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古典詩歌中修辭格的翻譯歷來是漢詩英譯中的一大難題。特別是那些基于漢英兩種語言和文化的差異而很難在英語中找到對應表達方式的修辭手段,更為譯者主體性的發(fā)揮提供了契機。本文以《紅樓夢·金陵判詞》的修辭翻譯為例,就四種英譯里譯者主體性的具體表現(xiàn)展開探討,以期對古典詩歌中修辭格的翻譯理論和實踐有所啟示。
關鍵詞:古典詩歌 《金陵判詞》 修辭翻譯 譯者主體性
一、引言
修辭格是組成詩歌的重要部分。在古典詩歌中,詩人為了使語言鮮活或曲折達意,經(jīng)常使用各種修辭手段。如何在古詩英譯中形神兼?zhèn)涞貙⑦@些修辭傳達出來,是對譯者的一大挑戰(zhàn)。作為小說的讖語,《紅樓夢》中的《金陵判詞》通過多種修辭格的運用,隱晦地對小說人物的未來命運做了總結性的預敘,其翻譯難度更是非同尋常。本文將以楊憲益、戴乃迭夫婦(以下簡稱“楊譯”)[1]、英國漢學家大衛(wèi)·霍克思(David Hawkes)、約翰·閔福德(John Minford)翁婿(以下簡稱“霍譯”)[2]、邦索爾神父(B. Seaton Bonsall)(以下簡稱“邦譯”)[3]和英國駐澳門領事館副領事喬利(H. Bencraft Joly)(以下簡稱“喬譯”)[4]的判詞英譯為研究對象,就各位譯者在修辭翻譯中主體性的表現(xiàn)展開探討。
二、譯者主體性的定義
長期以來,學術界對譯者的身份一直存在爭論。譯者到底是“隱形人”還是“有形人”,學者們眾說紛紜,莫衷一是。20世紀70到80年代,隨著翻譯研究的“文化轉向”,“譯者主體性”成為譯學研究的一大重要命題。屠國元和朱獻瓏把“譯者主體性”定義為:“譯者在受到邊緣主體或外部環(huán)境及自身視域的影響制約下,為滿足譯入語文化需要在翻譯活動中表現(xiàn)出的一種主觀能動性,它具有自主性、能動性、目的性、創(chuàng)造性等特點。”[5](P9)我們也認為,在文學翻譯中,譯者身兼雙重身份:原作的讀者和譯作的創(chuàng)造者。首先,譯者對原作的理解或多或少會受到本人價值評判標準、語言水平、文化修養(yǎng)、生活閱歷和審美情趣等因素的影響,從而形成一種對原作主觀的、歷史性的理解;其次,譯者在按照此種理解進行翻譯的過程中又可能會受到自身翻譯觀和翻譯目標的左右。[6]
三、《金陵判詞》的修辭特征
《紅樓夢》第五回中,寶玉在景幻仙姑陪同下夢游太虛幻境,看到金陵十二釵正冊、副冊、又副冊共十四首附有插畫的判詞,但不懂它們究竟意為何指。而根據(jù)曹雪芹的創(chuàng)作意圖,這些判詞是對小說中至關重要的十五位女性人物的性格特征和命運結局的暗示性預敘。通過多種修辭手法的巧妙運用,作者含蓄地向讀者表述了關于小說情節(jié)發(fā)展走向的總體構思。據(jù)筆者粗略統(tǒng)計,十四首詩中約有修辭手法10余種、40余處,包括反問、比喻、婉詞、夸張、雙關、析字、藏字、回文、借代、用典等。
四、譯者主體性在《金陵判詞》四種英譯里的體現(xiàn)
《金陵判詞》的讖語功能在很大程度上是借助修辭手段的運用而實現(xiàn)的,而這些修辭手段無疑增強了作品的審美內(nèi)涵和文化意蘊。它們在給譯者帶來困難的同時,也為譯者主體性的發(fā)揮提供了更為廣闊的舞臺,因為“審美信息、文化內(nèi)涵越豐富的作品,其翻譯難度就越大,就越需要發(fā)揮譯者的創(chuàng)造性?!盵7](P22)
(一)英語中有對應修辭格的翻譯
通過文本細讀比較,我們發(fā)現(xiàn),即便是英漢語言中最常用且都存在的修辭格,如比喻、反問、婉詞、夸張等,四個譯本里也表現(xiàn)出了不同的取舍。囿于篇幅,我們僅以比喻和反問為例來探討各位譯者的主體性。在描寫迎春的判詞“金閨花柳質(zhì),一載赴黃粱”一句中,曹雪芹以“花柳”來暗喻她的“嬌弱,經(jīng)不起摧殘”[8](P57)。楊譯緊扣原文,仍以暗喻“Fair bloom, sweet willow in a golden bower”譯出,但可能是擔心譯文讀者無法了解此暗喻的含義,創(chuàng)造性地為“bloom”和“willow”加上了“fair”和“sweet”兩個形容詞,幫助譯文讀者可以迅速地將其與此詩中的美貌、嬌弱的女主人公聯(lián)系起來?;糇g則采用了意譯,完全省略了比喻,出于對詩歌音韻美的追求,把詩文譯為“To cruelty not used,your gentle heart”,與下一句“Shall,in a twelvemonth only,break apart”押尾韻。邦譯中同樣略去了比喻,譯為“A daughter from the women’s apartments of a nobleman’s house”,著重對“金閨”一詞語義的表達。而喬譯中此句的譯文為“Though fair thy form like flowers or willows in the golden room”,把原文中的暗喻轉換成了明喻。
