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記憶中的第一次感知是一束混著灰塵的黃色光芒投在了我一側(cè)的臉上,不是那種直射的光,而是邊緣模模糊糊的一團,微微的有些暖意,照得人癢癢的。那團光剩下的余暉擦過我的鼻尖,又照在我身邊一個平躺在磚頭壘起來的木板上的女人身上,女人穿了身花花的衣服,雙手交疊放在腹部,光打在她的手上,不知是什么東西反了光,我伸手擋了擋眼,然后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說:“噓,媽媽在睡覺呢?!?/p>
之后就是一些零碎的片段,有的只有聲音,有的只有畫面,有的只有味道。
待我感知健全時,我已經(jīng)能清楚地管一個漂亮的女人叫“媽”了,她每次都會熱烈地回應(yīng)我——“媽媽在這兒呢!”、“喊媽媽做什么?”、“哎呦我的大寶貝兒!”就像我每喊一次就能把她與這個稱謂更拉近一分一樣。
我一直都知道她不是我親媽,因為她的聲音和那天那個女人一模一樣。
2
從小到大,一有機會和我爸獨處我就會問他我親媽的事兒,跟他描述我記事兒那天的畫面。以前他總是否認,堅稱耿韻就是我親媽,我要還嘴,他就揍我。后來家里買了樓,我有了自己的房間,他就開始處處避著我。有一次他被我逮著,說了幾句正想揍我的時候,發(fā)現(xiàn)我的尺寸已經(jīng)不合手了。
他放下高舉的手,出于習(xí)慣性地否認:“胡說!那天你在你奶家,根本沒讓你去!”
“我還燒紙來著呢!”我說。
“你那么小,怎么可能讓你燒紙!”他說。
“我還記得喪事那天吃的是羊肉丸子冬瓜粉絲湯!”
“那,那可能是你媽給你帶回去的?!倍嘣幃惖闹e話啊。
“我就記得她在?!?/p>
3
我最近一次問我爸那件事是在耿韻中風(fēng)住院后,他終于不再說謊,承認入殮那天把我放在了奶奶家土坯房的火炕上,那房不是正房,窗上糊的還是窗紙,火炕旁邊就放著我親媽的尸體,耿韻一直在炕上陪著我。
他承認那天讓我跪在火盆前燒了紙,說我以為在玩,一張一張燒得特別帶勁。他承認那天給我吃了羊肉丸子冬瓜粉絲湯泡米飯,說我很愛吃,還回了碗。
他說我不哭不鬧,特別乖。
我說,這不就得了嘛,怎么就非得說瞎話呢。
他說,好多事連自己都騙不了,家里就你小,也就能騙騙你了,不然日子沒法兒過下去了
我說,那我再問你一個事,你跟我說實話,蘇妄到底是不是你親生兒子我親哥?
4
我爸說,蘇妄以前叫耿旺,耿韻帶著他嫁過來時,他給他改了名。
“我覺得這名一看就像個十足的傻子,想給他改成希望的望,也不知道怎么就寫成這個字了,平時就算專門想寫這個字也想不起來怎么寫?!蔽野终f。
“這一改就改成十足的瘋子了?!蔽艺f。
我爸呵呵地干笑了幾聲,笑完走出病房去樓道看了看,回來偷偷地點上了根煙。
我替他望著風(fēng),等他抽完煙。他抽著煙,直直地盯著耿韻床頭的吊瓶,煙抽到三分之二的時候,他拿起藏在床底的一個易拉罐,把煙熄滅,按了呼叫鈴,喊護士來換液。等到吊瓶里已經(jīng)完全沒有液了,護士還沒來,他又去服務(wù)臺把護士喊了過來。
以前他都是讓我去叫護士的,我知道,他已經(jīng)不想和我說話了。
護士一進來就聞見了煙味,在他們開始慣常的指責(zé)、賠禮、保證程序前,我離開了病房。
5
一周后的中午,我在單位食堂吃飯時接到了我爸的電話,他說房子已經(jīng)過戶到我名下了,讓我周末有空去把蘇妄接回來。
我說,好的。
他頓了很久沒說話,然后終于在我要掛電話之前說出了那句話:“你對他好點兒,要不是他,這房是落不到你一個人身上的?!?/p>
確實,如果沒有蘇妄,我應(yīng)該會有個已經(jīng)娶妻生子的弟弟,我爸說過,再有孩子,他絕對不會讓他讀那么多書了。
我能喊“媽”的那年,蘇妄在上學(xué)前班,后來我也開始上學(xué)前班了,他還在上學(xué)前班。
事情就是在我們都上學(xué)前班的那年出的,是個秋天,耿韻已經(jīng)顯懷了,有時放學(xué)她來接我們,會穿著我爸的制服。
那天是我爸送我們上的學(xué),我坐在自行車橫梁上的小椅子上,蘇妄坐在后車架上,路過東大橋的時候我爸叫我們閉眼,還叮囑我們晚上和媽媽回家的時候不要走這里,從街里繞回去。
我沒徹底閉上眼睛,透過眼睫毛虛虛乎乎地看見橋兩邊圍了很多人。
放學(xué)后,耿韻穿著我爸的制服舉著串糖葫蘆在校門外等我們,一看見我們出來,她就接過我倆的書包,把糖葫蘆遞給了我。糖葫蘆上的糖皮有點化了,滴下來粘在了我衣服上,我低頭用手摳了幾下沒摳下來那塊糖漿,正想把糖葫蘆給蘇妄,好騰出兩只手把糖漿搓下來,一抬頭,發(fā)現(xiàn)蘇妄已經(jīng)蹦蹦跳跳地領(lǐng)著耿韻朝東大橋的方向走了,我就也舉著糖葫蘆跟了過去。
東大橋兩邊的人比早晨還要多,橋口還停了輛警車,蘇妄拉著耿韻的手就往人群里擠,圍觀的人看見耿韻的制服還給他們讓開了一條小路,徹底鉆進人群之前,耿韻回頭笑著對我說:“給媽媽剩一個紅果啊,媽媽這幾天特想吃酸的?!?/p>
那天回家后耿韻流了好多血,我爸在送她去醫(yī)院前紅著眼睛狠踹了蘇妄一腳,還把我手里那根還剩一顆山楂的冰糖葫蘆奪過去折成兩半扔在地上踩碎了。
這之后蘇妄就被送走了。
后來我上小學(xué),從幾個愛講鬼故事的同學(xué)口中聽說過各種版本的東大橋恐怖故事,我覺得都沒那天我爸的眼神恐怖。
我小學(xué)畢業(yè)那年的暑假,蘇妄曾經(jīng)被接回來過幾天,在此之前有幾個月的時間耿韻和我爸都在冷戰(zhàn),蘇妄回來之后,他們就和好了?,F(xiàn)在想來,應(yīng)該和這次一樣,蘇妄是一個交換條件。
當時蘇妄已經(jīng)很高了,也更像個傻子了,我爸把他領(lǐng)進家時他害羞得不肯進門,他像個想躲在大人身后的孩子,但屋里的大人沒有一個比他高,也沒有一個讓他覺得可以依附,于是他只好用十指緊緊地摳著防盜門,口中發(fā)出含糊不清的低鳴。
耿韻站在客廳里哄了他很久,越哄他就越害怕,后來低鳴聲變成了恐懼的大嚷,我爸嫌丟人,走過去想把他從防盜門上扯下來,卻被他一伸手推了個屁股墩兒。
我一下沒忍住,笑了出來,蘇妄看見我笑,忽然也跟著笑了起來,從防盜門上松開手,像小時候一樣一蹦一跳地朝我走過來,口中嘟囔著像是“妹妹”也像是“墨墨”的聲音,我卻怎么也不能像小時候一樣喊他“哥哥”了。
當天晚上還不到9點我爸就催我們回屋睡覺,我在廁所洗臉時聽見他們關(guān)上了臥室的門,還在里面反鎖了。但沒過多久,他們那屋就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我聽見耿韻打開門,低聲哄了蘇妄幾句,又關(guān)上了門,然后敲門聲再起,再開門……轉(zhuǎn)天早晨,我爸一臉慍色地從蘇妄的房間走出來,沒有洗臉就去上班了。
之后幾天晚上也是如此,一個星期后,我爸和耿韻大吵一架,又把蘇妄送走了。打那之后,一直到我上大學(xué)離開家,他們的臥室再也沒有關(guān)過門。
6
我一直以為吉人村療養(yǎng)院應(yīng)該在這座城市的邊緣,但我們跟著手機導(dǎo)航不到半個小時就到了地方,周邊算不上繁華,但該有的全都有。
療養(yǎng)院門口有一個小超市,蔣楓問我要不要買點什么,我說又不是去探望病人,他“哦”了一句繼續(xù)往院里開,找到泊車位把車停好、下車后,我又把他拽回了門口的小超市。
我想買一排以前耿韻總買給我們的樂百氏乳酸奶,但找了半天沒找到,只好買了一排娃哈哈AD鈣奶。
結(jié)完賬,從小超市走回療養(yǎng)院的路上蔣楓一直在笑著看我,我知道他又在發(fā)揮想象力描繪我和蘇妄深情的兄妹關(guān)系,我不想理他。
我們穿過空曠的院子推開了主樓的大門,大廳里一個人也沒有,兩側(cè)的墻上貼了些療養(yǎng)院的宣傳單,正對門口的那堵墻上掛著兩個月前的節(jié)日標語。
如果它真如宣傳單里所說容納了那么多的瘋子與傻子的話,這座建筑的隔音未免太好了。
“怪不得你媽一住院你爸就要把阿妄接回來呢?!笔Y楓看著一張已經(jīng)褪色的價目表說。
蔣楓是南方人,我們剛談戀愛那陣,我第一次給他講我家里的事,他就開始管蘇妄叫阿妄,聽著就像TVB那部傻子電視劇的男主角一樣。
“你還記得我和你說過蘇妄的妄是哪個妄嗎?”我問他。
“那你呢,你更希望他是個傻子還是個瘋子?”他問我。
我和蔣楓說過,東大橋的事情之后我就開始有些害怕蘇妄,我總會懷疑他其實沒有那么傻,懷疑他腦子中和我們一樣的那部分“惡”還沒有傻透。
我們說話的聲音很小,但還是激起了“嗡嗡”的回聲。蔣楓說再沒有人出來就有點瘆人了,然后他話音剛落,一個滿臉皺紋的小侏儒就啪嗒著拖鞋從一旁的樓道走了出來。侏儒聲音低沉,操著這座城市的口音,他問我們找誰。我和他說明來意后,他又走回了樓道,過了一會兒,一個穿著白大褂的中年女人和他一起走了出來,女人對我們勉強地牽了牽嘴角,轉(zhuǎn)身揮手讓小侏儒回去。
小侏儒狠掐了女人一把屁股,惹得女人跳起來一聲尖叫,尖叫聲回旋消散后,他滿意地朝我們狎玩一笑,啪嗒著拖鞋離開了。
所以這個看似工作人員的女人是揉著屁股朝我們走來的,這讓我事先準備好的一套冠冕堂皇的過場話顯得有些不合時宜,好在女人并沒有與我們寒暄的打算,她揉好屁股就把手插回了白大褂口袋里恢復(fù)了一臺辦事機器的樣子,與我一問一答,沒有廢話。
我說我要接蘇妄回家,她說蘇妄,哦,蘇妄,顯然就算再重復(fù)幾遍她也不會想起與這個名字相稱的那個畸人,這里每個人都很怪,所以大家都有一個相同的特點,也就都變得面目模糊了。
她喊來另一個人帶蔣楓去找蘇妄,我跟著她去辦公室辦出院手續(xù),我看到了那張當年我爸填的入院登記表,他又把蘇妄的名字寫錯了,寫成了遺忘的忘。
辦完手續(xù),蔣楓還沒有出來,我給他打電話,他說阿妄不肯跟他走,讓我去幫幫他。
我循著哭鬧聲找到了306房,門是敞開的,一個胖胖的典型愚型兒正坐在地上撒潑,蔣楓尷尬地望著我,我自嘲地笑了一下,把他從房間里拽了出來。
“是我的錯,你又沒見過蘇妄,怎么能讓你自己去找他?!?/p>
“這不是蘇妄?”
