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方暢的班主任來家訪時我才知道方暢已經(jīng)幾天沒去學校念書了。方暢的班主任是個老三屆高中生,上海知青,插隊期間和本鄉(xiāng)一個農(nóng)村姑娘結(jié)了婚,有了孩子,后來上山下鄉(xiāng)運動結(jié)束,政府允許知青回城了,別的知青紛紛離婚拋棄妻子回了城,如同麻雀飛離一棵樹,唯獨他拋不下有病的妻子和年幼的兒子,留在了農(nóng)村。后來恢復高考,他覺得年紀大了也不想考了,恰好鄉(xiāng)辦中學高中部缺老師,找來找去,整個鄉(xiāng)只有兩個高中生,一個是他,另一個是文革時的高中生,讀書時學農(nóng)的時間比讀書時間長,那點知識,盛不滿一個醬油壺。于是選中了他。他教了幾年書,終于教出了本鄉(xiāng)第一個大學生,考進的是地區(qū)師專。鄉(xiāng)辦的高中,沒幾個學生和家長把讀書當回事,上學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的,老師也不管,課堂上學生稀稀拉拉的,聽不聽課也無所謂,反正每年考上大學的學生基本是零。不過對于方暢,學校和老師都盯得很緊,把出本鄉(xiāng)第二個大學生的希望寄托在她身上。方暢一溜學,班主任就到我家來家訪了。他說他教了這么多年書,沒見過這么好的讀書苗子,一定要把她培養(yǎng)成大學生,成為國家的棟梁,以彌補自己沒有機會上大學的遺憾。
我年輕的時候,最向往的是清華大學,別說是正式上學,哪怕是旁聽,甚至是能到那兒去去掃地,也是一種幸福,可惜我的理想全讓林彪四人幫毀了。他說,方暢很聰明,你不要鼠目寸光,急著讓她去種地,掙那幾個小錢,讓她讀書,她會有出息的,她人呢?我來,就是向你要人的,我要把她帶回學校。
她……她不是上學去了么?我奇怪地問。
沒有啊,她好幾天沒來上學了。老師吃驚地說。
可她天天按時出門按時回家的??!
壞了,別出什么事,你這個當媽的不知道女兒去哪兒了?
我……她不聽我的,我羞愧地說,我不知道她去哪兒了。
還不快去找?他說,要是耽誤了她的學業(yè)考不上大學,我跟你沒完!
我哭笑不得,說,她是我的女兒,我能不著急嗎?
他氣呼呼地看我一眼,說,不行,還是我親自去找。
我急忙趕去找菊花,我知道方暢跟她舅媽比較親,有些事不跟我說,跟菊花說,說不定她知道方暢在哪兒?我找到菊花時菊花正在發(fā)愣,見了我,菊花嘆口氣,說,菊香,你看該怎么辦呢?我問怎么啦?菊花說,你哥他想在家里開賭抽頭,要我給他們燒水燒飯。
這不是舊社會的開賭場嗎?這可是要坐牢的,菊花,你可千萬要制止他。我說。
他哪肯聽我的。菊花犯愁地說。
唉,今年好事不多,壞事連著來,我的事還沒有解決,我哥又搞出動靜來了。
怎么啦?
方暢沒去上課,你知道她去哪兒了嗎?
她沒去上課?
好幾天了。
我上次在街上看見她和一個男的在一起,她說那是她同學,正好碰上了,聊幾句。她們好像很親密。
我們于是分頭去她的同學家打聽,在趙家村有一個方暢平時比較要好的同學,我在田頭找到了這個同學,她正在地里拔草。我問她知不知道方暢這段日子在干什么?她放下捧著的草,扭扭妮妮地嘻嘻一笑,說,方暢啊,她不但是老師的寶貝,還是男同學眼里的公主呢,她沒去上學嗎?談男朋友去了吧?那男的挺帥的,誰不喜歡???
你馬上要當丈母娘了。旁邊一個黑不溜秋的男子說,看來是她父親。
她們會去哪兒?我問。
約會嗎,公園啊,電影院、河邊什么的,別是私奔了吧。她嘻嘻笑著說。
我急急忙忙趕到公園去找,沒找著,又在電影院門口等著電影散場,也沒有發(fā)現(xiàn)方暢。于是心灰意冷地回家。一到家,卻見方暢已經(jīng)坐在椅子上,沒心沒肺地磕著瓜子,書包扔在一邊。我黑著臉盯著她看,她無所謂,連瞟我一眼的興趣都沒有,繼續(xù)磕她的瓜子,原本瓜子殼是積攢在桌上的,我一回來,她把瓜子殼都吐到了地上,有幾粒還吐到了我的腳跟。
今天去哪兒啦?
讀書啊。
你老師來過了。我那個氣啊。
他來干什么?神經(jīng)病,管得著嗎?
你怎么可以這樣說你老師?
就是神經(jīng)病嘛,連我在廁所里多呆一會也要罵,說我把時間浪費在毫無意義的事上,拉屎也是毫無意義的事嗎?他不拉屎嗎?在學校里把我管得一點自由都沒有,班里這么多學生,他怎么不去管管其他同學?好像班里就我一人似的,有毛病啊!
他這是對你寄予了希望,你怎么這么不懂事呢!
管得著嗎!她嘀咕著,狠狠地吐了口瓜子殼。
那個男同學是誰?
男的?她的臉一下子紅了。同學啊?怎么,不能和男同學交往嗎?
可以,但總不至于親密到了連學都不想上的地步。
你調(diào)查我?
我是你媽。
他是我男朋友,怎么啦?她挑釁似地翹了翹嘴角,又吐一口瓜子殼。
不許磕瓜子!我叫道。
她又磕了一口,把瓜子殼吐到了我的腳下。我一揮手,一把掃掉桌上的瓜子。我說,明天你老老實實去上學,那個男的,你必須和他分手。
切。她冷笑一聲。
我終于沒有忍住心中的怒火,火冒三丈,拍著桌子說,你們今天干什么去了,老實交代!
約會啊,我們還擁抱接吻了呢。她無所謂地說。
你,你怎么這么厚顏無恥啊。我透不過氣來了,指著她的鼻子說。
我厚顏無恥嗎?你可以勾引男人,為什么我不可以。她說,臉上是無所謂的表情。
我愣住了,傻掉了,我的女兒居然說出這樣的話來!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撕心裂肺,傷心欲絕,發(fā)出巨大的響聲。估計我的樣子很可怕,方暢有些傻掉了,不知所措,她傻了一會兒,走進了自己的房間。我哭了足足一個鐘頭,把內(nèi)心的傷心、絕望都哭了出來,我這人有一個優(yōu)點,碰到不開心的事就哭,把不開心都哭掉。我哭累了,就坐了起來,朝她房間里望了望,發(fā)現(xiàn)她正坐在桌前看書。
晚上我睡不著,想著這幾年自己是怎么過來的。我走過的每一步方暢都陪伴著我,看著我,我從來沒有仔細想過我的所作所為會帶給她什么樣的影響,會給她什么樣的心理傷害,這種影響和傷害會日積月累,使方暢的人生誤入歧途?,F(xiàn)在,我遭報應了。我沒法向她解釋我過去的所作所為,不知道怎樣取得她的理解和寬容。我自作自受。那晚我在床上像翻煎餅似的翻來翻去,淚水浸濕了枕頭。
第二天方暢上學去了,她好像很乖。走的時候居然跟我說了聲:媽媽再見。然后不安地看看我。
去吧,我說。昨天的事情還沒有完,但我們都想回避。
我懷疑她是否真的去了學校,又不敢去學校證實,就跑到村里,村里有一部黑色手搖電話機,海亮搖通了鄉(xiāng)鎮(zhèn)府的接線員,讓他接鄉(xiāng)中學,接通了,校長一聽我是方暢他媽,就一通批評,說我當媽的不負責任不管女兒,女兒是你的又不是我們的什么,最后說,今年我們學校能不能出大學生,全看你女兒了,你一定要看緊她,有什么事及時和班主任聯(lián)系,剛才我去教室看了看,方暢在了,我也放心了。我聽了又高興又擔心。
星期天,我收了布攤回家,鄰居笑瞇瞇地沖我眨眨眼,有點怪異。我一進屋,見方暢和一個小伙子坐在一起交談,樣子很親密。男的湊在她耳邊竊竊私語,方暢骨頭煞煞輕地笑。見我進來了,方暢還朝小伙子甩了甩手,撒嬌說,去你的。男的一見我,慌忙站起來,紅著臉叫道,伯母。方暢理都沒理我。我那個氣啊,我強壓住火,鐵青著臉,擠出一絲笑來,對小伙子說,你是方暢的同學吧,坐吧。
我男朋友。方暢忽地站起來,指著小伙說。
我呆住了,小伙子也很尷尬,空氣都變得黏黏糊糊的,三個人的神色都僵在臉上,屋外有一只母雞在報蛋,似乎想攪動屋里的氣氛。
方暢,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嗎?我說。
知道,談朋友啊,早點讓你當外婆。方暢說。
方暢,別,別啊……小伙子說,伯母,我們是同學。
方暢火了,罵那個小伙,你個縮頭烏龜,鳥用沒有,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我們是光明正大地談戀愛,男子漢,做了就要承認。說著去挽小伙的手。
小伙甩掉她的手,說了聲,伯母我先走了。落荒而逃。
方暢沒羞沒恥地看看我,走到屋外,沖著跑遠了的小伙擺擺手喊:慢走,明天再來。然后對正在竊竊私語的幾個鄰居得意地說,我男朋友。幾個鄰居沖她意味深長地笑,見了我,又沖我嘻嘻笑。我說,方暢,你鬧夠了沒有,進去。方暢洋洋得意地進了屋。我苦笑著搖搖頭,對幾個鄰居說,她在跟我作對,故意找了個男同學來氣我。
方暢在屋里聽見了,走回到屋門口,說,是真的,是我男朋友,我就這么沒有人要嗎?我媽這么有魅力,這么有人要,我怎么會沒人要呢?
鄰居們聽了暗自發(fā)笑。我甩手給了她一個耳光,道,滾進去。太丟臉了,她居然當著別人的面刮她親生母親的臉皮,太惡毒了,她可是我親生女兒啊。我連忙關(guān)上了院門。
方暢嘻嘻笑著說,我有好多男朋友,他們都搶著要我!
我感到一陣悲哀。我說,你不是想找男朋友嗎?可以,我沒意見,反正你總有那么一天,遲點早點都一樣。有空帶男方的家長來見見。
干什么?
雙方都快成親家了,總得見見面吧。把婚先訂下來,等到了結(jié)婚年齡,就給你們結(jié)婚。我說。
?。窟@么快啊,還沒到那一步呢。她顯然有些不知所措。
那好吧,什么時候到了那一步,跟我說一聲。說完,我管自淘米煮飯去了,留下她一人站著發(fā)呆。
這件事之后,她安分了好幾天,我知道有一樣東西一直橫在我們之間,但我不知道怎樣去消除它,從小到大,我?guī)Ыo了她許許多多的屈辱,因為我的原因,她受盡同齡人的欺負,受盡別人的嘲笑,她一直生活在我?guī)Ыo她的陰影里,她內(nèi)心對我的怨恨像莊稼一樣茁壯成長著,開始,它們隱藏在幼年的草叢里,隨著年齡的增長,終于露出了頭,并越長越高,越長越有力,直至我無法控制。而我的所作所為,又成了它們成長的肥料。
二十五
在上學讀書這件事上,我從來不對方暢管得太嚴,確切地說,是不敢管得太嚴,我擔心事情會適得其反。那時候?qū)W校上五天半課,也沒有補課之類,照理周末方暢應該在家做作業(yè)看書,但她連個人影都沒有,我都不知道她在跟誰鬼混。我曾經(jīng)多次苦口婆心地教育她,她嘴角浮起的冷笑讓我不寒而栗心灰意冷。
有一個星期天,我把攤托付給旁邊的一位大哥看著,然后去蔣家弄桂珍裁縫那里取方暢剛做的衣服。走過電影院,看見有幾個青年男女,戴著蛤蟆鏡,穿著喇叭褲,其中有一個還燙著雞窩頭,手里提著一只雙卡錄音機。他們嘻嘻哈哈地走過來。有一個女的,我怎么看都覺得像方暢,可惜她戴著蛤蟆鏡,看不清她的整張臉。我盯著她,想看個清楚,她卻把頭扭過去了,和身邊一個穿著的確良襯衫的男青年嬉笑。我回頭望著他們,看他們走到了一條弄堂門口。忽然,弄堂里沖出一隊大嬸大媽,手里拿著剪刀,將這幾個青年分割包圍,用剪刀剪他們的喇叭褲和那個人的雞窩頭。幾個青年奮力掙扎,嘴里喊著,你們想干什么,你們想干什么,試圖從包圍圈突圍。但這些居委會的大嬸大媽實在是太強悍了,她們嘴里喊著,流氓,流氓,讓你們敗壞社會風氣,好人都被你們帶壞了。幾個青年被掀翻在地,蛤蟆鏡被踩碎,喇叭褲褲腳被剪碎,更可憐的是那個雞窩頭,被剪成了瘌痢頭,慘不忍睹。居委會的大嬸大媽大獲全勝,義正詞嚴地教育了他們一頓,凱旋而歸。地上到處是玻璃碎片和布片頭發(fā)絲。那幾個青年坐在地上破口大罵。我這才看清,方暢確實就在其中。
我連忙跑過去,拉起方暢就走,我也顧不得那個布攤了,拉著她回到家,關(guān)上門,我問她,你的喇叭褲哪來的?
喇叭褲怎么啦?人家香港人都穿這個,電影里的香港臺灣年輕人都穿,多好看,多顯身材。
那是流氓穿的,是資產(chǎn)階級的東西。我說,說,喇叭褲哪來的?
托朋友買的,人家還買不到呢。
我不是給你做衣服了嗎?
又是桂珍裁縫做的,老土,工農(nóng)兵裝,一點個性都沒有,穿在身上,哪像個女人?
我是怕你學壞,還有那眼鏡,眼睛沒毛病戴什么眼鏡?還是棕色的,活脫脫一個女流氓。
誰流氓了,我這不是星期天才敢穿嗎?怕人發(fā)現(xiàn),才戴的眼鏡,怕被你罵,才把衣服藏在同學家里。
其實我不是那種不開竅的老保守,年輕人穿喇叭褲怎么啦,我覺得方暢穿喇叭褲挺好看的,把她苗條誘人的身材全襯出來了,如果我是她的年紀,我也會不顧一切地去穿。方暢長得像我,皮膚白,眼睛大,腰細,身材好,整一個美人,不管男人女人,誰見了都喜歡。平時她都穿我給她置辦的衣服,身材藏在老土的衣服里,確實可惜了,哪個女孩不想把自己的美展示給別人看?但是我們這個小縣城民風很保守,接受新鮮的事物總要比大城市慢好幾拍,人們對穿著新潮的人常常指指戳戳,女人當然是生活作風有問題,男人么,基本上與流氓劃等線,當時的國產(chǎn)電影里,男女流氓一般都穿喇叭褲。至于跳交誼舞(民間叫交際舞),那可是聚眾淫亂,只能偷偷摸摸地進行,被一些街道大媽發(fā)現(xiàn)了,是要報告派出所的。曾經(jīng)有一位新潮的離婚女人,在家里組織了一次舞會--這可是新名詞,舞會結(jié)束后有些人就在她那里留宿,期間的事各有各的說法,有說淫亂的,有說規(guī)規(guī)矩矩什么事也沒有的,最后這個女人被抓了起來,一查,好幾次了,聽說就斃了。
我不知道怎么跟方暢說,畢竟我們的年齡相差這么大,我們的想法來源于過去,而她們的想法是看到未來。
老土。方暢白我一眼,說。
后來,我才漸漸了解到,方暢一直和一個叫阿春的女人有來往,據(jù)說那是個在女人眼里名聲不太好在男人眼里魅力四射的女人,很會趕時髦,說話的腔調(diào)、穿著打扮,走路的姿態(tài)都是電影里的港臺腔,她還會做西餐,讀外國小說,跳交際舞,每周還會舉行一次舞會。她還有許多外匯券,能買到許多一般人買不到的東西。沒有人知道她的收入來源,她在解放街的末端洋槐樹下搭了個別致的小屋,開了個店,叫瀟湘館,里面有各種酒和點心,還有幾張桌子,卻什么也不賣,也很少有人進店,民間流傳的說法是,她是開妓院的。我不知道方暢是怎么和她走到一塊的,她們經(jīng)常呆在一起,方暢顯然是個追隨者,她身上發(fā)生的許多變化都來自那個女人。
方暢與這樣的女人交往,接受這樣的女人的影響,是件很危險的事,我無法把握自己的女兒往哪個方向走,我很不放心。全國性的嚴打過去沒多長時間,大風大浪后的余波會翻騰好長時間。嚴打的時候,我們縣里許多生活作風不好的男女都以流氓罪被抓了起來,在體育場開了公審大會,被判了刑。有一個叫王宏的男人,據(jù)說還是干部子弟,因為奸污、玩弄了幾個女青年,被槍斃了。還有幾個女流氓,據(jù)說是跳貼面舞,亂搞男女關(guān)系,嚴重敗壞社會風氣,也被勞教或判刑。大街上經(jīng)常張貼法院的判決公告,白紙黑字,上面簽著當時法院院長的大名:劉赤文。方暢跟著這樣的女人,萬一在那個女人的教唆下也干烏七八糟的事怎么辦?何況這個女人還是“妓女”,她的身邊還有一大群烏七八糟的青年男女。
我不許方暢和這個女人交往,開始對方暢嚴加看管,她做完作業(yè)沒什么事的時候,我就讓她跟我一塊兒去擺攤。她很不愿意,去了幾次,死活不去了,說,怕難為情。我說,你擺攤怕難為情,那就應該好好讀書,爭取考上大學,考不上大學,我就把我這個攤讓給你。她想到了考不上大學的后果,于是答應我好好讀書。她不想跟我一塊擺攤,我也沒有辦法,只好隨她去,她都這么大了,有自己的主意,打又打不得,罵又罵不得。
有一個星期天,我特意把攤托付給旁邊的那位大哥,回了一趟家,想看看方暢是不是如她所說的,在讀書做作業(yè)。結(jié)果到了家里一看,連個人影都沒有。我馬上猜測她去了那個女人家。我知道那個女人住在丁界寺,她在那兒有一座小樓房,祖?zhèn)鞯模€是民國時的房子,文革結(jié)束后落實政策,上面就把房子還給了她家。她的父母在文革時被造反派斗死了,她又沒結(jié)婚,所以樓里就她一人住。我在丁界寺問到了她的住處。那小樓盡管有些破舊了,卻依然能看出當初的考究,它的旁邊聚集了成片的低矮的平房,都是解放后造的,這情景如同一個貴婦被下放改造,被貧下中農(nóng)同化了。屋外有幾盆花,說不出名,很香,屋里有音樂傳出,鄰居沖我努努嘴,搖搖頭,很看不慣的樣子。
我敲敲門,過了好久,出來一個女人,我看不出她到底有幾歲,估計年紀也不小了,涂著口紅,眼皮涂得烏黑,像被人打了一拳,身上有淡淡的香水飄散,一縷一縷地,似有似無,很好聞,男人一定神魂顛倒,一身紅色的連衣裙,裙腳拖到了地上,這種穿法,我頭回看到。
你好,我找方暢,她在嗎?我笑著說,邊說邊朝里望,里面有男人摟著女人在跳舞,樣子很古怪。有幾對摟得還挺緊。
你是--她也笑著問。
我是她媽,找她有事。我說。
哦。暢,你媽找你。她回頭沖里邊喊。
過了一會兒,她又喊了一聲,這時方暢才出來了,邊走邊回頭說,等會兒再跳。見了我,臉色一變,說,你怎么來了?來干什么?
暢,你怎么這么跟你媽說話?那個女的說。
我說,方暢,咱們回家,去復習功課,你還要考大學呢。
方暢撅著嘴,臉朝別處不理我。
我對那個女的說,對不起,她馬上要高考了,老師說她很有希望,我想帶她回去復習功課。
方暢,回去吧,考大學要緊,聽你媽的話,回去吧,考上大學再到我這兒來。那個女的說。
方暢極不情愿地顧自走了。我沖那個女的說了聲對不起,連忙去追。
我追上方暢,去拉她的手,方暢甩脫我的手,說,干什么,我交個朋友怎么啦?你是不是以為大家一起跳個舞就是不正經(jīng)?這是社交,社交你懂嗎?在西方國家大家經(jīng)常搞這樣的活動。不就是參加個舞會嗎?你還以為現(xiàn)在是封建社會?
我說,我不反對你參加社交,但你現(xiàn)在是高中生,精力應放在爭取考上大學上,你年紀還小,社交的圈子應該在同齡人里,成年人的圈子不適合你。
我跟她爭了半天,我無法說服她,又不好用強,最后做出妥協(xié),我允許她繼續(xù)和那個女人交往,前提是她必須先把精力用在搞好學習上。
我一直后悔當初的這個決定,方暢和那個女人交往了一段時間,后來出事了。有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方暢對我說那個女的有事去了,她要替那個女的去看店。我一直心神不定的,總覺得有什么事會發(fā)生。我聽旁邊的攤主說,這幾天公安局在搞治安整頓,我怕方暢出事。鬼使神差,我離開自己的攤位去了瀟湘館,走進店里,見店里只有方暢一人坐著,我勸她關(guān)上店門回家,她死活不同意,我又不敢說公安局搞治安整頓的事,怕激怒她。正說著,外面響起了摩托車聲,在那時,一般只有公安局派出所有摩托車,好像叫邊三輪,一個公安駕駛,另一個公安坐在一邊去執(zhí)行公務,突突突地在街上跑,威風八面,給人印象深刻。我不想讓方暢牽扯進烏七八糟的事,我要保護她的名聲,完全是條件反射,我眼明手快,二話不說,一把將方暢推進了一口不知藏什么東西的柜子里,關(guān)上門。真是老天有眼,這么湊巧有口柜子,又這么湊巧,我剛關(guān)上門,就進來兩個人,公安局的。我大聲喊,兩位公安局的大哥,你們有什么事?
你喊什么喊。其中一個說。
你是這個店里的?另一個說。
我是幫人家看店的。我怕他們搜查,不敢說我是顧客之類的。
兩個公安人員掃視了一下屋子,說,你真是看店的?你知不知道這家店涉嫌賣淫?凡是與這家店有關(guān)的人我們都要調(diào)查。他們把我?guī)У搅斯簿?。在一個房間里,我見到了許多男女,樣子很狼狽,捂著臉蹲著。只有一個女人站著,也沒捂臉,很冷漠很高傲愛理不理的樣子,正是方暢認識的那個女人。她見了我,有些驚愕,不一會兒又淡然了。我走到她身邊,輕聲說,我在你店里,被他們帶來了。她又驚愕地看我一眼,張嘴想說什么,公安道,不許交頭接耳!我們閉了嘴。我用眼睛看看那個女人,這是一個母親對一個女人的請求,她是過來人,應該能夠明白。她點了點頭。
后來她被帶到了審訊室,過了半個鐘頭,他們又把我?guī)У搅藢徲嵤摇?/p>
這個人你認識?審訊員問那個女人。女人點點頭。
她叫什么名字?審訊員又問。
李菊香。我想她一定向方暢了解過我的情況。
你們是一伙的?
不,她是替我看店的,我們是正經(jīng)生意。
生意?你賣什么?賣你自己?
我再說一遍,我是開酒吧的?
酒吧?
賣酒的。
說酒店不就行了,什么酒吧,崇洋媚外。
這時走進來一位干警,朝審訊員耳邊嘀咕幾句,審訊員對那個女的說,沙娜娜,那個男的已經(jīng)交代了,你們不是正常的男女關(guān)系,他是有婦之夫。
我們是自愿的,我們是情人關(guān)系,和賣淫嫖娼有本質(zhì)區(qū)別。
審訊員“啪”地一拍桌子,道,反正是不正當男女關(guān)系,你破壞別人的家庭,你有賣淫的嫌疑,那個男的已經(jīng)交代了,你也交代吧。
窩囊廢。那個女的嘀咕。
說,你的賣淫團伙里還有些什么人?她是你的什么人?審訊員指指我說。
看店的。
你在店里干什么?審訊員顯然意識到他把我叫來,就應該審訊我,于是發(fā)問。
看店。我說。
她是我雇來打掃店里衛(wèi)生的,我今天有事出去,讓她替我看店,她才上了一天班,什么都不知道。那個女人說。
我說,小伙子,我這么大的年紀了,賣淫有人要嗎?
審訊員是個年輕的小伙子,顯然還沒結(jié)過婚,他一下子紅了臉,說,大嬸,這是我的工作。哎,現(xiàn)在的社會,那些已經(jīng)絕跡了的丑惡現(xiàn)象又沉渣泛起了,賣淫嫖娼,那是舊社會才有的,現(xiàn)在又有了,你看你身邊的那位,賣淫卻一點不怕難為情。年輕人有些緊張,語無倫次。
我什么時候賣淫了?你可不能亂誣陷人,我們以前是情人,但剛才已經(jīng)不是了。那個女人忽然傷感起來,眼淚汪汪。
他們把我放了。我一回家,發(fā)現(xiàn)村里已經(jīng)謠言四起,說我賣淫被抓了,難怪我這么有錢,都是賣X掙的,我白天擺攤,晚上就去賣X。還說我年紀大了,專門伺候老頭子,老頭子的錢好騙,所以騙了很多錢,這回,我是和一個退休工人在公園的樹林里做那事的時候被抓的,被抓時還光著屁股,要不是有一個當縣長的老相好說情,說不定要關(guān)幾年呢?許多人在背后對我指指戳戳:這么大年紀了,還去賣X,是狗改不了吃屎。他們翻出了我以前的舊賬說三道四。我去擺攤的時候,四周的攤主也對我指指戳戳,旁邊的那位經(jīng)常幫我看攤的大哥在背地里說,我還以為她讓我?guī)退磾偸鞘裁匆o事,原來是掙外快去了,早知道我就不給她看了,呸。旁邊的人說,你向她要工錢。他說,這錢臟。方暢知道這事,整天看我臉色,有一天她叫了我一聲:媽……淚水就流下來了。我說,媽沒事,只要你沒事就行。
我想,幸虧被抓進去的人是我。
一個人的形象在別人的嘴上,我成了眾所周知的妓女。好在方暢的名聲保全了。
方暢懷孕了,開始的時候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身上發(fā)生了什么。她的妊娠反應很強烈,嘔吐得厲害。她還以為自己生病了,讓我給她出痧,又去村衛(wèi)生室拿了幾粒感冒藥吃。我卻產(chǎn)生了令我擔驚受怕的懷疑,她的反應根本不像傷風感冒,村里那些眼睛狠毒的女人很容易發(fā)現(xiàn)方暢身上發(fā)生了什么,我讓她躲在家里不要出去。我替她請了病假,她那位糾纏不清的班主任在我的賭咒發(fā)誓下勉強相信了我的話,有仇似地看著我,吝嗇地準了兩天假。我不敢冒然地問她所發(fā)生的事,因為她不會承認,反而會刺激她。我?guī)疖嚾チ说貐^(qū)醫(yī)院做檢查,結(jié)果證實她的確懷孕了。她一聽到這個消息就嚇傻了,蹲在地上哭,醫(yī)生毫不留情地譏刺她:早干嘛去了?舒服的時候想到以后的苦了么?這么小的年紀,丟不丟人?大概又有些同情,嘆口氣說,趁早做了吧,做的時候來找我,外地來的吧?唉,孩子,你還年輕,路長著呢。我表示了感謝,扶著方暢出了醫(yī)院,方暢像是被抽去了主心骨,又像個泄了氣的球,徹底垮了,軟了,塌了,在我面前沒有了一點傲氣,變得六神無主,沒有自尊。她望著我,眼里充滿了恐懼,那是對未來感到無助和迷茫,對過去感到不堪回首。
我實在不想打擾她的過去,這會讓她羞恥和驚恐,但我是她的母親,必須了解所有情況并作出應對,所以我不能不問。
他是誰?
誰???她臉騰地紅了,像只受驚的鳥。
那個男的。
他……他,我不知道,他是個詩人,發(fā)表過很多詩。
你很崇拜他?
是的。
你們怎么認識的?
舞會上,他請我跳舞,他說他會拿諾貝爾獎。
他有沒有經(jīng)常來騷擾你?我對什么諾貝爾獎沒有興趣,我只關(guān)心她陷進去到了什么程度。
我們,我們只有一次,后來他就沒來找過我,他,他看上了別的女人。
流氓,專門玩弄女性。我罵道,卻又如釋重負,幸好不再糾纏不清。
你愛他嗎?
