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塔湖的樣子像當時越王的心思,不是很廣大的一片水域,一塊一塊土地浸泡在水里,如一盤擺開的棋局。白塔湖方圓幾十里,周圍有山,但都不高,看似互不相連,斷斷續(xù)續(xù),卻在起起伏伏間用虛線劃了一圈邊界。這便有了湖里湖外之分,圈內是湖里人的領地,他們生活得濕漉漉。湖中的路不怎么好走,站立著的地方只是一個點,而路的形態(tài)是線。這里的路叫水路,水走得到任何地方。湖里的水路很少直線型,轉彎抹角,深淺莫測,那是白塔湖的城府。如果沒有熟悉水路的人引領,一個陌生人斷到不了湖心,船行出一段,不是迷失方向,就是毫無跡象地擱淺。傳說中越王草創(chuàng)的都城就建在湖的東南部,建城者看中的大概就有這一點。
湖的外圍,東面有高大一點的山。三面都是江,屬浦陽江及其支流,這些江流最終投靠錢塘江。湖的西北有個溝通外江的設施,叫作斗門,等我知道它的時候,它僅留下一個名字和一扇廢棄的水閘。這些設施是湖上水利的演進,到現在的電力排灌站,它們主要的功能都是消解湖中內澇。我們去到閘上,是因為閘上成了小街,湖里的一些出產活躍在一字排開的水桶木盆中,等待被替換成小額紙幣和簡單菜肴。我們的家安在離閘一里遠,一個傍山見湖的地方,站在門口聞得到閘上的鮮腥味。
再往遠,溯浦陽江干流南下,三個地方可能跟白塔湖有過關聯。先是一個叫杭塢的地方。假如沒有杭州日后的顯赫,“杭”會是一個極冷僻的古字,它的本義是舟船。杭塢便是越王制造戰(zhàn)船訓練水軍的地方。到中游,有隔江相望的兩個村子,一個是苧蘿村,一個是鸕鶿灣,范蠡在這里帶走過兩個美貌女子,美得傾了國,她們是西施和鄭旦。上游是句乘山,越王屯兵之處。自此,這條江便沾染了膽劍之氣,人剽悍,溫順的水也時現暴戾。
后來,越王把都城東遷了。他走得匆忙,留給白塔湖的只是一些想象的碎片,天子山、王殿畈、旗山、良戈舍,還有下壇的一窯瓷片瓦礫。對于越王的離去,白塔湖沒有挽留,它是沉穩(wěn)的,有時還不免自滿。湖心里的主題似乎只關魚蝦稻米,至于叫沒叫過“埤中”它不大在意。白塔湖的存儲里幾乎找不到這條記憶,埤中的傳說剛剛從字面上過來。
二
我進入白塔湖是經過了極嚴厲的基本技能考核的。
六七歲以前,能讓身體進入的水體是門前的池塘,塘雖然也是湖的一部分,但屬于祖父眼皮的管轄范圍。其實,我的內心早已踟躕著走向湖的深處。此時,我作的努力是,在塘邊沙礫和草蔓的交接處,盡量讓雙手作出舞爪狀,從一個遙遠的地方一路恐嚇過去,等到估計被驅趕者就要進行絕地反擊而逃遁時,雙手的手指、手掌迅速閉合,形成一個真正掌控的小小空間。捧出水面的是幾只透明的小蝦,米粒大小,在掌心里彈射。我的動機很單純,我要生生的吞了它們。據說生吞了小蝦便會游泳的。
愚蠢的小蝦已從我的口腔游向食道,到了萬劫不復的胃部。我發(fā)現我也正勢不可擋地滑向塘底。清塘時我見過這處塘底的深度,還看見一群沾滿泥漿的魚上躥下跳地抗議。我驚恐的眼睛只看得見陽光下黃亮亮的水,我知道塘里還有許多大人小孩,但他們此刻恰好沒有關注我的情狀。憋悶已使我卷曲了身子,絕望中,頭腦里閃過一些僵直的身體,那是剛剛被我胃液淹死的小蝦。懺悔也算一種善心。就是這剎那間的偽善給了我重生的啟示,我像蝦一樣蹬直身子,像魚一樣手腳并用,努力往上攀爬。顯然,我又回到了激情飛濺的水面,又看見了親切生動的伙伴們。
我走到我的身高可以容納的地方再向岸邊游了一遍,又一遍,許多遍。
第二天,第三天,我在淺水處鉆到水底下驗證了幾遍,確認不會被水吞噬,水與我正建立起新的關系。我還讓身邊教自己孩子游泳的大人見證了我的真實和技巧。我回家叫來祖父,一個縱身鉆進水里,在水底潛游一段距離,計算著祖父開始焦急的時間及時探出頭來,驕傲地向他游去。祖父點點頭,走開了。吃飯時他說,會游水的人在水里不會沉沒,能走四方。