“不是,蘇妄長得很漂亮,他不是天生的弱智,他是被產(chǎn)鉗夾的?!?/p>
我們是在活動室找到的蘇妄,他正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我一看他的背影就認出了他,因為他的后腦勺有個明顯的凹陷。
他還和以前一樣留著短短的板寸,只是很多頭發(fā)都白了,加上他頭的形狀,顯得像個掛霜的冬瓜。他今年應(yīng)該三十多歲了,具體三十幾歲我不清楚,因為習(xí)慣了用上學(xué)的年級來估算人的年齡,而蘇妄卻只上過學(xué)前班。
我記得,我爸也是從30多歲開始長白頭發(fā)的。自從聽說那個流言,我就總會下意識地找他們兩人身上的共同點,每次找到之后卻又很后悔自己的多事。
電視上正在直播非洲野牛大遷徙,一頭牛在過河時摔倒了,一男一女兩個主持人正在畫外音里為它加油,而那頭牛卻像屏幕外的蘇妄一樣茫然無感,一動不動。
我忽然很害怕喊他的名字,感覺只要不打擾他,他就可以永恒地以這個不老也不年輕的狀態(tài)存在在這里,而只要他一回頭,就會瞬間白發(fā)垂地,一眼萬年。
蔣楓喊了他,他喊他阿妄,又喊他的全名,他都沒有反應(yīng),最終是跟來的工作人員喊了一句“帥哥”,蘇妄才傻笑著回過了頭。
他幾乎沒有什么變化,除了又傻了一點。這么多年了,我爸眼花了,耿韻中風(fēng)了,我有房子了,他怎么就不老呢。
還是那么白,睫毛濃密的大眼睛,然后我就不敢再看下去了,我怕我又忍不住在這張臉上尋找蛛絲馬跡。
和我們這些正常人不一樣,他回頭好像只是為了讓我們知道他就是“帥哥”,他沒有給我們?nèi)魏握f話的時間就又把頭轉(zhuǎn)了回去,之后我們再喊多少遍帥哥他也不理了。
蔣楓沖我做了個無奈的鬼臉,我從包里拿出了那排娃哈哈AD鈣奶,剛掰開塑料膜取出一瓶,蘇妄就聽見聲音回了頭。我把一瓶插好吸管的娃哈哈遞給他,他每吸一口都會像漱口一樣讓鈣奶接觸到口腔的每一個地方,最后才不舍地緩緩把它吞下。即便是這樣,那小小的一瓶奶也很快就被喝光了,吸管發(fā)出刺耳的風(fēng)聲后,他從瓶子里拔出吸管,伸出舌頭舔吸管上的奶珠,然后又撕開瓶口的錫箔紙,舉起塑料瓶,把瓶底的最后一點奶送入了口中。
喝完,他看著我,我看著他,直到從他眼中覓到曾經(jīng)熟悉的央求眼神,我才張口說:“還想要就和我回家。”
“嗯!”他興奮地點頭答應(yīng),猛一下從沙發(fā)上站起來,拉著我的手就要往外走,這時一個穿著藍圍裙的工作人員推著清潔車走進了活動室,他對蘇妄調(diào)侃說:“要走了也不去看看你媳婦兒?”
跟來的那個工作人員向我解釋說蘇妄與一個20多歲的弱智姑娘關(guān)系很好,大家就開玩笑地說他們是夫妻。我又掰開了一瓶娃哈哈遞給蘇妄,示意讓他去拿給他“媳婦兒”,他接過娃哈哈,笨拙地拆開吸管的塑料膜又把吸管穿透錫箔紙插入瓶中,然后遞還給了我。
“哎呦,妹妹來了就忘了媳婦兒呦!”穿藍圍裙的工作人員夸張地哂了一聲。
7
開車回家的路上,蔣楓說沒想到你還挺會哄小孩,我說,當初我爸就是這么把蘇妄騙到療養(yǎng)院的。
我喝光了蘇妄遞給我的娃哈哈,而且也執(zhí)行了他剛才的程序,把鈣奶喝得一滴不剩,只是撕錫箔紙的技術(shù)不夠嫻熟,只撕掉了一半,招來了坐在后座的蘇妄的嘲笑。
蔣楓說:“這不挺好嗎,哪有你說的那么恐怖?!比缓笏ゎ^對蘇妄說:“阿妄是個好孩子!”
蘇妄沒有理他,這逗笑了我。
“你還記得我以前跟你講的‘土行孫’的故事嗎?”我對蔣楓說。
“我想想啊,你給我講過太多的怪人怪事了,沒來這座城市之前,我還以為它就像你描述的那樣怪……是不是那個整天拉著小車收廢品的侏儒?”
“對,你記得關(guān)于他的那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吧?”
蔣楓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顯然他記起了。
“前幾天我們單位新來的那個研究生小劉,是他女兒,她還有個哥哥,在北京工作?!蔽艺f。
“???”