我和那個女人打過架。過了好久,她說。
傻孩子。我拍了拍她的臉說,好了,都過去了,沒事了。
你不罵我嗎?她知錯地看著我問。
媽媽心疼你。我說。
那時候我們這地方做人流是要村里證明的?;亓舜?,趁著黑夜,我去找村支書海亮,送給他兩條大前門和一只豬蹄,我告訴他方暢被人強奸懷孕了,要他偷偷開個流產(chǎn)證明,千萬不要把事情傳出去。他說,誰沒有孩子呢?人都有犯上事的時候,這事就包在我身上,我保證連我老婆都不會知道這件事,死了爛在棺材里。禮他不肯收,我好說歹說,他才收下了。
我?guī)е綍?,去地區(qū)醫(yī)院做了人流。
我沒有去追究那個所謂的詩人的責任,女兒的聲譽比什么都重要。方暢在家休息的幾天里,她的班主任老師又來找過她一次,那是個雨天,他騎著自行車來的,渾身透濕,一只解放膠鞋不知去向,對于方暢這么長時間沒去上學他顯然很著急,因而怒氣沖沖,見了床上臉色煞白的方暢,他的臉色才柔和下來,說,好好養(yǎng)病,早些上學。我當時很感動,不知說什么才好,連茶都忘了倒。
經(jīng)過了這件事,方暢懂事多了,把精力都用在學習上。后來考上了杭州大學。接到通知書那天,全村都轟動了,她是我們村第一個大學,我也無上光榮,一時間不但妓女破鞋的名聲無人提及,還成了光榮媽媽,人們都對我刮目相看,路上老遠就有人跟我打招呼。她的班主任在她接到通知書的那晚喝得酩酊大醉,說方暢給他的教書生涯畫上了一個光輝的句號,因為那年鄉(xiāng)辦高中撤銷了,他也結(jié)束了教書生涯,回家種地去了。
二十六
那個秋天有一個男人光臨了我的生活,那是個在上海工作的本縣籍男人,離了婚,年紀比我大十來歲,戴著個眼鏡,說話文縐縐的,很斯文。因為在廠里搞技術(shù)革新,他在文革的時候吃過很多苦,享受了“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這一只有教授之類的高級知識分子才能享受的待遇。老婆也跟他離了婚,和廠里紅極一時的造反派頭頭--保衛(wèi)科長結(jié)了婚。事后他才知道,本來他是不夠資格戴上“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的帽子的,主要是那個保衛(wèi)科長看上了他那位有幾分姿色的老婆。文革后他平反,落實了政策,日子好過起來了,他老婆要回來和他過,他把一盆水潑到地上,說,你去把這盆水收起來。他老婆知趣地回到了她的現(xiàn)任老公--腿已經(jīng)瘸了,現(xiàn)在是工廠的清潔工的前任保衛(wèi)科長那里。
我一見這個男人就有一種親近感,仿佛是前世見過似的。后來我才想明白,我之所以有這種感覺,是因為這個男人長得有點像水生。尤其是他的眼睛,瞇著眼看我時的眼神,完全跟水生是同一種味道,讓我想起很久以前,我還是少女的時候,在快要決口的大堤上,我和水生并排坐著,水生就是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少女時代的記憶被保留在了心靈的深處,稍微觸動一下就會被取出來回味,令人感動不已。
我之所以會遇到這個男人全賴村支書海亮的抬舉。有一天海亮來找我,說菊香啊,你看現(xiàn)在大家日子好過了,吃飯是不愁了,可是要讓大家過上更好的日子,光靠種幾畝地是不夠的,土里能刨食,但也只能刨口飯吃,要想致富,就要辦廠,現(xiàn)在許多地方都辦起了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我們村也想辦個廠,你看怎樣?我說,海亮書記,這事你們村里定著就行了,怎么來問我啊。海亮說,菊香啊,我想讓你當廠長,我不問你問誰去?我感覺像聽到了一個笑話,說,書記,你可別嚇我?海亮說,我不是跟你開玩笑,我跟你講正經(jīng)事,這事我琢磨了好幾天,你看,你是我們村第一個萬元戶,第一個個體戶,第一個造樓房的,你就不能再來個第一,第一個廠長?我算看明白了,你是我們村最能折騰,最會折騰的。還有,你有關(guān)系,你認識我們的縣長,我只認識我們的鄉(xiāng)長,還不一定能見著,這個廠,讓你來辦,估計能成。海亮讓我做事,我不好意思拒絕,畢竟我欠他許多人情,可我又沒底,這不是把人扔進了一個漆黑的屋子了,眼前什么也見不著么,怎么干??!我問他,書記,我們辦什么廠啊?海亮說,我也不知道,村里還有一千四百五十塊錢,我都給你,還有,村辦公房我打算騰出來,給你做廠房,我們隨便找個地方窩一下就行了。
哦。我說,卻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
其實我當時心里根本不愿意當這個廠長,那時候我走水生的路子,和縣農(nóng)資公司的王經(jīng)理拉上了關(guān)系,專門倒賣化肥。當時商品價格是國家控制的,黑市上的商品比較貴。農(nóng)資公司的化肥除了計劃內(nèi)指標外,還有一部分計劃外指標,這部分指標農(nóng)資公司有自主權(quán)。因為縣長水生事先打過招呼,所以我從農(nóng)資公司搞到了化肥,轉(zhuǎn)手以黑市價賣給那些承包大戶。由于農(nóng)戶手中的計劃內(nèi)化肥根本無法滿足農(nóng)田的需要,所以我的生意很好,掙了很多錢。當時農(nóng)戶們買化肥還要看我的臉色,拍我的馬屁,一時間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風光得很。秋生有幾十畝承包地,卻從不向我買化肥,他的化肥都是鄉(xiāng)黨委書記葉綺霞給他搞的。關(guān)于這件事,流傳著兩種說法,一說秋生是烈軍屬,他跑到鄉(xiāng)鎮(zhèn)府要求照顧,批點化肥,葉綺霞就給供銷社寫了條子。一說秋生威脅葉綺霞,如果不給他搞點化肥,他就把他們以前的事抖出去,讓她這個鄉(xiāng)黨委書記無顏見人,葉綺霞被迫答應了。我愿意相信第二種說法,這符合秋生的為人,況且烈軍屬多著呢,怎沒見別人受到照顧?秋生見我掙了錢,眼紅了,也想倒賣化肥,但顯然葉綺霞沒有幫他搞到那么多的計劃外化肥。
我把攤位轉(zhuǎn)給了菊花,自己專門倒賣各種東西。我倒過香煙老酒,倒過自行車,甚至還倒過一臺電冰箱,那時我第一次看見電冰箱,根本不知道它是什么玩意兒,是事后別人告訴我的。當時它就站在第一百貨商店的倉庫里,倉庫的保管員說這東西稀罕,本縣才十臺,這是第十臺。我想稀罕的東西一定有人搶著要,有人搶著要就能倒騰出好價錢。我決定把它搞到手,商店經(jīng)理卻說買電冰箱得有條子,否則不賣。我問要誰的條子?他說我們商業(yè)局局長的條子。我說縣長的條子能用嗎?他吃驚地看看我。我去水生家找水生,讓水生寫了個條子。那個帶黑框眼鏡的經(jīng)理狐疑地看看我,又懷疑地一遍一遍看條子。我說,不相信?要不讓水生給你打個電話?我用一千三百塊錢買到了這個冰箱,然后以一千七百塊賣給了一個姓張的專門收購糧票國庫券的人。后來我在縣供銷社又看到了這個冰箱,他的標價已經(jīng)是兩千塊了,被放在供銷社最顯眼的地方,如同鎮(zhèn)店之寶。
在我倒騰這些生意的時候,水生一直在幫我的忙。我倒賣化肥掙了第一筆錢,共三千五百多塊,我把掙得的錢分成兩部分,一千塊送給了農(nóng)資公司經(jīng)理,兩千五百塊送給了水生。農(nóng)資公司經(jīng)理是個貪財?shù)哪懶」?,我送錢給他,他嚇壞了,臉都變色了,一轉(zhuǎn)身打開門,向外望了望,又急忙關(guān)上門,靠在門背后,問:沒人跟來吧?我笑道,我又不是西施,誰會這么空跟蹤一個老太婆。我不要,我不要。他說。眼睛卻盯著錢,像一只蒼蠅被粘蠅紙粘住了,掙扎著想脫離,又掙不脫。我把錢塞給他,說,拿著吧,沒人知道的。他猶猶豫豫地收了錢,像老太婆似的嘮嘮叨叨,說,你可不能告訴別人,你可不能告訴別人。那樣子好像丟了魂。我給許多人送過錢和東西,沒見過這么膽小的,真是又可氣又可笑。不過十多年后,這個經(jīng)理當了縣農(nóng)發(fā)集團的總經(jīng)理,因貪污受賄金額巨大,被槍斃了。我去水生家送錢給水生時水生連看也沒看,就把錢扔進了抽屜里。水生說,你對我還這么客氣?我說,你幫了我這么多,我不知道怎么謝你,拿得出手的也只有錢了。水生說,你送我這么多自己還剩多少?不要委屈自己,給自己多留點。哦,我知道。我說。水生他老婆在一邊看見了,怪水生,菊香是我們的朋友,也是你的恩人,你幫一下人家也是應該的,怎么收人家錢呢,這不見外了么?水生說,我不收,她以后有事就不會來找我了。他老婆說,菊香,都是自家人,有事盡管來我家,不用謝的。我笑著說,好的。
由于水生的引薦,我認識了縣里許多有臉面的人物,并和他們建立了良好的關(guān)系,我自己也主動去認識一些有實權(quán)有本事的人,因此,我的社會關(guān)系路路通,做生意如魚得水。但是海亮讓我辦廠,我真不知道該如何下手。我去找水生,跟他商量這事,水生坐在沙發(fā)上,翹著個腿,說,菊香,辦個食品廠吧,民以食為天,哪天人都離不開吃喝,對,就辦食品廠,這么定了吧。他像是對某件事做出決策,一拍桌子站起來說。
食品廠?行,聽您的,您到時可得幫忙啊。
自己縣里的企業(yè),縣里當然要扶持。
可是,生產(chǎn)什么食品呢?
這,餅干啊,老酒啊,面包啊,都行啊,哦,對了,生產(chǎn)汽水。他說著站起來,從柜子里拿出一個大瓶子,說,就生產(chǎn)這個,可口可樂。
我接過瓶子一看,上面寫著幾個字母,還有可口可樂幾個中文。
這是什么?
美國汽水,別人送我的,你嘗嘗。他倒了一杯遞給我。我聞到了一股怪味,抿了一口,說,真難喝。
外國汽水就是這味,貴著呢,幾塊錢一瓶,可好賣,現(xiàn)在的中國人,崇洋媚外,東西都是外國的好,連月亮都是外國的圓,也別說,外國的東西質(zhì)量就是好。水生說。
哦,這就是我們今后的產(chǎn)品?
對,你們就生產(chǎn)這個。
怎么做???
不就是汽水嗎,我找縣食品廠生產(chǎn)汽水的老師傅幫你。
行,我聽你的。
讓菊香辦廠,能行嗎?他老婆在一邊擔心地說。
在她們村里,如果連她都不行,就沒有人行了。水生說。
我擔心菊香會承受不住,這么大的擔子,壓給一個女人,難道村里沒人了嗎?男人都到哪兒去了?他老婆說。
行了,都什么社會了,男女都一樣,就這么定下了,辦食品廠,明天你就去食品廠參觀一下,我給他們廠長打個電話。水生說。
能不能把那瓶什么樂送給我?我要依樣畫瓢。
行,拿去吧,水生說,等你們也生產(chǎn)出來了,送我?guī)灼俊?/p>
送你一缸都行,你有膽量喝嗎?
水生哈哈大笑。
第二天,我和海亮跑到食品廠參觀,了解了生產(chǎn)汽水的工藝和所需的設備,聽了個云里霧里。那時候我的膽子可真叫大,回來后我的廠子就成立了,叫利民食品廠。本來是想叫汽水廠的,但我野心勃勃,覺得廠子將來要發(fā)展,除生產(chǎn)汽水外,還要生產(chǎn)老酒,餅干、糖果,尤其是要生產(chǎn)大白兔奶糖,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吃的奶糖,是很久以前在馬友夫的家里吃到的,做完那事后他給了我一粒奶糖犒賞我,吃過一次就留在了記憶里了,我真想把廠子叫大白兔奶糖廠。海亮把村辦公用的房子都給了我,他在自己家里騰了個房間,做村委辦公地點。他開玩笑說,菊香,我等著你掙了錢,給我造幾間樓房做村委大樓,我們現(xiàn)在可是破釜沉舟了,村里的壇壇罐罐全在你那兒了。我說,你給我的壓力太大了。
剛開始的時候,廠里只有三個人,菊花和阿娥,主要是考慮到這兩個人熟了,可以拖欠甚至不付工資,當是幫忙,菊花在管的攤位,我轉(zhuǎn)讓給了別人。沒有設備,買不起,怎么辦呢?我和海亮商量,我說,我們生產(chǎn)汽水,哪怕是摻水攪拌幾下,也得有個盛的地方吧。
海亮說,萬事開頭難,要求先不要太高,專用設備我們買不起,找個東西替一替,不要急,我們想辦法。要不,去買幾口缸來?
虧你想得出來。我說,又一想,覺得也有道理,說,看來也只能這樣了,可是錢要用在刀刃上,缸也買不起。
不用買,每戶人家不是有缸嗎?向大家借,等有錢了還。我家那只缸你先搬走。海亮說。
我和菊花、阿娥拉著手拉車,挨家挨戶去借缸,村里人都笑話我,說,你菊香好歹是個廠長,居然拉個手拉車借缸,哪有廠長的派頭。秋生見了我,酸溜溜地說我,好好的生意不做,現(xiàn)成的錢不賺,自找苦吃當什么廠長,辦廠就這么容易?辦不成虧了怎么辦?到時候兩頭不著杠,有你哭的,出什么風頭!缸我不能借給你,借給你是害了你,你還是懸崖勒馬吧。其實我知道,當初傳出村里要辦廠的時候,秋生曾找過海亮,夸口這個廠如果讓他來當廠長,一定會怎樣怎樣,天花亂墜。他描繪的前景實在太美好了,所以海亮不信,選中了我。有人嘲笑秋生,你一只蔫了的螞蚱瞎蹦什么呀?還不如一個女人有能耐呢。秋生惡毒地說:兩腿間長的東西不一樣嘛。
其實要借到缸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們這一帶農(nóng)村,平時喝的是天落水,也就是雨水,家家戶戶屋檐的積漏下有一只缸,接雨水用的。河水早就不能喝了,這一帶是麻區(qū),種絡麻,絡麻長成以后要浸在河里腐爛,清洗,取出經(jīng)絡。一到絡麻收獲季節(jié),河水就黑掉了,臭氣熏天,連條死魚也見不著。所以家家戶戶都有幾只缸,用來積蓄雨水,或者腌咸菜,缸是我們這一帶農(nóng)村的生活必需品。我們拉著車轉(zhuǎn)了半天,也沒借著一只缸,最后把自家的缸拉到了廠里。后來,有根和牛唐王看我們?nèi)齻€女人可憐,又各借給我們一只缸。
我們所有的設備就是幾口缸。
我跑到食品廠,想請食品廠的技術(shù)員來我們廠指導一下,那個李技術(shù)員是個中專生,本來是學獸醫(yī)的,不想去農(nóng)村給豬治病,結(jié)果被分配進了食品廠。那時候中專生很稀少,算是知識分子,所以讓他當技術(shù)員,幾年下來,倒也掌握了一些技術(shù)。那時國營企業(yè)的職工很吃香的,社會地位也高,所以他很看不起我這個村辦廠的廠長,對我愛理不理的。后來我摸進他家,送了禮,他才來了我們廠,見我們廠只有幾口缸,哭笑不得,說,就這,你們也敢生產(chǎn)汽水?等你們把設備添置齊了再來找我吧。
我說,你只要告訴我們怎么配料就行了。
這時,不知是誰趕了兩只豬路過食品廠,那兩只豬不知趣,興致勃勃地走進了所謂的車間,李技術(shù)員見了,臉色變了,說,你們怎么這么不講衛(wèi)生,居然讓豬在車間里亂走。我們手忙腳亂地趕豬,豬的主人戴著個破草帽進來,笑著說,我的豬聽說這里來了個專家,就進來看看。
李技術(shù)員臉色鐵青,說,你們這是什么意思!
我這才記起,這個李技術(shù)員盡管是食品技術(shù)員,獸醫(yī)才是他的本行。他是忌諱別人說他是獸醫(yī)的,包括與此相關(guān)的一切東西,怕別人知道他半路出家,不專業(yè)。他轉(zhuǎn)身就走。
沒有他,我們照樣生產(chǎn)汽水。我說。
我們生產(chǎn)的第一缸汽水沒有多少汽,汽都差不多跑光了,就剩下糖精色素。面對自己生產(chǎn)的產(chǎn)品,我們面面相覷,我說,我們要對得起買我們東西的人,他們吃了我們的東西,不一定要對他們有益,但一定要無害,所以,我打算我自己先試吃,如果我沒事,我們的產(chǎn)品就試制成功了。
當時海亮做為領(lǐng)導也在現(xiàn)場,他說,還是我來試試吧,我出了事,你們可以分析分析,問題出在哪里。
我說,還是我試吃吧,畢竟我是廠長。
我是村支書,你得聽我的。海亮說。
這是廠里的事,我說了算。我說。
我喝了一大碗汽水。菊花問我,怎樣?好喝嗎?什么味道?
甜的。我說。說完,我回家了。那時候天色已晚,我什么東西都不吃,躺在床上等待未知的事情發(fā)生。我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睡不著,就覺得肚子餓。后來不知不覺睡著了。再后來,聽見外面有啪啪啪地拍門聲,才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大亮。開了門,見海亮、菊花、阿娥站在門口,海亮說,我拍了半天你都不開門,我們還以為你死了呢。
我笑了笑。
你沒死?海亮問。
沒死。我說。
有沒有其他感覺?
有。
啊?什么感覺?
肚子餓!
就這?
就這。
好,好,我們的汽水試制成功了,可以賣了。他有些激動。
不是汽水,是可口可樂。我說。
當時我跑遍了全縣所有的小店,向他們推銷我們的可樂,我們的可樂灌裝簡陋,瓶子罐子都是收集來的,所以成本低,比較好賣。我還向當時的一些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推銷,把我們的可樂做為職工的福利發(fā)放,我給了經(jīng)手人不小的回扣,所以很順利地把產(chǎn)品打入了這些企業(yè),我自己掏錢買了輛拖拉機,讓阿娥負責去送貨。又招了幾個工人,讓菊花負責生產(chǎn),我的廠子就這樣辦起來了。后來,我們又開了酒坊,生產(chǎn)白酒,老酒。廠子漸漸有了起色,頭一年盈利五萬多塊,把我和海亮樂得嘴都閉不上,一遍一遍地數(shù)了一天的錢,都是十塊頭。
二十七
那時候我們這一帶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有許多星期六工程師,都是上海一些大廠的技術(shù)員或大學的研究人員。我們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缺乏技術(shù)和人才,就利用靠近上海的優(yōu)勢,誠心誠意,三顧茅廬地去大學、大廠請教,于是一大批教授、研究員、技術(shù)員每到星期六就乘火車來我們這兒,幫我們解決技術(shù)問題,這些人被稱為星期六工程師。李克凡就是其中的一個。他是上海一家大食品廠的技術(shù)員。那時候我們的食品廠已經(jīng)走上了正軌,但我不想只是小打小鬧,我是個有野心的人,我娘在世的時候總是說我,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灶間怕是容不下我了。那時候國家已經(jīng)進行高等教育自學考試,我也報了名,我報考的是中文專業(yè),我想我只有高小學歷,考其他的專業(yè)估計基礎(chǔ)不行,考中文至少我還認得字,我是年紀最大的一位考生,也是最能堅持的一位考生,我足足考了八年,才獲得了大專文憑,光是《古代漢語》我就考了八次,別人還以為我神經(jīng)不正常,在村里,我的自考經(jīng)歷是個笑柄。但我讀了很多書,知道了這個世界是這樣的寬廣、多彩。你看我現(xiàn)在講話文縐縐的,就是那時候打下的根基。
那時候我們與上海一家大的國營食品廠搞聯(lián)營,聯(lián)營的條件十分苛刻,每年的生產(chǎn)任務由他們下達,不許我們額外生產(chǎn),產(chǎn)品由他們負責銷售,我們生產(chǎn)出來的東西,他們貼上商標,就能賺取很高的利潤,而我們只能獲得產(chǎn)品加工費,比如一瓶飲料,售價五毛錢,他們賺八分,而我們辛辛苦苦做出來,只能賺四厘。我受的刺激很大,很不甘心。所以我又辦了食品二廠,做自己的產(chǎn)品。我知道以我們廠現(xiàn)在的情況,要發(fā)展壯大是不現(xiàn)實的,我們掌握的市場就這么點大,同類型的廠又在不斷冒出來,生產(chǎn)食品飲料又不是造原子彈,誰都能做,所以一定要不斷推出新產(chǎn)品。
因為聯(lián)營,李克凡做為那家國營食品廠的技術(shù)員,每個月都要來我們廠做技術(shù)指導,每次我都親自去接。他這樣的身份,在我這里屬于貴賓,照理應該轎車去接,但我們只有一輛拖拉機,而轎車又借不到--那時只有一些上了規(guī)模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才有轎車。所以第一次去火車站接人,是我開著拖拉機去的。我很不好意思,指著拖拉機對他說,這是我們廠最好的車了。他不停地笑,說,我勞動改造的時候在農(nóng)場開過拖拉機,好些年了,現(xiàn)在見到它,很親切。他說著拿手柄在車頭搖,發(fā)動了拖拉機。上車。他說著坐上了駕駛座。我只好站在車斗上給他指路。拖拉機“噴噴噴”地噴著煙霧往前走。他的動作很熟練,一看就是老手。過了一會兒,他停了車。
怎么啦?我問。
油路不暢。他說。
你怎么知道的?
聽出來的。他說著卷起袖子拆開了機頭,搗鼓了一會兒,說,行了,解決了。
他滿手機油,我拿出手絹讓他擦手,他擺擺手,扯了幾張路邊的樹葉擦了擦。車又開動了。
這下開起來流暢了。他說。
你真行啊。我說。
我把他的住處安排在縣第一招待所,他不愿意,說招待所離廠子太遠了,來去不方便。
我住在廠里就行了。他說。
可是廠子太破舊了。我說,怎能讓你住那兒呢。
總比牛棚強吧?他說。
我最后拗不過他,只好讓他住在了廠里。
你能來我們廠我們真是感激不盡,你有什么要求盡管說。我說。
要求倒有一個,以后你每次來接我,都開著拖拉機來。
就這?行!
以后我每次去接他,都是開著拖拉機去的,接到人,由他開車回來。他很開心,會邊開邊嗬噢嗬噢地叫幾聲,或吹幾曲口哨,仿佛他正行進在田野的機耕路上,兩邊是金黃的稻田,陣陣秋風掠過田野,讓人感到生活多么美好。那時候,我也會快樂地跟著嗬噢嗬噢地叫,引得路人都轉(zhuǎn)過頭來看。后來我們都不叫了,真難為情,跟一對情人似的。我感覺到心里有一種異樣的滋味掠過,明亮、漂浮、驚喜,想抓住又抓不住,心旌神搖。然后是一路的沉默。到了廠里,他下了車,看了我一眼,居然臉紅了,急忙地轉(zhuǎn)過頭去。
其實他在廠里一直不得志,他是個喜歡搗鼓的人,經(jīng)常搗鼓出一些新產(chǎn)品來,但廠里不重視他,領(lǐng)導們說,我們是國營大廠,我們的產(chǎn)品有國家做靠山,信譽好,銷路很好,你配置出來的東西能吃嗎?萬一出了事怎么辦?現(xiàn)有的產(chǎn)品夠我們生產(chǎn)的了,國營大廠嘛,產(chǎn)品要穩(wěn)定,不能你們技術(shù)員一搗鼓出什么東西,我們就要投入生產(chǎn)。他經(jīng)常向領(lǐng)導提建議,要改進技術(shù),領(lǐng)導對他煩了,所以一和我們聯(lián)營,就把他打發(fā)到我們這兒來了。他在廠里郁郁不樂,也樂意跑到我們這兒來。
其實人與人之間的感情真是奇妙,愛上一個人,有時候不需要長相廝守,甜言蜜語,只要一個動作,一個眼神就夠了。那次我得了重感冒,在村衛(wèi)生室吊鹽水,他來看我,見我有些冷,就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替我披上,接著找了個空鹽水瓶,倒進熱水,放在我吊瓶的那只手下。就是他在我手底下墊鹽水瓶的動作,使我的心震顫了一下,那一刻,我的眼睛情不自禁地潮濕了,像初春的土地一樣潮濕,溫暖。心也像少女一樣跳動。他坐在我的對面抽煙,姿勢很好看,優(yōu)雅美妙,完全不像我們村里那些抽煙的人,動作粗俗難看。一個能把煙抽出美感的人,一定是個有教養(yǎng)、有品位的人。他沖我笑了笑,一直沉默不語。我們就在村衛(wèi)生室默默相對地度過了一個下午。他送我回到了家里,囑咐我多喝開水。他特意去晃了晃熱水瓶,見水瓶里沒水了,又給我燒了開水,并給我涼了一杯。
我在勞改時燒過大灶。他燒水時說,我能用兩根木棍燒開一鍋水,別人要一小捆。
兩根木棍?一鍋開水?不可能,木棍挺大吧!
這是學問,有空我教你。他望了望我的灶眼說,你的灶是哪個蹩腳的泥匠砌的?結(jié)構(gòu)不合理,熱量沒有集中到鍋上,全散了;空氣不流通,柴草燃燒就不充分。有空我替你改造一下。
你會砌灶?
瞎琢磨。
你怎么什么都會?
那到不是,生小孩我就不會。他開玩笑說。
那是。我笑著說,你孩子多大了?
二十五了吧,如果他還活著的話。
對不起?
沒什么,習慣了。
他--怎么死的?
我去勞改的時候,他沒人管,就一路打聽,走著來農(nóng)場找我。他沉默了好久,說,結(jié)果在路上被車軋死了。
對不起。我說,我不該問。
后來他果然來給我改造土灶了,他居然是個不錯的泥匠,把一口灶改造的像模像樣的,還給我講了許多道道,仿佛他是個壘灶專家。壘完灶我請他吃中飯,還給他打了半斤老酒。他喝酒吃菜很斯文,我笑他吃東西像只小公雞,一小口一小口地啄。他說上海男人都很斯文,跟北方的漢子不一樣,這是一種地域文化熏陶下的地域性格。他說的很拗口很深奧。我說你別嚇我,我是半文盲,聽不懂的,你的話讓我覺得我跟你距離很遠,我要踮著腳仰望你--還是望不到,我會自卑。
你還自卑?你都是這么大一個廠的廠長了,許多人都在仰望你。
我真的自卑,我爭強好勝,是因為我自卑?,F(xiàn)在遇到你,我更自卑了。我看著他,認真地說。
他看著我,伸過手來,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
我們悶頭喝酒。
你真不容易,白手起家,拉扯出這么大一個廠子。一個女人,難哪。
是啊,不容易。我們生產(chǎn)假冒偽劣產(chǎn)品起家,你知道一開始,我們生產(chǎn)什么嗎?你猜。
猜不著。
諒你也猜不著,可口可樂。
他“噗”地笑了。
連外包裝都是模仿他們的,可惜形似神不似,標準的假冒偽劣,傻子都看得出來。一年后我們就不做了,盡管生意很好。我們不能總生產(chǎn)假貨,否則永遠不會有出息。
你很有見識,我敬你一杯,說真的,我很佩服你。
還是我敬你吧,這么能干,對了,你們城里人又不燒土灶,你怎么會壘灶?
在勞改農(nóng)場時,食堂那口新壘的土灶老是把炊事員和伙夫熏出廚房,我就溜進去瞎琢磨,又毛遂自薦把它改造了一番。后來農(nóng)場里就經(jīng)常叫我去壘灶、修灶。
哦,吃菜,吃菜。
你燒的菜真好吃,好久沒吃過這么好的菜了。
真的!以后我天天燒給你吃。
他看看我,我臉一紅,輕聲說,燒好了我給你送到廠里。
為什么不到你家來吃?
別人會說閑話的。我撥著碗里的菜,低頭說。
哦。
后來他從上海給我?guī)砹艘患馓?,紅色的,我穿上試了試,很合體。這件外套讓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有這么好的身材,而且人也變洋氣了。我不想脫下來了,想去外面走一圈,滿足一下虛榮。我問他,你怎么知道我衣服的尺寸?
我瞄的,這叫目測。他說。
哦,原來你經(jīng)常在看我啊,我說,你的眼光比尺還準。
那倒不是,看久了心里就有數(shù)了。他說。
我們都不好意思起來。
多少錢?我猶豫了很久問,話一出口,就有些后悔,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低下了頭。
你給個二十塊吧。他愣了一下,有些失望地說。
我把錢數(shù)給他,他默默地接了錢,走了。我有些懊惱。
這件衣服,我只試穿過一次,就把它壓在了箱底,一直保存著。我給他織過一件毛衣,尺寸是我目測的,我不知道他穿著合不合身,因為我沒有送給他,和他替我買的那件衣服放在一起,壓在了箱底??椕碌倪^程讓我很甜蜜,好像給了自己一個希望,一份勇氣,但最后都收藏在了心底。
二十八
其實我一直惦記著李克凡口袋里的技術(shù)成果,這些成果并不屬于他們廠里的計劃,是他自作主張搞出來的,用他們廠領(lǐng)導的話說,屬于不務正業(yè)。自然廠里也就看不上。有一次他沮喪地向我抱怨他們廠的領(lǐng)導不重視人才,不重視產(chǎn)品革新。國營企業(yè)就是這樣。他說。在這一過程中他向我透露了他有一個奶飲料的配方。
口感不錯的,營養(yǎng)也豐富,小孩子都愛喝。他憤怒地說,可惜他們看不上。
我很想說讓我們廠生產(chǎn)吧,但我開不了口。我擔心他會誤會,以為我靠近他就是為了圖謀他的技術(shù),他會憤怒地離開我。我于是去找村支書海亮,讓他出面去說。我在家里搞了一桌菜,請海亮和李克凡吃飯。飯桌上海亮很誠懇地談了我們生產(chǎn)他研制的奶飲料的愿望。
這么好的科研產(chǎn)品,不投入生產(chǎn),藏在你的袋子里,實在是浪費,毛主席教導我們,浪費是最大的罪惡。海亮說。
你們?不行,你們沒那技術(shù)和設備。李克凡說。
技術(shù)?不是有你嗎?設備我們可以買。海亮說。
我一直悶頭吃飯,給他們夾菜,這時開了口,問,要多少資金。
起碼也得十四五萬吧。他估摸了好久說,不過,你們不行,你們畢竟是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實力不夠。
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怎么啦,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們農(nóng)民?你別忘了,打下中華人民共和國江山的也是我們農(nóng)民。我生氣地說。我就不信,我們農(nóng)民還生產(chǎn)不了一瓶奶。
李克凡張張嘴望望我,說,那行,我把配方送給你們,你們試試看。
我說,我們不能白要你的配方,老底子的時候,開商號是作入股的,一個商號幾個股東,我們也可以讓你的技術(shù)入股,做多少股可以商量。
李克凡臉都紅了,說,你把我當什么人了?唯利是圖的商人?你們辦企業(yè)的怎么一張嘴滿嘴銅臭?
