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月教授是個了不起的女子。
一次,有人請她和著名女作家齊邦媛在湘菜館吃飯,聊得最多的是身為女教授的諸多艱難。忽然,林文月冒出一句:“我實在不佩服現在那些只知道寫論文、從不敢進廚房的女教授。”不了解的,還以為她是個耽于家務、無所進取、空有教授虛名的人,其實不然。她事業(yè)有成:擁有學者、翻譯家、散文家三重身份,曾執(zhí)教于臺灣大學,是美國華盛頓大學、斯坦福大學、捷克查爾斯大學等世界知名學府的客座教授。她以研究中國古典文學特別是六朝與唐代文學見長,著有《澄輝集》、《謝靈運及其詩》、《山水與古典》等研究著述;文學翻譯方面,她譯的日本文學作品《源氏物語》、《枕草子》等,被譯界視作日本古典文學作品的最佳華語譯本。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她的《京都一年》、《讀中文系的人》、《遙遠》、《午后書房》、《交談》、《作品》等著作風靡臺灣。
林文月出身名門:1933年出生于上海,父親從事房地產生意,在上海江灣路有不少房產。外祖父是有“臺灣太史公”之稱的連橫,著有《臺灣通史》。連戰(zhàn)是她的親表弟。她在臺灣大學中文系就讀期間師從文學大家臺靜農。
這樣的成就,這樣的出身,林文月是有資格說自己“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人,但她說:“其實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家庭主婦,喜歡烹調和做菜?!痹凇吨v臺上和廚房里》一文中她說:“雖然我也談到女教員身兼家庭主婦的沖突和矛盾,不過,人生豈不就是苦樂參半?一個女性教員和家庭主婦有甘有苦,實在也是應該的?!?/p>
林文月25歲前不曾有下廚的經驗,甚至連廚房都很少進。結婚后,她認為“作為一個女人,料理家人三餐,應是分內之事”。林文月的丈夫郭豫倫是著名畫家,林文月的譯作《源氏物語》以及多部作品的封面由郭豫倫精心設計而成,林文月部分書中的插畫也是夫妻兩人聯手繪制。第一頓飯,她是做給先生的。那是蜜月旅行回來的次日黃昏,她為迎接婚后第一天下班回家的先生準備給他做一頓晚餐。她淘米洗菜,但無論如何也點不著炭火。“男主人準時回家時見到的不是溫暖的晚餐,卻是一個流淚的妻子?!边@讓她很是羞愧,便于研究教學工作之外認真經營衣食住行。“其中于烹飪之道,固然為了應付三餐之所需,不得不特別花費精神,”但“廚房里的事情,跟做學問沒有什么區(qū)別。做出一道豐盛的菜肴,和寫出一篇好的作品一樣有成就感?!彼粎捚錈┑刈龈鞣N美食,漸漸地,她開始在家里舉辦沙龍式的聚會,以好廚藝款待家人朋友?!澳赣H去世后,我隔周請父親來聚餐。他老人家喜食佳肴,而魚翅軟、羹湯鮮,甚得父親鐘愛。我有時特別為他留一碗孝敬,看老人家呼呼地食畢不留一絲余翅,心中便有很大的安慰?!薄拔矣诩抑锌畲龑W生,一大盤炒米粉常常是他們期待中的主要角色。有時看那些住校的男學生每人盛食三兩碗,迅速地盤底空白朝天,心中另有一種課室之中所不能體味到的感受!”
林文月認為,飲食固然重要,而賓主從容盡歡才是待客的最高境界。為此,她養(yǎng)成了做卡片的習慣。開始時只擬定菜單,后來菜單上題了日期和客人的名字,以避免客人每一次都吃同樣的菜肴。多年后,“翻著寫在花花綠綠不同底色卡片上的宴會記錄,時光飛逝,竟在小小的紙張里?!薄把缈偷臉啡?,其實往往在于飲膳間的許多細瑣記憶當中。歲月流逝,人事已非,有一些往事卻彌久而溫馨,令我難以忘懷。”于是有了《飲膳札記》這本書。在老饕心目中,此書堪比清代袁枚的《隨園食單》。林文月說:“袁枚是遣家中廚師四處學藝,我則是親身嘗試?!绷治脑聦懯匙V不是機械單調的筆法。筆尖不小心會溜開,去回憶她母親或是幼時在家?guī)蛡虻囊粋€廚師,食譜的滋味,遂往往味在舌尖而意在言外了。家里客廳總是高堂滿座,于人間煙火中引得臺靜農、董橋、林海音等朋友競相捧場。連李敖也曾酸酸地說:“臺大的一大堆男人圍坐在林美人的家里?!鳖H有醋味。很多人更愿意將林文月視為林徽因式的文化沙龍的最佳繼承者,她卻謙稱:“文化沙龍的傳統(tǒng),真的很好,我們也慢慢養(yǎng)成了習慣,每兩周的星期五都會小聚一次,聊的大多是文學現象、作品,還有新生詞匯。但要說繼承者,林海音才算是不折不扣的豪爽女主人,她那時任副刊編輯,還大力提攜了諸如林懷民之類的后生才子?!?/p>
林文月曾不經意間買到一本書,叫《杜鎮(zhèn)艷陽下》,很喜歡。一位叫梅耶斯的美國女教授到意大利旅行時被一所老房子迷住,遂買下來,與丈夫過起伊甸園般的生活。她把生活點滴記錄下來成為這本書。林文月在一篇文章中寫道:“教書的梅耶斯必然有一些壓力和競爭的吧,譬如準備教材、批閱學生的作業(yè),以及為升職等而書寫的論文著作等。但來到遠離加州的杜斯卡尼艷陽下,她可以心中空白地觀賞三個女人走過眼前。生活,其實可以如此美好?!?林文月十分贊賞這樣的生活態(tài)度:“我這人有一個不同的地方,就是常常把責任、工作弄到后來變成一種享受。做家務清潔我當成運動,把家變得可愛就很有成就感。我對人生、世界一直充滿好奇心,永遠有興趣去發(fā)掘。即使累一點也很快樂,或許我對生命太貪心了吧?!?/p>
是貪心嗎?不。引用林文月的話:原來女子,可以如此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