還在塘邊蹣跚的伙伴,抓著水鬼頭發(fā)一樣的柳樹根須,問我吃了幾只小蝦。我撒了個小謊,沒有吃過。我不忍心溫習小蝦在胃液里消失的舊事。
三
船是湖的腳。
每年總有那么幾次,祖父會叫上我把一些湖里的出產用船送到外公家里,那是一個與湖擦了個邊的村子。
船在祖父手腕的擺動中開始搖晃著前進,我的身子很快也進入了這個頻率。這個頻率暫時跟美好無關,它像一只惡毒的手,在我的胃里胸腔里一下一下地翻掏,翻得我臉色蒼白,天旋地轉。我暈船了。祖父把船靠到岸邊,告訴我兩個應對的法子,一是讓它暈個夠,二是上岸走一陣。我選擇了后者,我不想自虐式的適應和迎合。我在田埂上一屁股坐下去,卻看見懷了野種挺著個大肚皮的黑大麥搖頭擺尾,還有幾只野蜂子圍著我奸笑。我有種被嘲弄的羞辱,霍地站了起來,歪歪斜斜開始我的行走。迎著晃動的油菜籽地,走過三四棵紅綠相間的烏桕樹,繞過一個水灣,在一岸掛滿紫色果實的桑樹林前,我稍稍遲疑了一會。不是想偷摘,我是在體味嘴饞的感覺,那是在不暈船的前提下才會有的生理反應,此時的饞嘴有積極、正面的意義。我如約來到一棵大柳樹下,再次跳進祖父搖過來的頻率中。
蕰草在淺水中曼妙飄舞,享受被水過濾過的陽光。湖只把好看的一面用來展示。
一個有風的日子里,走在水上的船也感到道路坎坷不平。吃著水的船頭像一頭大獸,啪嗒啪嗒地豪飲,走得很吃力。湖里的水是往西流的,斗門放閘了,浦陽江正在退潮。祖父把船盡量地靠近湖岸,以減輕搖晃,降低前行的阻力。
你來搖船吧,我教你。祖父的做法有違常規(guī)。但在動蕩和不安中,心跟著手一起使力,船在艱難中緩慢前行,我的眩暈不再適時而來。后來我知道,一場顛簸性的嘔吐被轉移了。
祖父對于搖船的闡釋,無意中揭示了一個重大的政治理論問題。雖然祖父的一生被斑駁陸離的政治籠罩,但他的見解卻是技術性的。直到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在觀看電影《開天辟地》時,看到一個細節(jié),我的心為之一抖。同時,記憶又在刺激中迅速恢復。祖父說:搖船其實簡單,別看木船這么大,力氣全部集中在櫓鉤上。左手把櫓,右手執(zhí)韁。讓櫓碗對著櫓鉤,用手腕的力量把握好一個度,一推一扳,船就前進了。推,船頭往左;扳,船頭往右。一左一右,船在并不劇烈的擺動中平穩(wěn)前行,任何一邊的片面施力都會把船駛向歧途。紅船的櫓伸進碧碧的南湖中,左一下,右一下,駛向遠方。這就是《開天辟地》的最后一個鏡頭。
我的任務通常是搖韁,雙手攥緊了韁繩,以我的全部力氣,去配合祖父左手設定的一個櫓的幅度。我的思緒喜歡走進岸邊的樹木和蘆葦,還有岔道,在祖父的眼里那是認路的參照。白塔湖里,這些元素是最基本的,基礎性的東西大都雷同,只有編號才能體現個性。我的思緒總是飄忽不定,關注的重點是為什么烏桕樹初葉是紅的,年輕樹葉是綠由淺到深的漸變,到最后又會紅紅火火。蘆葦叢中清亮的高音是哪只并不起眼水鳥的練習曲。太小的小島上只長水草和樹,鳥把家安在掛滿綠色元寶的楓楊上,燈心草叢里有野鴨藏著的蛋,螃蟹蠻橫覬覦蛇鱔的舊居,水里的魚蝦穿梭跳躍打著抱不平,它們在此共建起一個立體的社區(qū)。無人看管的小船在岔道口飄蕩,深深的湖心,那里有多少未知神秘的存在……因此,我老是迷路。
找出不同。祖父的原則從來都不復雜。可是,我的思考往往是線性的,而且單薄、多向,許多條,自以為是,纏繞成團,以至于到最后找不出頭緒,猶豫難決。這是我性格的缺陷。那時我在船上看湖岸,兩邊是搖搖晃晃移動的雷同,很難找出堪當標記的不同點。看到后來,視距和焦點發(fā)生錯亂,眼睛中的成像一片模糊。