我說,你別激動,也別清高,我們不能白沾你的便宜,只要你提供了技術(shù),這股份不管你要不要,我們都得給你,知識也是錢。我們滿嘴銅臭,你知識分子清高,可滿嘴銅臭的人也得講個道德,講個取之有道,這可是你教我的。
我們商量了怎樣解決資金問題,像我們這樣的企業(yè),到信用社貸款是很困難的,最后商量來商量去,決定村里出一點,大家湊一點。村里賬上還有四萬多塊錢,都拿出來,我把家底都拿出來,大概有五萬多,海亮連自己的家底再去親友那兒借,出五萬,我本來打算把秋生也叫過來,讓他也入股,他有錢,海亮說,算了吧,他入了股,這廠子怕會經(jīng)常無事生非。我想也是。就這樣,我們大家成了食品二廠的股東,總股本十八股,李克凡技術(shù)入股,占三股,村里出四萬加上原來二廠的一些設備作價五股,我和海亮各占五股。那時候私營企業(yè)剛萌芽,辦廠都不敢聲張,都是掛靠在集體企業(yè)偷偷摸摸地干,我們的廠仍然叫利民食品二廠。
李克凡對自己一分錢沒出卻占了三股很不好意思,認為是占了我們的便宜,他說他頂多拿半股。我和海亮卻一定要給他三股。沒有你的技術(shù),我們的廠辦不起來。海亮說。我們還商定,等有了錢,給李克凡建造一個實驗室。這讓李克凡激動不已。
我們的產(chǎn)品很快生產(chǎn)出來了,先是在本地市場銷售,我在本地有銷售渠道,從縣供銷社到偏遠山村的小店,我的產(chǎn)品暢通無阻,這是多年打下的江山。我還掏錢在縣電視臺做廣告,我是我們那撥辦企業(yè)的人里頭一個想到做廣告的,那時的廣告拍得很簡單,畫面上是幾瓶奶,畫外音是:喜兒樂兒童奶,營養(yǎng)好味道美,利民食品二廠生產(chǎn)。許多廠長嘲笑我愛出風頭。但廣告一做,本地的銷量就上去了。于是我們打算擴大生產(chǎn),擴大生產(chǎn)需要資金,那時候到信用社貸款可真不容易,我們鄉(xiāng)那個信用社的主任是個古板的老頭,他一聽說我是找他貸款的,板著個臉說,這是國家的錢,怎么可以貸給你們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讓你們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去挖國營企業(yè)的墻角。我哭笑不得,什么邏輯!我去找水生,水生給縣信用社主任打電話,縣信用社主任又給他打電話,哪知道他居然把縣信用社主任網(wǎng)開一面的求情也頂了回去,說是縣信用社主任沒有原則性,有資產(chǎn)階級思想,不懂得社會主義經(jīng)濟原理。真是不知所云??h信用社主任氣得直說,好好,你有原則性,你懂社會主義經(jīng)濟原理,可國家那條法律規(guī)定,不能發(fā)展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h信用社主任“啪”地摔下電話,說,你不貸,老子貸,不就生產(chǎn)了些假冒偽劣產(chǎn)品嗎?能用能吃就行了嘛,總比沒有好。我向他貸二十萬,他手一哆嗦,說,胃口這么大?你想造原子彈?。克€以為我只要兩三萬。后來我好說歹說,他貸給了我八萬。就這八萬,他還千叮嚀萬囑咐,讓我一年后按時還款,還啰啰嗦嗦地說,要不是縣長打過招呼,別說是八萬,就是八百,他也不敢貸給我,像我們這種隨便拉拉扯扯就冒出來的廠子,誰知道什么時候就從地球上消失了,到時候找誰要錢去。后來我去了一趟他家,送給他老婆一只金戒指,那天他人不在,他老婆收下了,但第二天他又送回來了,說,收了你的東西,我可就被你要挾了,你還是按時還錢吧,這是國家的錢。
我們當時野心很大,八萬塊錢不夠,怎么辦呢?海亮說,向村民集資,利息比信用社高一倍,看村民把錢存信用社還是送我們這兒。海亮以村委會的名義發(fā)了個口頭消息,這消息一下子傳遍了全村,全村人都在議論這件事,經(jīng)過短時間的猶豫,陸陸續(xù)續(xù)有人把集資款送來了,幾天后,一下子集了十五萬,我們跟村民說好了,一年后連本帶息歸還。
廠子規(guī)模擴大了,本地的市場就不夠大了,我招募了幾個業(yè)務員往外跑業(yè)務,規(guī)定跑多少業(yè)務給多少錢,但效果不怎么理想。眼見倉庫里的存貨越來越多,車間主任菊花就急了,跟我說,菊香,東西越產(chǎn)越多,卻賣不出去,壞掉了怎么辦?損失多大啊,要不暫時停產(chǎn)吧。我說,不行,一旦停產(chǎn),村民們就會恐慌,就會來向我們還錢,錢都變成設備和原料了,我們一定還不出,這樣一來局面就會無法控制。菊花說,那你得想個辦法呀。我也急呀,集資款和貸款,可是一年期啊。
我再一次做了錯事,我自己也沒有想到自己會走這一步,我也是被逼急了。那是某個市的供銷合作社主任,年紀已經(jīng)有五十多歲了,大概再干幾年就要退休了。他掌管著這個市整個供銷系統(tǒng),擁有一百多家大大小小的商店。他的老家在我們縣,我是由一個客戶的介紹認識了他,那時他想把老家的祖墳修一修,但在老家他又沒有親戚了,于是那個客戶就介紹了我。他委托我?guī)退拮鎵?。我圓滿地完成了他的囑托,看得出他很滿意。我又邀請他在老家玩了幾天。他要把修墳的錢給我,我不要。在玩的那幾天都是我陪著他四處轉(zhuǎn)。他很和藹,見人就熟,跟我聊天就像我們早就認識了似的,有事沒事還拍拍我的肩膀。臨走前我送給他許多土特產(chǎn),他沒有推辭,只是說,以后有什么需要他幫忙的,盡管開口。我提出是不是請他向下面的商店打聲招呼,幫我推銷一下我們廠的產(chǎn)品。他笑了笑,說,你到我家來一趟,我也好有機會請你,謝謝你的幫忙,順便再談這件事。
我去那個城市拜訪他時是在晚上,我?guī)チ艘慌_彩電,飛躍牌的,開了后門買的。我是和阿娥一塊兒去的,兩人把彩電扛上樓,扛得氣喘吁吁。開門的是他老婆,她忙不迭地把我們讓進了屋,鬼鬼祟祟地向門外張望,關(guān)上門后輕聲問,沒人看見吧?對老王影響多不好。我說,放心吧,要不我們也不會晚上來。我們把彩電擱在一邊。他正坐在沙發(fā)上喝茶,對我們送東西好像什么也沒看見。他沒有站起來,沖我笑了笑,算是打招呼。我跟他說明來意,希望他手下的商店能進我們的產(chǎn)品。還不是您一句話的事兒?我們的死活全在您手上了。我笑著說。他笑了笑,說,我們供銷社從城區(qū)到農(nóng)村,大大小小一百來家商店,覆蓋的市場很大,尤其是城區(qū)這一塊,現(xiàn)在的家長有些錢了,都不虧待孩子,銷量會更大。我說,全仗您幫忙了。他笑了笑,不表態(tài)。我知趣地走了。
第二天我去了他的辦公室,在他辦公室坐了一會兒,塞給他一個信封,里面有兩千塊錢。我說,一點小意思,我是明白人。
他有些不高興了,說,我又不是貪官。他把信封扔還給了我。我有些尷尬。畢竟他欠我人情,所以他馬上換上了笑臉,說,你的那個什么奶口味不錯,我嘗過,連我都愛喝。
我受寵若驚,忙說,請您多關(guān)照了。
他笑了笑,還是不表態(tài),卻跟我談起了某地一家企業(yè)的業(yè)務員全是女的,這些女的都很厲害,很放得開,喝酒跳舞樣樣都行,其他方面也很開放,許多業(yè)務單位的領(lǐng)導都被她們拉下了水,企業(yè)辦得紅紅火火。
哈哈,哈哈,這是個笑話,我們稱她們?yōu)辄S色娘子軍。他說。
我也陪著笑。他不表態(tài),我也沒轍,只好告辭,他拍了拍我的背,送我出門。以后我又去找過他幾次,他總是有意無意地跟我談那家企業(yè)女業(yè)務員的事,幾次談下來,我隱隱約約感覺到了什么。我感到很惡心,也很無奈,廠子里的產(chǎn)品越積越多,資金越來越緊張,我已經(jīng)向許多人借錢,來維持工廠運轉(zhuǎn)了,再借,怕是再也借不到了。我站在旅館的鏡子前,看著自己的臉,風韻猶存吧,不仔細看,還能看幾眼的,看來我這張臉還值幾個錢。我給他打電話,想見他,最后一次央求他幫忙,他再不答應,以后就不去找他了。他在電話里說,他明天要去參加一個會議,住在賓館里,讓我到賓館去找他。
我知道這是一個暗示,一個試探,一個明目張膽的陷阱,我感覺自己就像坐在了一個茅坑座上,座子的木頭非常脆弱,我身不由己地陷進了茅坑里,渾身爬滿了蛆蟲。我在旅館的床上坐著,一杯一杯地喝著水,不知道喝了多少杯。時間在滴滴答答地走,我知道機會即將流逝,最后時刻,我匆匆跑出旅館,來到了他開會的地方。其實那個賓館根本沒有會議。
他在房間里等我,見了我,和藹地拍拍我的背,像個長者。他在床上很能折騰,我卻老是想撒尿,被尿憋得渾身發(fā)抖。
我們廠的產(chǎn)品一下子占領(lǐng)了那個城市。
回到廠里,我立馬重新招聘業(yè)務員,表面上不說,實際上卻把能喝酒、會跳舞,放得開的女人做為招聘的唯一條件。開始的時候招聘并不順利,在我一次次拒絕了許多適合跑業(yè)務的人之后,人們漸漸明白了我的用意,一些符合條件的女人主動上門。村里人都說,我招了一群破鞋,一群肉彈。這群肉彈四處出擊,跑來了許多業(yè)務,廠子一下子活了起來。每一筆業(yè)務我都給她們提成,提高她們的積極性。
我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有一個人一直憂郁地望著我,但他什么也沒說。李克凡現(xiàn)在除了按他們廠與我們的聯(lián)營協(xié)議,一個月來一次外,每個星期六星期天他都會來食品二廠,搞他的新產(chǎn)品配制,或改善原來的產(chǎn)品配方。每次來,我都會找個理由做些菜給他吃,他也會買些東西送給我,他總是笑笑說,沒別的意思,禮尚往來而已,這樣我就可以理直氣壯地吃你的東西了。他送我的東西,不管是什么,我都很喜歡。但我從不流露出來,總是面無表情地說聲謝謝。我知道我和他是永遠不可能的,他是上海人,是居民戶口,而我住在農(nóng)村,是農(nóng)民,屬于兩個完全不同的社會階層,就好比一碗水,上層漂著一層油,水就是水,油就是油,水只能和水在一起,油也只能和油在一起,層次分明,無法混淆。他也知道這一點,但他很享受這種若即若離,咫尺天涯的戀情。
后來,他大概隱隱聽到了我和那個供銷社主任的事,人變得沉默寡言,他的眼神充滿了疑慮,那是對女人的不信任,他的人生經(jīng)歷送給了他這份禮物。我心如刀割。老實說我也不知道該怎樣面對他,我的內(nèi)心很自卑,很羞愧,我對他也越來越冷淡,我想逃避,我不希望他對我好,我不配。我們看起來越來越像是陌生人,但我知道,我們的心都在煎熬。
我們現(xiàn)在有了一輛小卡車,我們一起坐拖拉機早已成為往事,他來來去去都是司機接送。有一天,他忽然來向我告別。我沒有感覺到那天的他與往日有什么不同。他站在我辦公室的門口,說,菊香,我走了。我抬頭看他一眼,哦了一聲。他沒有馬上走,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我問,你還有事兒?他看我一眼,消失在門口。
過了幾天,他們廠里打來電話,說李克凡不再承擔對我們廠的技術(shù)指導工作,他們會派另一個技術(shù)員來。
為什么?我問。
是李克凡自己堅決要求的。電話里說。我愣在椅子上,半天沒回過神來,一整天魂都丟了,有一種什么重要的東西被我自己丟掉了的感覺。
半年后,我聽那個頂替他的技術(shù)員說,李克凡住院了,是胃癌晚期。醫(yī)生說頂多活兩個月。我當即把廠里的事委托給了海亮,趕往上海。事先我已經(jīng)打聽到他住的醫(yī)院,一下火車,我就往那家醫(yī)院趕,到了那家醫(yī)院門口,我卻不敢進去了。我在那家醫(yī)院門口徘徊半天,天黑了,住院部的大樓依次亮起了電燈,我在門外尋找,哪一盞是他病房的燈。我不知道哪間是屬于他的病房,我多么渴望他會忽然出現(xiàn)在某個房間的窗口,這樣我就可以看見他,記住他的病房,然后每天望著它。我希望有一天,當他打開窗戶的時候,會看到我,不,千萬別看到我,千萬別,就讓我站在這兒,遠遠地看看他。我不知道現(xiàn)在誰在陪伴他,他已經(jīng)沒有親人了,據(jù)說廠工會派了幾個人在輪流照顧他,他們不是他的親人,會對他貼心嗎?會的,一定會的,哪怕看在一個將死的人的份上,他們也應該好好待他,難道他們不怕他死后變成厲鬼去找他們?我在干什么,我來這兒是干什么的?我應該進去,去照顧他,關(guān)心他。
那個晚上,我在醫(yī)院的門口站了一夜,遠遠地望著門診大樓后面的住院部大樓,尋找著那個病房??粗鼰艄鉂u次熄滅,又漸次亮起,最后消失在早晨的陽光里。醫(yī)院的保安一次次地走出門衛(wèi)室,警惕地看看我,然后又回到屋里。
我在醫(yī)院附近一家旅館里住了下來,盡管他近在咫尺,但我一直沒有去見他。有一天,住院部三樓的窗口出現(xiàn)了一個身影,如此遙遠,如此渺小,根本看不清,但我覺得他就該是這個樣子的,我想就是他,對,就是他,就當是他吧。我找到他了。以后的日子,我每天都會來幾趟醫(yī)院門口,望一會兒那個窗口,就像每天來到病房,探望他一樣。醫(yī)院的保安已經(jīng)不再理睬我,他們大概覺得我是個神經(jīng)病。
我在旅館里住了兩個月,盡管沒有見到他,但我知道,這兒離他很近,我的心漸漸平靜,我感到了一絲安慰。
兩個月后,我離開了那家旅館回家,我想,他已經(jīng)死了,他是個好人,死得不會很痛苦。離開前的那個晚上,我在醫(yī)院門口放了一束鮮花,我站了一會兒,滿眼淚水。
一個月后,上海來人找我,帶來了他的遺囑,他把他的股份全送給了我。
他還說過什么嗎?我問。
沒有。那個人說。
哦。我應道。
二十九
副縣長葉綺霞和鄉(xiāng)黨委書記來了我們村里,她們在村辦公樓坐了一會兒,和海亮談村干部選舉的事。這次村級組織搞選舉,雀嘴村是試點。村委會主任也就是村長不再上級任命,由村民直接選舉產(chǎn)生,葉綺霞對海亮說,你兼任的村長一職要卸下來,專職當村支書,你還是一把手。海亮笑了笑,拍她的馬屁,說,葉縣長是我們村的驕傲。葉綺霞說,不見得每個人都這么認為吧?她和她的爹娘現(xiàn)在一起住在縣城,除了祭祖,很少回村里。據(jù)她自己說,她奮斗到這一步不容易,往事不堪回首,有些地方讓她痛苦。其實她是擔心有人不識時務,揭她的老底。村里人都說她架子太大,當官不認人,有些人就專門揭她當破鞋的事,把我和她并稱為雀嘴村兩大著名破鞋。
女人,當破鞋才能成大事。有人惡毒地說。
有些老公罵自己老婆沒出息,他老婆回嘴說,你想讓我當破鞋啊。
人這東西,就這樣。
其實葉綺霞的擔心是有道理的,她一回村,秋生聞訊就去村辦公室坐了一會兒,說是來看看老相好,捧著茶杯和葉綺霞聊天,一口一個阿蓮,搞得葉綺霞臉上有些掛不住,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又不好翻臉。
秋生還一往情深地回憶起了葉綺霞當初當赤腳醫(yī)生的情景:那時候,大隊的衛(wèi)生室就在我的辦公室旁邊,我到你那兒只隔了一堵墻,很方便的,我經(jīng)常到你那兒去,你記不記得了……你那時可水靈了,一掐就能掐出水來,你現(xiàn)在老多了,不像以前那么水靈了,不過風韻猶存啊,你的腰還是那么細……邊說還邊咂咂嘴,像個老色狼似的打量她,仿佛在打量他盤子里的一只肉包子。
海亮連忙岔開話題,秋生,村里馬上要搞村長選舉了,你有沒有興趣啊。
秋生頓時兩眼發(fā)亮。海亮岔開話題為時已晚,葉綺霞“噌”地站起來走了。
秋生這些年做人走背字,什么都不順,于是身上就有了一股無賴氣。他早就不種菜了,紡織廠的食堂被個人承包了,馬友夫從副廠長位置上下來,退居二線,也幫不上什么忙了,人家不再購買他的菜,他的瓜果蔬菜銷售渠道極不穩(wěn)定,種了滿地的菜卻做夢都擔心賣不出去。他現(xiàn)在是種糧大戶。這個種糧大戶也不好當,農(nóng)藥化肥價格一個勁地漲,國家的糧食收購價卻不漲,種糧不掙錢。而且這糧食還不好賣。有一年,農(nóng)民種糧積極性不高,糧食種植面積大幅度減少,土地拋荒嚴重,糧站完不成收購任務,政府于是大力宣傳踴售愛國糧,各鄉(xiāng)鎮(zhèn)派出征糧隊四處攔截,打擊私自售糧給私人糧販。秋生嫌國家糧店售價太低,有一次他用手拉車拉了一車稻谷去吳家岙,他聯(lián)系了那里的一個糧販,以比國家高五分錢的收購價收購他的稻谷。天剛蒙蒙亮他就出發(fā)了,估計現(xiàn)在征糧隊還沒有上班,結(jié)果在去吳家岙的路口,忽然殺出一撥人馬,帶頭的是管農(nóng)業(yè)的馬副鄉(xiāng)長,他沖遠處的一輛卡車喊,這里有糧,這里有糧。那卡車就開過來了。秋生往車斗里一看,里面已經(jīng)堆了許多糧了,他知道今天怕是跑不了了。馬副鄉(xiāng)長拍拍手拉車上的糧袋,說,老鄉(xiāng),拉了稻谷去哪里啊。秋生說,送親戚,禮尚往來,送點稻谷給他們吃吃。哦,送得還不少。馬副鄉(xiāng)長說。秋生嘿嘿笑笑。馬副鄉(xiāng)長說,你親戚住哪兒呀?秋生說,李家坳。馬副鄉(xiāng)長笑了,說,李家坳可是我縣著名的產(chǎn)糧區(qū),你的謊沒撒圓,是賣給吳家岙那個糧販的吧,今天我們已經(jīng)抓到好幾撥了,你看,車上那些糧食都是。他指指車上,然后一揮手,說,卸車。秋生急了,攔住他們說,你們怎么可以這樣,這不是搶嗎?馬副鄉(xiāng)長不高興了,說,老鄉(xiāng),你到底愛不愛國?愛呀。秋生說。這就對了,那就踴售愛國糧,卸車。馬副鄉(xiāng)長說。可愛國也得吃飯哪。秋生說。馬副鄉(xiāng)長沒理他,指揮人卸了車,稱了重量。秋生在一邊罵:土匪。馬副鄉(xiāng)長也沒在意,讓人按國家收購價算了錢,他把錢數(shù)給了秋生,說,你見過給錢的土匪嗎?臨走前,馬副鄉(xiāng)長語重心長地教育秋生,老鄉(xiāng),你可要愛國呀。把秋生氣得,在地上坐了半天,生了半天的悶氣。
后來,糧食大豐收了,這回成了賣糧難了。糧價被壓得很低,賣出去還得看人臉色。秋生開著拖拉機去糧站賣糧,賣糧的人排成長隊,好不容易輪到了,收購員讓他解開了袋子,抓了一把谷子,撥弄幾下,說,太潮,再去曬曬。秋生說,我都曬了四個太陽了,還不夠干?那人不耐煩了,說,說你沒曬干就是沒曬干,羅嗦什么,下一個。下一個連忙擠上來,遞煙,媚笑。秋生沒辦法,想罵幾句,想想還是忍了。他把稻子運回家,又曬,曬完了,又拉著去賣。等了半天,輪上了,連忙媚笑,遞煙。收購員手一擋,煙掉地上了。一看,人家面前的煙堆得跟一座小山似的,連忙把煙撿起來,送上一臉媚笑,那個收購員可能心情不好,沖他吼:笑什么笑,跟鬼似的。秋生火了:老子不賣了。又原車拉回。他老婆阿花見他又運回來了,有點急,這么多糧食,賣不出去,受潮霉掉了怎么辦?蛀掉了怎么辦?更要命的是,糧食賣不掉就沒錢啊。那時私人糧販的價錢比國營糧站低,沒辦法了,一部分就賣給了私營糧販,還有一部分,她托人給糧站的人送了禮,總算賣掉了。賣完了糧一算,半年算是白干。秋生見了我,總是說,菊香啊,下輩子就是做豬,也不當農(nóng)民了。
這些年,秋生承包的那幾十畝地,除了幾畝口糧田,早就拋荒的拋荒,送人的送人了。他平時就做一些小生意,時不時仗著自己是烈軍屬,向村里要錢。
秋生覺得當村長是個好職業(yè),他就瞄上了村長這個位置。他不知是怎么活動的,不久,他就成了村長候選人之一,而且是上面指定必須當選的村長候選人,其他兩個候選人是他的陪襯,理由是他曾經(jīng)當過大隊干部,有經(jīng)驗。選舉嘛,走個過場而已,秋生說,誰當還不是上面說了算。海亮說,他上面有關(guān)系,鄉(xiāng)里說了也不算。
秋生知道自己即將當村長,很得意,有些忘形,晚上酒喝多了跟鄰居們吹牛說,她葉阿蓮算老幾,她也得聽我的。他老婆阿花醋勁上來了,說,就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夫唱婦隨嘛,人家當了副縣長,好歹也給你弄個村長當當,以后還會讓你當鄉(xiāng)長,局長。說完,把一瓶子的醋倒在了秋生的頭上。秋生抹一把臉,嘿嘿一笑,說,吃醋。
海亮來找我談選舉的事,他征求我的意見,想讓我當村長候選人,也就是當個陪襯。他怕我不愿意,話說得很婉轉(zhuǎn),又說,候選人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當?shù)?,挑一個沒什么影響的人當候選人,人家一看就知道是個陪兒。我說,明擺著屁股已經(jīng)露在那兒了,你卻非得說穿著褲子。他說,我也是為了讓這次選舉面子上好看些。我說,其實老百姓早就習慣上面給他們?nèi)蚊粋€村長,真讓他們選,他們一定不習慣。之后我們商定選舉那天廠里放假一天。
選舉定在4月6日。之前村里進行了造勢,到處貼宣傳紙,紅色的小報貼得到處都是,大力宣傳選舉的意義,什么人民當家作主啦之類的。那時候農(nóng)民們都翻造了新樓房,農(nóng)村的有線廣播已經(jīng)不存在了,只能貼小報。然后進行選民登記,每個選民發(fā)一張紅色的選民證。4月5日,村干部就挨家挨戶地通知村民6號到村會議室參加選舉,不能到場的,可以委托他人進行投票。
我是候選人,覺得自己應該早點到場,這也是對選民的尊重,結(jié)果一到會議室,早已到了的秋生就挖苦我:這么早就來了,看來是看上村長的寶座了,蠻有把握了啊。他也太赤裸裸了。我說,你放心,這個候選人是海亮做了我的思想工作我才答應當?shù)模瑳]有我這片綠葉當陪襯,你這朵紅花怎么開得亮,你不是比我來得還早嗎?心急了吧?放心,沒人跟你搶。他嘿嘿一笑,給來投票的人遞煙去了。我發(fā)現(xiàn)另一個候選人,村會計老王根本沒來。
太陽升到一竿子高的時候,海亮有些著急,會議室里稀稀落落地坐了些老頭老太,嗡嗡地聊天,還有幾個小孩在打彈子,可能是起了爭執(zhí),他們打起來了。有個老頭就罵那幾個小孩。海亮走過去,趕那幾個小孩,去去去,到外面玩去,別在這里搗亂,這里要搞選舉。
我們就是來參加選舉的。一個小孩說。
你,你年齡還不到呢。海亮說。
我爹娘讓我來的,他們讓我替他們畫個圓圈就回家,海亮伯,什么時候畫圈啊,我爹還要我去喂豬呢。那個孩子說。
什么?你爹娘呢?
到窯廠里拉磚頭去了。
你們也是來投票的?海亮問那幾個小孩。他們都點點頭。
海亮又問其中一個老頭,阿牛伯,桂生他們呢?怎么不來投票?
他們哪有你那么空?鈔票不掙啦?那老頭沒好氣地說。
一個老太婆說,海亮書記,還不投票啊,沒來的人我們幫他們投一下就行了。
海亮把我和秋生以及幾個選舉工作人員叫到一邊,說,現(xiàn)在就這么幾個人,這個選舉沒法搞了,趕快挨家挨戶去找人,我們分頭去找。
我在我們村民小組那片挨家挨戶地敲門,先敲開了牛唐王家。牛唐王已經(jīng)很老,背駝得像弓,走路向前沖,讓人擔心他會摔倒。我說,牛叔,怎么不去投票啊。
早飯早就吃過了。他說,天沒亮就吃了。
我沖他耳朵喊,牛叔,今天選舉村長,讓你去投票。
哦,這回他聽清了,繩子馬上打完了,打完了就去。
你兒子兒媳呢?我喊道。
做活去了,讓我替他們把票投了。他說。
快點去吧。我喊道。
路上碰到有根,挑著一擔東西匆匆地走,我說,有根,去村會議室投票。
誰吃得空誰去。他沒好氣地說。
后來我又來到阿娥家,阿娥正在攪拌豬食,見了我,連忙讓我坐,我不坐,說,你還是去村會議室參加選舉吧。她端起豬食往豬圈跑,邊跑邊說,好不容易放了天假,得趕緊把落下的農(nóng)活干完,要不就過季了。說完“噗”地把豬食倒入食槽,我正探下頭看豬,被濺了一臉麻點。我哭笑不得。
我轉(zhuǎn)了一圈,找到了不少人,不過大多是老頭老太,還有幾個小孩,都重任在肩。到了村會議室,海亮和秋生早到了,秋生說,我把能叫到的人都叫到了。海亮說,算啦,也只能這樣啦,沒來的大多有委托人了。于是發(fā)選票,選票上頭一個名字是我,第二個是秋生,第三個是會計王土根,不像現(xiàn)在按姓氏筆畫排。許多人一個人要領(lǐng)好幾張,就報被委托人的名字,會議室里鬧哄哄的,發(fā)完選票又發(fā)圓珠筆,幾個人合用一根,發(fā)完講選舉辦法,剛講完,有人問,是不是選秋生?海亮說,上頭有這意思,不過選誰是你的權(quán)利,我們不干涉。一個老頭說,上頭讓選誰就選誰。于是一群人鬧哄哄地交頭接耳,選秋生,選秋生。秋生在一邊謙虛地笑。
畫圈。唱票。結(jié)果出問題了。我的名字出現(xiàn)的頻率比秋生高。我名下的正字越拉越長,秋生名下的正字縮頭縮腦的一截。票唱完了,我居然得票第一,比秋生高五十三票。下面議論紛紛,怎么回事,我選的可是秋生啊。海亮一臉疑惑,抓起選票一張張看,又望望下面那幫人,沒說話。
海亮書記,我們是按照你們的要求,選秋生的呀。有人喊。
你們都選菊香啦,你們看,你們都在第一個名字菊香的下面畫了圈。
什么?第一個名字是菊香啊,我們以為是秋生呢。
你們瞎眼啦。秋生氣呼呼地說。
我們不認識字。有人怒氣沖沖地說
這能怪我們嗎?該當選的人當然應該排第一位,就跟梁山好漢排座次一樣,誰讓你們把菊香排第一位。又有人憤憤地說。
選菊香也不錯。一個老頭怪聲怪氣地喊。
秋生在一邊氣得臉色鐵青,說,不行,這次選舉不算。
我在一邊安慰他說,要不跟鄉(xiāng)里說說,這次選舉鬧笑話了,重選,我可不想當村長。
選舉亂哄哄地散了場。海亮有些沮喪,說,闖禍了,這下沒法向葉縣長交代了,我得向鄉(xiāng)里匯報,怎么辦還得鄉(xiāng)里決定。
過了幾天,海亮從鄉(xiāng)里回來,把我和秋生叫到他的辦公室,說,鄉(xiāng)里把這件事匯報給了縣委組織部,組織部匯報給了縣委書記,書記說,第一次搞選舉,難免不盡人意,但要尊重選舉結(jié)果。他看看秋生,說,秋生,下次吧,下次我們有經(jīng)驗了。又說,下次選舉,凡親自參加投票的,一律給工錢10塊,一手交票一手拿錢,委托別人的一律不給錢。
秋生白著眼睛看我一眼,說,搞不定是你在背后搗鬼,要不怎么會是你當選而不是王鼻涕。
我連忙對海亮說,我堅決不當村長,否則說不清了。
海亮不耐煩地說,行了。
秋生不甘心,在背后嚼舌頭:選來選去,選了個破鞋。她老婆有些幸災樂禍,說,你啊,心兇命窮,認命吧。
三十
一九八九年初夏的一天,我在電視上看到了方暢,她和許多大學生聚集在杭州某個廣場,她們坐在地上,有些人在演講,市民們在一邊圍觀。方暢在電視上說,她們要去北京。電視鏡頭一閃而過。我的心頓時不安起來,我意識到,我也許應該阻止她去北京。那段日子,全國人民的目光都集中在電視新聞上,看國家發(fā)生的事情,不知道國家會走向何方。所有人都在談論這件事,許多人不知道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對于我們小老百姓來說,關(guān)注的其實是事件本身,就好像在看一出激動人心的戲,看客而已,與己無關(guān)。我急忙坐火車去了杭州,趕到廣場,問一個正在維持秩序的警察,杭州大學的學生在哪兒?他指了指。我朝著他的指引走了過去,看見了杭州大學的橫幅。在一堆人里,我找到了方暢,她坐在地上,見了我,有些驚訝,然后沖我笑了笑,她正在發(fā)高燒。
她是我們的英雄。旁邊一位男同學說。我看到了他臉上單純的笑臉。
我們回家。我對方暢說。
不行,我要堅持到底。她說,我還要去北京。
不行,你必須先去看病。我說。菩薩保佑,她居然在這個時候生病了。
她執(zhí)拗地坐著不走,旁邊的同學都看著她,這些目光產(chǎn)生了一種挾持的力量。我說,孩子們,你們還小,沒有經(jīng)歷過什么事,我經(jīng)歷過很多事,知道我們的國家正在一天一天好起來,現(xiàn)在她有不少問題,那都是可以解決的,就像一個人,他在成長的過程中會得各種病,會產(chǎn)生各種問題,但是誰都無法阻止他的成長,只要用心地真誠地去醫(yī)治那些病,他一定會健康地成長。
我的話顯然不合時宜,他們的臉上掛著譏笑。這時,有一個據(jù)說是大學講師的人開始發(fā)表演說,講了一通民主、自由、反腐敗之類的話,還有堆新名詞我聽都沒有聽說過,好像還有不少是外國人的名字。他的話很有煽動性,學生們有些激動。我跑出人群,找到郵局給廠里打電話,接電話的是菊花,我說菊花,你趕快和小劉一起開車來杭州,直接到武林廣場找我,方暢病了。
???菊花急了,撂下了電話。
我買了許多食物和水果,回到了學生中間,我把食物和水果分給了學生們,他們顯然很久沒吃東西了,都很感激我。
你們晚上不回學校嗎?我問。
今晚我們不回學校。他們說。
我跟那些同學聊了會兒,和他們套近乎,又給她們買來了許多吃的,他們不再警惕我,叫我阿姨。
菊花他們開著車到了廣場。他們好不容易找到了我們。我對方暢說,方暢,媽媽不是想讓你當逃兵,你生病了,我們先去看病,好吧?