“有時我會覺得,如果沒有那些怪人承載著那些怪事兒,我們這些人就沒法兒故作正常地活下去。”
8
蔣楓把車直接開到了醫(yī)院,停車位前正好有個垃圾桶,我就下車倚著車窗點了根煙。
剛點著就感到背后有敲擊的動靜,我一回頭,看見蘇妄在車里伸出兩根指頭放在嘴上,對我做著要煙的動作。
我打開車門讓他出來,遞給了他一根煙,他熟練地用我的打火機點燃了煙,我注意到他夾煙的兩根手指有些發(fā)黃,顯然煙齡不短了。
他吐出煙時會微瞇上他毛茸茸的大眼睛,讓他看起來像個與年齡相稱的普通男人,或者更確切的說,像是我爸想要的那個兒子。
蔣楓鎖好車從車頭繞過來遠遠地盯著我們兩個煙民,皺著眉頭對我說:“正好,把你那些煙都給阿妄吧?!辈恢獜氖裁磿r候起,他已經(jīng)不再像當初談戀愛時一樣迷戀我抽煙的動作。
蘇妄在香煙還剩1厘米左右就燃到過濾嘴的時候用左手的食指與拇指小心地把煙捏滅,然后把煙屁股收到了褲子的口袋里。他做這一系列動作時連貫且面不改色,我的左手卻感到了灼燒的疼痛。
見他仍對垃圾桶上的煙灰缸里的一堆煙屁股戀戀不舍,我拽了拽他的衣袖說:“走吧,回家給你一條新的?!?/p>
他傻笑著說了聲謝謝,朝我拽他的方向跟了上來,對于這個成年人的許諾表達了孩子般的欣喜。
在住院部門口的臺階上,他停下了腳步,我又拽了拽他,他恐懼地望著一樓黑洞洞的大廳,死活不肯邁步。這時,一對父子模樣的中年男人和十歲出頭的小男孩也走上了臺階,男孩和蘇妄一樣不想進去,被男人哄了幾句又呵斥了幾句,索性坐在地上開始撒潑,蘇妄看見,竟有樣學(xué)樣地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男孩短手短腳,不停地踢騰叫喊著,他長手長腳,呆呆的,靜默懇求地望著我。
男孩的父親開始與兒子角力,想用他成人的力量打敗僅僅依靠地心引力的兒子,卻只扯下了兒子的上衣,他惱羞成怒,轉(zhuǎn)為用腳踹他丟臉的兒子。蘇妄看到這一幕,趕忙站了起來,起來時他那雙鞋底已經(jīng)磨平的雙錢球鞋打了個滑,我抓住他亂揮的左手把他拉了起來,那是一只完全可以把我的拳頭包住的大手,粗糙得幾乎摩擦幾下就能劃破我的手掌,怪不得他捻煙時不疼。
父親仍在踹他的兒子,謾罵內(nèi)容已經(jīng)轉(zhuǎn)為與此地?zé)o關(guān)的學(xué)習(xí)問題。蘇妄一會兒看看住院部大廳,一會兒看看我,他這樣來回看了幾次,讓我和蔣楓都覺得里面似乎真的很嚇人了。
我做了最后的努力,我說:“不想去看看你媽嗎?她生病了,住在里面?!?/p>
蘇妄用迷茫質(zhì)詢的眼神看著我,不知道是記不起耿韻還是不懂什么叫生病。我想了想耿韻中風(fēng)后那雙呆滯的眼,決定放棄了,掏出手機給我爸打了電話,說我已經(jīng)把蘇妄接回來了,他害怕,我們就不上去看你們了。
我爸說好,語氣中依稀有一絲慶幸,他問我接下去要去做什么,我看了看蘇妄穿的那身西紅柿炒雞蛋色已經(jīng)暈染的假冒國家隊運動服,說我打算帶蘇妄去買幾身衣服。他猶豫了一下,又說好,然后嘆了口氣,掛了電話。
9
蔣楓開車帶我們?nèi)チ嗽聣虉?,他單位過節(jié)發(fā)了張1000塊錢的購物卡。
我們直接乘升降電梯到了4樓的運動服裝區(qū),以前上學(xué)的時候,我和蔣楓逛商場只逛這一區(qū),我們買過情侶款的貝殼頭、匡威……現(xiàn)在我們上班只能穿黑色皮鞋。
蘇妄在361°的專柜看上一身同樣是西紅柿炒雞蛋配色的運動服,他去試衣服的時候我爸來了電話,說我表弟高中時的校服還沒扔,讓我別浪費錢,一會兒去他家拿幾身校服就行。
我掛了電話,蘇妄從試衣間走了出來,他不看鏡子,而是歪著頭看著我。我注意到蔣楓一直在旁邊的三葉草專柜轉(zhuǎn)悠,于是對蘇妄說:“不好看,咱去買身貴的?!?/p>
所幸三葉草這一季沒有西紅柿炒雞蛋的配色,蔣楓幫蘇妄挑了一身藍色的運動服,我讓他陪著蘇妄去試衣服,然后趁他們倆都不在,拿購物卡買下了蔣楓尺碼的那身運動服。
10
我在車上給表弟家的座機打了電話,是姑媽接的,她什么都沒問直接說現(xiàn)在過來吧,都給你拿出來了。
我第一次聽說蘇妄就是我爸的親生兒子的流言就是從我姑媽口中,當時她帶我和蘇妄去參加一個遠房親戚的婚禮,在酒席上,她毫不避諱地談起這件事,她和我爸不同,對她來說,最可恥的事情便是沒有別人家的閑事可談?wù)摗?/p>
我從小就害怕她,她仿佛有種超能力,能夠通過吸收別人的不幸讓自己容光煥發(fā)。我上大學(xué)之前她最愛問我的事是蘇妄的近況和耿韻還能不能生,我上大學(xué)后她最關(guān)心我的戀愛問題,我談戀愛后她最愛和別人說我搞了個南方小男人,我畢業(yè)后她當然不會放過結(jié)婚和買房的事。我本來以為表弟進監(jiān)獄后她會有所收斂,但她看透了我們都不如她內(nèi)心強大,依舊玩命地從所有人身上吸收她甘之如飴的負能量。
去姑媽家的路上,我和蔣楓已經(jīng)為一會兒誰和蘇妄一起上樓的事吵了一架,蘇妄坐在后座呵呵地傻笑,蔣楓回頭開玩笑地罵他:“笑什么笑,你姑家比醫(yī)院可怕多了?!?/p>
最終的方案是我和蘇妄一起上樓,15分鐘后蔣楓打電話營救我。
蘇妄這次很聽話,只不過他堅持要拎著那身三葉草的運動服上去。
姑媽已經(jīng)為我們提前打開了防盜門,我直接拉門進去,客廳里早就沒了以前的那股臭球鞋味兒。姑媽的聲音從表弟的臥室傳出來:“傻妄來啦,過來吧!”我如果沒聽錯,她興奮得聲音都發(fā)顫了。
出乎意料之外,蘇妄竟不害怕姑媽,循著聲音樂顛顛地跑去了表弟的臥室,我走進臥室時,正看見姑媽用要出招前的標準眼神上下打量著蘇妄。
果然,她說:“這個兒頭,真是我們老蘇家的人啊。”
如果有旁人在場,她定會用勝利者的眼神繞場巡視邀取激賞,但我不識趣已久,沒有這個資格。
表弟的臥室還像以前一樣貼著體育雜志送的各種球星海報,只不過那股熱絡(luò)的男生體臭變作了疏離的樟腦球味。姑媽盤坐在床上,身旁放著一摞折疊整齊的校服,一共三套,一套藍色一套白色一套綠色,是這座城市每個人中學(xué)時代的顏色。
她見蘇妄提著的那個三葉草的購物袋,責(zé)備地看了我一眼,蘇妄這時才感到了這個女人身上的危險氣息,緊緊地把購物袋抱在了胸前。
姑媽指指那摞校服,說讓蘇妄試試合不合身。她始終沒碰那摞校服的任何邊角,不管在我們來之前她曾怎樣像撫摸兒子的臉龐一樣摩挲那些校服,但超能力者是決計不會在人前暴露自己的脆弱的。
蘇妄堅持要先試那身三葉草,姑媽不肯給我們這個在她面前展示兄妹情深的機會,要求蘇妄先試校服,雖然我只想馬上離開,但在這個情況下,也只好要求蘇妄先試校服。
僵持了一會兒,蘇妄忽然開始當著我們的面脫衣服,姑媽笑了,她說“傻妄啊傻妄”,這讓我難堪的場面多少讓她滿意了些。
我扭過了頭,但屏蔽不了姑媽嘖嘖的評論:這小背心以前是白的吧?傻妄啊,咱這小褲衩屁股上怎么有個洞?。≡凼嵌嗑脹]洗過澡了啊,你看這皮都皴了……
直到蘇妄用他粗糙的手勾了勾我的手指,我才扭過頭,他穿著那身露出一截胳膊和小腿的藍色三葉草開心地沖我張了張胳膊,毫不困惑。我感到姑媽第一次向我投來了她的勝利者眼神,我知道,她已默許我加入她的復(fù)仇者聯(lián)盟了。
這時蔣楓的電話打來了,他用我們預(yù)先編好的臺詞催我快走,姑媽趁勢把校服和蘇妄換下來的運動服都塞到我懷里,“善解人意”地對我說:“有急事兒就趕緊走吧!”她還不忘戲謔地沖蘇妄伸出大拇指:“傻妄真帥!”
這場大戲,應(yīng)該夠她堅持到下次監(jiān)獄探望日了吧。
11
蔣楓一看見穿著不合身三葉草的蘇妄就秒懂了,路上我自覺地沒有說話,快開出姑媽的小區(qū)時,蔣楓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對蘇妄說:“阿妄,你都有三身新衣服了,把你身上那身給我吧?”
上大學(xué)時,我和蔣楓都是有著過時的憤青情懷的小青年,工作后,出于女性大無畏的自我犧牲精神,為了我倆共同利益的最大化,我率先放棄了那種黑白分明的價值觀,讓蔣楓還保存著那份可愛的傻氣。以蔣楓的慣常性格,再加上這次我的“詭計”的唐突暴露,我本來以為他會立馬掉頭開回商場把衣服換回蘇妄的尺碼,沒想到他會這么配合我。
蘇妄沒理他,從后座伸出手抓了抓我肩膀,他滿是倒刺兒的手掌在抬起來時從我的針織衫上抽出了幾根細絲。我還沒從蔣楓出乎意料的轉(zhuǎn)變中緩過來,只是機械地重復(fù)著:“是啊,那就給他吧?!?/p>
蘇妄于是稍稍不樂意地傲慢地回答說:“好吧!”
蔣楓“噗嗤”一下笑了出來,看著后視鏡對他說:“謝謝??!”
不知怎么回事兒,蘇妄似乎對于自己“大舅子”的這一尊貴身份頗有自覺性。
回家后,我做飯,蔣楓帶著蘇妄去社區(qū)的澡堂洗澡,做完飯,他倆也一個穿著三葉草一個穿著校服從澡堂回來了,都很合身,都很高興。
這晚過得很順利,蘇妄折騰了一天累了,吃完飯跟我們看了一會兒電視就早早的回自己的房間睡了。我臨睡前沒忍住,問了蔣楓為什么今天這么給我面子,他開玩笑地說:“媳婦對自己好,還有不領(lǐng)情的道理?”