再看遠方。他說。遠方是村子,比村子更遠的是山,山外隱隱約約還有山。這些村子和山我都認識。后來,我常常想,祖父有許多方面值得我研究。他生于火中,長于水里,大半生的生活水深火熱。不識字,這輩子他只與三個字眼熟,那就是家里農具對他進行過無數遍復習的自己的名字。大多的時候,祖父都是寡言的,我知道,這不是他深沉,而是因為詞匯的缺乏。所以,他能使用的便多是短句。確實,道理不是長句子繞出來的。許多時候我們缺少的也不是智慧,而是看問題的視野。比如這船上認路。
祖父長得不高大,他粗糲的智慧來自于勤勞。他一生只翻讀了一本書,就是專注于白塔湖上的點點滴滴。是否可以這樣說,任何一件事情,當你真正做懂了做得熟透了的時候,你就是行家,從這樣的人生經驗里拿出來的東西不是科學就是哲學。
我在祖父面前驗證過一個同樣是水里的哲學命題——船到橋洞自會直。
一次從外公家回來,風平浪靜,不時地有小魚躍出水面來看風景。因為是空船,祖父給了我更多自主掌控的時間。一路上,船須經過幾座竹木橋。每座橋的橋下都有許多橋洞,小的僅可供大船通過,大的能讓兩船交會??吹靡姌虻臅r候,我問祖父船到橋洞真的會直嗎。會的。他理直氣壯。問他道理,他笑著搖搖頭。當然,這也在我的意料之中。那我試試!我不懷好意。
我走的是橋中間靠右的那個橋洞,平時我也是這么走的。這樣的橋洞大小適宜,較能安全地反映我的技術水平。距離橋洞十來米的地方,在放棄機械性的操作之前,我輕輕推了一下櫓。船依著我的故意偏離了方向,加上湖上微風的鼓舞,正向著橋樁慢慢飄近。坐在船頭的祖父應該對這一切看得很分明,但他卻干脆坐到了船艙的正中間,這是一個最事不關己的位置。而此時,我的腦子里“嘎”的一聲巨響,折斷的橋樁像彎曲的手,痛苦地伸向天空,橋板劈頭蓋臉砸下來……就在船舷將要撞上橋樁的一剎那,我猛扳了兩下櫓,再推回去一點。有驚無險,船直直地通過橋洞。
我驚出一身冷汗!船上響起祖父爽朗的笑聲——這不直了?
四
小時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橋對我而言是一個方位字,橋里就是門前,橋外就是近似于湖心或很遠的地方了。
那時,我們的想象里都有一種橋,貼在墻上的南京長江大橋,好看但遙不可及?,F實里,七上村口、小橋頭和九婆橋都是石拱橋,水面很狹窄,一腳都能跨過去。橋是大路的一部分,走在上面沒有橋的感覺。我喜歡我家門前的橋,竹木橋。它有自己的體香和溫度。
從我家天井的石級算起,繞過池塘,沿田埂直直地走,一個小小的右轉再左轉,我一般走360步,就到了橋頭。我常常去那里聽一個外婆帶過來給母親的口信,去拿父母從單位托人帶往家里的小物件,去買一根剛捕上來的一臉傲氣的白條。夏季農忙的時候,傍晚就聽從祖父悠長的叫喚,給他送去干凈的大腳布和短褲??课覀円贿叞雮€村的男人在橋頭洗澡。
我匍匐在第一、二塊橋板的結合處,開始謹慎地觸摸橋的身體。我不敢一下子很深入。一二三四五六七,橋上一共有七個橋孔。中間一個最長,大半根毛竹的長度,兩邊一點點緊縮。橋面與田埂一樣寬,也就是四根毛竹那么寬,四根毛竹扎成一個竹排,擱到木橋樁上面就是橋板。在太陽與月亮交接的時候,毛竹橋板已恢復了竹的本性,涼涼的,還有淡淡的竹香,這樣的清香特別適合夏天的晚上。來幾次橋頭,我很快就摸遍了每一塊橋板,這是湖里人的天賦,沒什么可炫耀的。
走中間一孔最愜意,足夠長,也柔韌。用力走幾步就會進入一個竹橋板的共振狀態(tài),像要被彈出去,又被緊緊地吸附著,沉浮與共。把握一個事物的難度,總會給人些許的自豪。我們會走橋的幾個伙伴,常常騎在橋樁的柱頭上,看人從橋上經過。