方暢態(tài)度很堅決,絕不離開廣場。
媽媽答應你,看完病,你可以回來。我說。你病倒了,怎么去北京?
旁邊有幾個同學也勸她,她有些猶豫,我和菊花趁機一邊一個攙住她,連拖帶拉地離開了廣場,上了車,我說,回家。方暢掙著想下車,我說,家里離杭州就這么點路,病好了你可以趕回來。
沒幾天,方暢的病就好了,她回了杭州,我沒有阻攔,我知道攔不住。每個人都應該有她自己的人生,這個人生是時代給她的,碰上了就躲不開,經(jīng)歷過了,就會慢慢長大。她和幾個同學去了北京,我也不再說什么,只是告訴她經(jīng)常給我打長途電話,不要心疼錢。
菊花一個勁怪我太放任方暢,她還小,碰上這么大的事,誰知道會發(fā)生什么情況。
我能不擔心嗎?我是她媽,我每天坐在電視機前看新聞,一直看到再見,然后胡思亂想。
事情結(jié)束的第二天一大早,我接到了方暢的電話,她的聲音很疲倦,很輕:媽媽,我沒有事。然后掛了。我愣了一會兒,打開電視,這才知道事情結(jié)束了。
那年她們提前放假,方暢畢業(yè)了,她沒能留在杭州。在等待分配的日子里,她一直悶在房間里看書,很少和我們交談,從不跟我們談她所經(jīng)歷過的事。偶爾有人問起一些事,她也是沉默以對。
她分配工作的事,是水生主動打電話給我的。水生說,方暢的情況,我們了解過了,問題不大,而且已經(jīng)具結(jié)悔過,她的工作,她有什么想法?
我說,她不說話。
電話那邊沉思了一會兒,說,要不,讓她到縣政府工作,給葉副縣長當秘書?
這……謝謝你,真的,你這么關(guān)心她,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謝你。我有些猶豫,我說,但是……但是,葉副縣長,太熟了,到時方暢不懂事,她拉不下臉批評,能不能,能不能換個領(lǐng)導?
我知道你擔心什么,水生說,人到了一定的地位,會很珍惜自己,會有很多顧忌,再說,縣領(lǐng)導里也只有她一個女的。
好吧,謝謝你,真不知該怎樣謝謝你。我說,我跟方暢談談吧。
我知道機會難得,但我不敢肯定方暢會同意水生給她的安排。就在去年放寒假的時候,我跟她談起畢業(yè)分配的事,我說,分配的事要及早活動,最好你能留在杭州,花多少錢無所謂,留不了杭州,就回自己老家,媽媽跟你水生伯伯說說,分配個好去處。
方暢不高興了,說,這不是走后門搞腐敗嘛,我可不想依靠腐敗分子給自己謀好處,我要靠我自己。
我說,你怎么這么幼稚?你的意思,你媽媽一直是靠腐敗起家的?
不是嗎?水生伯伯就是我們縣最大的腐敗分子,全國人民最痛恨腐敗分子,還有各種官倒之類的,總有一天,我們要打倒他們。方暢滿臉通紅,撅著嘴。
我找方暢去談工作分配的事時她正在房間里整理書籍,那些她曾經(jīng)非常喜歡的詩集、外國小說等都被她整理了出來扔在了地上。我記得以前每年的寒假暑假,都會有一些她的同學來我們家,她們一起談文學,談作品中人物的命運,他們的愛情和對自由平等的追求,談作家的經(jīng)歷和理想等,一些名詞滿屋子飛,有時候她們還會爭得面紅耳赤,我在廚房里替她們準備食物,覺得年輕真是很好。她們談的一些書,我也向方暢借了看過,沒她們說的那么復雜。
你,在干什么?我問。
這些書沒用了,賣了吧。她輕聲說。
留著吧,或許以后還要看。我說。
不會看了,賣了吧。她說。
她把書一捆,從窗口扔到了樓下,遠處有個像收破爛的人,拉著手拉車過來了,她喊,喂,收破爛的,這書賣了。
她走下樓去,我邊走邊對她說,你水生伯打來電話,他想安排你到縣政府當秘書。
謝水生伯,有空我當面去謝謝他。她說。
你愿意去?
為什么不去?
哦,好的,你水生伯說,讓你給葉綺霞當秘書。
女人能走到她那一步很不容易。她說。
她居然接受了腐敗分子給她安排工作的腐敗行為。
第一天上班回家,我對她說,媽媽有個打算,想給村里每戶人家安裝自來水,村里出一點,廠里出一點,我已經(jīng)和你海亮伯商量過了,現(xiàn)在的百麗河水根本沒法喝,村民用水實在太不方便了。
她不解地望著我。
你是在想我為什么要跟你講這件事,是吧,媽媽是想告訴你,我們?yōu)閲?、為社會做貢獻有各種方式,就像你媽媽,給村里每一戶人家裝上了自來水,使大家能喝上清潔的水,這是實實在在的,看得見,能做到的貢獻,媽媽也希望你能這樣,為社會,為國家做一些實實在在的事,這遠比喊一些口號有意義得多。
她還是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兒,她說,葉縣長要我問你好,她說,你是個了不起的女人。
我忽然覺得自己兩眼潤濕了。
三十一
海亮召集全體黨員開會,學習鄧小平南巡講話,我不是黨員,但是村長,所以他也邀請我旁聽。他們讀了報紙上關(guān)于這次南巡講話的報道和社論,接著就討論怎樣“膽子大一點,步子快一點”,發(fā)展好村級經(jīng)濟。
海亮說,我為我們村制定了一個大略的發(fā)展規(guī)劃,就是在五年內(nèi),我們村村級經(jīng)濟的總產(chǎn)值要達到三千萬,去年我們村村級經(jīng)濟--主要是兩個食品廠的總產(chǎn)值大概是五百萬,如果五年后達到三千萬,必須每年再增長五百萬,這就叫做一年一個五百萬計劃。
去年我們村村級經(jīng)濟有五百萬產(chǎn)值嗎?我問。
毛估估總有的。海亮說。
眾人笑了,我說,書記,你這是大躍進。
海亮說,怎么會是大躍進呢,我是有具體措施的,首先我們要擴大食品廠規(guī)模,使食品廠產(chǎn)值每年增長兩百萬,其次,我打算再辦兩個廠,一個是鞋廠,一個是日用塑料廠,這樣,我們村的企業(yè)吃穿用都齊了,這兩個廠第一年產(chǎn)值三百萬,以后每年增長三百萬。
海亮有些得意。
你是拍著腦袋想出來的吧?秋生說,辦廠的錢哪來?
一靠貸款,只要有門路,肯下本,款一定貸得到;二靠集資,利息高點錢一定來。海亮說。
要我說,男人致富走險路,女人致富剝短褲,只要我們村的男人都肯戴綠帽子,何愁村里不富?秋生說完拍拍屁股顧自走了。
海亮沒理他,說,還有一件事,村口路邊開旅館的有根他跟我說,派出所經(jīng)常到他旅館里查房,抓賣淫嫖娼,搞得他生意沒法子做,這怎么行?怎么吸引投資?怎么發(fā)展經(jīng)濟?我得請派出所的王所長吃頓飯,讓他們不要老是往我們村里跑,有那精力抓抓小偷和車匪路霸。
我說,你的信息落后了,今天我請客戶吃飯時,商業(yè)局的李副局長就透露了一個信息,縣里領(lǐng)導已經(jīng)有指示,讓公安局沒事別老是去查賓館,要創(chuàng)建良好的投資環(huán)境呢。
黨員大會一結(jié)束,海亮就和我談食品廠擴大規(guī)模的事,老實說食品廠現(xiàn)在生意很好,現(xiàn)有的設備根本忙不過來,而且還有許多新產(chǎn)品等待投入生產(chǎn),擴大規(guī)模是必然的。但資金是個問題,銀行可以貸一點,但遠遠不能滿足需要。海亮的意思,繼續(xù)搞高息集資,兩年三年后歸還,我的意見是讓村民入股,使村民都成為企業(yè)的股東,有錢大家賺。海亮想了想,說,行,就這么辦。我們具體商量了一下兩家食品廠改組和招股的事。海亮還想辦兩家廠,我勸他,吃多了不消化,小心噎死,真要辦,辦一家夠了。勸了半天,他掂量了一會兒,說,那就辦家鞋廠。
以后這段日子,我忙著對兩家食品廠進行資產(chǎn)評估,并明晰了股權(quán),我占多少股,海亮占多少股,村里占多少股,明明白白,又對兩家廠進行改組擴建,食品一廠不再搞聯(lián)營,改名為美滋滋食品廠,專門生產(chǎn)各類食品,餅干之類的,食品二廠改名為喜滋滋飲料廠,專門生產(chǎn)各類飲料,再建老窖子啤酒廠,生產(chǎn)老窖子啤酒--根據(jù)我的市場調(diào)查預測,中國將進入啤酒消費的增長期,三家廠組成利民集團,我擔任集團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我還在電視臺做廣告,高薪聘請三家廠的廠長。
招股的工作開始時進展不是很順利,因為招股書中我特意說明,做為股東,企業(yè)一旦虧損甚至倒閉,錢是不能退的,但如有盈利,就可以分紅。就因為這一點,許多人猶豫了。我自己帶頭,把所有錢都投了進去,還用自己的房子做抵押,開后門向銀行貸了款,也做了股金。接著阿娥也把她的所有存款四萬塊錢入了股,菊花也投了四萬,我哥這回不知是怎么回事,說是也想嘗嘗當股東的滋味,投了二十萬。他笑嘻嘻地說,菊香,我等著你給我掙錢,如果你還缺錢,哥可以再投。他的二十萬塊讓我很不安,我偷偷問菊花,他哪來那么多錢?菊花說,誰知道呢,反正不是正經(jīng)來路。我說,你是他老婆,怎么會不知道呢?你可得管著他點,千萬別再進去了。菊花說,我敢管嗎?他聽我嗎?我和他現(xiàn)在是各管各的,你看,連入股我們都是各自入的。
有了阿娥和菊花的帶頭,村民入股的信心提高了,招股工作順利結(jié)束。海亮要辦一個鞋廠,所以這次他和村里都沒有入股。整個公司,我是第一大股東。
我哥現(xiàn)在越來越像個黑社會頭子,他買下了原來生產(chǎn)隊的幾間隊房,翻修了一下,說是養(yǎng)豬,結(jié)果連個豬的影子都沒見著,卻成了賭窩,發(fā)展到后來,成了遠近聞名的地下賭場,而且層次比較高,沒有一定身份的人進不去,連鄰縣的人都趕來賭。
其實剛開始時,他的場面還沒有那么大,只是村里一些閑人來聚賭,后來到他那兒賭錢的村民越來越多,把許多人家搞得雞飛狗跳,村子里烏煙瘴氣。許多村民在背后罵我爹,這個李老官,怎么生了這么個禍水,真當是為害鄉(xiāng)里。不知我爹在地下聽了會不會氣死。他們指責菊花沒管好自己的老公,菊花撩起衣袖,露出一塊塊烏青,說,誰說我沒管他?這就是我管他的證據(jù),以后他是他,我是我,他的事情,別扯上我。那時候三天兩頭有派出所的人來抓賭,我哥三天兩頭進派出所,沒幾天出來了,賭場繼續(xù)開張,連個地方也不換,只要派出所的人愿意,一抓一個著。派出所的民警說,這個李阿林太不把我們放在眼里了,簡直是對我們偵察能力的污辱,你他媽的好歹換個地方呀。我哥卻很得意。進派出所的次數(shù)一多,我哥就無所謂了,有一段時間沒進去,他就問別人:我?guī)滋鞗]去旅館了?還怪想的。
我想他這么下去也不是個事兒,打算給他一份工作。我對他說,哥,要不你到我廠里來做事,做什么工作隨你挑,工資我不會虧待你。
我給他一點臉色,他就上梁,他說,我是你哥,妹妹是董事長,當哥的至少是個副總經(jīng)理,要不你當妹妹的臉往哪兒擱?至于工資,我要求不高,比你少一點點就行。
我哭笑不得,說,哥,要不你去保衛(wèi)科,當副科長。
他很不高興,說,是你來請我的,又不是我自己要去的,一個副科長就想滿足我,你也太小看我了。
我實在想不出他有什么才能,讓他去保衛(wèi)科,也是讓他閑著白領(lǐng)一份工資,只要不惹事生非就行。好說歹說,他很不情愿地接受了我給他的工作,我答應了他提出的一個無理敲詐,每個月額外再給他一筆錢,我私下里給。他在我的廠里呆了不到一個月就呆不住了,因為實在沒事可做,又沒有人敢在廠里和他賭博,于是他就不來上班了,繼續(xù)回他的賭場鬼混,他的一些賭友在等著他回去。
后來,經(jīng)過幾年的發(fā)展,他的賭場變成了賓館,名字取得不倫不類,叫國際娛樂賓館,掛羊頭賣狗肉,賭客的檔次也越來越高,這時派出所反而不來抓賭了。有幾次公安局的集中行動,別的地方抓了一大堆賭徒,惟獨我哥這兒安然無恙,這回我哥的名氣更大了,來賭的人更多了。賓館里的一個個房間就是一個個賭場,賓館提供吃住賭一條龍服務,還有女人陪。現(xiàn)在縣里要創(chuàng)造良好的投資環(huán)境,領(lǐng)導有些話一暗示,估計派出所更不會來抓了。
縣里召開發(fā)展第三產(chǎn)業(yè)座談會,并下發(fā)了關(guān)于推動第三產(chǎn)業(yè)發(fā)展的紅頭文件,鄉(xiāng)里也召開座談會,居然邀請我哥去參加了。我哥那個得意,四處吹噓,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臉。搞得村里有許多人都不服氣。不過,畢竟他有些錢,村里人多少還給他一點面子,不少人還討好他。
我哥和菊花實際上已經(jīng)分居,兒子李剛跟著他爹混,從來不把他娘放在眼里。李剛比他爹有頭腦,許多壞事都是指使別人去做,他在背后謀劃,出了事別人去頂,他溜脫得比泥鰍還快。地下賭場的發(fā)展,都是他出謀劃策的結(jié)果,這個國際娛樂賓館,就是他的主意。我哥喜歡湊在一群賭棍堆里賭錢,他開賭場主要就是為了過把賭癮,順便抽點頭。而李剛則不一樣,他就是經(jīng)營一家企業(yè)。他還在賭場放高利貸,輸了錢可以向他借。
我們這一帶所謂的黑幫,第一代是我哥他們,實際上是流氓團伙,他們賭博,打架,敲詐勒索,明眼就能看出來。我哥的鼎盛時期,曾經(jīng)有過五個兄弟,簡稱“五哥”,他們模仿劉關(guān)張?zhí)覉@三結(jié)義,歃血為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一起闖蕩,我哥是大哥。這些人平時不做什么正經(jīng)事,以賭博為生,每人右手食指上戴一個碩大的金戒指,閃閃發(fā)光,觸目驚心。每個“哥”手下還有若干個義子。這些義子干什么的都有,販水產(chǎn)的,蹬三輪的,強買強賣,誰都不敢惹,誰要是不小心招惹了他們,一幫兄弟和義子就會趕過去,砸光,打趴。有一次,一個蹬三輪的義子在舞廳門外接了一對男女,那女的好像也不是什么正經(jīng)女人,一路上那兩人打情罵俏動手動腳,那個男子顯然有幾張錢,到了住處后甩出幾張鈔票扔給那個義子,嘴里吐了一個字:滾,就急不可待地拉了那個女的往里走。沒過多久,這個義子就帶著一群人踢開了他們的房門,那對男女正赤身裸體地在床上翻來覆去,幾個人不由分說掀開被子,對著那個男的就是一頓痛打。打完了,那個義子對那個男的說,不就有幾張錢嗎?抖什么抖?老子沒見過錢啊。然后幾個人就去戲弄那個女的,那個義子還把那個女的強奸了,完了,扔下幾張鈔票,說,老子也玩得起。這個義子是三輪車幫的頭,踏三輪的人都要向他交保護費的,也怪那個男的有眼無珠。
那段日子,我和菊花常常替我哥去擦屁股,每一次他打了人,我和菊花就趕到醫(yī)院或者被打人家里,出錢給他們治傷,給營養(yǎng)費和誤工費,只求他們不要把事情鬧到公安局或法院--其實多半他們也不敢鬧,怕受報復。這事還不能讓我哥知道,讓他知道了,我們就會被他罵一頓,他還會帶人趕到受害人家里,把我們給的錢追回來。
我哥打天下,靠的是一句話:舍得出。他做人很爛,打架不怕死,敢于掄著菜刀去砍別人。我了解我哥,其實這世界上,沒有比他更怕死的了,他是欺軟怕硬,對軟的往死里整,對硬的,他是不會去惹他們的,他很狡猾?!拔甯纭睅秃髞順涞光┆s散了,五個“哥”中的三個先后犯事坐了牢,還有一個被人砍死了,只剩下我哥一個人,鬧不出什么場面了,他也就只好和人賭賭錢,沒事喝喝老酒。他的賭場也就漸漸落到了兒子李剛手里。
后來,我哥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大權(quán)旁落了,手下們不怎么聽他的使喚了。有一回他和幾個余姚的小老板賭錢,對方都是經(jīng)過世面的,他出不了老千,輸?shù)靡凰?。他不服氣,想繼續(xù)賭,就去賓館管錢的那兒取錢,哪知管錢的這回不給他了,說,老板,剛哥吩咐過了,我們不是提款機,沒有他的吩咐,誰也不能隨便取錢。
我哥給了管錢的一記耳光:小子,連老子也不認識了?老子連自己的錢也不能取嗎?
管錢的捂著臉,說,老板,不要為難我們做小的。
我哥那個氣哪,這是他開的賓館,以前他隨時可拿,想怎么拿就怎么拿,有時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一天拿了多少,輸了多少。這時李剛走了過來,拍了拍管錢的肩膀,說,委屈你了。又對他爹說,你威風夠了沒有,他們都是我們的弟兄,又不是你的奴隸,是隨便可以打的嗎?你怎么當老大???
我哥說,你小子替誰說話哪,這小子以下犯上你知不知道?
李剛說,不怪他們,是我定下的規(guī)矩。
你,你,你不過是我尿出來的一個蟲,居然管起老子來了,你個不孝子,你們給我教訓他,打,往死里打。我哥沖那些手下指手劃腳地喊。
那些手下看看李剛,沒動。
我哥忽然發(fā)現(xiàn),兒子比他厲害,他知道,只要李剛一個眼神,這些人反而會把他揍一頓。他蔫了。李剛掏出一疊錢給他,說,今天就這么多了,玩完了,去找人喝兩盅。我哥數(shù)了數(shù),說,怎么就這么點。
不要拉倒。李剛說。
不行,我輸給那幾個余姚人那么多錢,不能便宜了他們,你得找人教訓他們。我哥不服氣,說。
愿賭服輸。李剛說。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這兒是樂園,不是魔窟,怎么可以隨便打人?人人都向往樂園,有樂子才會有人來,可惜它馬上要關(guān)掉了。
什么?關(guān)掉?你和錢有仇???我哥說。
常在河上走,遲早得淹死,我可不想去坐牢,李剛說,轉(zhuǎn)行。
三十二
李剛租用了青少年宮的房子,開不夜城夜總會。那時候全民皆商,許多單位都忙著做生意掙錢,做不了生意的,就出租自己的房子。青少年宮是新建的,在大馬路邊,他們把許多活動場所取消、合并,騰出一大半的樓面,租給了李剛開夜總會。我怎么都覺得這事很荒誕,一邊是紙醉金迷香艷情色,一邊卻是個教育學生的場所,你讓學生受到什么教育?李剛來找我,他的意思,是想讓不夜城娛樂城成為利民集團的一個下屬第三產(chǎn)業(yè),他爹投到利民集團的二十萬,是不夜城夜總會參股利民集團,利民集團也可以參股不夜城。
你也可以不出錢,我給你百分之十的干股,他說。
那你圖的是什么?我問。我從來不相信天上會掉餡餅,盡管這餡餅是我侄子扔的。
當然有所圖,我們名聲不好,被認為是流氓黑勢力,現(xiàn)在我們想改邪歸正,做正經(jīng)生意,但沒有人相信我們,所以,我們想寄投在你的名下,使用一下你的好名聲。他說。
就這?我不太相信。
難道你不想讓你哥哥和侄子走上正道?他說。
我承認,正是他的這句話打動了我,我同意了。
你的干股我不要,但你一定要正正經(jīng)經(jīng)做生意,千萬別走歪門邪道,違法的事不要做。我反復叮囑他。
他說,姑媽放心,我不想坐牢,我爹的那個國際娛樂賓館我已經(jīng)徹底關(guān)了,我以后還要開賓館、飯店,把生意做大,做一個像姑媽那樣的人。
可我還是不放心,總覺得哪里不對,遲早要出事。
我找到菊花,想從她那兒了解一下李剛的真實想法。菊花說,他從來不跟我說他的事,除了看見我叫一聲媽,謝天謝地,他總算還叫我一聲媽。我說,菊花你可不要生氣,不是我說你,你老公管不住,連兒子也管不住,你也太失敗了。菊花說,小時候我?guī)Я怂ヌ虮P子,他就一直認為我這個媽讓他丟臉,從小他就認為他爹做人狠,橫,天不怕地不怕,是條漢子,他讓他爹教壞了。再加上我以前好過一個男人,他就認為我要甩了他們父子,心里就一直對我有看法。我說,那你這個兒子不是白養(yǎng)了嗎?她說,所以我要自己多存錢,要有自己的股份,老了一切要靠自己了。
算我求你了,菊香,菊花說,他想把不夜城夜總會掛靠在你的門下,總是有原因的,否則他也不會來找你,掛靠在你的名下,你還可以管管他,要是他真學好了,我一輩子做牛做馬感謝你,算我求你了,你知道,我成天為他們父子倆提心吊膽,尤其是李剛,他可是我自己生下來的,他在做什么具體的我不清楚,大概的我知道一些,他比他爹狠,比他爹膽子大,將來闖的禍也大,菊香,我求你了,他不聽我的,但他聽你這個姑媽的。
我說,我已經(jīng)答應他了。
我一直惦記著一件事,我斷定這事是李剛做的。有一次,一個余姚老板帶了五十萬——那時的五十萬可是巨款——來國際娛樂賓館賭博,李剛親自上場和他 沙蟹,錢是用尺子量的,結(jié)果只一個多鐘頭,那個老板就輸了個精光,老板懷疑李剛出老千,和李剛爭執(zhí)起來,結(jié)果被李剛的手下打了一頓,趕出了門。第二天,國際娛樂賓館就被公安局搜查,是局里直接插手,沒有通知派出所,搜出了幾萬的賭資,抓住了十多個賭徒。因為國際娛樂賓館的執(zhí)照是我哥的,我哥又被抓進去了,還被罰款,停業(yè)整頓——這還是托了關(guān)系的。不幾天,報上就報道了那個余姚老板在歌舞廳唱歌時被人挑斷腳筋的新聞,猜測是被人尋仇。又過了幾天,聽說兩地公安局已經(jīng)破案了,兇手已經(jīng)被抓,行兇原因據(jù)說是老板玩他的女朋友,爭風吃醋。兇手是我們縣的,我在電視上看到了他,他在國際娛樂賓館做過。后來我還聽到一些小道消息,李剛給了兇手的家人十萬。
李剛是個有仇必報的人。
如果換了是我哥,他會親自找上門去把那個老板打一頓,但李剛不會。他讓我害怕。我想起以前,我經(jīng)常有貨款收不回來,后來李剛知道了,他主動找上門來,說他有辦法替我收回貨款,那時我也是被那幾個老賴氣壞了,而且走投無路了,就同意了。他先禮后兵,先是親自上門,代表我去討,去時帶了一幫手下,那氣勢都能讓老賴把錢乖乖掏出來。有些賴賬的不識相,他就露出他們見不得人的把柄,比如那個人和女人鬼混的照片--也不知他是怎么搞到的,這招比較靈。還是不肯掏錢的,那手段就有些下三爛了,在門口放花圈,往家里放一條蛇,跟香港片里的黑幫所作所為差不多,最后老賴們都乖乖掏錢,當然這些下三爛的事他都是指使他的手下干的。做了幾次,我嚇壞了,給了他一些錢,不再讓他去討,因為這賬可都是算在我的頭上的。
我思前想后,顧慮重重,最后向李剛提了一個條件,要掛靠也可以,但我得向不夜城夜總會派個副經(jīng)理,工資可以由我來付。你對經(jīng)營沒有經(jīng)驗,我得讓人扶你一把,你說我不放心派人監(jiān)視你也行。我說。我知道李剛是個聰明人,什么事也瞞不住他,干脆挑明了說。李剛一口答應,說,姑媽太見外了,怎么可以這么說,我沒有意見,他的工資當然是我付。我派了副廠長小李去了娛樂城,小李是河南人,是第一批來我們這兒打工的外地人,能干,忠實,只一年我就提拔了他,他是我很信任的人。
那時候先是撤區(qū)擴鎮(zhèn)并鄉(xiāng),我們山明湖鄉(xiāng)被并入了縣城,接著是撤縣設市,撤縣設市是一件大事,市里舉行了隆重的儀式,召開了各界人士參加的慶祝大會,我也被算了一回各界人士。我當時的身份是農(nóng)民企業(yè)家,因為是個女的,所以比較稀貴。我很順利地被選為市里的人大代表,還上過幾次市報,市電視臺,也算是本地知名人士,更重要的是,很多人知道我跟現(xiàn)在的市委書記關(guān)系良好,這是個很重要的背景,有了這個背景,辦事會很容易。
開完慶祝大會,是游行,二十九個鄉(xiāng)鎮(zhèn),每個鄉(xiāng)鎮(zhèn)一倆彩車,五花八門,花花綠綠,有的介紹自己鄉(xiāng)鎮(zhèn)的特產(chǎn),有的介紹自己鄉(xiāng)鎮(zhèn)經(jīng)濟文化,搞得像個放大的貨郎擔。車上還站著幾個人,臉蛋涂得像大紅桃子,有古裝越劇里人物打扮的,有現(xiàn)代時髦女郎裝束的,都搔首弄姿。更絕的是我們鎮(zhèn)的那輛彩車,車上站著幾個美女,一路跳迪斯科,屁股劇烈扭動,背景是一塊彩板,上面寫著:利民食品--您的健康保證,還畫著我們的一些產(chǎn)品。當初鎮(zhèn)政府要制作彩車,希望鎮(zhèn)里一些企業(yè)能夠贊助,主管這事的副鎮(zhèn)長跑了好幾家企業(yè),他們都不肯出錢,跑到我這兒,我一口答應,但提了一個條件,彩車上必須宣傳我們的產(chǎn)品,焦頭爛額的副鎮(zhèn)長一口答應,說,宣傳自己鎮(zhèn)里的企業(yè),是我們鎮(zhèn)政府的職責。車上跳迪斯科,也是我的主意,這玩意兒八十年代時髦過,當時很吸引眼球,我喜歡。我在廠里組織了一個迪斯科跳舞隊,按村里人的說法叫扭屁股隊,經(jīng)常拉出去參加一些社會活動,名氣很大,車上幾個美女就是我從迪斯科跳舞隊里挑出來的。我們的車經(jīng)過時,圍觀的人一個勁起哄,吹口哨。
二十九輛彩車,都擁擠在城區(qū)的解放街上。那時的解放街是市中心商業(yè)大街,市百貨公司、供銷合作社等為數(shù)不多的幾家商場都擠在解放街。但這條街只有五六百米長,這么多彩車一字長龍擺開擠在這里,也就寸步難行了,游行變成了擺攤。加上街面比較窄,好不容易遇上了個大熱鬧,各鄉(xiāng)鎮(zhèn)來瞧熱鬧的人都往這邊涌,人擠人,人擠車,結(jié)果有幾輛彩車居然被擠到,壓傷了幾個人,彩車在鬧哄哄中總算擠過去了。
接著是時裝表演。這次的慶祝會有關(guān)單位請到了中國紡織大學的時裝表演隊,那時的時裝表演還是新鮮事物,都說模特很漂亮,衣服很時髦,穿得很涼快,露胸露大腿,所以男人女人們都很向往。警察在大街上清理出一條路,載著模特的大卡車就徐徐開過來了,模特們站在車上,她們沒有走步,只是擺了個站姿,臉上沒有表情,個個灰頭土臉??吹娜撕苁?,人沒有想象的漂亮,穿得沒有傳說中的少,衣服也不過如此。
大街上各色人等都有,有戴氈帽的魚佬,有腰里系著草繩的農(nóng)民……人們有的坐在低矮的護欄上,有的爬上了街邊的法國梧桐,有的磕著瓜子、啃著油條……
解放街邊沿的一塊空地上,搭了個臺,市委書記馬水生坐在臺子中央,前面擺著麥克風,他的身邊是市長和副市長葉綺霞他們,市電視臺的記者的攝像機正對著他們拍攝,對下面的狀況熟視無睹。我作為各界人士的代表,也坐在臺子上。水生望著下面,對旁邊的市長說,看來我們要大干一場了。邊說邊捋了捋袖子。后來他又轉(zhuǎn)過身來和我聊了幾句,這個鏡頭也被攝了進去,并在電視中出現(xiàn),更增添了人們對我與市委書記關(guān)系非同一般的印象。
我姑媽在本市是個通天人物。李剛經(jīng)常這樣向別人吹噓。
也是個有名的破鞋。我哥總是在別人說到我通天時接上一句。
你個蠢驢,你再亂叫我讓阿花咬掉你的舌頭。李剛罵他爹。阿花是李剛養(yǎng)的一條大狼狗。
三十三
秋生端著個茶杯,一屁股坐在了海亮的辦公室里,不挪窩了。秋生說:支書啊,這幾天日子過得舒坦吧?
海亮說,你有屁快放,沒屁抬屁股走人。
秋生說,支書你說話怎么這么難聽哪,哪有人從嘴里放屁的。
海亮說,你到底有什么事?我忙著呢。
秋生說,支書啊,你看村里的村道是不是該修一修了,是不是用水泥硬化一下?下雨天爛泥糊腳,走起來可不舒坦。別的村可都在硬化,我們是市級文明村,也不能落后。
海亮說,這不是你考慮的問題。
秋生說,我是為民請命。
海亮說,說吧,又打什么主意了?