我推了他一把,笑著關(guān)上了床頭燈,黑暗中,聽見他又說:“家里的好人已經(jīng)回來了,用不著我裝了?!?/p>
還好,傻氣仍在。
12
接下來的幾天,過得沒有第一天那么踏實,蘇妄開始失眠,每晚都會像那次敲我爸那屋的門一樣敲我和蔣楓房間的門,幾次驢唇不對馬嘴的溝通后,我和蔣楓模模糊糊猜出了一個原因:療養(yǎng)院每天都會喂他們吃安眠藥,所以那棟裝滿瘋子與傻子的樓才會那么安靜。
蔣楓憤怒了那么幾天,我發(fā)愁了那么幾天,因為睡眠不足吵了幾架后,決定給蘇妄找個工作讓他白天累一點。
我倆先后去街道、殘聯(lián)、勞動局和區(qū)政府做了咨詢,帶著蘇妄去填了各種表格,均沒得到任何能解決實際問題的回復(fù)。最后還是我爸托人在環(huán)衛(wèi)局給蘇妄找了一份清潔工的臨時工,培訓(xùn)三天就可以上崗。
那三天正趕上蔣楓調(diào)休,我不放心,就讓蔣楓陪蘇妄一起去培訓(xùn),第一天早晨他倆出門的時候,我看著他們身高差距頗大的背影,有些想喊些像樣的囑托的沖動,等到他倆都走得很遠了,我才喊出口:“替我照顧好他啊!”
于是遠方的兩個背影都揚起手對我做出了承諾。
第三天培訓(xùn)結(jié)束的時候,蘇妄騎著環(huán)衛(wèi)局發(fā)的三輪車帶著蔣楓來單位接我,大概是蔣楓怕我覺得丟臉,他讓蘇妄把三輪車停在我單位斜對面的馬路邊上,他自己站在大門口等我。他穿著那身新買的三葉草運動服和我大學(xué)時給他買的貝殼頭,那股略有裝嫩嫌疑的傻氣,說實話和街對面三輪上的蘇妄不分伯仲。
也巧,那天我是和“土行孫”的女兒小劉一起下的班,因為心知肚明的同感,我瞬間覺得什么都無所謂了,無所謂你有個那樣的爹,無所謂我有個這樣的哥哥,無所謂這個能用各種莫名理由讓人莫名羞恥的世界。
我招手讓蘇妄把三輪騎了過來,跟門衛(wèi)打了招呼,讓蘇妄帶著我和蔣楓一起騎進了單位大院,兩個人的重量明顯讓蘇妄有些吃力,他每蹬一下都會向前躬一下身子。我和蔣楓商量要不要多交點押金給蘇妄換一輛電動的三輪,還沒等蔣楓發(fā)表意見,前面的蘇妄就學(xué)著那天蔣楓的語氣用蹩腳的東北口音大聲回頭說:“謝謝??!”我捶了下他的背,他自鳴得意地傻笑起來。
蘇妄帶著我們繞著單位大院騎了好多圈,越騎越快,轉(zhuǎn)彎時我坐的車斗那邊的轱轆都翹了起來,我大聲抗議:“騎慢點兒!”蔣楓喊:“全軍突擊!”蘇妄興奮地開始站起來騎。
后來我和蔣楓喊累了,蘇妄也騎累了,我看蘇妄一頭的汗,就回辦公室給他拿了一瓶水。從辦公室出來時,騎在三輪車上的人換成了蔣楓,他坐在車鞍上,車把亂晃,沒蹬幾下就像要翻車一樣從三輪上跳了下來,蘇妄站在旁邊笑他,我把水遞給蘇妄,也一起笑他。
蔣楓不服氣地對我說:“笑什么笑,你準保也不會騎!”
“不可能!”我推開蔣楓跨上三輪車鞍,身體不由自主地想像騎自行車一樣保持平衡但適得其反,我感到整個車子都在向一邊傾斜,于是也像蔣楓剛才一樣狼狽地跳了下來。
蔣楓識趣地沒有以牙還牙嘲笑我,他拉我一起坐在水泥花壇旁,看正蹲在大院角落給流浪貓喂水的蘇妄。
“我小時候騎得可好了?!蔽疫€是咽不下這口氣。
“我也是,沒想到會騎自行車后就不會騎三輪了。”蔣楓說。
“耿韻就一直都不會騎自行車,我小時候她每天都騎著三輪車帶著我和蘇妄出去逛游,我記得她的第一輛三輪是黑底紅點的,像瓢蟲一樣,后來她又換了一輛藍色的,特別正的藍色,很亮,但一落塵土就特別明顯,她每天都會把它擦一遍……”
“這不感情挺好的嘛,就別那么糾結(jié)過去的事了,真真假假的,太累?!笔Y楓伸手幫我把被風(fēng)吹到嘴角的一縷頭發(fā)攏到耳后,扳過我的臉,認真地看著我說:“我覺得有這么一個大舅子挺好?!?/p>
我也認真地看著他說:“我如果說我以前羨慕他們母子的美貌,現(xiàn)在嫉妒他們的鈍感,你信嗎?”
蔣楓松開我,又把眼神放空到蘇妄與流浪貓的方向,慢慢地像說給自己聽一樣:“你別說,我還真信?!?/p>
13
蘇妄正式開始上崗工作后,我爸給了我一張銀行卡,他說里面是蘇妄這些年的殘疾人補助,以后蘇妄每個月的工資也會打到里面。
“他媽得的這是個磨人的病啊,以后還少不了你們幫襯?!辈辉俜裾J我的記憶之后他也不再對我稱耿韻為“你媽”了,這種字面上與我倆都無關(guān)的所有格的變化反而恰恰讓我覺得隔開的是我與他的距離。
我始終讓蘇妄保持著口袋里至少有10元錢零花錢,工作的第一個月因為單位中午管飯,那10塊錢根本沒動,后來他找我要錢的頻率變得頻繁,我以為是因為我戒煙家里不再有存貨,他要用錢來買煙,所以也并沒在意。
事情變得有些不對勁是在一次我洗衣服時發(fā)現(xiàn)他口袋里又出現(xiàn)了很多不同品牌的煙屁股后。
首先,不止有一個人對我說他們曾看見過蘇妄站在男廁所門口找人要煙抽,其次,蘇妄開始晚歸,有時甚至?xí)e過晚飯。
一天睡前,我和蔣楓說了蘇妄多日來的叵測行徑,他并不驚訝,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阿妄也是30多歲的大老爺們兒了。”
我不知道他這句話里的深意是不是像我猜的那樣,于是不肯關(guān)燈,不依不饒地追問他。
迫于我的淫威,蔣楓交代了他與蘇妄“男人間的秘密”。
我們小區(qū)外的底商中有一家叫做“情緣美發(fā)屋”的店,店里沒有什么美發(fā)設(shè)備,每天早晚都會有幾個穿低胸短裙黑絲的女人躬著腰露出乳溝在店門口梳理她們的長發(fā)。蔣楓有一次加班后回家,路過這家店時,看到了坐在里面的蘇妄。
“別擔(dān)心,他那點錢,人家根本不讓他碰,頂多讓他看看?!笔Y楓顯然認為對蘇妄而言,只要不染上病,這和抽煙一樣,都是無傷大雅的消遣。甚至他很可能認為這是必須的,如果我強迫蘇妄終止這種消遣,那就是不人道的。
我盡量試著從雄性的角度理解這件事情,但最后只有一個解決方法是我尚能接受的。
“咱給蘇妄找個伴兒吧?!蔽艺f。
蔣楓一開始堅決反對我的這個提議,他認為蘇妄在情感上并無需求,這樣不劃算。他還向我提起了蘇妄在療養(yǎng)院的那個“女朋友”,他說他猜他們之間肯定也有“那種關(guān)系”,但你看蘇妄對她毫不留戀。
“偶爾讓他泄泄火就可以了,你要實在不放心,我可以盯著他。”蔣楓說。
“呃……”我不禁干嘔了一下。
因為始終沒有達成共識,這個話題就此擱淺了一陣。
14
再一次不得不面對這個問題是在三個月后,也是年后的第一個工作日。
那天還有好多同事沒回來上班,辦公室里只有我和主任兩個人,他在玩游戲,我在看視頻,忽然有個面生的門衛(wèi)敲了敲我們辦公室的門,問我是不是蘇墨,說外面有個警察找我。
我以為是我爸的同事,想都沒想就跟著門衛(wèi)奔大院門口走去,結(jié)果一看還真是熟人,低著頭蹲在大門邊的人是蘇妄,站在他旁邊的警察竟然是我多年不見的高中同學(xué)郝佳偉。
他也一下認出了我,我們先互相換了手機號碼,又寒暄了幾句近況,他說他大學(xué)畢業(yè)后一直在外地工作,去年考上了公務(wù)員,就回來了。
之后他又開始問我結(jié)沒結(jié)婚家里老人如何了之類的,我見他一直不提正事,只好小心地問他是不是蘇妄給他添什么麻煩了。
他看了看一直在旁邊溜達的門衛(wèi),問我有沒有更方便說話的地方,我說那咱去會議室說。
他下意識地想踹一腳蘇妄讓他站起來跟上我們,但顧慮到我,又把腳收了回來,沒什么語調(diào)地對蘇妄說:“起來,走?!?/p>
蘇妄很聽話地跟著我們,但一路上還是一直低著頭不敢看我,他一進會議室就自覺地又蹲到了墻角,我給郝佳偉拉了椅子讓他坐,又給他倒了杯溫水,然后拉出他旁邊的椅子坐了下來。
溫水的哈氣模糊了郝佳偉的眼鏡片,他喝了幾口水,等眼鏡片上的水霧褪去才斟酌著語氣開始對我講蘇妄的事。
其實也很簡單,只是因為是熟人又是異性,讓人有些羞于啟齒。
蘇妄在掃黃組年后的第一次突擊檢查中“落網(wǎng)”了,地點當然是情緣美發(fā)屋。
郝佳偉說其實這次檢查只想馬馬虎虎走個形式,對于跑掉的客人與“工作人員”他們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想到蘇妄這家伙坐在那里一動不動,不把他抓了也實在過意不去。
他說剛把蘇妄帶回局里就有前輩認出了他是我爸的傻兒子,于是他們給我爸打了電話,結(jié)果我爸聽完這事兒只說了一句“讓他去死”就掛了電話,再打過去已經(jīng)關(guān)機。既然蘇妄是傻子,他們也不好處理,問了半天,蘇妄終于說出了我單位的地址,然后局面就發(fā)展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
我聽完連連向郝佳偉道歉,承諾以后一定管好蘇妄,但心里卻覺得整件事情里最讓我羞恥的人其實是我爸。
“他也得三十好幾了吧?”郝佳偉朝蘇妄蹲的那個角落努努嘴,問我。
“是啊?!蔽艺f。他的語氣和那天蔣楓向我“告密”時一模一樣,我以為他也要給我講些隱晦的“男人經(jīng)”,便做好了洗耳恭聽的表情。
“你認得傻虎嗎?”他說。
“以前總在街里附近轉(zhuǎn)悠的那個傻虎?”