再以反問為例,李紈判詞中的“到頭誰似一盆蘭”一句。此處“蘭”暗指李紈的兒子“賈蘭”,在賈家家道中落之后,賈蘭考中舉人,李紈母以子貴。此句意為“到頭來誰能比得上她那一盆蘭”[9](P39)。楊譯“Who can bloom like the orchid at last?”和邦譯“When it comes to a head, who is like a bowl of orchid?”雖都以疑問句形式譯出,但似乎失卻了反詰的意味;霍譯卻采取了意譯,用肯定句“Yet, when all’s done, her Orchid was the best.”譯出;而邦譯也對此句作了靈活變動,譯文“Who ever can like a pot of the olea be winsome!”除了將原文中的反問改譯為感嘆句,還把“蘭”改譯成了“olea”(在喬譯中此詞多用來翻譯“桂”),此舉頗令人費解,因為原作中“蘭”字大有深意,此處興許是喬氏的誤譯。
(二)基于漢語語言形式的修辭格的翻譯
那些基于漢英兩種語言的差異,借助漢語特有的語法、語音、內(nèi)部符號等反映漢語特色的修辭手段,如雙關、析字、藏字、回文等對于譯者來說更是困難非常。馮慶華曾從翻譯的角度將修辭格劃分為三類:可譯,難譯,不能譯。他認為,排比、比喻、反問、婉詞等可譯;雙關、借代等難譯;析字、藏字、回文等不能譯。[10]因此,為了在譯文中將這些難譯甚至不能譯的修辭手段呈現(xiàn)出來,盡量再現(xiàn)出原作的風姿,譯者的能動性、審美創(chuàng)造性又有了用武之地。當然,面對如此的難題,譯者不可能每次都想出絕妙的譯文來應對,如黛玉、寶釵判詞中的“玉帶林中掛,金簪雪里埋”一句,“玉帶林”的回文、“林”和“雪”的雙關就是難以攻克的難關。四個譯本均采用照字面直譯的方法,保留了原文的字面意思,舍棄了原作的雙關之美。
但是,在翻譯實踐中也不乏神來之筆。譬如,晴雯判詞中的“霽月難逢,彩云易散”一句,曹雪芹采用了衍義析字的手法,用“霽”(雨后新晴)演化出“晴”字,用“彩云”暗寓“雯”字。楊譯“a clear moon”“bright clouds”,邦譯“the moon in a clear sky”“the brilliantly coloured clouds”,喬譯“a cloudless moon”“pretty clouds”在無可奈何之下,都選擇了照字面直譯的方法,原作的弦外之音消失殆盡。而霍譯將這兩句譯成“Seldom the moon shines in a cloudless sky,/ And days of brightness all too soon pass by”。因霍氏將“晴雯”之名譯為“Skybright”,通過譯文字面上的“sky”和“brightness”向譯文讀者暗示了判詞與晴雯的關系,給他們留下了聯(lián)想的空間,傳神地將原文中的析字修辭在譯文中再現(xiàn)出來。無獨有偶,因為霍氏按相關的漢語意思創(chuàng)造性地對丫鬟的名字進行了英譯,如襲人是“Aroma”、香菱是“Caltrop”,細心的譯文讀者便不難發(fā)現(xiàn)判詞中“the rich perfume”與襲人、“l(fā)otus”與香菱的關系。較之于楊譯、邦譯、喬譯中單一的漢語拼音譯名,霍譯中丫鬟的命名方式在翻譯雙關、析字等修辭手法時顯然更具優(yōu)勢。