自己村里或會走橋的人過來了,不看也知道。聽上橋的第一步,其實無所謂第一第二,噔噔噔,腳步連貫,與剛剛從田埂上過來的步伐一致,沒有猶豫,充滿自信,快捷地直奔對岸。這樣的腳步,走橋人眼中必沒有橋。橋就是路,我們走路,眼睛關注的是遠方,只留一點余光提防身邊突然出現的異常。赤著的腳與青竹的接觸很有力度,腳掌的每一次翻動幾乎都讓橋面很愜意,常常發(fā)出“吱”“吱”短促而清脆的親昵叫喚。我們明顯感覺到了振動,這個振動很快傳遞到水里,水面便漾開來一圈一圈的紋理,緊密,微微凸起,有玉石溫潤光潔的質感,像在刻錄一張唱片,最靠近橋樁的音符還在跳躍。這是男人的節(jié)奏。水面上波光瀲滟,舒展柔和,它屬于女性。
七十多歲的祖父走路還是起風,他的主導很明顯。跟他一起走橋,必須保持至少一塊橋板的距離。走在他前面,我就跑過橋去。如果與他走在同一塊橋板上,特別是中間的那一塊,不到十歲的我會深深地陷入他有力的腳步中,不能自拔。跟得太緊,等于把自己擱在了一片虛無中,在不是自己設定的起伏里,每一步都進入不了的章法。腳沒個著力處,不是走進綿綿泥沼,就是踩踏時機有誤,被強力反彈,險象環(huán)生。亦步亦趨不適合每個對象每個地方。
看見湖水西流的時候,橋便逆水東移了。這是陌生人在橋上恍惚。沿著橋的直線延伸,切割出一條斜邊,能給行走下半個湖沿村子的人省下很多力氣,所以總有人鋌而走險。這個人剛才無情地把我超越了,差一點被他擠下田埂?,F在,他在橋上不安、焦躁。他斜著身子,小心翼翼步步為營走過一塊橋板,橋忽的抖了一下,這正好成了他止步的借口。他斯文的布鞋肯定讓圓滑的竹面很陌生,赤慣了的腳也一定感到很生硬?;蝿印⑷彳浀穆?,每走一步,他的心就往喉頭提一點??纯茨_下,橋面有點傾斜,橋樁的水下部分情況不明,橋身在水的涌動中不斷長高。過于關注足下,想象中的危險被他捂著發(fā)酵得很大。一個剛剛還蠻橫的身子終于蹲下,企圖以此降低恐慌的高度。我在橋上跨越了他,跨過他身子時,橋面隆重地配合了一下,搖晃程度遠遠超過田埂上的擠撞。我得意地看他時,正與他的眼神遭遇,他的眼里居然充滿欣賞。后來他手腳并用爬過了橋,沒有像別的陌生人那樣爬起來半途折返。于是,我對他頓生好感,他肯定會水,不怕水。低下身子并不全是卑賤,它至少比失敗高出一個身子。
有一年夏天,時間被暑假拉得很長很長,我跟一個知青去他家看城市。那些日子許多人卻在橋上釣大魚,青魚。尼龍?zhí)锝z做線,8號鉛絲彎鉤。釣上來最小也有十多斤,大的五六十斤,魚鱗比銀元還要大要厚。釣上來好多,但我都是聽說,有人給我魚鱗,我把它鑲嵌在一個更大的意象里,羨慕得慌。據說,每一條大魚從上鉤到上岸,都與人比過體力與意志。七里上和七里下兩個村的橋上釣起得最多,大概跟湖寬水深有關。
白塔湖上有四座竹木橋,從我家門前的橋算起,依次還有七里下、七里中和七里上。橋如一枚枚碗釘,綴連起許多瓷片。
五
橋外水網縱橫,交織著誘惑。
我與伙伴們去橋外拔過草,學校有積肥的課外作業(yè)。那時,草的生存環(huán)境普遍糟糕,不是做飼料就是做肥料。它們的一部分藏身在橋外的油菜地里,無意中當了油菜花的寵物,被溺愛得又嫩又長,細若游絲。我們全然沒有顧及油菜花的珍貴,一頭鉆進金色的花壟里,貪婪地把一地綠色扯進自己的簸箕。太陽千孔百瘡地漏下來,金黃的釘子打滿我們的頭頂,也蓋在綠色的作業(yè)上,很有美感。但此時幾個大人正從橋上呼嘯著趕來,驅趕農業(yè)生產的破壞者。同伴們很快作鳥獸散,逃出油菜地,因此也很快做了被捕獲的鳥獸,呼天搶地的被押回家去。我把油菜地當作了一個掩體,繼續(xù)警惕著外面的異動。與菜地隔了一條河的對面,是一片綠油油的草子田。田里有水流出。田與湖面有小小的落差,水潺潺作響。不時,還有更歡快的嬉水聲傳來,撩撥得人心癢。大肚子鯽魚十分努力地沖擊水流,鍥而不舍。它們相約著要去田里的淺水中產籽。它們大概只知道田里對小魚來說是安全的,那里沒有食魚的同類,但它們自己卻面臨隨時擱淺的危險。母親最易忽視的往往就是自身。我沒法過去捕捉,還必須離開漸漸暗過來的橋外。我最后一個暴露,我是被同伴出賣的。