秋生說,支書啊,你每天吃香喝辣,日子越過越滋潤,自己飽了,好歹也讓我喝口湯吧。
滾吧你,海亮不耐煩了,什么意思!
支書啊,聽說海闊天空那地方還不錯,許多干部和老板都去那兒吃喝玩樂,支書有沒有去過?
怎么,我陪上級領(lǐng)導到那兒去吃頓飯順便唱會歌也有問題?海亮警惕地說。
我認識一個叫郁芳的小姑娘,她說有一個村支書經(jīng)常到她們那兒玩,出手特別大方,許多小姐都愿意為他服務,不過他的趣味有些不一樣。
反正不是我,去那兒的村干部多了。
當然,支書不是那樣的人,支書啊,你看村里的村道是不是該修一修了?
嗯,是該修一修了,這事半年前我就在打算了,一直沒時間做。
支書打算請誰做???
嗯,這事得研究研究。
研究什么呀,村里的事,還不是您一句話的事。
怎么,你有興趣?
當然。支書抬舉我,我會記得的。
你是我們村里的烈軍屬,當然要優(yōu)先考慮你,不過,我還得琢磨琢磨。
海亮沒有跟我商量,就把硬化村道的工程包給了秋生,我那時心思全在公司里,也顧不上村里的事,所以也沒在意。秋生得到工程后,偷工減料,混泥土澆鑄得很薄,沒幾個月,路面就坑坑洼洼,一到雨天,到處是水坑,車一過,水花四濺,村民們意見很大,奇怪的是,海亮居然沒有追究秋生。村民們在背后罵娘,還有各種各樣的議論,我都有些聽不過去了,就去找海亮,把村民的意見和他一說,海亮奇怪地瞅了我一眼,說,這有什么稀奇的,每天車壓人踏,哪有不壞的道理,不壞才奇怪呢。
我很驚訝,他怎么會這么強詞奪理,我說,可這保質(zhì)期也太短了,才幾個月?。?/p>
就那么點資金,能澆出千年不壞的路來嗎?他有些不耐煩了。
總得對村民有個交代啊,村民在背后罵娘,我們裝聾作啞,當沒事似的,以后誰還聽我們呀。
娘希匹,老子辛辛苦苦辦廠,容易嗎?掙的錢老子一分沒往自己袋里裝,全用在村里了,為這些沒良心的村民修馬路,整電路,這錢哪一分不是老子掙的?他們有什么資格說三道四。他拍著桌子罵道。
我說,你別發(fā)火啊,讓秋生再修一修吧。
海亮說,這個村我是支書還是你是支書?我說了算還是你說了算?
我一愣,想他怎么說出這種話來,我心里那個氣啊,我這個村民選出來的村長,什么時候跟你這個支書爭過權(quán)?村里哪件事不是你一個人說了算?我有過意見嗎?可我再怎么著也是個民選的村長啊,你得尊重我。
我不想跟他吵,就不再說什么,顧自走了。這是我和海亮第一次發(fā)生爭執(zhí),事后,海亮在背后說我想籠絡人心。不過他還是讓秋生把損壞的路面修了修。但他又把筑河堤的工程承包給了秋生。這事他也沒有跟我商量。村里人都說,海亮得了秋生不少好處,否則不會這么護著他。秋生獲得了筑河堤的工程,很得意,四處顯擺,跟示威似的。他見了我,說,菊香,我又承包村里的工程啦。
我知道啦,你都跟我說了五次了。我說。
秋生辦廠了,他辦的是個化工廠。別看現(xiàn)在秋生的秋豐集團擁有職工四千多人,是市里的利稅大戶,還在上交所上了市,那時的秋豐集團就是個手工作坊,做的是誰都不愿做的產(chǎn)品。秋生租用了生產(chǎn)小隊原來的倉庫,所有的設備就是幾口缸和一根攪拌用的棍子。只有一名生產(chǎn)工人,他老婆阿花。每次秋豐化工廠開工的時候,整個村子就彌漫著一股刺鼻的腐爛氣味,令人作嘔,吃飯的時候喉嚨底還有惡心的感覺,讓人毫無食欲。開頭一段日子,大家面子重,鄰里鄉(xiāng)親的,不好說什么,日子久了,都受不了了,就婉轉(zhuǎn)地跟秋生提,秋生卻裝聾作啞。更要命的是,秋生的廠子直接向百麗河排放污水,百麗河原本就是村里的排污溝,這下子更臟了,河里幸存下來的幾條生命力極其頑強的魚全部肚子朝天,一眼望去,白花花的。河水也散發(fā)出一股腐爛味,住在河邊的人家都忍無可忍。有一次下大雨,河水滿了出來,流進了阿狗的魚塘,阿狗魚塘里的魚都死光了。阿狗讓秋生賠,秋生不認賬,阿狗掄起鐵耙要砸秋生,秋生說,有種你砸死我。他站著就是不避讓。阿狗眼疾手快,連忙偏了鐵耙,鐵耙擦著秋生的肩膀落下,倒把阿狗嚇得差點尿褲子。對于秋生的化工廠,村民們怨聲載道,都紛紛向村里提意見,有一個村民對海亮說,支書啊,你可得為我們村里人說話呀,他秋生制造出來的毒氣,吸多了可是要生癌的呀,我們生癌,你也要生的呀。
海亮不高興了,說,我不為村里人說話了嗎?你以為我沒跟秋生提過?人家把執(zhí)照往我面前一扔,我還能說什么?
提意見的那個人在海亮的鞋廠做事,后來因為什么原因被海亮開除了,有些人就把開除的事和提意見聯(lián)系了起來,從此就沒什么人去向海亮提意見了,更不要說當面罵娘了。
阿花知道了有人向村里提意見的事,就在院子里潑婦罵街,哪個傻逼賊,看見我們開廠掙錢了就妒忌了?當心夜里睡不著,肚皮里生個硬塊,半個月魂靈出殼......罵夠了,又換個地方繼續(xù)罵,直罵得全村人都聽見。
誰都沒理她,有人嘀咕一句,要死也是你先死。
有些有見識的村里人就偷偷去向環(huán)保局投訴,卻石沉大海,沒有音訊。那時候都強調(diào)發(fā)展經(jīng)濟,不大重視環(huán)境保護。
村里人都知道我這個村長在村里說了不算--其實絕大部分村長在村里都說了不算,所以沒有人來要求我出面解決這件事情,我覺得這樣下去也不是個事,就主動去找秋生。我到他廠里時阿花正在起勁拌料,滿頭大汗。秋生躲得遠遠的,在抽煙。阿花警覺地看了我一眼。
她拌的可都是錢啊。秋生說。
你想過沒有,這對她身體傷害很大的。我說。
她自己愿意的,我可沒逼她,她說她攪拌的都是錢。秋生嘴角露出一絲冷酷的譏諷。
我心一凜,說,她跟了你這么多年了,也算對得起你。
秋生不屑地一笑,過了會兒說,我已經(jīng)找了兩個工人替她了。
有人愿意干這種活?
怎么沒有?現(xiàn)在工作很好找嗎?
也是,混口飯吃不易啊。
這兩個人不太聰明,什么都不知道,不過干這活不用太聰明。
是你太聰明了。我說。
你就不能添置些設備,改善一下生產(chǎn)條件?生產(chǎn)污染小些的東西?
沒錢,你肯給嗎?
可以,我給你十萬。
你的意思是入股?他警惕地看了我一眼說。
如果你愿意,也可以。
我還想著你什么時候這么好心了?原來是想讓我們替你打工掙錢,我們忙死,你現(xiàn)成拿錢。你是不是還想控股?我辛辛苦苦辦的企業(yè),就這么被你拿走?
我說,秋生,你要是這么想,你的企業(yè)永遠做不大。你不想我入股也行,就當我借給你。
這么好心?為什么?
這臭味我聞夠了,受不了了,行了嗎?
是你自己要借給我的,不是我向你借的,不能算利息。
行,只要你少放毒氣就行,你給我寫個借條。我有些看不起他。
對我還不相信?
我從來就沒有相信過你。我說
村里作擔保,秋生又去銀行貸了款,很快他就添置了新設備,有了新設備,他就不再接那些沒人接的生產(chǎn)業(yè)務,村里的空氣一下子就改觀了,不過他還是把村里的那條主要河流當成了排污渠道,那水,是徹底黑了,死了,連岸邊的草和樹都死絕了。以前小孩子們能在河里游泳玩水,大人在河里洗浴,從此,這一切就成了回憶,成了大人向小孩講的新鮮事?,F(xiàn)在的小孩,游泳都要到游泳池里,一大堆人泡在一個池子里,跟一碗餃子似的。
秋生招了工人后,就不再叫阿花干活,阿花成了管事的。她對工人很苛刻,一刻都不讓工人閑著,動不動就罵他們。加上秋生給工人開的工資很低,所以常常有工人干一段日子后就跑掉。秋生還拖欠工人的工資,誰都不知道這個月的工資什么時候才能拿,就像不知道沙漠里什么時候下雨。每次發(fā)工資,秋生都搞得跟工人白拿他的錢似的,比割他的肉還心疼。為防工人逃跑,每個工人都壓幾個月的工資在他那兒,跑掉了押金沒收,活該,誰讓你跑的。
好在中國實在是人多,這活你不干,有人干,秋生無所顧忌,還很得意。
秋生干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他指揮工人打了稅務所的人。秋生開廠以來,從來就沒去繳過稅,我提醒他,他憤憤不平,罵道,這不是搜刮民脂民膏嗎?老子辛辛苦苦掙的血汗錢,憑什么交給他們,養(yǎng)一幫貪官污吏,這還是共產(chǎn)黨的天下嗎?這跟國民黨有什么區(qū)別?罵完了,還嘲笑我是個守法公民。我哭笑不得,說我守法,我愧不敢當,偷稅漏稅的事我經(jīng)常干,那時候誰沒干過?拒不納稅的事我倒確實不敢干。過了一段時間,有一個穿稅務制服的女孩找上門去,說是來收稅的,小姑娘可能剛參加工作,還嫩,秋生一嗓子就把她嚇哭了:讓老子繳稅,沒門,吸血鬼,滾!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一大幫稅務所的人上門,秋生有點蒙了。他們要查賬,秋生拿不出賬本,廠里出納會計就是他自己,他從來不做賬。但稅務所的人從他的抽屜里搜出了一本小學生用的練習本,在上面秋生用文革后村里又一次舉辦的掃盲班里學到的那些字,記錄了工廠的每一筆支出和收入,甚至金額只有十幾元的小賬目都歷歷在目,盡管白字連篇,但每一筆銷售收入和利潤都記得清清楚楚。秋生是個做事很細致的人。稅務所的人根據(jù)這本筆記本,很快算清了他應該補交的稅額和罰款數(shù)目,這應該是個很大的數(shù)目,遠遠超出了秋生的承受能力。這位一直以烈軍屬自居的人一下子清醒過來--這些人是來向他要錢的,他頓時火冒三丈,對那些人先是牢騷滿腹,接著破口大罵,這些人本來就是有氣而來的,他們什么時候受過這種待遇?于是雙方就起了爭執(zhí),不知不覺動起了手腳。秋生跑出他的那間所謂的辦公室,對他的工人們喊:
關(guān)門,不許放跑一個。
秋生因為抗稅,被抓了起來,坐了十五天拘留,不但補交了稅,還被罰得吐血。這事還上了市里的報紙和電視臺,在電視新聞里,秋生耷拉著腦袋,完全沒有了往日的霸道,嘴巴蠕動著,大概認罪態(tài)度不錯。這事幸虧葉綺霞出面給有關(guān)部門打了電話,否則秋生可能是要坐牢的。
從拘留所出來后,秋生規(guī)矩多了,人一下子低調(diào)了。他倒挺能經(jīng)營,在他的折騰下,廠也越來越有規(guī)模。他管理工廠有一條從不聲張的規(guī)矩,這條規(guī)矩是工人們經(jīng)過長期觀察發(fā)現(xiàn)的,那就是某些崗位的工人工作一年后都會被辭退。開始時大家都不明白原因,直到幾年后,曾經(jīng)在這些崗位上工作的幾個本地工人陸陸續(xù)續(xù)開始患病,并且發(fā)現(xiàn)患的是同一種病之后,大家才隱約感覺到原因。本地患病的人有四五個,秋生的廠子招收的工人以外地人居多,這些外地人分散在全國各地,患病的有多少就不知道了。這些人為了看病,花了很多錢,用光了多年打工的積蓄,有的甚至傾家蕩產(chǎn)。他們的家屬聯(lián)合起來,向秋生討說法,秋生死不認賬。他們?nèi)メt(yī)院檢查身體,要求醫(yī)院出具檢查鑒定。那時候秋生的廠子已經(jīng)對本地經(jīng)濟的影響很大,他買通了本地醫(yī)院,所以醫(yī)院拒絕出具鑒定報告,他們又去外地醫(yī)院檢查,并讓醫(yī)院出具了鑒定報告,然后去勞動部門申述,勞動部門以時間太久為由,駁回了他們的請求,他們?nèi)シㄔ焊妫ㄔ阂酝瑯永碛神g回。以秋生當時的經(jīng)濟實力和與政府官員的關(guān)系,一定會有人對勞動部門和法院打招呼的,再說,當時政府為經(jīng)濟發(fā)展保駕護航,一切干擾經(jīng)濟發(fā)展的事,都會被壓下,誰會關(guān)心幾個工人的命運呢?他們最后跑到秋生的廠里鬧事,秋生的廠子是市公安局的重點保護單位,十分鐘后,警察趕到,把這些人都帶到派出所,帶頭的拘留了幾天。
這件事直到現(xiàn)在還沒有了結(jié),經(jīng)常有人在本地的論壇上就這件事聲討秋生,帖子貼了刪,刪了貼,沒完沒了。有一次,我和秋生一塊兒在國際大酒店和客人吃飯,客人都走了,秋生有些喝多了,想坐一會兒,我只好留下來陪他。我問秋生,那件事,你真的問心無愧么?
我現(xiàn)在潛心向佛,我準備向普度寺捐贈二十萬,塑一座如來佛像,普渡天下眾生。他迷迷糊糊地說。
三十四
海亮的鞋廠做的是外貿(mào)生意,盡管每雙鞋利潤很薄,但量一大,整個利潤就可觀了。它是勞動密集型企業(yè),解決了村里大部分青年婦女的就業(yè)問題。那一年村里的其他企業(yè)效益也不錯,年終的時候,各個企業(yè)的利潤、房租一上交,村里就有錢了。海亮召集村干部們開會,決定給村民們分紅,同時決定給村里六十歲以上老人發(fā)紅包,每人兩百。接著海亮提出對那些讀書好的人進行獎勵,考上重點高中的一次性獎勵五百,考上大學的,讀書期間每年獎勵兩千。
趙家村都出了五個大學生了,我們才出了個方暢。我說,我們要迎頭趕上。一個人,有文化才有見識。我們要定一個目標,五年以后年輕人中,百分之五十以上要初中畢業(yè),百分之三十以上要高中畢業(yè),我們村里年輕一代,一定要比我們有文化。
這幾天我在想,為什么我們村出的大學生比趙家村少,除了我們村文化底子薄以外,還有最主要的原因,那就是我們村的人品種不行,這就好比種小麥。為什么有的小麥畝產(chǎn)高,有的小麥畝產(chǎn)低?就是品種的差別。所以,我們要改善我們的品種。海亮說。
經(jīng)委主任老劉說,怪不得我老是覺得自己笨,原來是我的品種不行。
治保主任王麻子說,我們的品種都不行,你不要難過。
海亮說,你們不要有意見,這也不能全怪我們,要怪只能怪我們的祖宗,根子在他們身上。所以,我們要從我們這一代開始,徹底改良我們的品種,怎么改良呢?那就是要引進優(yōu)秀品種。我們要定一個獎勵措施,今后,凡是有女大學生愿意嫁到我們村的,或男大學生愿到我們村當女婿的,村里獎勵住房一套,安置費若干萬。
哪個大學生愿意到我們村里當農(nóng)民?隔著好幾層呢,看得上嗎?我說。
快啦。海亮說。
分了紅,有了錢,這個年村里人過得很喜慶,都說村干部的好話。外村人對我們很羨慕,都說嫁人要嫁雀嘴人。過完年,海亮又召集村干部開會,討論提拔一個支委的事,這件事,海亮事先跟我打過招呼,他的意思,讓他的兒子振國當支委。我明白,這個支委,就是為他兒子設的。他是想十來年后,他退下了,讓兒子接班,現(xiàn)在先培養(yǎng)起來,到時候有了資歷,就順理成章了。他的目光可真夠遠的。
可這不是世襲嗎?合適嗎?我想勸勸他,又不知道怎么說,怕他誤會了,可我不勸他,誰還會勸他呢,畢竟這么多年的老朋友了。
要不,讓振國到利民集團來,先當副總經(jīng)理,讓他歷練歷練。我說。
不,要么不當,要當就當一把手,讓他到鞋廠來,當廠長,我一個村支書,任命一個村辦廠廠長的權(quán)力還是有的。就這么定了,支委兼鞋廠廠長。他拍了一下桌子說。
村里的幾個支委聚在海亮的辦公室開會,我不是黨員,但是村長,列席會議。開會前,海亮給每個村干部發(fā)了一個紅包,算是壓歲錢。村干部們樂呵呵地把紅包塞進袋子里。海亮開口了:今天我們村里第一次開干部會議就發(fā)紅包,這紅包是我給的,你們不能收了紅包在背后罵我。
幾個村干部一愣,不知下面是什么戲,哪會哪會,都記著你的好。
當干部好嗎?
好,好!
就是,不好誰還當干部。王麻子,當治保主任都十年了吧?
九年,支書。王麻子站起來哈著腰說。
坐下,坐下,啊呀,想當初,我把你提拔上來的時候,你還是個村里的混混,成天和李阿林這些人賭小錢,想到過有朝一日會當干部嗎?
全仗支書提攜,麻子這輩子為支書做牛馬。
那倒不必,我當初提拔你的時候,許多人有意見,都反對,這些人,沒眼光!老劉,你是當初和我一起當上村干部的,我們可是同甘共苦一起打天下的老戰(zhàn)友,這么多年,我對你不薄吧?
好著哩,好著哩。老劉點著頭說。
老劉這人我知道,好人,跟我一條心,合作這么多年,從來沒有和我唱過反調(diào)。你們,也都是經(jīng)過考驗的,都和我一條心。海亮對著那些莫名其妙稀里糊涂的手下說,可是,但是,我剛才一直在打量你們,知道我有什么發(fā)現(xiàn)嗎?我有一個令人憂心忡忡的發(fā)現(xiàn),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啊,我發(fā)現(xiàn)我們的干部隊伍太老了,老什么橫秋!這么老的隊伍,怎么干革命?怎么帶領(lǐng)村民致富?麻子,四十多了吧?
四十二。麻子驚慌地說。
老劉,六十了吧?
沒有,還早呢,差半年呢。
你們當中,最小的文書小王,也有三十八了吧,我們都老了,也許有人會說,老的有經(jīng)驗,穩(wěn)當,但是,老的人觀念老,叫什么來著,什么守成規(guī),還有,人老了就不思進取了,隊伍就會死氣沉沉。所以,我思量再三,決定在我們的隊伍里加入新鮮血液,提拔一個年輕人當支委,大家充分發(fā)揚民主,琢磨琢磨,村里哪個年輕人合適。
幾個人一聽自己的位子沒有危險,都松了一口氣,氣氛頓時輕松起來。他們都望著海亮,等候他提出人選,他們好表示擁護。
海亮這次讓他們失望了,他沒有表態(tài),而是用眼神向我示意。
我想你看我干什么,我又不是黨員,我只是個列席的,沒有權(quán)利對黨支部的事務表態(tài)。但海亮這么看著我,我也不好沉默。我說,我看振國挺合適,高中畢業(yè),有文化,又在部隊里接受過鍛煉,剛復員回來。
幾個村干部連連說,對,對,振國挺合適。
海亮說,就沒有其他合適的人選了嗎?大家再議議,要充分發(fā)揚民主。
舉賢不避親,你就不要客氣了,我是看著振國長大的,他這人,厚道,至少比他爹厚道。我調(diào)侃了海亮一句,心想,你裝什么蒜。
海亮哭笑不得。幾個村干部紛紛附議,海亮也就不再裝,說,那好,就這么定了吧,振國出任支委,兼任村辦鞋廠廠長,其實這事兩個月前我就跟鎮(zhèn)里管組織的馬書記談好了。
支書,這事你直說不就得了,干嘛繞這么大彎子?王麻子說。
也是,諒你們也不敢反對。海亮說。
利民集團在市里的影響越來越大,我的地位也就越來越高。我的風頭一下子壓過了海亮。我那時候被自己的風頭沖昏了腦袋,沒有注意到海亮的心態(tài),更沒有意識到我們之間的裂縫會越來越大。那時候經(jīng)常有一些報紙雜志的記者來采訪我,寫一些所謂的報告文學和吹捧文章,當然他們看中的是我的贊助。我覺得被人家宣傳一下沒什么不好,而且這也是對文化事業(yè)的支持,所以那段日子報紙雜志上經(jīng)常有我的相片和采訪文章,搞得讓人覺得我很重要似的。還有一些名頭很大的機構(gòu)寄來信函,讓我參與各種頭銜的評比,當然只要寄上參評費,都能評上,錢交得越多,名頭就越嚇人。我的辦公室墻上掛著“亞洲杰出女性”,“中國經(jīng)營之神”等等頭銜,都是花錢搞來的。方暢笑我,說,你自己編個機構(gòu)名去做幾本不就得了,愛怎么標榜就怎么標榜,還省錢。我說,我要的就是這份精神享受,我喜歡。
我經(jīng)常出席市里召開的各種座談會,集會,有幾次還做為企業(yè)界代表發(fā)言,著實風光了幾年。那時候我經(jīng)常能現(xiàn)場聽到市委書記水生的發(fā)言--當然他的發(fā)言第二天就會登在市報上,他掛在口頭上的一句話是:要抓住機遇,加大投入,實現(xiàn)跨越式發(fā)展。于是各行各業(yè)各個機關(guān)團體都忙著做生意,辦實體,手中有權(quán)的,忙著亂收費,提高單位職工的工資福利。據(jù)說某個單位就提出,xx年職工年收入達到x萬元,三年后,翻一番。錢哪里來?收費,所有項目都要收費。我們集團公司經(jīng)常要接待那些亂收費的,工商、稅務,衛(wèi)生、甚至防疫部門,不但要給錢,還要招待吃喝。更要命的是,這些實權(quán)部門還都辦有自己的實體,經(jīng)常會來推銷,確切地說,應該是攤派他們的東西,價格比市場上的要貴,不買吧,不敢,買吧?當我傻啊。最后當然都是忍氣吞聲。菊花有一次說我,你好歹也是個人大代表,風頭人物,還怕他們?我苦笑笑。我記得有一次,衛(wèi)生局向我推銷自行車,因為他們辦了個商店,賣各種勞保用品,兼賣自行車。估計是他們嫌車子一輛一輛地賣來錢太慢,就搞批發(fā)。我想我這廠里,買些勞保用品還有用,買自行車有什么用?沒答應。結(jié)果,他們?nèi)靸深^來查衛(wèi)生,連衛(wèi)生許可證也差點審不下來。他們對我還很客氣,說,李總,我們也是照章辦事,畢竟食品衛(wèi)生關(guān)系到老百姓的健康。我給水生打了個電話,我說,我這個公司要辦不下去了。水生說,怎么啦?我說,衛(wèi)生局的說了,我們的東西衛(wèi)生檢驗不合格。胡鬧。水生掛了電話。后來衛(wèi)生局的人就不來糾纏了。畢竟我們的公司是市里的利稅大戶,對市里的GDP貢獻比較大,市里是一定要重點扶持的。這件事盡管最后我取得了勝利,但是,我不可能把精力放在這種事上,所以,有些事也只能忍了。
我是村里第一個造別墅的人,那時候有些崇洋媚外,我造的別墅是歐式的,門口的柱子是兩個裸體的外國女人。房子是浙江大學建筑系的一個博士設計的。別墅里裝有報警裝置,直接與派出所值班室相連,有一次別墅外有一個人鬼鬼祟祟地向里張望,我想試試這個裝置靈不靈,就一按報警裝置,十分鐘不到,派出所的人果然趕來了,我很滿意。
我造完別墅不久,海亮也造了。造得比我的更豪華、漂亮。他老婆說,海亮是村里的一把手,我是村里的二把手,二把手的房子怎能比一把手的氣派?我估計他們夫妻倆一起空聊的時候,海亮就這么跟他老婆表露的。我四處風光的時候,海亮心理總會有些不平衡,畢竟,當初是他把我推上現(xiàn)在這個位置的,如果當初是他自己占了這個位置,現(xiàn)在風光的就是他了。我每上一次報紙電視,過段日子他也會出現(xiàn)在報紙電視上,宣傳他是致富帶頭人,優(yōu)秀企業(yè)家什么的,估計沒少花錢。報紙上也經(jīng)常有他的鞋廠的廣告,其實他的鞋廠以外貿(mào)為主,登廣告意義不大。
背后,海亮好幾次對人說,她有今天,還不是我抬舉他,沒有我,哪有她現(xiàn)在的風光。
菊花把這話傳給了我,我說,他沒有說錯啊,是這么回事。
海亮這樣的話一多,村里人就覺得我們兩個鬧矛盾了,吃不到一口鍋里了。漸漸地,許多人不敢在海亮面前說我的事,甚至提到我的名字。
當時的利民集團是市里的著名企業(yè),而村辦鞋廠無論規(guī)模還是名氣,都遠不及利民集團。海亮為了辦鞋廠,把村里的股份從利民集團抽走了一大半,這些股份都賣給了我,我現(xiàn)在對集團有絕對控股權(quán),海亮盡管是集團的大股東,但股份不占優(yōu)勢,所以,他即使想控制利民集團,也沒有辦法。
我后來漸漸低調(diào)了,我想一個人不能把什么風光都占盡,也得給別人留點。我很少上報紙了,婉謝了各種各樣的會議發(fā)言,專心致志搞自己的企業(yè)。有一次,我向海亮提出,自己太忙了,想辭去村長職務,專心干企業(yè)。海亮警惕地看了我一眼,說,你什么意思?