蔣楓口中那些我給他講過的關(guān)于這座城市的“怪人怪事”中,當然少不了傻虎,他和小劉的爸爸“土行孫”同時存在在我家住在街里平房的那段記憶區(qū)間里。他和“土行孫”不同,他總是傻笑,雖然滿臉皺紋,卻比矮小但面無表情大手大腳的“土行孫”更讓我們覺得像小孩子。每次他瘋跑著路過我們面前,我們都會聚在一起指著他大喊“傻虎!傻虎!”,和看見天上飛機時的反應(yīng)差不多。
“對,他是我四爺,我爺爺?shù)挠H弟弟。”郝佳偉說。
“???真的???以前沒聽你說過啊?!北绕稹澳腥私?jīng)”,我顯然更喜歡這個話題。我是一直知道傻虎有哥哥嫂子的,他每次跑丟了都會有人把他找回來,每隔一陣他就會被抓回家洗個澡換一身干凈衣服再放出來,我只是沒想到傳說中深明大義的哥哥嫂子離我這么近。盡管我有蘇妄這樣的哥哥又有小劉這樣的同事,但我總覺得我應(yīng)該一直當那個聽別人家閑事的人,不會和閑事扯上任何關(guān)系。從這點來看,我也是有潛質(zhì)加入姑媽的復(fù)仇者聯(lián)盟的。
“他今年多大了?還在嗎?”“他”當然指的就是傻虎,我自然不好在“他”的晚輩面前喊“他”的綽號。
“70多了呢!還在,就是現(xiàn)在腿腳不好了,不讓他出來亂跑了。我爺?shù)故乔皫啄赀^去了?!?/p>
70多了啊,那我小的時候他至少也得50多歲了,想起那些和小伙伴們一起逗傻虎的日子,我不禁不好意思地翹起了嘴角。
郝佳偉看見我的表情也“呵呵”地干笑了兩聲:“我小時候其實也總逗他,我們?nèi)叶己八祷?。?/p>
“他現(xiàn)在住哪兒?有人照顧嗎?”我問。
“對!我就是要跟你說這事兒!”聽到我終于問到了“點兒”上,他瞬間兩眼冒光,開始向我娓娓道來。
傻虎沒有孩子,郝佳偉的爺爺奶奶上歲數(shù)后沒有能力再照顧傻虎,晚輩們也都覺得自己沒有那個義務(wù),送去政府的收容機構(gòu),他們不忍心,又沒那個閑錢把他送去蘇妄住的那種私人療養(yǎng)院。最后思來想去,也只有給傻虎找個伴兒這一個法子。傻虎已然是個傻子了,他們當然不能再讓兩個傻子傻到一起,但自然也不會有正常的女人肯和傻虎搭伙過日子,大家覺得最好的方案是找個聾啞人,最好最好能只啞不聾。
“找到了?”我給郝佳偉又續(xù)了一杯溫水,他喝了口水潤了潤喉,水汽又把鏡片蒙住了,我迫不及待地想讓水霧快點散去,好聽他開始新的篇章。
“嗯,”郝佳偉大抵是聽出了我語氣中的催促,抬起戴著白蒙蒙鏡片的頭就開始接著講,讓我有種聽盲人說書般的傳奇錯覺:“嗯,那女人是小時候生了病變啞的,所以耳朵沒問題,最初我爺有點不滿意,因為她帶個孩子,但你想那個歲數(shù)還沒什么大毛病的女人哪有沒孩子的啊,只帶一個閨女這條件就不錯了。”
“他們結(jié)婚了?”我問。
“也就是一塊兒過日子,什么結(jié)婚不結(jié)婚的,現(xiàn)在他們住在我爺街里那套老房平房改造的高層里,有電梯,上下樓方便,閨女也結(jié)婚搬出去了,我們也就逢年過節(jié)才去看看,倆人拿著補助互相照顧著過日子沒什么問題。”郝佳偉說完掏出手機看了下時間,說他得回單位了,以后勤聯(lián)系。
我把蘇妄關(guān)在會議室,送郝佳偉到了單位大門口,臨走前,他一再提醒我,真想找的話,找個外地的也不錯,但錢得管住。
15
當天下班把蘇妄領(lǐng)回家后,我又和蔣楓提了給蘇妄找伴兒的事兒,他聽完我轉(zhuǎn)述的傻虎的故事,不再堅持反對,他說這事兒得先和你爸商量。
轉(zhuǎn)天早晨我給我爸打了電話,他手機仍然關(guān)機,我只好趁單位午休的時候去了趟醫(yī)院。
耿韻的病床空著,但東西還在,水杯里的水還是溫的,我問臨床病人的家屬,他說他倆剛出去,耿韻能下床了,我爸現(xiàn)在每天都在暖和的時候帶她下樓遛遛。
我在住院部和食堂之間的那片空地找到了他倆,耿韻被我爸捂得嚴嚴實實的,穿著羽絨服戴著毛線帽子、圍巾、手套,我爸只穿了一件大衣,在旁邊費力地扶著她走路,鼻尖和額頭都滲出了汗。
我印象中,他們年輕時曾無數(shù)次因為走路的問題吵架。我爸個子高,走路大步流星,耿韻愛穿長裙高跟鞋,每次他們一起出門,最后都會變成一前一后的冷戰(zhàn)。
我在遠處看著他倆一左一右地邁著相同的步履,直到他們停下坐在條椅上休息,才走了過去。
我爸說你怎么來了,今天不上班嗎?
我說有點事兒想找你商量。
他摸了摸耿韻的額頭,把毛線帽子給她向下拉了拉,又把圍巾向上裹了裹,說:“那等會兒再說,她出汗了,得先回屋。”
回到病房,照顧耿韻上床躺好,我爸掏出了煙,照例先去樓道望了望,回來關(guān)上門,遞給臨床家屬一根,然后幫對方點上再點上自己的,用力吸了一口,表情十分享受。
他沖我的方向抬了抬拿煙的那只手,抬頭吐出煙圈難得地笑著望向我,示意我可以說事兒了。
“是蘇妄的事,我……”
他剛又吸進一口煙,還沒來得及吐出來,一聽我說“蘇妄”兩個字,趕忙瞪著我左右揮了揮他拿煙的那只手,煙霧在空氣中劃了個轉(zhuǎn)瞬即逝的S型,香煙末端的一段煙灰從他手指間抖落到了地上。
他貌似是被那口煙嗆到了,鐵青著臉強忍著咳,幾秒鐘后,煙霧從他的鼻孔排了出來,讓他變成了一輛擬人化的蒸汽火車。
“出去說。”還是用那只夾煙的手,沖我指了指門口。
我先出的病房,在走廊盡頭電梯對面的玻璃落地窗邊等他,過了一會兒,一連串他標志性的讓人感到惡心的那種咯痰的咳嗽聲由遠及近,他走了過來。
還沒走到我面前,他就又點起了一根煙,在離我兩尺之外的旁邊站定,面朝落地窗望著樓下吞吐。
“你是把煙戒了?”他問我。
“蘇妄煙癮倒挺大的,和你有一拼?!蔽铱粗涞卮吧戏瓷溥^來的他香煙上那個忽明忽暗的燃點說。
他似乎是察覺到了,把身子稍往我相反的方向側(cè)了側(cè),巧妙地讓他的余光掃視范圍避開了我的本體和玻璃窗上的倒影。
“戒了也好,”他頓了一下,發(fā)出一聲粘稠的咳嗽,之后是擲地有聲地吐痰,他用腳蹭開那口痰,聲音忽然洪亮了很多:“省錢!”