暮春時節(jié),紫云英開滿我們的眼睛,但這很快成為一個印象。淡淡的一片粉紫,開得很低很低。這是一種美麗的小花,每個花瓣都是一只振翅的鴿子,那是草兒的飛翔夢。只是夢才剛剛開始,它們就被翻耕到了地下。紫云英化身肥料時,湖里一片片鏡面似的水田正等待秧苗。晚上,丑陋的黃鱔大概自覺無顏面對花容,偷偷來到水面躲避。這更加堅定了我們的猜測,它們是田鼠和水蛇的奸情所制造的怪胎。泥鰍也是,不干不凈,一身油滑,連胡須都像。它們習慣于地下鉆營,對我們手上的燈火還不敏感。我們花費半個春季的放學時光,一刀一刀刻制的捕捉工具,現在派上了用場。黃鱔們在一次次的被鉗制中,集中到我們的竹簍里,層層疊疊,胡攪蠻纏,像一次非理性的集會。第二天,我們就把它們送到閘上的供銷社。我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往湖心深入,那里黃鱔更多,蛇也多。那一年,我在閘上用黃鱔為祖父換了一把竹篾躺椅。
新江是橋外一段僅供灌溉的淺水,夏季雨后,輕佻的黃尾魚還有鯉魚、鯽魚會來此處冒險。我無數次地背著自制的漁具,跟著隊伍去湊熱鬧。每次出發(fā)時,腦子里都裝滿了虛擬的榮光,而且千篇一律。倒放在竹簍里的大魚尾巴始終在外面撲扇,還有一條放不下,就只能裝作無奈地掛在漁具前招搖。但這樣的場景幾乎都發(fā)生在別人身上。
黑魚吃魚為生,嗜血如命,卻喜歡守株待兔。它隱藏在水草下,泥石中。它迷彩的紋飾,泥土一樣的皮膚,石頭般沉靜,讓幾乎所有的水生動物忽視了它的存在。這一忽視,養(yǎng)肥了危險。魚蝦們以觀光者的身份路過,悠閑地直接走向偷襲者的口腹。湖里人極看重黑魚,當魚的身體被制成美味佳肴的同時,它的頭顱會被掛在樓擱板或掛在墻上風干。它的殺氣絲毫沒有收斂,斑駁的額上星點相連,呈北斗七星的天象,透出些許神秘。當家里有人頭痛發(fā)熱生了豬頭風,就取下魚頭磨成粉、煎了湯或敷或服,百試不爽。湖里人認為黑魚頭解百毒。有些黑魚是在一片溫情脈脈中被人獵殺的。幼年和童年的黑魚喜歡群居,它們像一朵黑云在水面飄蕩,而它們的父母此刻必定在這朵云下警惕著來自周邊的威脅。但災難恰恰來自天上,一根鋒利的鋼叉以穿透身體的方式提走了它們的母親。一旁警戒的父親還沒有弄清楚事件發(fā)生的原委,就急忙趕來增援,卻還是又中了鋼叉的暗算,孩子們頃刻成為孤兒。我看見過一個幸福的黑母親忘情地帶領孩子來到埠頭,當然遭遇了同樣的不幸。就在黑魚被剖腹并掏挖拋棄了內臟時,它粘滑的體液讓人失手。黑魚竟迅速找到它的孩子,帶領它們往遠處逃竄……
比新江更遠的地方是大雁帶我們去的。白塔湖冬季的一片白雪令湖面擴張了許多。那時,每天都有嚴謹的大雁來此休整,它們排著人字形的隊列,以此表達對人類的友好和尊敬。它們在沒有被雪完全覆蓋的田埂上啄幾口草根慰藉自己的體力,它們中的大多數開始用嘴巴梳理羽毛,然后把長長的脖子彎出一個優(yōu)美的弧圈,翅膀像盔甲掩藏起大雁灰色理智的頭腦。一只大雁始終用一條腿支撐起身體閉目養(yǎng)神,也似在靜觀田野上的風來鳥往?;蛟S就是它遠遠地看出了我們叵測的居心,人心虛時,身子必然佝僂、猥瑣。我們中的一個,是獵人,端著土槍,心懷殺戮。大雁“嘎”地喚一聲,齊齊的起飛,在里把遠的湖田上落下,抖抖翅膀,安然休息。那天,我們和大雁之間追逐了五六個起落。大雁把我們帶出了湖的對岸,而它們卻一個轉身回到湖內,在隔了一片水域的小島上對我們不再理睬。來自天上的大鳥總有著跟我們不一樣的見識。我在大雁盤桓過的地方撿到一管羽毛,不知是翅膀還是尾翼上的,它讓我對天空的想象有了依附。