譯者對原文的理解也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譯者主體性的發(fā)揮。以王熙鳳判詞中“一從二令三人木”一句為例。脂批僅僅給出了“拆字法”提示,對如何拆法,卻沒多做解釋。因此,紅學家們對于此句有著各種猜測。較為普遍的是將其解釋為王熙鳳和賈璉關系的三個階段:第一,從,是指順從;第二,令,是指使令;第三,休,是指休棄。[11]當然,也有學者認為“二令”是指“冷”字,“三人木”指“來”或者“秦”字等等。而在譯文中各位譯者的理解也各不相同。楊譯舍棄了析字的形式,以“First she complies, then commands, then is dismissed”總結出王熙鳳先順從,繼而掌握榮國府大權,對丈夫頤指氣使,最終被丈夫休棄的命運?;糇g“‘Two’ makes my riddle with a man and tree”回譯成漢語可以是“‘二’與人同樹構成了我的謎題”,或是“‘二’令得人同樹成為我的謎題”,雖部分保留了析字的形式,但在語義上損失不小。邦譯“Ever since the second order and the thrice repeated divorce”(自從第二道命令和三次反復的休離)、喬譯“For first to yield she kens, then to control, and third genial to be”(開始的時候屈從,接著掌控,隨后變得和藹可親),雖與原文的意思似有出入,但無疑反映出邦氏或喬氏對原作的主觀理解。
(三)帶有明顯民族文化特征的修辭的翻譯
對于那些由于東西方歷史文化的不同而帶有明顯民族文化特征的修辭手法,如借代、典故等,譯者往往會因為不同的翻譯目的和翻譯觀而做出不同的選擇。以惜春判詞中的“緇衣頓改昔年妝”一句為例,此處“緇衣”指出家人穿著的黑衣,是“僧尼的代稱”[9](P36)?;谙蛴⒄Z讀者介紹我國文化的目的[12],楊譯以忠實為原則,立足本國文化,緊扣原作,采用異化的手段來處理這一借代修辭,把“緇衣”譯為“dark Buddhist robes”?;糇g則偏向于譯文讀者的閱讀習慣,注重譯文的可讀性,采用歸化策略,將其譯成西方修女所著的長袍“a nun’s black habit”,在某種程度上淡化了該詞的文化內(nèi)涵。邦譯中也同樣略去了此詞與佛教的關系,譯為“black silk robes”。而喬譯“a Taoist dress”似乎是由于譯者對中國文化的誤解或了解不夠深入,而混淆了道教和佛教的誤譯。
各位譯者在典故的翻譯中也表現(xiàn)出了類似的傾向。如黛玉判詞中“堪憐詠絮才”一句?!霸佇醪拧边@一典故出自《世說新語·言語》,說的是晉代女詩人謝道韞把紛紛大雪比作隨風而起的柳絮的故事,贊賞她的詩才卓越。這里用來指黛玉與她的才華智慧旗鼓相當。楊譯“her wit to sing of willow-down”、喬譯“the gift the willow fluff to sing”、邦譯“catkin poetry talents”均采用異化的手法,照字面意思直譯,保留了原文中“柳絮”的意象,但因為沒有作進一步的解釋,難免會引起譯文讀者理解上的困難。而霍譯“a wit who made other wits seem slow”則采用歸化手法,規(guī)避了典故,注重意義的傳達。
五、結語
査明建和田雨提出,所謂譯者主體性就是“作為翻譯主體的譯者在尊重翻譯對象的前提下,為實現(xiàn)翻譯目的而在翻譯活動中表現(xiàn)出的主觀能動性,其基本特征是翻譯主體自覺的文化意識、人文品格和文化、審美創(chuàng)造性?!盵7](P22)從以上《金陵判詞》的四種譯文對修辭手段的翻譯比較中,我們可以明顯地感受到譯者們在尊重原作的基礎上,基于各自的文學素養(yǎng)、價值判斷、語言水平、翻譯觀等等而做出的不同選擇。通過對這些譯文的得失對比分析,可以幫助我們在今后古典詩歌的修辭翻譯實踐中,在翻譯方法和技巧上做出更為恰當?shù)倪x擇,更好地處理客觀現(xiàn)實與主觀創(chuàng)造性的關系。
(本文為江蘇大學重點教改項目[項目編號:2011JGZD030]的階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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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風華 江蘇鎮(zhèn)江 江蘇大學外國語學院 21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