他那口粘痰仿佛是替我吐了出來,我不再斟酌不再顧慮,也不顧他各種打斷和示意我降低音量的手勢,一口氣把要說的事兒全說了出來,說完我甚至忘了問他的意見,轉(zhuǎn)頭就走過去按了升降電梯的按鈕。
我等電梯的時間里,他除了拿煙的那只手舉起放下之外沒有做任何動作亦沒有要說話的打算,然后電梯門打開,十幾個人蜂擁而出,他丟下香煙,融入人群走回病房,我一人踏入了電梯。
16
蔣楓說他早就預(yù)料到了這必然又會是一次失敗的交流,他總是說我們是他見過的最別扭的一對父女,我說顯然你不理解和諧家庭的終極奧義。
我們欺騙自己也互相欺騙,我們傷害自己的同時傷害彼此,然后共攤悲慘無言以對終會成為最穩(wěn)固的生命共同體。
所以我應(yīng)該也必須把姑媽拉下水,她肯定也迫不及待了。
為了給蘇妄找到一個最完美的殘疾媳婦,姑媽推掉了表弟當月的探視日,她說過幾個月表弟就能放出來了,如果事兒成了,正好給他沖喜。
這是表弟入獄后她第一次主動談起自己的兒子。
我們當然也最想給蘇妄找一個只啞不聾智商精神健全沒孩子父母雙亡老家在外地年齡相仿的好姑娘,但開始狩獵時才發(fā)現(xiàn)這比坐等兔子撞在樹上還難。
蔣楓對此早有預(yù)言,他說單是只啞不聾這一條就已然連正常男人都夢寐以求。
無奈我們只得降低標準——不瘋不傻生活能自理即可。
這樣網(wǎng)就撒出去了,姑媽說我們就等著臭魚爛蝦進網(wǎng)吧。我覺得這樣說不好,但想了想,確實是最貼切的比喻。
收網(wǎng)的時間是在兩周后,姑媽打電話來說有三個條件還行的女的,她讓她們周末一起去她家,讓我過去和她一起挑。
我說這樣不好吧,怎么說也應(yīng)該把時間錯開些讓她們一個一個來。
姑媽說,又不是《非你莫屬》。
我說應(yīng)該讓蘇妄一起去吧?
她說,又不是《非誠勿擾》。
于是周末,我挑了一身能讓自己看起來至少老五歲的套裝去參加了這場什么都不是的相親。
17
我一進門,看見那三個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的女人,就知道這只會是一場標準的蘇家大戲,不管配角多出彩,都不會搶了我們的戲碼。
姑媽已經(jīng)完全入戲,擺好了應(yīng)戰(zhàn)姿態(tài),我喊她來表弟的房間和我談?wù)劦臅r候,她那個大義凜然地點頭的表情肯定借鑒了劉胡蘭的心理活動。
我問她這就是條件最好的了?
她高昂著頭斜眼看著我說是啊。
不愧是我的姑媽,永遠知道用什么樣的動作表情語氣最能激發(fā)出每個人內(nèi)心最深處的惡意。每次我都是那個不想爭吵的人,最后我都是那個吵得最大聲的人。
一輪到我說話,姑媽就會以不放心為名打開房間門看看客廳,以便讓我那些惡毒的語句清晰地泄入每個當事人的耳中——
“這都是什么臭魚爛蝦!”
“不是缺胳膊斷腿就是瞎子,這叫能生活自理啊!”
“你這是給蘇妄找媽還是找伴兒?他媽還在醫(yī)院躺著沒死呢!”
其實罵出第一句的時候我就知道結(jié)局會是姑媽用受傷者的姿態(tài)安慰我以凸顯她高尚的情操,就像小時候她會在我拉著被表弟打得鼻青臉腫的蘇妄找她罵架之后給我們一人買一只棒棒糖,讓我滿口腔都充盈著不對味兒的感激。
只是這次恰逢其時出場的高尚者們竟是我口中的“臭魚爛蝦”。
沒有敲門,那個沒有雙臂的女人第一個擠開虛掩的房門走了進來,之后是裝著木質(zhì)假肢的拄雙拐的女人,最后跟著的是翻著白眼的盲眼女人。
她們說姑侄倆不要吵架嘛,有話好好說。那個盲眼女人說這話時展開雙臂,黑眼球翻向天花板,宛如耶穌。
我分不清這是真正的高尚、純熟的作秀還是日積月累間對惡意的麻木,反正,比姑媽的棒棒糖要對味兒一些。
相親的場地順勢轉(zhuǎn)移到了表弟的臥室,姑媽像上次一樣盤坐在床上,三個女人圍坐在她旁邊,我把表弟寫字臺前的轉(zhuǎn)椅推過來坐在了她們對面。
位置的改變仿佛一下子讓局面也顛覆了,三個女人和姑媽一起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地向我盤問我家的情況、我的情況,只在間歇才會夾雜著問些蘇妄的情況。
她們對我和我爸的工作還算滿意,對耿韻的病頗有微詞,不過均對她命不久矣持樂觀態(tài)度。她們最介意的是蘇妄沒房這一點,就在姑媽正要再一次把蘇妄其實是我爸的親生兒子這一秘辛抖落一遍的時候,裝著木質(zhì)假肢的女人說話了:“我倒是有房?!?/p>
姑媽收起剛才準備揭秘的那副邪魅笑臉,換上戰(zhàn)時同盟的默契笑意,望了我一眼。
我不得不響應(yīng),微微對她點了下頭。
之后在姑媽的張羅下,三個女人各自向我展示了她們強大的生活自理能力——盲眼女人為我們做了一頓豐盛的午餐、沒有雙臂的女人可以用腳繡十字繡、拄雙拐的女人毫不費力地給飲水機換了一桶純凈水。
吃完午飯,姑媽把我喊到表弟的房間,問我的意見,她沒有品評任何人,也沒提假肢女人有房的事兒,這意味著撇清責(zé)任的階段正式開始了。
我自然也不肯獨自跳坑,我給蔣楓打了電話,讓他把蘇妄帶過來。
18
蘇妄進門時穿的是表弟的那身綠色的校服,猛一看還真有些表弟的影子,我偷看了一眼姑媽,她正在微微地晃頭,試圖甩掉自己瞬間暴露的弱點。
蘇妄沒有像上一次一樣不認生地走進來,大概是眼前的場景讓他想起了曾經(jīng)的療養(yǎng)院歲月,他誤以為我們要把他送回去,嚷嚷著“我不走”之類的話轉(zhuǎn)身躬著身子把頭扎進了比他矮一頭的蔣楓懷里。
三個女人都笑了,先笑的是假肢女人,然后是失臂女人,最后盲眼女人聽到她們笑就也跟著笑起來,笑得比她們都開心的樣子。
蔣楓邊安撫著懷里的蘇妄邊向我投射求助眼神,但我不能過去,此刻的每一秒都是我與姑媽的角力,誰輸了誰就要承擔(dān)一切后果。
蘇妄越嚷越大聲,把蔣楓拱了一個踉蹌,他勉強站穩(wěn)后央求我們說:“今天阿妄狀態(tài)不好,要不改天吧?”
我和姑媽當然誰也不肯給他答復(fù),這時又是那個假肢女人救了我們,她拄著拐走到蘇妄身邊,摸了摸他的背,不知在蘇妄耳邊說了句什么,蘇妄竟然乖乖地跟著她走進了屋。
蔣楓松了一口氣,對我說他先回家一會兒完事兒來接我們。我意識到這是個機會,趕忙跟他說讓他開車帶我出去辦點事兒。
但姑媽哪肯給我任何機會,她說大周末的忙什么,都在這等著一會兒一起走吧。
蔣楓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顯然我把他也拉下水了。
蘇妄坐的位置和我剛才很像,他坐在沙發(fā)對面的椅子上,隔著一個擺滿零食的茶幾和三個女人面面相覷。他抓了一把瓜子舉起來望了望我,得到我的許可后,開始專心地嗑瓜子。
三個女人紛紛夸獎蘇妄長得精神沒傻樣,這是以前耿韻最喜歡聽的話。假肢女人還喊蘇妄“帥哥”,蘇妄聽到后高興地站起來抓了一把瓜子遞給她。
姑媽覺得蘇妄的興致不如她預(yù)想的高,她轉(zhuǎn)身拽了拽蔣楓的衣袖,蔣楓尷尬地說:“我說了,我和他說了?!?/p>
在此之前,我們?nèi)俗髁嗣鞔_的分工,由我和姑媽向蘇妄解釋“媳婦”的生活功用,由蔣楓向蘇妄解釋“媳婦”的生理功能。
蔣楓答完姑媽又小聲地沖我嘀咕了句什么,我沒聽清楚,讓他再說一遍,他就低頭玩手機不說話了。過了會兒,我手機響了一下,我拿起來一看,是蔣楓的微信,他寫道:阿妄都會找小姐了,還能不懂找媳婦是什么意思?我看阿妄是看不上這幾個。
我回了他一句:你看蘇妄像不像在選妃?
他回我:我看倒像抓周。
確實,蘇妄坐在那里,面對著完全不認識的三個各有不同缺陷的女人,對他來說,或許和面對算盤、毛筆、錢幣沒有什么區(qū)別,選哪個都是一段叵測的未來,抓哪個都不是他想要的胭脂。
我忽然不忍心了,周歲孩童尚且有母親抱著他朝他伸手的方向彎下身子,蘇妄有什么呢?