我說,我辭了吧,讓振國接班,我是真心的。
他還小,過幾年吧。海亮說。
要不,你先入個黨?將來接我的班?過了一會,他說。
我吃了一驚,想不到他的疑心這么重,我說,我還是留在黨外吧。
你比我能干,社會影響力也大,這個村,你當家比我當家合適。他步步緊逼,說。
我對當村干部沒興趣,你挑別人吧。
三十五
城市在向我們逼近,高樓大廈正在蠶食我們的土地,我們許許多多農(nóng)民兄弟失去了土地,得到了一個居民的身份,其他什么也沒有得到,沒有工作,沒有養(yǎng)老金,沒有公費醫(yī)療。我們村還算好的,有幾家工廠,能吸納一些剩余勞動力,鄰村幾個廠子少的村,村民失去土地后大多日子就沒著落了。他們有的在建筑工地打短工,有的踏三輪,有的做些小生意,還有不少人,成了游手好閑的無業(yè)游民,成天賭博,社會風氣越來越差。土地被征掉的時候,上面也給些失地補償金,但這是塊肥肉,誰都想啃一口,錢到村民手上也不多了。就這么些錢,能干什么呢?至于那個居民戶口,在以前含金量是很高的,買米只要一角三分八一斤,我們農(nóng)民買米,要二角四。市里造人民大橋的時候,資金緊張,水生想出了一個賣戶口的主意,每個居民戶口值一萬五,三天內(nèi)名額被一搶而光。現(xiàn)在,這個戶口已經(jīng)一錢不值了。
農(nóng)民,手里有塊地,好歹有口飯吃,失去了土地,就失去了一切啊。
我們村牛唐王的兒子牛海彪,五畝承包地全被征用了,征地補償由市里撥到鎮(zhèn)里,再由鎮(zhèn)里撥到村里,層層提留,到他手上也就每畝兩千多塊錢,鎮(zhèn)里村里倒富得流油,鎮(zhèn)里的情況我不知情,村里的情況我知道,前后兩次征地,兩三百畝土地被征,村里賬面上一下子冒出了三百多萬。這筆錢,海亮他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找個名目想怎么分就怎么分。開頭他們也給了我一份,我不要,后來他們就不再給我,背著我分。我能感覺到他們在私分,但我找不著有力的證據(jù),即使找著了,我也拉不下臉去告發(fā)。村里剛?cè)蚊某黾{阿香,當了一年出納,第二年就起了三層洋樓,還給老公買了部面包車跑運輸。村民們對村干部意見很大。但沒有人出頭去告,許多人還笑我傻,當了個村長,什么好處也沒撈著,分錢給我也不要,傻透了。
牛海彪是個老實人,本來他靠種菜為生,五畝菜地,再加上打打短工補貼家用,養(yǎng)一個三口之家,日子也過得去。現(xiàn)在菜地沒了,就靠在工地上打工過日子了。有時候老天也欺負老實人,有一次開完夜工,幾個工友邀他喝酒,他們在工地的樓上就著花生米喝了些酒,嘮了嘮家里的辛酸,走下來的時候牛海彪一腳竄了下去。后來被幾個工友送進醫(yī)院,診斷結(jié)果,脊椎斷了。包工頭不認賬,認為當時已經(jīng)下班,不算工傷,他們擅自留在工地,還喝酒,違反了工地規(guī)定,所以工地方?jīng)]有責任。可憐的牛海彪,幾塊土地征用補償金沒幾天就全送進了醫(yī)院,他老婆四處借錢給他看病。我看他實在可憐,想想他父親牛唐王在世的時候,對我也不錯,就給了他五萬塊,又把他老婆安排進廠里。我對海亮說,像牛海彪這樣的情況,村里是不是該照顧一下,每個月給點生活費。海亮說,這個頭不能開,否則其他人也會以各種理由要求村里照顧,有些事是沒辦法的。
我由牛海彪想到,村里人沒了土地,沒了生活保障,老了怎么辦?生病了怎么辦?我反正已經(jīng)被人當傻子了,就傻到底吧。我不能讓其他村干部覺得我軟弱可欺。我主動要求召集村干部開會,我說,你們不要以為我真傻,你們背著我在干什么我會不知道?你們也不要以為老百姓真的傻,你們抽好煙,住洋樓,日子比誰都過得油潤,你們的錢哪兒來的?他們會不知道?我看你們還是收斂些吧,不要太張揚,小心錢吐出來,人進去,凡事適可而止。是不是這樣,三四百萬的錢,你們留個百把萬自己花,給村民留個兩百萬,成立一個基金,為村民以后養(yǎng)老、生病做個打算?以后賣地的錢,都往基金里存一部分,企業(yè)上交的利潤,也往基金里存一些,不要等到他們?nèi)兆舆^不下去了,都到你們家來要飯吃,把人逼急了人家可是什么都干得出來。老百姓嘛,要求不高,你們吃飽了,也分給他們一些,他們就太平了,你們自己掂量吧。
他們都不作聲,抽著煙。會議室里靜得聽得見煙燃燒的噼啪聲。
我是村民選出來的村長,村長村長,一村之長,村里的事,我有權(quán)做主,這件事,就這么定了吧。我第一次對村里的事做了主張。他們沒有表態(tài),我也沒理他們,甩下海亮驚愕的臉,顧自走了。我知道接下來他們會討論,提出對策。
村里根據(jù)我的提議,成立了總額為一百萬的基金,比我提議的要少,我無奈地想,這已經(jīng)不錯了。另外,以后村里賣地的錢和企業(yè)上交的紅利,50%劃入基金。根據(jù)我的建議,村里成立了基金管理機構(gòu),負責對基金進行投資,升值,分配。這筆基金,幾年后為全村人購買了養(yǎng)老保險和醫(yī)療保險。那時候,我已經(jīng)身敗名裂,受盡白眼,沒有一個人記得我為他們爭取過什么。
即使在當時,我的這種\"清正廉潔\"\"為民請命\"也被村民們稱為傻子。有機會貪卻不貪,還有比這更傻的么?盡管貪的是他們的錢。
要拆遷了。根據(jù)市政府的規(guī)劃,我們整個村子將分批拆遷,我們將被異地安置,起初的傳言是我們將被安置在遙遠的海涂,那里將是新的農(nóng)村,我們?nèi)ツ抢锢^續(xù)種田。村里一時人心惶惶。后來定下來了,我們被就地安置,不過會被安置在城區(qū)的邊沿地帶。我們騰出來的地方,將是這個小城未來的市中心,我看過市政府的規(guī)劃圖,市府大院就坐落在我以前住過的草房子一帶,而秋生的化工廠,將遷到海涂,那里將建立一個化工園區(qū),所有污水排入大海,刺鼻的氣味會隨風飄散在海中,秋生的化工廠一帶,將建起本市地標性建筑——國際大廈,此處是未來的商業(yè)中心。
所有的一切將被繁華所埋葬,包括我童年的記憶,我成年的足跡,我的苦難和歡樂,從今以后,我要找到它們,只有在記憶里尋找了。我們村子里有一片竹林,很大,很茂密,小的時候,我經(jīng)常在自家竹園挖筍,然后去集市賣,春天是春筍,夏天是鞭筍,竹園里還有一條小溪,水嘩嘩地流著,溪里布滿褐色的紅色的石塊,水花在石塊間跳躍,一條條鯽魚在斗水。傍晚的時候,林子里有成千上萬的鳥在棲息,嘰嘰喳喳的聲音密密麻麻。帶著氈帽的打鳥佬舉著鳥銃,轟的一聲,鐵砂四散,竹子上紛紛揚揚地掉下麻雀,鋪了一地?,F(xiàn)在,這一切將被埋在混泥土的下面,我去和竹園告別,我看見了一株筍從土里冒出了頭,我想,一年后,當這里鋪滿了混凝土,它們還會不會從某個角落冒出來,提醒人們關(guān)于這片土地的記憶。竹園旁邊是殘留的耕地,在這片耕地上,我曾經(jīng)汗流滿面地揮舞鐮刀,曾經(jīng)因中暑而口吐白沫暈倒在地,曾因為挑不動擔子而被人嘲笑……歲月讓往事變得美好起來。
村子北面第一第二村民小組將被整個拆除,拆遷動員會一開,就是評估,幾天后,評估結(jié)果一公布,拆遷戶們意見很大,都覺得補償太少了。由于市政府搞跨越式發(fā)展,這次拆遷攤子鋪得很大,所需要的拆遷資金數(shù)額巨大,為了控制支出,補償費摳得很緊。拆遷戶得到的補償金遠遠低于預期。這是我們這個小城九十年代初期的幾次拆遷,拆遷戶們第一次碰上這種事,也沒有可參照的,只是覺得自己的房子無緣無故地被拆了,把地給讓了出來,自己被發(fā)配到角落里不算,所得的補償還不夠再造新房的,這是什么理啊。尤其是村里好些經(jīng)濟比較困難的人家,他們根本沒有能力重新造房子。
其實村民們的胃口也不大,只要所得賠償金能把房子造起來,他們就安生了,不像現(xiàn)在,一拆就發(fā)筆小財,還有人不滿意。
拆遷戶們都到村里提意見,海亮早就聞風溜走了。他既不想得罪村里人,也不想得罪上級領(lǐng)導。他的說法是:農(nóng)民嘛,跟地頭的麻雀差不多,嘰嘰喳喳吵幾句就沒事了,不敢大鬧,成不了氣候;他們到村里吵,就是想讓村里替他們出頭。海亮才不肯出頭呢,市里第一期拆遷的時候,鄰村一個支書代表村里的拆遷戶去拆遷安置所提意見,結(jié)果一回到村就被叫到鎮(zhèn)政府,被鎮(zhèn)長罵了一頓,鎮(zhèn)長罵他,你好歹是個黨員干部,怎么一點大局觀念都沒有?不去做好村民的思想工作,卻帶著村民到拆遷所去鬧,你這個支書要不要當了?海亮知道自己的位子是鎮(zhèn)領(lǐng)導給的,得罪了鎮(zhèn)領(lǐng)導,他的位子就保不住。
冷處理。他對我說。
現(xiàn)在的村民們可不是地頭的麻雀,他們找不著村干部,轉(zhuǎn)身就往拆遷安置所去了。一大群人,很有些浩浩蕩蕩的氣勢。海亮的眼線連忙給海亮打電話,躲在賓館浴室里享受按摩的海亮一聽,急了,村民們真要是鬧起來,他的位子也保不住。他用他的大哥大給村干部們打電話,要我們都去路口,把村民們攔下。海亮的大哥大是我們鎮(zhèn)當初最早的兩只大哥大之一,黑乎乎一個磚塊似的,花了一萬五,海亮隨時提在手上,有事沒事給什么人打個電話。我們趕到路口,海亮也到了,大家分頭勸說,村民們不聽,有些村民罵我們,你們這些吸血的螞蟥,早貪飽了,貼進去的不是自己的錢,無所謂,我們老百姓每一分每一厘都是辛苦錢,貼進去的都是自己的,憑什么拆了我們的房子,還要我們貼錢?不給我們一個合理的補償,我們不拆。尤其是有根,意見更大,他在路邊開了家旅館,他是以此為生的,這回也被當民宅拆遷,補償標準和普通住宅一模一樣。他說,這讓我怎么活啊?
怎么勸,都勸不住。海亮急了,喊,你們鬧也沒用,政府定下的事,不是你們鬧一鬧就會改變的,你們這是給村里難看,給我難看,好,誰要是給我不舒服,我就讓他不舒服。村民們一下子靜了下來,不一會兒又鬧開了。
我覺得村民們的要求還是合理的,目前這種情況,想壓是壓不住的,我說,既然大家有意見,那我們就去拆遷安置所反映,我代表你們?nèi)ヒ惶?,大家先回去,聽我的消息好不好?/p>
一些人說,誰知道你去了會說什么?我們要自己去。
我想了想,說,那好,我?guī)е蠹乙黄鹑?,不過大家到了那兒一定要克制。
海亮怒氣沖沖地說,李菊香,你知道你在干什么?你要對自己的行為負責!
我說,我負責,一切與你無關(guān)。
一行人來到了拆遷安置所,一下子就把安置所的院子擠滿了,安置所的人有點驚慌。我讓村民們派代表去反映意見,村民們不聽我的,都怒氣沖沖地一擁而入,好像安置所的每一個人都管事似的,每個辦公室都擠滿了我們村的人。不一會兒,幾個性子急的就和安置所的人起了爭執(zhí),敲桌打凳,砸碎了好幾張玻璃。于是,安置所的人打電話叫來了警察。
我?guī)е箽鉂M天的村民回到村里,鎮(zhèn)里的一個黨委副書記已經(jīng)在村辦公室等候我了,他向我宣布了鎮(zhèn)里一個剛剛做出的決定:
李菊香同志,你因煽動拆遷戶鬧事,破壞城市建設大局,經(jīng)鎮(zhèn)黨委研究決定,免去你雀嘴村村長職務,村長一職,暫由村支書海亮同志兼任。
事情很突然,我愣了一下,對當不當村長我倒是無所謂,只是有些奇怪,我是村民選出來的村長,鎮(zhèn)政府怎么有權(quán)免職?海亮看看我,搖了搖頭,說,你呀!唉!我誰都沒理,顧自走出了會議室。我覺得我沒錯。事后我得知,我一帶領(lǐng)村民去拆遷安置所,海亮就給鎮(zhèn)里打了電話。
晚上,水生打來電話讓我去一趟他家,我一進他家的門,水生就指著我罵,說,一個堂堂的女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家,居然帶領(lǐng)一群不良村民到政府機關(guān)鬧事,成何體統(tǒng)?
我說,他們的要求很合理。
他說,你好歹是個干部,怎么一點大局觀念都沒有?
我說,他們的要求很合理!
照你的意思,我們市政府成了欺壓剝削老百姓的官府了?你把自己當什么?打抱不平的梁山英雄?他拍著桌子說,我從來沒見過他發(fā)這么大的火。
水生,老百姓也不容易,能多賠一些就多賠一些,總得讓他們把房子造起來。我給他倒了杯水。
你能不能少給我惹事?他說。今年的拆遷已經(jīng)夠多事了。我這才知道,這期拆遷老城區(qū)那塊死了個人。事情是這樣的,城區(qū)拆遷,安置時只規(guī)定面積,不區(qū)分樓層、地段,比如說,給你一套七十平米的安置房,至于房子是哪幢哪層,就要擇房,不管擇哪幢哪層,都一個價。為了順利拆遷,安置所規(guī)定誰先簽約誰先擇房。一套房,地段和樓層不同,價格相差幾萬,所以上一次拆遷,拆遷戶們都提前十幾天去排隊,白天黑夜,風里雨里,一家人輪流,那個累啊,苦啊,怨聲載道。這次市政府想了個主意,事后看來,這絕對是個餿主意,而且智商很低。市政府規(guī)定,這次不用去安置所排隊了,市政府將在某月某日晚上八點鐘,在電視上公布排隊地點,屆時拆遷戶們?nèi)ピ撎幣抨?,為保障安全,屆時市區(qū)實行交通管制,機動車輛一律禁止入內(nèi),禁止行使。排隊地點掌握在管城建的副市長手中。那晚八點,電視臺準時播出排隊地點:新建的汽車站。幾百個拆遷戶一下子從四面八方,從他們認為可能的排隊地點附近往汽車站趕。那晚實行交通管制,可偏偏有一個漏網(wǎng)之魚,一輛手扶拖拉機傻乎乎地開著,一頭撞上了一個正奮力騎向他的新房的拆遷戶,把他給撞死了。這件事,市里瞞得很緊,所有的媒體都根據(jù)宣傳部的布置,裝聾作啞。
菊香啊,不要鬧了,去勸勸那些人。我這個市委書記,面子夠大了吧?
但是,他們的要求很合理。我說。
我們?nèi)卞X嘛,就這些錢,我們能籌措到,已經(jīng)不容易了。
沒錢搞什么拆遷?至少不要搞得這么大。
現(xiàn)在是發(fā)展的最好機遇,我們怎么能錯過?別的縣級市都在飛躍發(fā)展,每年都有新變化,我們沒有一點超前思維,沒有一點做大事的魄力,就會被拋在后頭。
你別跟我講官話,這件事,不合理,我管定了,還沒完。
他看看我,過了一會說,好吧,我知道你的脾氣。又說,我今天把你叫來,是因為你是我的朋友。
我知道。我說,你別動不動就發(fā)火,這樣傷身體。
唉,老了。他說,有一件事我要告訴你,免去你的村長職務,是我的意見。
我知道,除了你,沒有人敢免我,打狗還要看主人呢。我說,我猜你生氣了,拍桌子了吧?有沒有罵我:李菊香,你這個笨蛋!
他笑了笑,說,你再鬧,我連人大代表都不讓你當。
我說,人大代表可是人民選出來的,你沒有免的權(quán)利。
可是,讓誰當人大代表候選人,還不是領(lǐng)導說了算?選舉嘛,畫個圈而已。他說。
你落后了。我說。
我讓拆遷戶代表在公司會議室里開了個會,約定,不提高拆遷補償標準,誰都不準在補償協(xié)議上簽字。我說,我們要團結(jié),誰要是敢偷偷簽字,我們就罵誰。我說,盡管我現(xiàn)在不是村長了,但我愿意替你們出頭,我想你們都是知好歹的,不會背叛我,出賣我。恰逢人大開會,我又在人大會議上替拆遷戶們呼吁,并聯(lián)系了幾個人大代表寫了《關(guān)于妥善安置拆遷戶》的提案。人大一個副主任找我談話,說,李董事長,你的提案上面領(lǐng)導已經(jīng)知道了,這件事是不是到此為止,不要在人大會上提了。我說,下次我能不能當人大代表已經(jīng)說不定了,是吧?他有些尷尬,說,哪會呢,人民代表人民選。我說,既然這樣,我就一定要把這件事辦成,給以后的拆遷定個先例。
事情僵持了一段日子,市政府妥協(xié),拆遷安置標準提高,安置條件改善。我勸村里的拆遷戶們簽了協(xié)議。市里能這么做已經(jīng)不容易了,當時不比現(xiàn)在,賣地可以賣很多錢。只有有根拒絕簽協(xié)議,他成了本次拆遷有名的釘子戶,最后被強制拆遷。一大幫警察包圍了他的旅館,把他們夫妻倆控制住,然后搬出了里面的家具。接著,一輛叉車在屋頂只輕輕一敲,整幢屋子就像是霉掉了似的,倒了。電視上播出了拔除釘子戶的新聞,電視里有根夫妻倆咬了警察,然后坐在地上哭天喊地,播音員說,我們對于那些影響城市建設的釘子戶,要堅決拔除。
我去找有根,請他來啤酒廠當門衛(wèi),他這么大年紀,也只能干這個了。有根不想來,他說他要去上訪,先去省里,省里說不上理去北京,他這輩子剩下的日子就打算耗在這上了。我勸了他好久,都沒有勸動他。唉,我能做的,也就這么多了。
三十六
方暢下海,我是堅決反對的。當時下海是一件時髦的事,我們鎮(zhèn)有一所學校,校長教導主任一起下海,接著又有幾個老師跟著去經(jīng)商辦廠,搞得學校辦不下去孩子沒人教。當時老師都比較窮,誰不想過上富裕的生活呢?方暢當時已經(jīng)是市府辦公室副主任,繼續(xù)給葉綺霞當秘書,她是局級干部里最年輕的一個,又是女的,大家都說她前途無量。連葉綺霞私下里都跟我說,她準備把方暢當接班人培養(yǎng)??捎幸惶?,方暢居然不聲不響地打了辭職報告,葉綺霞一個電話打到我這兒,說,菊香,方暢辭職了,你知不知道?她應該提前跟我打聲招呼,這樣做也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我大吃一驚,連忙一個勁道歉,說我還不知道這事,等我問問,真是這樣,我罵她一頓。葉綺霞說,可惜了她的前途。
我把方暢叫來一問,才知道她下海去了秋生的化工廠。我那個氣啊,你辭職也不跟我說一聲,你眼里有沒有我這個娘?再說了,你要下海,也該來我的公司,幫我的忙???怎么去秋生廠里了?我給秋生打電話,問他,方暢下海,是不是你唆使的。他倒爽快,一口承認。我說,你是不是誠心跟我作對?她好歹是你的侄女,你這不是毀了她的前程么?他笑了,說,你這個當媽的也太不了解自己的女兒了,她對當官壓根就沒什么興趣,以她的性格,官場不適合她,我這既是為本市人民著想,也是為你著想,本市人民少了個可能的貪官,你也避免了成為貪官的娘,所以你得謝謝我。我說,你這是什么歪理?她現(xiàn)在干得好好的,不是你教唆她會辭職?他又笑了,說,你有沒有關(guān)心過她,她快不快樂?她真想走官道,我教唆有用嗎?我火了,說,你到底用了什么條件引誘她的?把她搞得鬼迷心竅?他說,其實也沒什么,我這人沒什么文化,也沒什么眼光,我把方暢請來,讓她當總裁,把整個廠子都交給她了,她有文化,應該比我行。我說,那你干什么?他說,我當甩手董事長,經(jīng)營的事都交給方暢了,我有空喝喝茶看看報,隔段日子查一查我這個侄女又給我掙了多少錢,自己的侄女有什么不放心的?我感慨地說,秋生啊,你沒有什么文化,卻比我有眼光,有胸襟。秋生說,那是,我只跟方暢說了一句話,我說,我那個破爛小廠都交給你經(jīng)營,我不干涉,你有沒有信心把它搞成世界五百強?她第二天就到我這兒來報到了。我看你也去找個可以相信的人,把公司交給他經(jīng)營,你嘛,審計審計財務,任命任命高級職員,你那點文化,不是我說你,要把公司搞大,不太容易,人要有自知之明。我說,你倒會算計,讓我女兒為你把工廠搞成世界五百強,我的公司怎么辦?交給誰?他說,你也別酸溜溜的,我們方家就這么根苗了,我的廠子成了世界五百強,最后也是方暢的,除了方暢,我還能交給誰。電話那邊有抽噎聲。我忽然傷感起來,想安慰他幾句,卻不知怎么開口。
將來方暢找老公,必須參考我的意見。秋生說,我把這么大的家產(chǎn)交給她,她的老公必須可靠。
我說,方暢屬于方家。
我和方暢吃了一頓飯。這么多年來,我忙于公司的事,忙于應酬,她忙于工作,兩人不多的空閑時間很少重合,一起吃飯的時間一年沒有幾次,坐下來聊天就更少了。那天我特意給家里的大嫂放了假,親自下廚燒菜做飯。當我們一起坐下來的時候,方暢說,好久沒有吃媽媽親手燒的菜了,好懷念哦。我不覺一愣,有些心酸,說,方暢,你真的喜歡媽媽燒的菜?
感覺不一樣的。她說。
她對我有些警惕,我知道她擔心我會讓她收回辭職報告,她可能早就有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策略。我笑了笑,直接切入話題,我讓她談談自己的真實想法,她談了自己在市府工作的感受以及自己的一些愿望,最后她說:我想做我自己喜歡的事。
你敢確信你確實是在選擇自己喜歡的事,而不是趕這個時代的潮流?你要知道,現(xiàn)在有許許多多不適合經(jīng)商辦企業(yè)的人,都在趕下海這個時髦,許多人淹死了,可還是有人往海里跳。
我確信。她說。
我希望我的孩子不要用錢來衡量自己的價值。我說。
我沒有?她說。
我倒希望你能成為一個知識分子,而不是商人。我說。如果你說你要去留學或者去教書,我會為你自豪,畢竟這個世界有些事總得有人去干。
媽,想不到你這么有境界,就是有點酸。
你媽沒上過幾天學,卻讀過很多書,你以為你媽辦公室柜子里的書都是裝飾品?告訴你,你媽都讀過。
你為什么不停薪留職呢?也好給自己留條退路,別人不都這么做的嗎?過了會兒,我說。
要么不做,要做就絕不回頭。她堅決地說。
我嘆了口氣,你真像我。我堅決反對你辭職下海,但我不想阻攔你,每個人都有她自己想過的生活,每個時代的人都有屬于自己時代的想法。
這么說你同意我下海?她說。
我不同意。我說。
她笑了笑。
有空的時候去談談戀愛,多大了?好瓜都讓別人挑走了。給我找個能干的女婿,你去你伯父那里了,我這里將來交給誰?我說。
晚上我給葉綺霞打電話,告訴她我無法改變方暢的選擇,所以只好尊重她,我非常感謝葉副市長對方暢的關(guān)心照顧。葉綺霞說,我和方暢相處這么多年,就像是母女一樣,她離開我去秋生那里,我真不放心,秋生這人,可真不是個東西,我不怕在你面前丟人,他總是拿我的隱私要挾我,讓我給他提供各種方便,我擔心他會利用方暢。
是啊,這也是我擔心的。可是,人總是要自己長大的。讓她去吧,她也不小了。
有空讓她來看看我,我女兒去了美國,怪寂寞的。明年我可能要去政協(xié)了,鼓鼓掌舉舉手,空了。方暢走了也好,官場太復雜。
她會常去看你的,昨天她還跟我說這事呢,我說。
方暢去了秋生那里,第一件事就是工廠遷址,工廠全部遷到海涂,也就是現(xiàn)在的海濱精細化工園區(qū)。海涂的所有承包地早就收回了,市里到處招商引資,把全世界愿意來的化工廠——也就是污染往這邊引,所產(chǎn)生的污染不僅死絕了附近海里的魚,連市區(qū)也能聞到化工的氣味,三天兩頭還能聽到化工廠爆炸的聲音,我們這個縣級市在媒體上的曝光率大幅度提高。本來市政府的決策很重視\"精細\"兩個字,也就是高科技,低污染,結(jié)果在引進企業(yè)的過程中魚龍混雜,\"精細\"兩個字成了遮羞布。老百姓對此意見很大,說是\"斷子絕孫發(fā)展經(jīng)濟\"。水生非常后悔當初的決策,決心讓化工園區(qū)轉(zhuǎn)軌,但是市里的經(jīng)濟已經(jīng)對化工產(chǎn)業(yè)產(chǎn)生依賴,真要關(guān)了這些廠,恐怕連機關(guān)的工資都發(fā)不出。所以有一次在人大會上,他無奈地說,化工園區(qū)不轉(zhuǎn)軌,禍害子孫,要轉(zhuǎn)軌,任重道遠。據(jù)說,衛(wèi)生部門曾給他一個絕密報告,本市近年來癌癥發(fā)生率大幅度提高。水生當場就把這個報告給撕了,叮囑衛(wèi)生局長銷毀這份材料,并讓相關(guān)人員絕對保密。其實保什么密,身邊的人一個個生癌死去,老百姓會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化工園區(qū)的污染,一直是市領(lǐng)導的一塊心病,也投入了他們很多的心血,有些老百姓比較偏激,只知道罵他們,對他們確實有些不公。
方暢一擔任秋豐公司總經(jīng)理,就搞到一筆貸款,建起了污水處理設施,同時淘汰落后設備,提高產(chǎn)品技術(shù)含量。秋生倒是言而有信,不管方暢作出什么樣的決策,他都簽字。我對他說,你就不怕她決策失誤,造成損失?
不翻幾個跟斗怎么會長進?他說。
你就不怕她把你的老本給虧光?我說。
沒事,她虧的也是她未來的家產(chǎn)。他笑著說。
說是這么說,方暢這么搞,秋生心里總還是有疙瘩的,有一次,他笑著真真假假地對方暢說,唉,錢還沒掙一個,債倒欠了一屁股。
方暢說,董事長,新產(chǎn)品投入前我做過市場調(diào)查的,盡管現(xiàn)在市場需求不大,但隨著產(chǎn)業(yè)的升級,一年后,這個產(chǎn)品的銷量會很大,而且利潤高。
我的意思是,你建了那么多污水處理設備,這錢花得值嗎?許多企業(yè)不是直接排入大海了嗎?有些企業(yè)就是有這設備,也是個擺設。
董事長,你如果想讓你的企業(yè)辦成百年老店,就要樹立企業(yè)的社會形象,承擔社會責任。保護環(huán)境,是企業(yè)家的責任,我們可以少掙錢,但必須保證每一塊錢很干凈。大伯,是這塊土地養(yǎng)大了你,你忍心把她糟蹋了?
好了好了,你大膽去做吧,我說過經(jīng)營大權(quán)歸你,我不干涉。不過,方暢,你記住,這家企業(yè)最后屬于你,你是在為你自己做事。
知道,大伯。
秋豐公司是當時市里唯一一家在環(huán)境保護方面做得比較好的企業(yè),市里在整治化工園區(qū)環(huán)境污染時,把它做為先進典型推了出來,同時決定對這家企業(yè)進行重點扶植,秋豐公司從此走上了發(fā)展的快車道,直至發(fā)展成為擁有數(shù)千員工,對本市經(jīng)濟舉足輕重的上市公司。
我是有眼光的。有一次一起吃飯時秋生說。
我為我的女兒驕傲。我說。我想秋生不懂我指的是哪方面。
三十七
那個早晨,幾只麻雀光臨了我辦公室的窗臺,我站在窗口,看著它們,就像看見了久違的老友,有一絲絲的傷感,一絲絲的驚喜,唉,曾經(jīng)多得成為禍患的它們,也越來越孤單了。我發(fā)現(xiàn)自己變得越來越容易傷感,我知道,我老了。一縷陽光穿過窗口,投射到我辦公室的一株樹化玉上,許許多多白色的顆粒在光柱里跳舞。時間真是奇妙,幾千萬年,一株埋在地下的樹就會變成一株玉。這時,有一個人走進了我的辦公室,打擾了我的思緒,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掉光了,腦殼油光光的閃閃發(fā)亮,他的牙齒也掉光了,嘴一癟一癟的。只有兩只眼睛依然賊亮,瞳孔上仿佛閃著兩點亮光。他坐在沙發(fā)上,不停地用手絹擦鼻涕。他是馬友夫。
我有些緊張,不知他來干什么。
你是怎么進來的。我擠出一絲笑容,問。我知道不管我怎么笑,也掩蓋不了我的尷尬。
我說我是你多年的老友,你的秘書就放我進來了。他說。
哦。我想這位新來的秘書還不懂規(guī)矩。
然后是難堪的沉默,誰都不知道說什么好。這個人容易讓我回憶起難堪和痛苦的過去,這是我拒絕回憶的歷史,本想讓時間的蓋子把它蓋住,他的出現(xiàn)把蓋子掀開了,讓我無處可逃。既然是老友,就應該熱情接待,我親自給他泡茶,還留他在公司食堂的包廂里吃了頓飯,我親自陪他。我想他曾經(jīng)也有恩于我,做人不能忘本。他是聰明人,絕口不提過去,只講他的現(xiàn)在。他告訴我,國營紡織廠瀕臨倒閉,即將被賣掉,按官方的說法,即將實行股份制改造。他自己倒沒什么,他是廠級領(lǐng)導,又已經(jīng)退休,國家從不委屈當領(lǐng)導的,所以少不了他什么,只是他的幾個兒子兒媳都在紡織廠上班,這次恐怕都要下崗。當初國營工廠好的時候,他把自己的兒子兒媳都安排進廠里,雙職工,人人羨慕,誰知道會有今天,世事難料啊。
聽說紡織廠將由您接手?他問。
我是股東之一。我說。
我今天來,是想求您一件事,我知道這次許多工人要下崗,您能不能留下我的兒子兒媳?你知道,他們的生活很困難,又沒有手藝,下了崗,日子怎么過?他謙卑地說。
我知道他的兒子兒媳們,以前一直仰仗他的地位,在廠里謀了個好位子,廠子里本來就人浮于事,他們所謂的工作,基本上就是游手好閑。這樣的人,閑慣了,留下來能干什么呢?
我盡量吧,我說,我只是股東之一,也不是什么都是我說了算。
他低頭哈腰,表示千恩萬謝,往日的威風不知到哪里去了??粗R友夫低三下四甚至有些奴顏婢膝的樣子,我想,這世界真的與以前不一樣了。
紡織廠股份制改造的事是一個月前市里定下來的,清算工作已經(jīng)結(jié)束。按照以前市里的幾家國營企業(yè)股份制改造的潛規(guī)則,應該由原來的負責人以很低的價格買下企業(yè),變身為民營企業(yè)。但紡織廠原來的廠長失蹤了,傳說是經(jīng)常去澳門賭博,越輸越賭,越賭越輸,財務上的漏洞越來越大,后來就失蹤了。這個紡織廠和市里的其他一些國營企業(yè)一樣,已經(jīng)連續(xù)幾年虧損,但工人們都懷疑廠長貪污轉(zhuǎn)移了資產(chǎn)。他像螞蝗一樣,吸飽了。工人們說。如果不是因為賭博,不是因為失蹤,這個廠應該賣給他,他也買得起。他的失蹤,使市里的許多領(lǐng)導夜里睡不好覺,希望他永遠不要回來了。
讓我接手紡織廠,是水生親自找我談的話,這里大概有利用一下私人交情的意思吧。畢竟紡織廠的包袱很重,沒有人愿意接手。紡織廠最大的包袱是他的三千多工人以及退休職工,至于幾千萬的債務和貸款,已經(jīng)放不到桌面上了。其實按照紡織廠的現(xiàn)狀,它唯一的出路是倒閉,但真要倒閉了,這幾千工人怎么辦?這對社會的沖擊力太大了。哪個領(lǐng)導敢拍板!
看在我們交情的份上,送你一個禮物。水生親自給我倒杯茶,笑著說。
別揀好聽的說,說吧,多少錢。我說。有關(guān)部門事先已經(jīng)向我透露市里打算讓利民集團收購國營紡織廠。
一塊錢。
不要。
為什么?這么大一個紡織廠,以兩個肉包子的價格賣給你,這是白送啊?
你別跟我裝傻,這是個陷阱。
好吧,你說吧,如果讓利民集團接手這個爛攤子,你有什么條件?他很爽快。
這種廠,救活了也是半死不活,倒閉算啦。
不行,這絕對不行,這一點免談,必須死馬當活馬醫(yī),說吧,讓你接手,你怎么想?
想法還不成熟,只能初步談。
說吧。
這么大的攤子,我們一家企業(yè)吃不下,必須再找?guī)准乙黄鸶桑娣窒?,風險也分攤,免得紡織廠沒救活,倒把我們集團拖死了。我們占的股份可以大些。
好主意,找哪些企業(yè)?
這,你定。企業(yè)一旦股份制,必然有許多職工會下崗,善后需要一大筆資金,誰出?工人們今后的醫(yī)療、養(yǎng)老怎么安排?退休工人的工資、醫(yī)療怎么處理?工人鬧事怎么辦?
這,你不用擔心,我們正在核算和研究,還有呢?
對我們有什么優(yōu)惠政策?總得有好處吧?
可以協(xié)商,還有呢?
要是實在救不活怎么辦?
那就讓它死,不過,得慢慢死,分幾年局部消亡。
你真陰險。好吧。
問你一個問題,你明明知道,接手紡織廠是個大麻煩,搞不好會拖垮你的企業(yè),你為什么還是同意接手了?