拖著疲乏的腳步來到橋頭,卻看見莫名地少了一塊橋板。后來,祖父說,天上的東西作賤不得。
我們只好繞道從七下村的竹木橋回來。那座橋很長,有十四五塊橋板,到頭里還曲尺似地折了一下,像城墻里的一個甕城。
六
白塔湖的冬天照例是有節(jié)制的熱鬧。熱鬧始于一場捕獲,時間、地點都是往年的復制,經過計算和籌劃。故事只框定在幾條河道中,沒有更多的曲折,也不可能產生更大的波瀾。如一出反復排練的舞臺劇。
我和同伴每年都期待一個神秘主角的出現。
國營漁場在下半湖的底線是七中橋頭,實際邊界是一道竹箔。竹箔上長滿青苔,天熱的季節(jié)里有螺螄吸附在上面曬肚皮。箔的中間開個口子,供船通過,竹篾刮擦著船底,撓得人耳根子舒服。偶爾有俊朗的白鰱輕易躍過“龍門”,但動作和程序一點都不馬虎。竹箔的口子處,“潑剌”一聲脆響,一道白光躥起,魚身在離水一米左右的天空彎成下弦月,然后自然落下,砸起一坑水花。與魚的起落相比,人在落水時的壓水花就顯得十分矯情,刁鉆。
竹箔的厚度無非一二厘米,但越過這個分界,就是到了自由世界。在這片水域里,每時每刻都有可能出現游兵散勇的襲擊者,但沒有立體式滅絕型的災難。運氣再好點,如能正好趕上斗門放閘,就能順利進入潮起潮落波濤洶涌的浦陽江了。
捕撈在七中以東的白塔湖核心區(qū)域展開。我們趕過去的路上,湖面靜靜的,冒著薄薄的霧氣,像昨夜酣睡后殘余的鼻息。有幾只勤勞的木船在拖泥帶水地作業(yè),像捕魚也像推螺螄,但都不是。他們從湖底用力拉上來,抖落在船上的確是混濁的泥。我們對揇泥不感興趣。等下,他們會和著水,將泥一勺一勺地潑到兩米多高的田里去,都是力氣活。湖的廢棄正是田的滋養(yǎng),田里流出的稻水養(yǎng)肥了一湖的魚。這些,揇泥人最懂。貧賤的生命其實最懂相互間的養(yǎng)育。只是眼下,我們渴望翻天覆地的激情。明天我們會再來這里,撿拾在泥堆表層浪跡的螺螄。
每一年我們都不相信,千百年洋溢的深邃大湖會沒有一顆騷動的心。
一襲黑衣的鸕鶿悠悠站在小船頭,有的站在長長的竹篙上,但都以鷹的姿態(tài)觀察水下的蛛絲馬跡。我喜歡它們制造的幽默。它們是一群戰(zhàn)場上的小丑,工作性質最多算是拾遺補缺。鸕鶿的脖子上套著一個可以松緊的繩環(huán),它們聽從主人的號令,捕捉躲在湖底淤泥中過冬的鯉魚鯽魚。捉到了魚,但沒法下咽,只好求助于主人。主人迅捷地一手拿走它嘴上的大魚,一手在竹簍里取出一條指頭般的小魚,松一松鸕鶿脖子上的抑制,把小魚塞進它的咽喉。鸕鶿永遠感激主人的幫助,驕傲自己有一個能填充許多條大魚而不覺得太飽的胃。一個謊言一場剝削在戲謔中不斷延續(xù)。
游絲網被漁佬輕輕地撥入水面。它名副其實,若有若無,針對的是湖水上層的鰱魚、胖頭。我一直不大明白這些魚,那么大的身軀主食竟然是湖里的微生物。在水里,地位好像只跟小便宜有關,頭顱的大小也與智商毫無關系。已是魔鬼纏身了,它還木在尼龍格子里,身子癢癢地愜意,以為是水草的打情罵俏。直至最后,也沒有一點兒魚死網破的壯懷激烈。
打網,就是用力甩出去的那種,已開始一兜一兜地往船里倒魚。魚并不如我們想象的五彩紛呈。太陽照過來,網眼扯起零零星星的水泡,閃著寒光,剛被風捅破馬上就結起冰渣。魚在船艙里翻身,鰓下和魚鱗間滲出血來,傳過來陣陣血腥。寒冷迅速凝固了生命,江面重歸沉寂。這不是一個捕魚季節(jié)的氛圍,我們早已寡淡乏味。