“走,回家吧。”我走過去摸著蘇妄的頭對他說。
他轉(zhuǎn)過頭,指著假肢女人對我說:“不,我要和她回家。”
他轉(zhuǎn)頭時,那頭黑白相間的板寸短發(fā)摩擦著我的手掌,堅硬得好像胡茬,割破了我剛才關(guān)于“抓周”的幻想。
19
假肢女人叫做高霞,比蘇妄大七歲,有一個兒子,離婚后歸了男方,她在早市那邊有一間在一樓的還遷房,把陽臺改成了門臉兒,開了一家小超市。
如此羅列一番,倒顯得確實是蘇妄高攀了她。
蘇妄的“婚宴”是在表弟出獄的一周后舉行的,其實用“舉行”這個詞很不恰當,我們只是在姑媽小區(qū)門口的一家川菜館里吃了一頓飯。
女方家屬只來了高霞的哥哥,我家的人倒是來的齊整,除了我、姑媽、表弟、我爸、耿韻之外,還來了好幾個表弟的哥們兒,席間的氣氛都是靠這幾個哥們兒來活躍的。
高霞的哥哥是個看起來比我爸歲數(shù)還大的訥言男人,一直在自斟自飲面前的那瓶白酒,臉越喝越白。我爸則在不停地把耿韻能吃的東西掰成碎粒喂給她。
我不明白他為何要專門把耿韻從醫(yī)院接出來,直到飯快吃完時,他從包里掏出一個裝滿錢的厚厚紅包塞到耿韻顫巍巍的手里,讓她交給高霞。
耿韻恢復(fù)得不錯,已經(jīng)能抓東西了,只是沒有力氣,那個沒封口的紅包在她手里左搖右擺,有幾張紅票從里面竄出了一半身子,她著急地想說什么,卻只流出了大灘的口水。我爸拿出紙巾替她擦掉口水,卻死活不肯替她遞那個紅包。
最后還是高霞撐著拐走過來,幾乎像搶一樣從耿韻手里拿走了紅包,笑呵呵地說了句:“謝謝媽!”
口歪眼斜的中風(fēng)婆婆和雙腿不便的瘸子媳婦,倒省了你推我讓的俗套環(huán)節(jié),也好。
20
“婚宴”之后,蘇妄搬進了高霞的家,他的那輛改裝的電動三輪車也有了新的功用——幫高霞給小超市進貨,蔣楓說他有時會在路上看見蘇妄騎三輪帶著高霞去進貨,兩人有說有笑,很有創(chuàng)業(yè)小夫妻的樣子。
我每次去早市買菜也會去他們的小超市轉(zhuǎn)轉(zhuǎn),去得早的話,通常蘇妄還在上班,超市里只有坐在收銀臺里的高霞和一只來回巡邏的十分精神威武的姜黃色大貍花貓,我問高霞這貓叫什么名字,高霞說就叫貓,于是我喊它叫阿黃。
蘇妄是喜歡貓的,小時候我們還一起在區(qū)圖書館大院里揀過一只白色鴛鴦眼的小貓,沒養(yǎng)幾天就被送到了鄉(xiāng)下。
我問高霞,那天是不是跟蘇妄說家里有貓,蘇妄才要和她回家的。
高霞笑笑搖著頭沒說話。
去過幾次之后,我覺得這女人聰明,還養(yǎng)貓,應(yīng)該壞不到哪里去,于是沒聽郝佳偉的勸告,把那張存著蘇妄工資和補助的銀行卡給了她。
當天晚上我失眠了,腦中一遍遍地閃過蘇妄的各種表情——傻笑、哭鬧,大多數(shù)時候是面無表情,我總覺得這場好像與我無關(guān)的豪賭會把我自己也拉下水。我在床上翻來覆去,把蔣楓也折騰醒了,他打開床頭燈,去冰箱拿了聽啤酒,打開后遞給我,說:“那就再打個賭,嫁給我吧。”
21
這是蔣楓第二次向我求婚,后面發(fā)生的事讓我特別后悔當初沒在大學(xué)畢業(yè)他在那座都不是我們?nèi)魏我粋€人家鄉(xiāng)的地方向我求婚的時候答應(yīng)他。
我倆的本意都是把證一領(lǐng),隨便請大家吃個飯就得了,但沒想到第一個提出反對的人竟是高霞,她和姑媽拍著胸脯一起把我的婚事操辦攬了下來,我都不知道她倆從什么時候開始走得這么近了。
那一個月的準備過程簡直像鈍刀子割肉,高霞的每一刀都割在我爸過戶給我的那套房上,而姑媽就是給她磨刀的那個人。
我想姑媽并不是故意的,她只是忍不住不把“沒出息的外地侄女婿沒錢買房,和侄女結(jié)婚用的是我哥的房子”這種對她來說的大料爆出去。
高霞自從知道了這事,就開始每天都帶著蘇妄往醫(yī)院跑,她也不和我爸提任何房或者錢的事,她是個聰明女人,她知道,她只要戴著她的木質(zhì)假肢、雙拐以及蘇妄那副在任何語境中都不會有變化的泰然神情,坐在人來人往的病房里,不停地親熱地喊他叫“爸”就可以。
我爸大概是用一句類似“這事我做不了主,你去找他妹”之類的話最后一刀把我割成了骷髏新娘,他應(yīng)該還是拖了一陣的,拖到我婚禮前幾天才不得不說出這句話,以致高霞沒給我任何預(yù)警,貿(mào)然在婚禮當天向我開炮。
她是在我換上第二套禮服出來敬酒并敬到她那桌的時候才開始展開攻勢的,她肯定覺得自己已然足夠高尚,已經(jīng)表示足了無意破壞我婚禮的誠意,正是因為這份道德優(yōu)越感,所以,當我沒聽清她用力撐起雙拐在我耳邊說的那句悄悄話,用標準地幸福滿滿新娘式微笑問她“什么?”的時候,她出離憤怒了,比任何一次被真正羞辱時都憤怒。
她喊出第一句罵戰(zhàn)后,我單純地憑借家族遺傳的條件反射做了人生中最機智的一個反應(yīng)——我雙眼飽含剛吸收滿的惡意,轉(zhuǎn)頭瞪向了姑媽。不管姑媽是怎樣理解我這個眼神的,是求援是問責(zé)還是其他能讓她炸毛的意義,反正它起效了。姑媽“噌”一下從飯桌旁站起來開始為自己辯白,所用的語言藝術(shù)當然只有貶低別人抬高自己這一招,被貶低的人自然不樂意了,于是戰(zhàn)火成功借鍋搭灶,在她與高霞之間熊熊燃起了。
我拉著蘇妄向外走的時候,高霞正在用本地方言的各種我所不了解的華麗組合形容我的表弟,我忍不住笑出聲來,默默在心里為她豎起了大拇指,同時為終究不能和這個有著強大戰(zhàn)斗力的家族有生新力量和諧共處感到可惜。
22
其實我應(yīng)該打車的,但我就是想走路,頂著頭皮疼得發(fā)麻的盤發(fā)、感受著每一秒都在融化的濃妝、穿著既不舒服也不好看的夸張禮服、踩著不合腳的高跟鞋、牽著我的傻瓜哥哥,一直走下去。
中途我還試圖模仿那些好萊塢電影里的逃跑新娘,脫下高跟鞋光腳走路,但大概是國外的路比較平吧,在被扎出兩腳血之前,我乖乖地把鞋穿了回去。
蘇妄和我的盤發(fā)、濃妝、禮服、高跟鞋一樣,在保持了至多15分鐘的鎮(zhèn)定后,開始摧枯拉朽。好在,在15分鐘多一點的時候,在我的盤發(fā)快要揪裂我的頭、濃妝快要重新組合成另一張臉、禮服快要從胸口脫離、高跟鞋快要變成平底鞋、蘇妄快要問“為什么”的時候,我找到了合適的歇腳的地方——重新開業(yè)的情緣美發(fā)屋。
蘇妄駕輕就熟地推門走了進去,屋里的幾個黑絲女人斜眼看了我們一眼后繼續(xù)不為所動地看電視,我一下子就喜歡上這個地方了。
我問她們廁所在哪里,一個黑絲女朝我指了指里面的一扇門,我走進廁所,撩開禮服,脫下絲襪,取出之前姑媽給我綁在紅腰帶里的紅包,然后走出去,想像一個土豪一樣把紅包里那疊厚厚的錢重重地拍在桌上震她們一震,卻沒找到一張能拍上一拍的桌子。
于是我只好像一個土匪一樣搖著手臂晃那一沓錢,晃了一會見沒人理我,便放輕動作改為了掩飾尷尬的扇風(fēng)。
“我要娜娜!”還是我的傻瓜哥哥了解游戲規(guī)則,一個和我的濃妝不相上下的黑絲女人聽言站了起來,看了看我手里的錢,問了一句:“全套?”
“嗯,全套!”為表篤定,我又把手中的錢用力晃了一下。
叫娜娜的女人把蘇妄領(lǐng)進了里面的房間,我癱軟地坐在店里唯一的一把理發(fā)椅上,問她們有誰能幫我把這該死的盤發(fā)散開。
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的那幾個女人笑著你推我讓,最后一個戴著長長假睫毛和顏色詭異的美瞳、畫著煙熏妝的女孩不情愿地朝我走了過來。
她厚厚的粉底下有不少青春勃發(fā)的痘痘,她那雙還有小窩的白白胖胖的小手很溫柔,比給我跟妝的那個人技術(shù)好多了,她的聲音里有我平時很討厭的嗲嗲的南音,但此情此景,我卻聽得很舒服,軟綿綿的,讓我想睡。
我是真的睡著了,醒來的時候感到嘴角有口水淌出來,伸手一擦口水,聽到了蔣楓的笑聲。
“你怎么找來的?”
“不知道,就覺得你可能在這兒?!?/p>
“蘇妄呢?”
“還沒完事呢。”
我“哦”了一聲,還沒有從睡意中完全醒過來,看了看睡前隨便扔在鏡子前面的小平臺上的紅包,位置一點沒變,越發(fā)覺得這地方舒服,還想再睡一覺。
“誒,誒,醒醒,要睡回家睡去?!笔Y楓輕輕拍了拍我的臉。
我下意識地躲了一下怕花了妝,斜眼一瞥鏡子才發(fā)現(xiàn),妝已經(jīng)被卸了。
“那邊完事了?”我問蔣楓。
“管他呢?!?/p>
“蘇妄以后得繼續(xù)跟咱過了?!?/p>
“嗯?!?/p>
“你知道房子是我拿蘇妄找我爸換的嗎?”