替你分憂啊。我記得在我還是個少女的時候,我被人罵破鞋,有一個小伙子,他沒有看不起我,死心塌地地要娶我,這真是美好的記憶啊。
我看見水生的眼睛幽深起來,臉色變得安詳,仿佛在傾聽來自遙遠的音樂。
接收紡織廠的企業(yè)有四家,我們利民集團是最大股東,占百分之四十一的股份。我是董事長。這個董事長可真不好當。按照紡織廠現(xiàn)有的生產(chǎn)能力,大概百分之五十以上的工人要下崗。我們根據(jù)市政府的要求,先下崗30%。消息一傳出,幾千個要工作的工人和他們的家屬圍堵市政府,那些官員們除了讓警察維持好秩序,壓根不敢出來。有一次,水生外出開會,在轎車里被工人們團團圍住,整整半天寸步難行,被尿憋得臉色蒼白,最后叫來武警開道才脫身,會議也遲到了,還受到領(lǐng)導批評。市政府向我們施壓,要我們做好職工思想工作,減少職工下崗人數(shù),禁止工人鬧事。人民政府就是這樣,先用胡蘿卜當誘餌把我們套上,等我們上套了,就抓住韁繩,勒我們的脖子??墒枪と藗儔焊宦犖覀兊摹?/p>
我的日子也不好過,原來的那些廠領(lǐng)導,工人們沒有一個聽他們的,有幾個嘴硬的還被工人們揍了一頓,后來他們就都躲起來了。工人們到廠部鬧,我讓阿娥出面去勸說,結(jié)果阿娥在擁擠中被人推下樓,摔成腦震蕩,我報警叫來警察,警察也不敢抓人,怕把事鬧大。
工人們是有組織的,幾個帶頭的做好了坐牢的準備,他們要求代表工人和我談判,我說,可以,如果你們有誠意,先讓工人撤離。
但工人們不愿撤離,他們站在門口,表示聲援。
談判代表們提出了他們的條件,一二三四總共十條。我說,我接手這家廠,就是要把這家廠救活,這樣可以保住大部分人的飯碗,照你們的條件,不但這家廠救不活,連我自己都得下崗。我的答復只有一條,你們這幾個代表,都有膽有識是人才,我都要了,將來考慮擔任新廠的基層領(lǐng)導。至于你們提的條件,我不能答應。否則,那一半工人也會因工廠倒閉而失去飯碗,你們自己權(quán)衡一下。
我不懂什么叫虛與委蛇,我不像市里的領(lǐng)導,在工人面前說話滴水不漏,好像什么都答應了,其實什么都沒答應。我想我應該把現(xiàn)實擺給工人聽,我可能沒有能力滿足他們的要求,但我不能耍弄這些為現(xiàn)在和老了以后的飯碗而力爭的可憐工人。
我的下場比阿娥還悲慘,那些憤怒的工人們一擁而入,對我推推搡搡,厲聲質(zhì)問,繼而破口大罵,我怎么解釋都沒有用。接著,幾個長期被有關(guān)部門像皮球一樣踢來踢去的工人終于失去了理智,他們一把將我抬了起來,扔出了窗外。我在紡織廠的辦公室在三樓,我感覺自己就像一片樹葉一樣,在輕輕飄落,我能聽到耳邊風的呼嘯,甚至還聽到了一聲鳥叫,那一刻,我的頭腦異常清醒,我想,天真藍啊,一切都結(jié)束了。我成了人民政府冷漠和官僚的犧牲品。
我摔在了一叢冬青樹上,樹枝像彈簧一樣彈了幾下。我看見辦公室窗口擠著一叢腦袋,都張著嘴,像羅漢一樣凝固不動。他們被自己的行為嚇傻了。
事情鬧大了。水生勃然大怒,下令出動武警警戒,又讓公安局調(diào)查,一定要抓幾個,壓壓那些人囂張的氣焰。我被送進醫(yī)院,民警前來調(diào)查,問我是哪幾個人帶頭鬧事。我說,沒有人帶頭鬧事,他們不過是工人推出來的代表。他們又問我是哪幾個人把我扔下窗去的。我說,我記不清了。
你好好想想,李董事長,我們一定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抓起來。
我想不起來了。我說。
那些工人們很團結(jié),都跟革命烈士似的,誰都不肯檢舉,都是一句話:要抓就抓我,其他不知道。李董事長,您怎么好像站在工人一邊似的,你這讓我們怎么抓人???
我讓你們抓人了嗎?
幾個民警很沒趣,走了,他們都覺得我神經(jīng)有問題,腦子摔傷了。他們到底還是調(diào)查出了些什么,抓了幾個工人。水生來看我的時候,我對他說,你就當我是不小心自己摔下去的,不要太為難那些工人,要是你我活到了他們那份上,也一樣。水生說,你這話不像個董事長說的,倒像個心軟沒見識的婦女說的。我說,我就是個婦女。水生說,這恐怕不行,這樣做是給他們膽,今后事情恐怕會鬧得更大。你不要生氣,其實這件事是件好事,自古成大事必用鐵腕,這件事給了我們使用鐵腕的理由,現(xiàn)在主動權(quán)已經(jīng)掌握在我們手里,他們必須在我們設置的軌道內(nèi)接受條件。
我說,水生,我現(xiàn)在還是人大代表,現(xiàn)在我以一個人大代表的身份,向你為他們爭取權(quán)益,由于以前沒有建立社會保障,這些工人下崗后,生活會很困難,政府一定要做出妥善安置,這是政府以前欠他們的。
水生看看我,有點驚愕。
我說,否則,我會以一個人大代表的身份,向媒體反映,向省里反映。
哦。水生說。我不知道他的哦是什么意思。他的臉色有些不好看。
你不適合當人大代表。他說,你當人大代表只會干擾政府的工作。
我說,水生,你的觀念跟不上時代了。
紡織廠的下崗分流在市政府的軟硬兼施下完成了,工人們也沒有再鬧事,出了這么大的事,有些人怕了。更重要的是,沒有人帶頭了,我當初說那幾個談判代表我都要了,將來當基層領(lǐng)導。這句話在工人們中間傳開了,工人們逐漸懷疑代表們會出賣他們,甚至傳出了哪個代表將來當什么領(lǐng)導的消息,有板有眼的,仿佛代表們不再代表他們,而是代表我了。工人們不再相信他們的領(lǐng)頭人,事情也就鬧不起來了。
三十八
菊花走進了我的辦公室,臉色很不自然。我看見她的胳膊窩里夾著一本雜志,就笑著說,什么好書,讓我看看。她猶猶豫豫扭扭妮妮的,想了想,還是把雜志遞給了我,說,菊香,你要想開些,也許,他們亂猜的,我想不會是你。我連忙拿過雜志看,這是一本地攤雜志,封面上是個搔首弄姿的半裸女人,封面提示是一行觸目驚心的紅色大字:一個女企業(yè)家的床上奮斗史--她,曾經(jīng)靠賣淫掘得了人生第一桶金,她,曾經(jīng)靠情夫的幫助走上了致富之路,男人的床就是她通向成功的階梯……我頓時感到不妙,打開雜志,第一篇就是這篇文章,我忐忑不安急匆匆地粗略讀了一下,文章講了某市一個叫李xx的女企業(yè)家,手下有三家飲料酒類企業(yè),又靠和某領(lǐng)導的親密關(guān)系,侵吞國有資產(chǎn),兼并了國營紡織廠,文章繪聲繪色地描述了她和市里某位領(lǐng)導在床上邊做愛邊討論怎樣把國有紡織廠占為己有的經(jīng)過。還寫了她以前窮,在飯店舔盤子、賣淫的事,具體講了她在飯店里怎樣勾引一位正直的中年人,引誘他上了床。后面還有一些事情,都是講她為了追求所謂的事業(yè)、財富,把自己當肉彈,依靠男人一步步走向成功的經(jīng)過。更惡心的是,文章中居然還描寫了李xx身體敏感部位的一些特征,說她的陰部有一粒黑痣。
我頓時血往上涌,我現(xiàn)在終于明白,為什么每次我遇到別人,別人在尊敬地打一聲招呼之后,會交頭接耳,每一次和一些企業(yè)家、政府官員在一起,他們的神色會這么不自然,似笑非笑。
寫的也不一定是你。菊花見我有些激動,害怕了。
我沒事,我說,謝謝你,菊花,要不是你,我還蒙在鼓里呢。
我們是自家人,我覺得還是應該告訴你,讓你有準備。她小心地說。
馬友夫,你這個流氓。我咬牙切齒地罵道。
你怎么知道是他?
還有誰知道我過去那段傷心的歷史呢?他把自己打扮成了一個正人君子,一個受害者,而我成了一個千夫所指的淫婦。我知道他對我懷恨在心,這次下崗分流,四十歲以上一刀切,他的兒子兒媳們都下了崗,盡管我也想幫他一個忙,給他一個面子,但當時的大氣候,我根本不敢這么做,否則人心難平。
這是一本在本地很流行的地攤雜志,銷量很好,這一期有些人成捆成捆地買了送人。菊花說,要不我派人把雜志全部收購了?
這么一來,不就證明李xx真的是我了么?
我開著車去找馬友夫,這么多年過去了,他還是住在原來的地方,世界在變,別人都在前進,他卻一直留在了原來的位置。那幢據(jù)說是蘇式風格的火柴盒似的五層樓,墻壁已經(jīng)斑駁脫落,很不合時宜地立在清晨的風中,像個破落戶。在二十多年前,這可是有一定地位的人才能住上的。我憑感覺找到他的家,敲了半天門沒有人,我又等了會兒,還是沒等到人,我決定離開。這里讓我痛苦不堪。
我開著車一路東張西望,在路邊一塊空地上,圍著一堆老頭,都蹲在地上,捧著個茶杯,彼此沒什么話,大概這輩子話都說完了吧,很落寞的樣子。我看見馬友夫也蹲在人堆里,活脫脫一個蹲墻角的農(nóng)村老頭,兩眼空洞洞的,眼角掛著眼屎,看路邊過往的行人打發(fā)時間,見有一輛車開過來了,他抖擻一下精神,一條口水沿著嘴角流了下來,他抬起袖子,擦了擦嘴。
我把車停在路邊,看著他現(xiàn)在的狀況,嘆了口氣,想,我何必跟這種人計較呢!這就好比一個怒氣沖沖的人,張嘴正要罵人,這時一粒蒼蠅從茅坑里飛起,一頭撞進了她的嘴里,滿腔的怒火頓時變成了一肚子的惡心。我下了車。他看見了我,有些慌張,眼睛四處張望,似乎在尋找安全的逃跑之路。我沖他招招手,他用手指指指自己,意思是找我嗎?我點點頭。他站起身,神色變得鎮(zhèn)定,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
我知道對于這個人、這件事,我只能息事寧人忍氣吞聲,搞大了吃虧的是我,臭掉的也是我,即使讓他去坐幾年牢,又能怎樣?他都這么老了。即使讓他賠償,又能如何,他又沒有錢。
你兒子兒媳的事,過幾天我會給他們安排的,我說,現(xiàn)在是風頭上,安排了其他工人有意見。
他驚愕地看了我一眼。估計是沒有料到我會跟他說這個。
我不是怕你,這世界上,有許多人莫名其妙地忽然消失了,沒有人知道他們?nèi)チ四睦?,連公安局也不知道。我看著遠處的天空說。遠處的天空有一只小鳥飛過。
他的眼里閃過一絲驚慌,雞爪似的手掌條件反射地捏成了拳頭,說,你想干什么?
你放心,你會繼續(xù)和他們蹲在這兒,直到走不動為止。我看看那堆老頭,他們不知找到了什么話題,激動起來了。
那篇文章,是你搞的?
不是。他說。卻不敢直視我的眼睛。接著他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有些不自然。
你懷疑我的調(diào)查能力?偵探公司可不是吃干飯的。我說。
是又怎樣?他擰著脖子裝腔作勢地說。
書商是誰?怎么認識的?
不知道。
告訴我我就不再追究你,你不為自己著想,也得為自己的子女想想,他們還年輕。
是東山草書店的老板,他專門做圖書雜志批發(fā)生意,有自己的發(fā)行渠道。有時候也搞盜版,或自己編印,不過書號和刊號都是假的。
過段日子叫你兒子兒媳上班。說完,我上了車。又探出頭對他說,叛徒!
我讓李剛查了東山草書店老板的背景,他是鄰縣人,原來在鄉(xiāng)下一所中學當老師,后來下海經(jīng)商做生意,虧得一塌糊涂,拿了一根稻草繩想要上吊自殺,結(jié)果稻草繩被掛斷了,沒死成,倒把他老婆嚇了個半死,只好拿出私房錢給他做生意,后來他就開起了書店,做起了圖書批發(fā)。這人在當?shù)匾彩莻€有頭有臉的人,經(jīng)常向?qū)W校和圖書館捐書。想不到他這么無恥。
我通過鄰縣一個生意上的朋友,向當?shù)毓ど叹趾臀幕芾聿块T舉報他制造販賣黃色書刊,經(jīng)營非法出版物,同時通知了一些媒體。不久,他的圖書批發(fā)部和倉庫被查封,媒體也報道了他的非法行為。他的非法所得被沒收,還被罰了一筆巨款。他名聲已經(jīng)很臭,再也翻不了身了。其實我也知道,在當時,絕大部分書商也是像他那么干的,否則根本掙不到錢。
我還是覺得不解氣,我眼前老是浮現(xiàn)那個書商用我的傷疤掙到了錢后得意的嘴臉,我找來李剛,讓他去教訓一下那個書商,神不知鬼不覺地揍他一頓。第二天李剛就來向我匯報:姑媽,我替你報仇了。
打得重嗎?
我抽了他的腳筋。他說。
啊?我嚇得張口結(jié)舌,你,你,你怎么可以呢!
沒事,我們蒙住了他的頭,他不會知道我們是誰。李剛說,干他這行的,仇人不會少。
我后悔得要死。
阿娥好心幫倒忙,做了一件魯莽的事,她瞞著我指使人把馬友夫打了一頓。她找的那幾個人是社會上的混混,專打群架,他們下手重了些,把馬友夫打進了醫(yī)院--他的左腿斷了。馬友夫當然懷疑是我干的,他的兒子兒媳報了警,公安局的一位副局長親自來調(diào)查的時候我才知道馬友夫被人打了。副局長對我很客氣,好像被調(diào)查的是他不是我。我知道這是因為我的身份。我當然否認這事是我干的。但副局長告訴我打人的幾個混混已經(jīng)抓到了,他們供認是一個叫王森龍的人指使他們干的,給了他們八百塊錢。這個叫王森龍的人也已經(jīng)供認,指使他的人是個女的,叫阿娥。
阿娥是你廠里的人,是吧。副局長說。
我大吃一驚:這不可能,她和馬友夫無冤無仇,你們是不是搞錯了。
所以我們懷疑你。
我,老實說我是想打他,甚至想打死他,但這件事確實不是我干的。
有一本雜志,據(jù)說是因為你的緣故,很暢銷,四處傳看。他說,邊說邊用眼睛觀察我。
我就是因為這件事想揍馬友夫,但那件事確實不是我干的,他太卑鄙,我讓他的兒子兒媳都下崗了,他就用這種方式報復我。
他看了我一會,說,阿娥我可以帶走嗎?
你是執(zhí)行公務,不用征求我的意見。我說。
阿娥被帶走了,她很干脆地承認馬友夫是她指使人打的。打得還不夠狠。她說,應該把他的手腳都打斷。
為什么?警察問她。
以前,他強奸過我。
什么時候?
那時候他管紡織廠的后勤,我去給他們的食堂送菜,他把我叫到一個地方,然后就強奸了我。
你那時為什么不報警?
他有權(quán)有勢,我一個農(nóng)婦,不敢。再說了,這事說出去挺丟臉的。
所以現(xiàn)在想報仇?
前幾天我碰見他了,他不認識我,我可認識他,他沒臉沒皮,還搞出篇文章來向菊香潑污水,把自己打扮得像個正人君子,我不能讓他這么得意,我要打死他。
我把阿娥保了出來,我知道,沒有人會相信阿娥的話,所有的人都認為阿娥是替我頂罪,所有的人都認為馬友夫是我打的。當然,所有的人都認為,雜志上的那個李xx就是我。一切都說不清了。我可以上法院告馬友夫,但這會牽出許許多多丟人現(xiàn)眼的往事。
馬友夫真的強奸過你嗎?回到辦公室,我問阿娥。
沒有,她只是想摸我。
得手了?
沒有。
一切都明白了。我看著阿娥,嘆了口氣,說,你做了件傻事。
我只是想替你報仇。她說。不能便宜了他。
有些事,忍比不忍好。我說。
馬友夫的幾個兒子兒媳來公司鬧,要賠醫(yī)藥費,營養(yǎng)費什么的,阿娥可能也意識到這樣鬧對我很不利,全部應了下來。
他們也是可憐人,何必為難他們呢。我想。
這件事情,由于種種原因,包括我生意上得罪過的一些人的煽風點火,好事者茶余飯后的傳播,搞得滿城風雨,再加上村里一些人宣揚我以前的一些事,我是臭名遠揚。我去拜訪水生,水生的秘書總是說,領(lǐng)導不在,給他打電話,他也不接。我要上一個項目,到市里報批,要是以前,早批了,這回市里就是壓住不批,我知道水生是故意這么做的,他是想顯示他和我的關(guān)系并不怎么樣。許多人和我疏遠了,他們都想撇清和我這個臭名昭著的女人的關(guān)系。
方暢顯然也承受了很大的輿論壓力,她可能極其難堪,畢竟,現(xiàn)在人們都知道,她是破鞋的女兒。我知道這件事會讓她回憶起很多不堪回首的往事,這些往事會勾起她對我的厭惡和仇視。她會像對待糞缸里的蒼蠅一樣對待我。就在這件事剛開始的時候,她曾給我打過一個電話,她的聲音冷冰冰的,仿佛很遙遠:你看到那份雜志了沒有?
看到了。我說。
她把電話掛斷了。從此以后,除非我給她打電話,她從不主動跟我聯(lián)系,更不要說來看我了。接電話的時候,她的回答也是單字:嗯,或者,哦。我說,她應。從不多一個字。
后來她突然來找我,原來她要結(jié)婚了。我嚇了一跳,有些措手不及,我不知道她已經(jīng)有男朋友了,她連個口風都沒跟我透露過,未來的女婿長怎樣,我都不知道。盡管我不想干涉她的婚姻,但她至少應該尊重我這個當媽的,我再怎么壞也是把她養(yǎng)大的媽。我很不高興。
這么突然?我怎么來得及準備?我壓住內(nèi)心的火說。
不用準備,我們都準備好了。她說。
原來她早就在準備結(jié)婚的事了,到臨頭了才來通知我一聲,我對這段婚姻的態(tài)度毫不重要,他們也壓根不想讓我為他們做什么,也就是說,我這個媽與她們無關(guān)。我有些絕望。想哭。
我總得認識一下未來的女婿吧?要不,大街上碰上了,丈母娘不認識女婿。我冷冷地說。
好吧。明天。她說。
第二天,我見到了我的女婿,女婿叫方明達,是個高中老師,其貌不揚,像個書呆子。我對方暢的選擇感到吃驚。但不久我就理解了方暢的選擇。女婿送給我兩本書,一本是詩集,一本是散文集。都是他自己寫的。我平時就是讀讀書,寫寫文章,他說。我對物質(zhì)的東西無所謂,我信仰佛教。
我們這里,佛教被誤會為老太太的信仰,信仰佛教的年輕人很少。我說。
是我追求他。方暢說,他是個很精神化的人。我在物欲橫流的世界里滾打,回到家希望有一點精神的東西在等我。
女婿顯然想表達一下對我這個丈母娘的尊敬,但他總是看方暢的臉色,方暢的臉色使他的行為受到拘束。
坐了不到半個鐘頭,她們就打算告辭。盡管我對方暢很不滿,但為了迎接這位女婿,我還是做了精心準備,讓保姆準備了豐盛的午餐。她們要告辭,我的準備都變成了自作多情。她們也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多呆一會兒就這么難受嗎?
真的一定要走?我冷冷地問。
女婿看看方暢。
公司里有事,我馬上要去見一個客戶。方暢說。從頭到尾,她說的話屈指可數(shù)。
哦,你們太忙了,就不要來我這兒了,以免影響你們工作。我說。
兩人神色有些不太自然。
什么時候辦酒席?
我們不打算辦酒席,我們旅行結(jié)婚,去一趟澳大利亞。方暢說。
看來她們連讓我參加婚禮的資格都取消了。大概是怕我丟她們的臉吧。我除了接到一個通知,什么儀式都沒舉行,什么事也沒干,就把女兒嫁出去了,不,確切地說,是我女兒把自己嫁出去了。
三十九
秋生這段日子也灰頭土臉的,因為那件事,扯出了我以前與他之間的勾當,被人講來講去。他覺得自己現(xiàn)在好歹是個社會名流,沾上這樣的事,有損他的形象,相當晦氣。他對我很怨恨,認為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所以不怎么搭理我了。他懂得對過去的事進行狡辯和掩蓋是掩耳盜鈴,所以他通過不斷地攻擊我作為女人的人品,對我過去的事添油加醋,來顯示自己的清白和冤屈。
我不想為過去辯白,也不想篡改自己的人生,我只是想,我應該尊重我的過去,這是尊重我自己。人生是一條路,走過來了,什么都不要說。
秋生顯然知道方暢對我的冷漠,他有些幸災樂禍,有一回在路上碰到他,他從轎車里鉆出頭來,說,怎么,嫁女兒了,連個酒席都不辦?我可是連見面禮都準備好了,就等送出去了。
我笑了笑,說,新時代新做派,年輕人有自己的想法,隨他們?nèi)グ伞?/p>
我又說,秋生啊,我們都一大把年紀了,有什么想不開放不下呢?你看你,幾天不見,又見老了,身體保重啊,我家里還有根老參,等會我叫保姆給你送去。我知道這幾天阿花正鬧著要和他離婚,要和他平分財產(chǎn),他也煩。
他眼一紅,鉆進了車里。
我和阿娥一道去看望了馬友夫,由于我疏通了關(guān)系,阿娥沒有去蹲拘留所。馬友夫已經(jīng)出院了,住在他自己的家里,他的一個兒子在照顧他。我們敲開了門,他兒子一見是我們,立刻警惕地說,你們來干什么?我們已經(jīng)不起訴你們了,你們還要怎樣?我說,我們只是來看看老朋友。我的聲音很響,是故意說給馬友夫聽的。
讓她們滾。里面?zhèn)鱽硪宦暭北┑暮鸾小=又沁B綿的咳嗽聲。
他兒子“砰”地關(guān)上了門。我和阿娥對望了一眼,不知該不該再敲門。我看見他的門上掛著一個老舊的信箱,木頭做的,上了一把鎖。我往信箱里塞了一個信封,里面有幾千塊錢。然后,我們望了望那門,阿娥向那門鞠了一躬,走了。
那時,阿娥突然被查出得了胃癌,手術(shù)的時候,醫(yī)生打開肚子就又縫上了,出來對他兒子說,回家吧,給她買些好吃的,對她好點,沒幾天了,還有什么心愿未了的,給她了了吧。
我們都很震驚,想不到阿娥這個力大如牛的女人,竟然會得這種病,就好比一棵粗壯的大樹,輕易就被風刮斷了。阿娥人越來越瘦,東西已經(jīng)吃不下去了,我跟她兒子說,你媽不行了,馬上來叫我。那個下午我一直心神不定,眼皮拼命地跳,我沒有心思處理公司的事務,站在窗前發(fā)呆,傍晚的太陽正對著我,空氣都被她染紅了。我看見阿娥的兒子急匆匆跑進了公司大門,我知道,阿娥不行了。
我趕到阿娥家,阿娥強撐著最后一口氣,還在等我的到來,見了我,她伸出了手。我抓住她的手,她眼里流下兩滴渾濁的淚,斷了氣。
一個人就這么突然走了,從發(fā)現(xiàn)毛病到死,一個月時間都不到。人生一場空啊。
李剛來找我,說他想競選村長,讓我支持他。我感到有些可怕,我的這個侄子平時的所作所為,我聽說過不少,有人說他是搞黑社會的,我不愿意相信。但說他不是黑社會的,我也沒有底氣。我想他就是在打擦邊球。這些年他生意越做越大,開了貨運公司,壟斷了全市的貨運業(yè)務。經(jīng)營的不夜城夜總會,是全市娛樂業(yè)的龍頭老大,到那里去消費是身份的象征,里面的小姐都是大學畢業(yè)。我派了小李在夜總會當副經(jīng)理,監(jiān)督他的經(jīng)營,小李會定時向我匯報夜總會的情況。我關(guān)照小李,我關(guān)心的不是夜總會的盈虧,而是李剛有沒有做違法犯罪的事,畢竟夜總會是掛靠在集團公司的,它的所作所為會影響到整個公司的形象。小李的匯報讓我寬心,夜總會里賣淫嫖娼的事是有的,但這都是某些小姐私下里的個人行為,不是夜總會的的經(jīng)營行為。其他違法犯罪的事,他暫時沒有發(fā)現(xiàn)。我之所以繼續(xù)讓不夜城掛靠在集團公司,主要是為了管住李剛,拉李剛一把,不讓他滑向黑社會。但是,說老實話,我對此沒有信心。
這次,他居然想競選村長,他的目的是什么?他想把這個村怎么樣?萬一他真的是黑社會--這臉上又看不出來,那我們這個村不就被黑社會控制了嗎?李剛的違法行為不就披上了一件紅色的外衣了嗎?
我不會支持你。我說。
為什么?他問。
你不合適,我說,你還是把精力用在經(jīng)營上吧,一個小小的村長,就這么吸引你嗎?不要撿了芝麻丟了西瓜。
姑媽,村長不是芝麻,它是一個起點,它的后面是鎮(zhèn)長、市長,至少也是個人大代表,這些頭銜很管用,有頭銜,就有特權(quán)。
我有些毛骨悚然,想不到他的野心這么大。這太可怕了!
我還是不會支持你。我說。
你只要在公司里幫我宣傳一下就行,他說,你的公司里本村人多,這可都是選票,你的話他們會聽的。
他們會做出自己的選擇,我不會去影響他們。我說。
他有些失望,憤憤然走了。
第二天,菊花來找我,她張張嘴剛想說,我沖她擺擺手,說,李剛競選村長的事,我不會支持,相反,我堅決反對。菊花,你老老實實告訴我,有人說李剛是搞黑社會的,到底是不是?
他在干什么,從來都不跟我說,我的話,他也從來不聽。菊花說,有人說他是黑社會的,我連黑社會什么樣都不知道,怎么知道他是不是黑社會?
我也不知道黑社會是怎樣的。我說,大概就是香港警匪片里的那個樣子吧。
他沒有他爹壞。菊花說。也沒見他打架賭博,菊香啊,他想競選村長是好事啊,說明他想學好,就算他以前干過壞事,他現(xiàn)在也不想干了,他想當村長了。
我嘆了口氣,知道跟菊花說不清。
我就這么個兒子,菊花說,他是我的命根子。
我差點就心軟了。
這次村長改選,海亮不再兼任村長一職,專門當支書。明白人都知道,海亮是給兒子騰位子。這次報名參選的村民有五個,其中三人獲得了足夠的提名票數(shù),除了振國和李剛,還有一個王永慶?,F(xiàn)在村里有錢,當村干部好處多,吃香,參選的人多,但要獲得一定數(shù)量的村民的提名才有資格當候選人,因此家族勢力大的人就比較占優(yōu)勢,本家族的人當了村長,多多少少能照顧一下整個家族。
我們李姓是村里的大家族,親戚加上親戚的親戚,枝枝蔓蔓一大片,李剛可能對他們有所許諾,所以輕而易舉地獲得了提名。幾個李姓村民背后說,我們?nèi)缸齑遄屒厥蓟式y(tǒng)治了這么多年,是該換換天了,皇帝輪流做,現(xiàn)在輪到李家,李剛就是推翻秦始皇的項羽。這些人可能不知道,項羽推翻了秦始皇,但也沒坐上皇位,后來拿刀抹了自己的脖子。這些話被拍馬溜須的人傳到了海亮的耳朵里,海亮說,這些沒良心的東西,我為他們賣了這么多年的命,把他們的日子搞得這么紅火,到頭來,他們卻像破鞋一樣把我扔了,沒那么容易,老子打下的江山,決不能拱手讓人。海亮是個老謀深算的人,他組織了一批心腹,在村里定票--先計算了能夠確保的票數(shù),再挨家挨戶做那些可能搖擺的人的工作,通過親戚、朋友拉關(guān)系、許諾,讓這些人表明立場,這些人被人情和利益一威逼利誘,基本上就倒向了海亮這邊。他又用同樣的方法去拉攏那些可能會投其他兩位候選人的村民,爭取更大的票源。
這段日子,村里的好事情,海亮基本上就不出面了,都是振國在出面,一會兒給老年人發(fā)慰問金,一會兒許諾要提高年終分紅,一會兒又說要給村民們辦多少事實,仿佛只要選了振國,雀嘴村就進入共產(chǎn)主義了。海亮說,振國該得的選票,一張都不能丟,對得票的把握必須精確到個位數(shù)。這就是海亮所謂的“票房”工程。
還有一個候選人王永慶,是個老上訪戶。這些年村民們一直懷疑村干部的經(jīng)濟問題,這么多的賣地款到哪里去了?但大多背后議論議論,當著村干部的面敢提出來的不多,敢于向上級反映的現(xiàn)在只有這個王永慶。其他那些出頭鳥,早讓村干部收買了,有的被收編成了村里的干部,自己得到好處了當然也就閉嘴了,有的拿了封口費,還有的時不時承包一下村里的基建工程,村里那幾條路,那些綠化工程是挖了建,建了挖。最后,向紀委反貪局反映海亮問題的,就只剩下王永慶孤家寡人了。不過,話說回來,表面上看王永慶很孤立,其實暗地里支持他的村民也不少。加上海亮作風霸道,得罪過很多人,所以這次村長改選,王永慶站出來挑戰(zhàn)振國,不少人就簽名支持他。
一天早上,海亮帶著振國來到公司拜訪我?,F(xiàn)在的海亮,完全是一副老大的氣派,只要不是在上級面前,他總是一副說一不二一言九鼎的腔調(diào)。他的西裝據(jù)他自己說是外國牌子,什么牌子他也只能說個大概,因為名稱太長太拗口,一根皮帶一萬多。他的轎車是奔馳,比市委書記水生的轎車還高級。香煙不是中華煙不抽。至于那幢村委大樓,早就拆了重建,變成別墅式的了,光他的辦公室就可以坐上一百多個人開個會,辦公桌碩大無比,室內(nèi)擺滿了盆景、觀賞石、瓷器,氣派得很,里面還有衛(wèi)生間,臥室,熱水暖氣一應俱全,據(jù)說他還定時叫按摩師(按摩小姐?)上門給他服務,因為他有頸椎炎。
我們客套了一陣,海亮說,聽說李剛來找過你,讓你支持他,被你拒絕了。
是的。我說。
所以,我們來謝謝你,不管你支不支持振國,我們都感謝你。海亮說。
為什么?