大佬對此早有預見和部署,他一個手勢,所有的船,大大小小三四十條,都暫停了作業(yè)。小船上,大家在各自的船頭船尾坐下,手里橫拿著撐篙和船槳。大船上的人,叉開雙腿,作威武狀。又一個手勢,大船開始劇烈搖晃。小船上槳篙猛力敲擊船舷。陡然間,湖面上萬馬奔騰,殺聲震天;又有波濤洶涌,地動山搖。一個陰謀徹底攪亂了魚們冬蟄的美夢,驟然降臨的災難使一切秩序都在瞬間崩潰。魚們開始在水下驚慌失措,四處亂躥,有的紛紛躍向天空。生命在走投無路時,首先想到的往往就是高天之上會有神靈伸出溫暖的手。但天空照例漠然,卻讓欲回歸理性的魚兒在中途偏離了方向,直接落入長著血盆大口的船里。水下世界混亂不堪,陰謀的制造者們興高采烈,一個結冰的冬天終于被攪弄得熱火朝天。
我們甚至有點失望,這是一出拙劣的舊戲,演過多次,上當的都是健忘的漏網者。
游絲漁佬最先發(fā)現網沒有任何跡象地出現了大洞,而且不止一處。稍后收起來的好幾張都成了零落的蛛網。
打網也破了。漁佬說,收拉時感覺網突地抖了一下,知道會有較大的草青、鯉魚或者什么,但拉上來卻是一張輕輕的破網。這得多大的即時產生的力量。這力量來得快,消失得更是無影無蹤。
最年輕的漁佬驚恐地喊出聲來,他的小船被抬高了一會兒,又被突然放棄,重重地陷進水里。
我們激動得打起寒戰(zhàn)。
大佬一聲號令:收網。有鳡魚!
真是傳說中的神魚?
我們終于看見鳡魚對漁網是怎樣的不屑一顧。它是在快速游弋時發(fā)現尖長的嘴巴誤入網眼的,它沒有再讓頭和身子感覺任何的不適,鋼鐵一般堅硬而有力的嘴巴一撐,瞬間,敵人蓄謀的工事就被輕描淡寫地粉碎了,渾圓的身子暢行無阻。
大佬陰鷙的鷹眼開始泛紅,這是我們樂見的。按照漁佬的一般規(guī)則,遇上鳡魚就趕緊收網回家,他們不會讓一條鳡魚毀掉一個季節(jié)。盡管漁場鼓勵捕殺魚老虎,諸如鳡魚、鱸鮑、黑魚等等都是可以捕了拿回家的,市場上也能賣個好價錢。大佬今天準備與它干上一場了,要不然,挽不回已經造成的損失,還有面子。
幾個漁佬又開始密謀,并在船里不停地動作著。大佬劃著小船在湖上巡視,也逐船明確了任務。一圈之后,一個戰(zhàn)前動員已到船到點,關于氛圍營造、人員配備和戰(zhàn)術運用。
所有的船散開,靠邊,形成一個環(huán)形戰(zhàn)場。從后來的實際戰(zhàn)斗看,這確實不是包圍圈,是騰出來一片開闊地。全體人、船繼續(xù)擂鼓鳴金,剛剛平靜下去的湖面又騷動不安,一湖水已經沸騰。大佬的眼睛瞇成一條縫,縫里射出來一束冷光,刺透被水偽裝著的假象。他要讓這些末日般瘋狂的小魚把一個饕餮老賊引將出來。它好斗,兇殘,勇往直前,吃魚不見血。它的一切優(yōu)勢和劣勢他都爛熟于心,它已差不多玩到他的股掌之間去了。出發(fā)!他坐在船尾,并排一個健碩的年輕人,船頭兩個也是身強力壯,快!快!四個人,四支槳,動作一致。小船要飛起來了。船從我們的視線里飛過,我們看見船尾掛著一根繩在水里,繩頭吊著一張寒光閃耀的鋼刀片。刀片在波濤起伏的水里翻飛,上下左右,像極了一條銀色的魚??欤】?!刀魚也要飛了。同伴認為刀上原是有魚作為誘餌的,太快,掉了。我沒有心思與他爭論。我們看得清清楚楚,大魚是一口吞了刀片的!它從很遠的地方飛沖過來,它是在追逐一條游得最快的魚。鳡魚的眼里看不得慵懶的同類,甚至被它當作死魚,它為之搏擊的也應該是一往無前的水中梟雄。它以自己的勇猛死于一個詭計。它沒有像青魚草魚一樣與人迂回騰挪,它把刀片一口吞進了肚子里,刀直接絞碎了它的內臟。鮮血染紅了一大片湖面,也映紅了漁佬刀削般皺紋深刻的臉。我們往家返回時,太陽已經落山,云天殷紅如血,天上也像剛剛有過一場殺戮。
這個故事在剛要進入高潮時就戛然而止了。但我們還是興奮不已,盡管有些壓抑。據漁佬們保守估計,這條鳡魚超過80斤。比我們人還長。
七
朱家站中學在湖的東北,淹沒在村莊里,一所很小的高中。我們去讀書的時候,它才剛剛蘇醒過來。
