達的身體一直是她痛苦的根源,她的一生都在治療車禍帶來的各種后遺癥,她曾自嘲說,我每年都要打斷、拆掉再重新把身體縫合。她一生經歷32次大手術。后來她的脊椎幾近碎裂再也無法修補,她只好一天24小時穿著鋼鐵制作的胸衣用來支撐;由于軟組織壞死,弗里達不得不截去膝蓋以下的右腿,從此失去了正常行走的能力。
弗里達的余生大部分時間都在床上度過,活著已經成為讓她異常痛苦的事,她不僅不能像正常人一樣生活,連她熱愛的繪畫創(chuàng)作也只能躺著或趴著來完成。而身體的劇痛一天比一天強烈,除了畫畫,她每天都在想以怎樣的方式結束生命。唯一令她安慰的是迭戈又回到了她的身邊,他像她一樣忘不了兩個人在一起的日子,她是他的女神,是他人生中最獨特的女人,他要和她一起度過生命中最后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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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3年,弗里達舉辦了她此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畫展。
當時她的健康已經極度惡化,醫(yī)生告誡她不能出門,甚至不能離開她的床。不能動是嗎?不能離開床是嗎?弗里達怎么會讓這些禁錮束縛呢?她不顧所有人的反對和阻攔,執(zhí)意要去畫展,最后迭戈讓人把她那有著四個立柱的床連同她一起運上了汽車,抬到了畫展。
她的床被放在展廳的中央,她穿著紅色的艷麗的長裙,笑靨如花,她對采訪她的記者說:我沒有病,我只是壞掉了。但是只要我能畫畫,我就是快樂的。那一天她的確非??鞓?,她對著人們講笑話,唱歌,她甚至還整晚地喝酒,她像夜空里耀眼的火焰,用力綻放著最后的美麗,所有的人都被她感染,每個人都深深記住了她最后的笑臉。
那是弗里達最后一次出現在公共場合,半年后,在她出生的那間屋子里,弗里達去世。迭戈按她生前交代過的,給弗里達舉行了火葬,她的氣息飄向天空,沒留下任何痕跡。
關于弗里達的死是一個謎。一種說法是她在睡夢中自然死亡,也有傳說說她是自殺。也許,對弗里達來說地獄就是天堂,她在日記里最后的話是:我希望離世是快樂的,我不愿意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