李剛是干什么的,我會不知道?他在公安局有保護傘,但他干過什么瞞不過群眾的眼睛,他為了壟斷市里的貨運業(yè)務,把別的貨運老板逼得家破人亡,讓這樣的人當村長,我們?nèi)缸齑宀痪妥兂闪撕谏鐣母鶕?jù)地了嗎?海亮說。
我一愣,這事我以前怎么沒聽說過?
菊香啊,我們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海亮感慨地說。我們深情地回憶起了我們之間的許多往事,讓我們一下子回到了從前,心里涌起了陣陣溫暖和感慨。我們甚至為了一些事情的細節(jié),像小孩子一樣爭了起來。后來海亮說,菊香啊,有些人在背后對你說三道四,我從來就當沒聽見,像劉曉、王永慶、李建江這些人,說話像個正人君子,好像女人個個都不正經(jīng)似的,其實都是偽君子,我們之間能相互信任,這很難得。
海亮看似無意的一句話,又讓我傷感起來,人心難測,這世界上,能相信你真誠待你的人有幾個呢。王永慶,唉,真看不出來啊!
菊香啊,振國是你看著長大的,他能當上支委,也是你提的名,可以這么說,這小子有今天,全仗你啊,振國啊,還不謝謝你菊香阿姨,做人要記恩,記住菊香阿姨對你的好。
振國站起來向我鞠了個躬,說,謝阿姨,希望以后阿姨繼續(xù)支持我,有什么需要幫忙的,盡管吩咐振國。
我說,振國啊,即使菊香阿姨支持你,可也只有一票啊,多我一票少我一票改變不了選舉結(jié)果,關(guān)鍵是,你要讓村里人認可你。我的話很婉轉(zhuǎn),沒有明確表態(tài)。
海亮聽了,有些失望,對振國說,你菊香阿姨說得對,這次選上了,多為村民辦些好事。記住那些支持過你的人。后面那句話海亮說得很重。
我勸李剛退出選舉,李剛不聽,反而怨我胳膊肘往外拐不支持自己人。沒見過你這樣的姑媽。李剛說,村里有個自己人有什么不好,辦事也方便些,連秋生伯都表態(tài)支持我了,他還鼓勵我,讓我目標要遠大些。
他就是一張嘴。我說,到投票時,他一定不會把票投給你。
選舉前幾天的一個早晨,我從辦公室出來,看見李剛帶著幾個手下走了進來,他們都背了一個包。我說,你來干什么?他說,他想趁現(xiàn)在還沒有正式上班,而職工已經(jīng)到得差不多的間隙來發(fā)表一下施政演說,下班時間村民們住得太分散了,他要發(fā)表演說必須一家一家地走。想不到他還搞西方競選那一套。這倒有趣。我揮揮手讓他進去了,既然他執(zhí)意參選,那就公平競爭,給他一個說話的機會。我沒興趣聽他的什么施政綱領(lǐng),讓我的秘書跟了去,自己在廠區(qū)轉(zhuǎn)了一圈,正打算回辦公室,秘書氣喘吁吁地趕了過來,說,李總,他們根本沒有發(fā)表什么演說,他們在發(fā)紅包,凡是雀嘴村的職工,一人一個紅包。
什么?他的膽子也太大了,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賄選,他也不怕傳出去,被取消候選人資格。我急匆匆趕了過去,他們正在塞紅包,眾目睽睽之下卻鬼鬼祟祟的,樣子很可笑。有些村民不想收,卻又不敢不收。我說,李剛,你在干什么?
李剛一回頭,見了我,趁手把正在塞的紅包插進褲兜,說,我正跟他們聊呢,我這個候選人,總得跟選民溝通溝通吧。
我說,誰拿了他的紅包,拿出來。
一些村民你看我我看你,又看看李剛。我說,怕什么,你們怕他,就不怕我嗎?
他們掏出了紅包,放在了我的手里。我又讓秘書去別的車間收。我把這些紅包都塞回了李剛的包里。李剛氣急敗壞,罵道:李菊香,你這個破鞋,你想干什么?你為什么要跟我作對?你是不是李家的人?我李剛沒有你這樣的姑媽。
他暴跳如雷地走了,走到我的轎車前,狠狠地踹了一腳。這個李剛,去村民家里塞紅包怕他們不開門,居然跑到我公司來了。
四十
振國這個人,看似老實厚道,其實比他爹還心狠手辣。他當鞋廠的廠長沒幾年,幾經(jīng)挪移,這鞋廠就成他自己的了。據(jù)說他當廠長第一年鞋廠就虧了一百多萬,第二年虧得更多,后來市里對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搞股份制改造,其實也就是私有化,村里就把這虧損廠以很低的價格賣給了他。這事村里人很不滿,議論很多,村里的一把手是他爹,這就等于把村里的廠子賣給了自己,說不清。鞋廠私有化后倒是辦得紅紅火火,經(jīng)營者的積極性提高了嘛。
他不但當鞋廠廠長,還辦建材公司。所有在雀嘴村土地上搞建筑的建筑商,包工頭,進場前的第一件事,就是了解振國建材公司的經(jīng)營范圍,屬于振國建材公司經(jīng)營范圍內(nèi)的建材,必須向振國建材公司購買,否則,工程就沒法順順當當搞下去。不是斷了水,就是斷了電。時不時還有流氓地痞來騷擾。為此,振國的說法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別的村也一樣。別看他現(xiàn)在和李剛是競爭對手,互相揭短觸蹩腳,過去兩人可是沆瀣一氣的合作伙伴。據(jù)說振國建材公司有李剛的股份,有些老板不識趣,都是李剛出面教育。曾經(jīng)有一個脾氣不是很好的建筑老板,不買振國的賬,結(jié)果家里天天收到花圈,還被教訓進了醫(yī)院,最后灰溜溜地退出了工程。連報警都不敢,怕自己的兒子被人宰了。
雀嘴村的這次選舉可真熱鬧,幾個候選人使出各種辦法籠絡村民。許諾像唾沫一樣隨時分泌,不管最后能不能兌現(xiàn),許了再說。王永慶還對村里的財務提出了一個又一個的疑問,讓海亮回答,海亮像個太極高手,幾下推挪,要么把問題退了回去,要么看似回答了其實什么也沒說。王永慶以為自己在替村里人討公道,村里人只要是明白人就會選他,他一定勝券在握。其實許多村里人不這么看,他們說,別看他現(xiàn)在好像一身正氣,真讓他上了臺,怕跟海亮也差不多,否則,他現(xiàn)在這么鬧騰,圖什么?況且,海亮這只螞蝗已經(jīng)吸飽了,他這只螞蝗還餓著,到時更貪,吸得更多。誰到了臺面上,都一個樣。
選舉前一天晚上,各村民小組長挨家挨戶通知村民,明天早上七點到七點半投票,凡參加投票的每人給五十塊錢。為什么安排得這么早?因為八點大家要去上班。這次選舉,方式有所改變,設置八個流動票箱,有人上門收票。選舉那天七點鐘,王麻子抱著個票箱,后面跟著出納,兩人挨家挨戶收票。出納先給選票和筆,待選民畫好圈把票投入票箱,再按投票人頭給錢。每次村民畫圈的時候,王麻子就伸過頭去看,有時還指指點點:第三個是振國,第三個是振國。誰都知道王麻子是海亮的人,他這么做等于在監(jiān)督投票者投振國的票。誰還會把票投給別人?誰還敢避開王麻子偷偷地去畫圈--這不等于掩耳盜鈴,告訴王麻子他沒有選振國。我可以肯定,這次捧流動票箱的那些人,一定全是海亮的心腹或親朋。
我在窗口看了會兒,進了屋。不一會兒,聽見王麻子在喊,菊香,菊香,投票了。我當沒聽見,坐了一會兒,走出屋,開了門。
菊香,你真是個貴人,貴人有貴人的做派,小的愿意耐心等待??吹贸鐾趼樽有那楹芎?,大概投票情況如他所愿。否則,別人上了臺,他這個治保主任怕要下臺了。
出納把選票和筆給了我。
王麻子說,菊香,你是大老板,這五十塊錢的誤工費對你來說是毛毛雨,給麻子買老酒喝算了。邊說邊伸過頭來看,邊看邊說,第三個是振國,第三個是振國。
我看了他一眼,把選票攤在左手上,拿起筆在王永慶的名下畫了一個圈。我知道王永慶一定選不上,選上的一定是振國,但我還是想表明我的態(tài)度。
王麻子先是有些愣愕,接著臉一紅,然后就繃緊了臉,仿佛別人欠他賬似的,抱著箱子氣呼呼地走了。出納急忙追了上去。
我知道用不了多久,海亮就會知道這件被添油加醋了的事,我和他之間一生的友誼也就徹底結(jié)束了。
選舉結(jié)果不出我所料,振國當選為村長。
選舉結(jié)束沒幾天,我家出了件大事,我哥死了。他死在了不夜城夜總會的包房里,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渾身冰涼身體發(fā)硬,李剛還是把他送到醫(yī)院,醫(yī)生翻開眼皮看了看,說,還是直接去殯儀館吧。李剛問醫(yī)生,好好的,也沒什么大病,怎么就死了?醫(yī)生說,可能死于心肌梗塞。李剛說,能確定嗎?以前沒聽他說過有心臟病。醫(yī)生說,初步判斷而已。李剛說,你必須給我一個明確答案。他要做尸體解剖,我和菊花都不同意,好好的一個人,死了遺體卻被搞得支離破碎死無全尸,做為家屬總有些內(nèi)疚。但李剛堅持,他說,我不能讓爹死得不明不白。后來我才明白,其實他是要確定他爹的死是不是仇家尋仇。如果是,那他必須小心了,還得拿出對策,如果不是,那當然大家太平。
我家的事,你不用管。李剛對我說。
爹不在了,我家的事,現(xiàn)在我做主。他對菊花說。
解剖結(jié)果很快出來了,我哥確實死于心肌梗塞。李剛松了一口氣,讓手下解除警戒。
后來,我從夜總會的小姐那兒了解到,我哥在包房被發(fā)現(xiàn)時是赤身裸體的,那天晚上有兩個小姐在陪他。這兩個小姐現(xiàn)在跑得無影無蹤。李剛已經(jīng)派人四處去找,掘地三尺也要找出來。由此可見,我哥是在和小姐鬼混時發(fā)病死的,小姐見他死了,害怕了,就跑掉了。他都這么大年紀了,做事還這么混。
兒子混得好,當?shù)漠斎灰哺斓米虧櫋N腋邕@些年早就不跟菊花過了,獨個兒住別墅。別墅是李剛的,但李剛很少去。李剛叫菊花也住進去,兩個人有個照應,但我哥不讓,說是一看見菊花就想起屈辱的過去,就心煩。菊花也不想去,她看不慣我哥的自我感覺良好。我哥后來想再找一個女人,菊花就和他離了婚,離婚的時候,除了必要的應答,兩人一句話也沒說。財產(chǎn)上的事,我哥很計較,這也要那也要,連門口的缸也要,人就這樣,是狗就改不了吃屎,都這么有錢了,還這么算計。菊花很大方,說,行,你都拿去吧,還要什么盡管開口,只要以后別來煩我就行。我哥說,我也不是在乎這些東西,主要是給你我氣不順。
我哥自我感覺相當不錯,他覺得像他這種身份的人,盡管年紀一大把了,討個大姑娘做老婆應該不成問題。所以,他開出的條件,不是大姑娘不要。我活了大半輩子,沒睡過大姑娘,這輩子混得也太慘了,現(xiàn)在一定要補上,否則,終生遺憾。他說。人家給他介紹的都是老太太。他就罵那些介紹人,也不睜開狗眼看看,你是給誰做介紹,介紹個老太太給我,讓我給她養(yǎng)老送終啊,爺要吃小白菜,不是老莧菜。這樣一來就沒人給他介紹了。于是只好在小姐堆里物色,玩了一大堆真真假假的大姑娘,也算了了心愿。
我哥在世的時候,實在閑得慌,除了和小姐找樂子,就是和人賭錢,他賭風不好,仗著兒子的勢力,每賭一定要贏。這就等于強行向別人索錢。加上他賭技很差,這么多年了毫無長進,要把錢輸給他是件很痛苦的事,所以一般人都不愿和他賭,人們經(jīng)常能看見的場景是,我哥在夜總會追著某個人,死纏著要玩沙蟹。糾纏沒有結(jié)果,他就揮拳打人,嘴里叫嚷,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老子也不用坐牢,老子有背景,老子的兒子是黑社會。李剛聽見了,就罵他,你媽個逼,誰是黑社會?老子做的是正經(jīng)生意。然后打電話報110,指著他爹對警察說,他打人,還擾亂這里的社會治安。警察就把我哥帶走了。我哥邊掙扎邊喊,小子,你有種。李剛說,你不是有背景嗎?找你的背景去呀。我哥在拘留所里吃了幾天苦,出來了,也不敢找李剛算賬,他有些怕兒子。安生了一段日子,老毛病再犯。
畢竟是骨肉同胞,我哥的死讓我忽然覺得生活更加殘缺。盡管他不著調(diào),盡管他對我不像一個同胞哥哥,人前人后常叫我:這個破鞋,這個破鞋……但是,有他在這個世界上,我會告訴自己,我還有一個哥哥,如同一個經(jīng)歷長久饑餓的人,手里捧著一碗飯,心里惦記著,我還有另外一碗飯,這讓人感到安全,有一種希望,也許這碗飯根本解決不了他的饑餓。
我哥的葬禮很隆重,許多有頭有臉的人都送了花圈。一個并不值得尊重的人,居然受到這么多人的“尊重”,這個社會真是勢利。我哥被葬在了我的爹媽旁邊。在他的墳邊,菊花的生墳已經(jīng)做好,也就是說,盡管她已經(jīng)和我哥離婚,但死后還得和我哥葬在一起。這是李剛的主意,菊花是堅決反對的,但反對也沒用,李剛根本不聽她的。況且,等她死了,她的反對就更沒用了。
葬禮結(jié)束后,李剛走了過來,遞給我一樣東西,說,姑媽,這是我爹三年前去北京旅游時買的,一對護膝,他說,得關(guān)節(jié)炎的人天冷了關(guān)節(jié)就痛,套個護膝可以保暖。他沒有關(guān)節(jié)炎,我們家只有你有關(guān)節(jié)炎。他大概是買給你的吧?只是不知道為什么一直沒送出去。
我愿意相信他是買給我的。我抱著護膝,流下了眼淚。
四十一
2004年,是我的災年。
那年春天的一個晚上,一列警車忽然停在了不夜城夜總會的門口,車上下來一大批便衣、民警和武警。武警包圍了不夜城,大批的便衣和民警沖進了夜總會,迅速控制了各個關(guān)鍵部位。他們顯然早有準備,對夜總會進行過周密的偵查。夜總會的前臺經(jīng)理起先還大聲呵斥,干什么,干什么,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后來見這陣勢,有些慌了,問帶隊的警察:王局知道嗎?你們有沒有給王局打過電話?然后撥通王局的電話,交談了一會兒,讓帶隊警察聽。帶隊警察接過電話,說,王局嗎?我是省廳馬隊,要不你來一下?
馬隊,有行動也不跟我們打聲招呼,太沒道理了吧?手機里傳出王局的聲音。
這次行動,是省公安廳直接指揮的,我市公安局事先一點都不知道。
王局就是市公安局王局長,那晚他沒有出現(xiàn)在不夜城,他跳樓自殺了。他的自殺,在帶走許多秘密的同時,也一下子揭開了不夜城夜總會的鍋蓋,把不夜城夜總會云遮霧罩的違法犯罪行為展示在了世人面前。關(guān)于不夜城的種種傳聞在大街小巷傳得沸沸揚揚。那個夜晚,李剛在一家洗浴中心被捕,據(jù)說在被按倒的時候,他沒有一絲反抗,只是重復了一位明星的一句臺詞,在江湖上混,遲早是要還的。他的幾個骨干也在那個夜晚全部落網(wǎng)。按照報紙上的說法,李剛黑社會勢力被一網(wǎng)打盡。
根據(jù)初步披露的情況,李剛為了壟斷本市的貨運業(yè)務,采用了打砸搶綁票等手段,手上有三條人命。他的不夜城夜總會是本省的一個毒品轉(zhuǎn)運中心。為了尋找保護傘,他腐蝕拉攏了許多高官。李剛的被捕使官場人心惶惶,不時傳來某個官員被雙規(guī)的消息。
我現(xiàn)在才知道,我派去的小李早就被李剛收買控制,李剛不但給了他錢,還讓他染上了毒癮,李剛想怎么使他就怎么使他。我被輿論懷疑為不夜城夜總會的幕后老板。我的利民集團也受到了牽連。畢竟,不夜城夜總會是利民集團的下屬企業(yè)。警方已經(jīng)多次傳訊我,讓我交代與不夜城夜總會的關(guān)系,我告訴他們,不夜城夜總會只是利民集團的掛靠單位,是名義上的上下級關(guān)系,不夜城夜總會的一切經(jīng)營都與利民集團無關(guān)。
我沒有拿過他們一分工資,我的公司也沒有向他們要過一分錢的利潤。我說。
可是,根據(jù)我們掌握的情況,李剛以前曾多次利用你的關(guān)系結(jié)交一些官員,利用你的招牌為夜總會的經(jīng)營謀取方便,事實上,你確實為不夜城夜總會撐起了保護傘。警察說。
唉,本來我想在懸崖邊上拉他一把,哪知反被他利用了。我說,我派去監(jiān)督他的小李也被他收買控制了。
他們限制了我的活動范圍。我預感到自己會給公司帶來很大的麻煩,甚至是滅頂之災。在這個資訊特別發(fā)達,一件小事會被各種媒體尤其是網(wǎng)絡無限夸大的現(xiàn)在,一家苦心經(jīng)營幾十年的公司可以在一夜之間垮臺,我必須在麻煩來臨之前作出應對。我知道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時代,每個人都必須在合適的時候退出自己的舞臺,讓位給年輕一代。我已經(jīng)步入老年,許多事情精力不濟,思想跟不上時代,屬于我的時代結(jié)束了,是該告別舞臺了。我給方暢打電話:
你來一下,好嗎?
你有什么事嗎?
不管你想不想來,你今天都得來一下。我撂下了電話。
晚上,方暢夫妻倆來了,他們陪我吃飯。如果我沒有記錯,這是他們今年第一次陪我吃飯。他們問了我夜總會事件的進展,我一一回答。然后,我問:
我外甥女呢?
在她奶奶家。
為什么不帶來?
算了,以后吧。
以后什么時候。
再說吧。
他們沒有注意到我眼中的失望。
怕我這個壞外婆把她教壞了?
媽,你有完沒完?
好吧。談正事吧。方暢,不知道你有沒有心理準備——
方暢看著我。等我說下去。
我打算把公司交給你,全部權(quán)力都交給你。我退休,徹底退休,決不干涉你的經(jīng)營。
什么時候?
現(xiàn)在。你要擔任一個公司的董事長和一個公司的總經(jīng)理,會很辛苦。秋生那里,我會跟他談。
我可以請職業(yè)經(jīng)理人。方暢說。
我有些失望,我以為她至少該客氣一番。
現(xiàn)在情況很不好。我說。
我知道。她說。
果不出我所料,媒體關(guān)于利民集團涉黑的報道開始爆炸式增長,尤其是網(wǎng)絡上,各個論壇充斥著關(guān)于利民集團涉黑的各種傳聞、猜測、謠言,我以前的歷史也被翻出來炒作,什么難聽的話都有。我又一次成為臭名昭著的浪蕩女人。這些丑聞一發(fā)酵,嚴重干擾公司運轉(zhuǎn)。之后,利民集團即將破產(chǎn)的消息甚囂塵上。銀行終止了對我們的貸款,供貨商暫停供貨,銷售商三天兩頭打電話詢問情況,公司形勢急轉(zhuǎn)直下。我連續(xù)發(fā)了兩個公告,第一個公告申明不夜城夜總會的違法行為與本集團無關(guān)。第二個公告宣布本人對不夜城夜總會掛靠本企業(yè)決策失誤,同時監(jiān)管不嚴,即日起引咎辭職。
兩個公告一出,各種輿論才有所平息。
水生也被不夜城事件牽扯了出來,他是這一事件牽扯出來的職位最高的官員。他已經(jīng)退居二線,擔任著上一級市里的人大副主任。水生的事,由不夜城夜總會事件打開缺口。水生是不夜城夜總會的???,李剛在不夜城給他安排了一個專用包房,挑選了最漂亮最有氣質(zhì)的小姐為他服務?,F(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知道,李剛在水生的包房里安裝了攝像頭,拍下了水生的所有淫亂活動。那些警察在看那些搜查出來的錄像資料時,就像在觀看黃色錄像帶。由此打開缺口,查出了水生曾經(jīng)在澳門賭博,輸?shù)袅艘磺Ф嗳f,這筆賭資一部分由李剛提供,其他由本市一些企業(yè)提供。另外,水生還受賄、貪污一千多萬,養(yǎng)了兩個可以做他女兒的情婦。這都是比較可靠的消息。反貪局搜查了水生的家,并沒有搜出多少贓款,他們審問水生的老婆--我現(xiàn)在叫她大姐,大姐說,除了工資,她根本沒見水生拿其他錢回家。我一直以為他很廉潔。
你們可以去問問那兩個小婊子。大姐心灰意冷地說,沒想到我和他夫妻這么多年,他居然這么對我。
后來他們經(jīng)過調(diào)查審問,查出水生的贓款全藏在了情婦那里,而那兩個女人,擁有外國護照,早跑到國外去了。也就是說,那一千多萬贓款是追不回來了。水生無法退回贓款。
一天傍晚,我去看望大姐,天色已黑,我敲了半天的門,沒人開,打電話也沒人接,我正要離開的時候,門忽然開了,在樓梯的燈光下,大姐站在門口,無精打采,蓬頭散發(fā),好像幾個月沒洗臉了。我叫了一聲大姐。她沒有表情,鬼似的,慢吞吞地挪動身子,說,我知道是你,現(xiàn)在除了你,鬼都不會上門。屋子里沒有開燈,黑乎乎的一片。我開了燈,只見地上一大堆的衣服、物品,還有撕碎的照片。我吃驚地說,大姐,你在干什么哪?
沒干什么,她說,我要把他留在這間屋子里的痕跡都抹去。這些物品都是他的,都不要了,照片也不要了,馬上就扔,一會兒都不留。反正他沒把我放在眼里,我干嘛把他當回事。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
想當初,文革的時候,他被打倒了,許多人勸我和他離婚,我都沒有嫌棄他,他怎么可以這樣對我呢?我不甘心,真不甘心。她忽然哭了起來。
這次他犯的事很嚴重。我說,報紙上都報道了,就都是事實了,怎么會到這一步?
他自找的,我又沒逼他。大姐說。
我咨詢過律師,律師說,按他情況,可判死刑,最好的結(jié)果是死緩。
大姐一驚,盯著我看。過了一會兒,說,活該。
我想,如果把贓款都退了,也許會有一個最好的結(jié)果。
哪來那么多錢啊,都讓那兩個婊子拿走了。
想想辦法吧。我說。
一千多萬哪,又不是幾萬,怎么想辦法???算啦,也許是個死緩呢?
萬一是個死刑呢?判下了就來不及了。
活該!她咬牙切齒地說。
要不,我來解決,一千萬,應該能籌到的。我說。
你倒是心里有他,她酸溜溜地說,為了他,你可以掏出一千多萬,真夠意思的,你們到底什么關(guān)系?
我說,大姐,別這么說,你們對我有恩,我不能忘恩負義。
我心里想,只要他能活著,就好。
她嘆了口氣,說,反正我心已死,你想怎樣就怎樣吧,這個人如果你想要,送給你也行。
我很尷尬,我知道我的做法有些過分,但我還是想按自己的想法去做。我沒有作聲。臨走前,大姐送我到門口,說,菊香,謝謝你。
我通過心腹動用了公司的流動資金,讓大姐替水生退還了贓款。這是公司的最后一筆流動資金。要知道那時候公司面臨絕境,許多客戶擔心我們公司的前途,和我們斷絕了生意往來,還有許多公司天天來我們公司催款,唯恐我們公司被清算,他們的貨款要不到手,至于銀行,我們不但貸不到款了,還被催著還款。方暢接手公司,處境非常艱難。這最后的一千萬,是她留著救公司的命用的,現(xiàn)在我不經(jīng)過她的同意,擅自通過自己的心腹把錢轉(zhuǎn)走,她的惱怒可想而知。
這錢又不是你的,你想坐牢啊!她吼道。
你到底要不要公司活命了。她叫道。
又是為了男人,男人對你這么重要嗎?她的臉有些扭曲。
她最后一句話太傷人。但我不想跟她計較,她不會懂。我也不擔心公司會有什么問題,我相信自己的女兒的能力。
事件很快調(diào)查完畢,各類判決也下來了,水生被判了死緩。李剛被處決了。李剛死后,菊花去了湖底庵,當了居士,成天吃齋念佛,不理世事。
四十二
你看我院子里的那棵樹,你對它可能不太熟悉,它叫法國梧桐,不知道它的老家是不是在法國。從我記事開始,每次去街上,看到的就是這種樹,歪在大街邊,秋天的時候,手掌一樣的樹葉金黃金黃的,在秋風里旋轉(zhuǎn)飄落,發(fā)出清脆的摔擊聲?,F(xiàn)在街上已經(jīng)不種這種樹了,大概覺得它不夠檔次吧。我喜歡這種樹,在它身上,我看到了一個人的生命過程。我讓園林工人從被人遺棄的梧桐樹中挑了一棵,種在了院子里。每次看到它,就像看到一位從幼年相交到青年的老友,親切,溫暖,又有些傷感。
現(xiàn)在,它在陪伴我度過我的晚年。
我的晚年只有這棵樹。我是個臭名昭著的女人,沒有人愿意和我交往。別的企業(yè)家,退下來后有許多社會活動,并不寂寞,但我,沒有人來請我去,我也不想去,免得舉辦單位尷尬。我很想念我的外甥女,她已經(jīng)讀小學了,除了過年的時候來給我拜一次年,平時我很少見到她。在她讀幼兒園的時候,我曾經(jīng)向女婿提出由我接送,女婿答應了,可是方暢不同意,她說我家離幼兒園太遠,不方便,還是把她婆婆叫來接送比較好。我知道她是擔心我的名聲使我的外甥女受到歧視。我很傷心,連我自己的女兒都這么看我。我的外甥女,小的時候不知道她外婆是破鞋,過年的時候來我家,還有些親熱。長大了,有人告訴她了,她也知道了什么是破鞋,見了我,就有躲避的意思了,眼神里有了些對我的蔑視。一個十來歲的小孩,用蔑視的眼神看著一個六七十歲的老太太,那就是用刀割人的心。至于方暢,她已經(jīng)把兩個公司合并了,一年到頭忙公司的事,忙應酬,有了躲避我的借口,除非不得已,她是不愿意來看我的。
我每天呆在家里,希望有人來看我,來拜訪我,但從早上坐到晚上,沒有聽到一聲敲門聲,偶爾門口有聲響,跑過去急忙開門,卻發(fā)現(xiàn)不是風在吹門就是狗在亂拱。這么大一間別墅,除了保姆就是我,后來我的脾氣越來越差,連保姆都被我趕走了。屋子里空蕩蕩的,偶爾響起一聲電話鈴聲,提起一聽,還是打錯的。我倒是希望經(jīng)常有人打錯,至少屋子里有些響聲。再后來,我把電話機和手機都扔了,反正也沒有人給我打電話,要它們有什么用?
我總認為別人把我當一個破鞋,沒有人愿意理睬我,沒有人愿意和我打交道。方暢和我的女婿說我太多想,其實沒有人看不起我,是我自己把自己封閉起來了,我一個有錢人,一般人是不會主動來和我交往的,除非我主動。
我曾經(jīng)和一個老頭子交往過,那是一個退休老頭,住在我家附近的一幢樓房里。閑著沒事,他每天就坐在樓下的棚子前面,搖著黑乎乎的爆米花桶,“砰砰”地給人家爆爆米花,義務的。我去爆了幾次,就和他聊上了。后來就去幫幫他的忙。大家熟了,一起散散步,或者參加他那些老頭老太們的活動,每次都是他來叫我,在我家門口吹一聲口哨,我就出去。他的那幫老頭老太說我們是兩口子,我們也沒在意,反正大家是開玩笑。方暢也不反對我和他的交往,還說什么只要我高興,我和那老頭結(jié)婚她也贊成。她這不是在臊我嗎?不是在變著法子罵我不正經(jīng)嗎?她是想把我扔掉,想把我甩給一個老頭,然后不管了!
有一次老頭跟我說,鄰縣發(fā)現(xiàn)了樹化石,幾億幾千萬年前的樹,埋在地上,變成了石頭,他想帶我去看。我就跟著他去了,順便在那里游玩了幾天。哪知我回來的時候,各種風言風語傳開了,說我老毛病犯了,勾引上了一個老頭,私奔了。秋生還連忙給方暢打電話,責怪方暢沒有管好自己的娘。你娘花癡發(fā)作,跟人跑了。秋生說,你送她去精神病醫(yī)院看看。由于我走的時候沒有跟方暢打招呼,方暢信了,很著急,派人四處去找,還差點發(fā)尋人啟事??尚Φ氖悄莻€老頭也是和家人不辭而別,沒有人知道我們?nèi)チ四睦?,我們連手機都沒有。我一回家,知道鬧出了這么個笑話,真是哭笑不得,從此再也不和那老頭交往了,他在外面吹口哨,我也不開門。幾次下來,他就不來吹口哨了。
這些年我漸漸變得很想和人交談,我跟梧桐樹談,別人說我是神經(jīng)病。我邀請那些愿意和我交談的人來我家,那些人都是孩子,大人沒人愿來,我分給她們糖果。我給她們講我的過去,我說給她們聽,也說給我自己聽。她們的父母卻認為我在給她們講自己的下流事,會把她們教壞,經(jīng)常來把她們拖走,罵我老不正經(jīng)。我不是不正經(jīng),我只是想和人談談,談談我的一生,告訴她們,我的一生沒有白活,不管別人怎樣看我,我對自己的一生表示尊重。
四十三
我無言地望著窗外,天空已經(jīng)合上了她的眼簾,大地一片肅靜。
她坐在沙發(fā)上,神態(tài)安詳,擁有她那個年齡的人的慈祥,黃麻般的頭發(fā)遮住了她的半張臉,給人以肅穆莊嚴地感覺。
我對您的一生表示尊敬。我說。【續(xù)完】
【責任編輯 吳茂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