學校的大半個身子伸進湖里。沒有圍墻的一邊是埠頭,我們在那里蒸飯?zhí)悦?,晚上老師在此處洗衣洗澡。南岸的同學往往合雇一條小船穿湖而來,正好在這里上岸。
開得出課程的老師都來自湖外,見過更大的湖,就是那種海一樣波瀾壯闊的湖。在這樣一個農舍般的胸懷里,藏下了五湖四海。他們也剛剛醒來,做過噩夢,明凈的早晨像一盆清澈的湖水沖走了黑色荒誕。我們還睡眼惺忪,理不出一天的頭緒。我的心湖沒有筑起堤壩,猝不及防的秋雨讓我的眼前一片汪洋。
那段時間,我愛上了集體宿舍里的黑暗。黑暗是夢的土壤,夢里到處五光十色。夢的主題常常是追逐和逃亡,沒完沒了。做一個從水底往上竄的動作,或者模擬鳥類的翅膀翻飛,自己真的就能飛起來,而且飛得極快,讓追逐者望塵莫及,連自己的想象也變得小氣。這樣的飛翔沒有高速運動的眩暈,不會恐高。我不知道這些夢說明了什么,我只是喜歡,與煩亂的課程相比,一點兒也不累。
我在自學課逃課。在一個水灣,像牛頓一樣靠在樹上發(fā)呆,我依靠的是一棵葉子已經泛紅的烏桕樹。兩只白頭翁落在前面一棵樹上,盡管滿頭滄桑,聲音卻依然年輕圓潤。它們重復著一句話語,語調積極向上,屬祈使句感嘆句的那一種,像口號式的勵志警句。它們苦口婆心教導我一番后飛走了。鳥兒掠過的湖面上,幾個農婦坐在菱桶里采菱。菱桶具備船的一切功能,只是形狀像桶,小巧輕便,穿行在菱蕩中不會對菱造成太大的傷害。木桶內只容得下一個人,探出身子翻動水面的菱葉時,菱桶傾斜得厲害,肯定超過了六七十度。我不得不佩服木匠的高明,菱桶受力的方向和控制側翻的力度需要經過精密計算。我上午物理考得很差,試卷被很粗的朱筆劃著符號,像一個革命者的首級被老師示眾,只留我的身子在下面大義凜然。以前我嘗試坐過菱桶,都沒有成功,差點顛覆,現在我知道我無法駕馭力的作用。眼前一片紅菱,紅得發(fā)紫,細細長長一根莖,如湖底放上來一個風箏,它的高度幾乎是一個常數,湖水倘若滿溢,紅菱一定會被淹得顆粒無收。半天,烏桕樹連葉子都沒有掉下來,更沒有什么砸得我醍醐灌頂,但我從此學會了發(fā)呆。
這一天的黑暗里沒人追逐。第二天上課時,我心靜似湖,感覺得到深水里確實存在一種叫做豐富的東西,有些可以歸我,有些不可能屬于我。我的精神變成物質,每一天都似乎有沉淀和積攢,積攢得久了,身心的感覺反而輕松。
我對老師的膜拜完全取決于他們遙遠的方言。在我的盲目理解里,與一種方言相對應的地方必定被別樣的文化浸淫,艱澀神秘。這些方言無異于在湖的邊緣鑿開了一個缺口,它的韻律和語法,有崇山峻嶺和高樓大廈的起伏。多年來,那些洋氣的方言已被白塔湖的泥土涂抹去許多鮮活。半是無奈,半是固執(zhí)。前者讓我們親近,后者產生的距離刺激著我們的舌根和腳步。雖然,方言的遠近與課程難易無關,但他們個性化的表述強化了我們的記憶。我受用這種帶著悲情的融合,它自成一個小小的生態(tài)。這樣的生態(tài)能改良一片氣候,就如有大雁的地方天空格外高遠。
七十年代末的一個夏天,七月流火。我們和太陽同時起床,同學們坐在一條船上,去往浦陽江邊的一個學校參加高考。太陽熱情高漲地護送我們西行,我們的木船慢慢穿越白塔湖,從容不迫。我們看見王殿畈、天子山、旗山、滸山被搖搖擺擺留在身后,湖岸邊的柳樹、楓楊、烏桕、蘆葦為我們讓開了一條路,我們順利通過一座座竹木橋,湖田里金色的稻穗一派謙恭。船上看得見站在門口望湖的祖父。我們行進在一個儀式中。
我們在斗門舊閘邊的埠頭上岸。系船的是個柳樁。湖里人喜歡柳樁,哪怕打下去一截枯燥的木頭,在水邊濕上幾年,木心里便又長出新的枝條和根系來。柳樁,最宜系客船,柳就是留,有情義。
【責任編輯 黃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