“知道?!?/p>
“那你還喜歡我嗎?”
“喜歡?!?/p>
“喜歡我什么???”
“你比我強,你把他們當普通人看?!?/p>
“當普通人一樣利用嗎?”
“嗯?!?/p>
“嗯你妹啊嗯。”
23
我自食其果,沒能找高霞要回那張銀行卡,縱使在蘇妄劫持了貓質(zhì)阿黃的情況下。
這次輪到蔣楓做壞人了,他貓毛過敏,不讓蘇妄在家養(yǎng)阿黃。于是他自掏腰包請來娜娜做說客,終于讓蘇妄勉強同意把阿黃養(yǎng)在我單位的大院里。
我單位的大院里有很多流浪貓,好像周圍的宿舍樓里有人在喂它們,各個都膀大腰圓生活很滋潤的樣子,我覺得這樣也不算虧待阿黃。
蘇妄每天下班都會騎著他的電三輪拿些撿來的剩菜剩飯來喂阿黃,喂完之后順便接我下班。他的電三輪再度成為我的專駕,讓我覺得生活繼續(xù)這樣過下去也未嘗不可。
阿黃定居我單位后的一個中午,我在食堂吃飯時,一個我看著臉熟但從沒說過話的領(lǐng)導(dǎo)笑呵呵地端著他的餐盤坐在了我對面。
我不知道該怎么喊他,只好嘴里塞著飯朝他笑了一下,然后繼續(xù)埋頭吃飯。
“小蘇是吧?”領(lǐng)導(dǎo)和藹地問我。
我笑著點頭。
“我一般在經(jīng)院那邊,不經(jīng)常來這,你不認識我很正常,叫我老趙就行?!?/p>
“我叫您趙叔叔您不介意吧?”我沒法繼續(xù)笑而不語了。
“對對,你跟我閨女差不多大呢?!崩馅w看著我,還有話要說的樣子。
我放下筷子,等他把話說完。
“是這樣的,院里多了一只黃貍貓,是你養(yǎng)的嗎?”
“啊,是我放這的,您要是介意我立馬抱走?!?/p>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媽就住在咱單位的宿舍樓里,院里的貓都是她一直在喂,她說總看見一個男的拿剩飯喂貓,她讓我跟你說一聲,要是不介意的話她幫著喂就好了,她一直買貓糧喂貓的,她說貓吃人的東西不好。”老趙說完這段話就端起餐盤走了,看得出來,他也并不擅長和陌生人一起吃飯。
回到辦公室后,我和科里資歷最老的老李提了這事,他說老趙一家都很喜歡貓,老趙還在拍一部關(guān)于流浪貓的紀錄片。
當天下班蘇妄來接我時,我沒有讓他拿剩飯喂貓,回家的路上路過一家寵物店,我進去給他買了一袋貓糧。
24
幾天后,我又在食堂遇見了老趙,我們在打飯?zhí)幹泵嫦鄬?,我喊了他句“趙叔叔”,他卻沒有理我,端著餐盤徑直朝一個滿頭白發(fā)的老婦走了過去。
老婦面目上和他有幾分相似,應(yīng)該就是他媽,他們默默地坐在一起吃飯,不交流,像貓一樣安靜。
蘇妄的貓緣甚好,每次下班時間他一出現(xiàn)在我單位門口,就會有大批的流浪貓聚集過來,他也不厚此薄彼,來者有份,導(dǎo)致貓糧的消耗速度比我預(yù)想的快了很多。
阿黃比剛來時更要威武雄壯了,已足足能稱上是一只肥貓,我心說這貓糧不是營養(yǎng)太好就是摻了激素。
老趙再次找我說話是在阿黃開始變肥且越來越肥的一個月之后,那天是個周五,正趕上蘇妄輪休,他中午吃完飯就跑來喂阿黃了,我也時不時從辦公室溜出來跟他玩上一會兒。
老趙沒穿制服,穿了件攝影記者都愛穿的土黃色多口袋馬甲,戴了一頂白色鴨舌帽,我本來對他的長相就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所以在幾次溜出來都看見他后,才認出了他是誰。
鑒于上次他的表現(xiàn),這次我沒有主動打招呼。他拿著一臺手持的DV,在蘇妄和貓的周圍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每次蘇妄蹲下和貓玩,他就放下DV,等到蘇妄站起來離貓遠一些的時候,他才重新開始拍攝。
“這貓可能懷孕了!”他忽然大聲地說,顯然對象不是他附近的蘇妄,而是遠處站在單位樓門口臺階上喝水的我。
我聞聲走了過去,有幾只貓和我不熟,見我過來就散了開去,只有阿黃和三兩只顏色各異的貓還留在原地。
我還是先喊了他句“趙叔叔”,他點了點頭,然后指著阿黃說:“這貓應(yīng)該是懷孕了?!?/p>
我們?nèi)硕紘ⅫS蹲了下來,老趙溫柔地摸了摸阿黃的被毛,邊摸嘴里還輕聲嘟囔著一些稱贊它漂亮可愛之類的軟語,試探了幾下,他進而開始摸阿黃的腦門,然后又幫它撓腮,圓滾滾的阿黃舒服地打著呼嚕聲蹭著老趙的手順勢躺倒在了地上,露出了腹部的白毛。
“你看?!彼钢ⅫS露出的肚子對我說,說完他發(fā)現(xiàn)蘇妄蹲的位置有些擋光,就伸手把蘇妄往我的方向推了推,力氣很大,全然不復(fù)剛才摸阿黃時的溫柔。
阿黃腹部有明顯的隆起,胸部的幾個粉色乳頭微脹,從白毛中顯露了出來。
“我一直以為它是公的啊?!蔽艺f。
“體型是比一般的母貓都大,但一看就是母貓,它沒有公貓臉上那種大腮。”老趙笑著說,似乎對我貧乏的貓咪常識甚是滿意。
“大腮?像貓叔那種?”說完我沖蘇妄笑了笑,他很喜歡貓叔,還會把撿來的貓叔貼紙貼在電三輪上。
“你不是貓叔呀,你是妹妹!”我的那句“貓叔”讓蘇妄興奮了起來,他抱起阿黃,寵溺地原地轉(zhuǎn)了一圈,讓老趙驚慌失色。
“傻逼!放下!”老趙沖蘇妄大喊,把我也嚇了一跳。
蘇妄似乎習(xí)慣了這一稱謂,聽話地把阿黃放了下來,我卻越想越怒,拉起蘇妄的手準備離開,又覺得應(yīng)該說點什么硬氣的話還擊一下,但一說出來我就后悔了。
“我們今天就把阿黃拿回家養(yǎng),以后不會麻煩您了!”
還好,老趙趕忙追上我們,陪笑著對我說:“對不起,我剛才失言了,你沒經(jīng)驗,這貓看著也像第一次懷孕,還是放在院里吧,我和我媽會好好照顧它的?!?/p>
我松了口氣,借坡下驢答應(yīng)了老趙。
25
此后的日子,我經(jīng)常會在院里看見攝影師裝扮的老趙,他確實很關(guān)心阿黃,每次拍攝完都會像婦產(chǎn)科醫(yī)生一樣翻來覆去地檢查阿黃的身體,還會單獨給它開一個貓罐頭。
即便如此,阿黃還是更愛蘇妄,每天下班時間蘇妄一出現(xiàn),阿黃就算是在吃罐頭也會馬上跑過去蹭蘇妄的褲腳。一次我恰巧看見了這一幕,當時老趙正蹲在阿黃對面喂它罐頭,阿黃離開他奔向蘇妄的那一刻,我在他臉上看到了某種不太對勁的表情,但沒有費心揣測。
十一長假前,老趙特意來辦公室找了我一次,他說阿黃的預(yù)產(chǎn)期應(yīng)該就在這幾天了。我假期要和蔣楓回他老家,肯定不會為了阿黃改變行程,但我還是故作為難地說出了自己時間上的不便,老趙聽后馬上說別擔(dān)心,他會好好照顧阿黃的。
“蘇妄這幾天在家,他可以過來幫忙?!蔽艺f。
老趙聽見“蘇妄”兩個字,臉上的笑意瞬時變得勉強,他斟酌了一下語氣,思量著對我說:“最好還是別讓他來了,他和我們不一樣,我怕不好控制?!?/p>
我點了點頭,沒再說什么,反正貓與蘇妄都不該是我生活的重心。
26
阿黃死了。
十一假期后的第一個工作日早晨,還沒走進單位大院,門衛(wèi)就告訴了我這個消息。他還帶我去看了埋葬阿黃的地方,是大院西側(cè)一棵梧桐樹下,一個微微鼓起的小墳包。
他說是4號的下午他和老趙一起埋葬的阿黃。
我一時有些懵,理不出頭緒,不知道除了接受這個事實還能再做些什么反應(yīng)。
走進辦公室,老趙已經(jīng)坐在我的座位上等我了,他看我進來,站了起來,詢問地望了我一眼,我點了點頭。
“是難產(chǎn)死的?”我問。
他說估計是,他說發(fā)現(xiàn)時阿黃就躺在那棵梧桐樹下,已經(jīng)沒了呼吸,下身有血,并沒有別的傷口。
說完他還想再說些什么,但意識到辦公室里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就跟我說中午他在食堂等我,讓我去找他一下。
一上午我都在QQ上和蔣楓商量怎么和蘇妄說這個事,他除了陪我一起哀嘆,沒給出任何有建設(shè)性的意見。
出乎意料,中午在食堂等著我的不僅是老趙,還有他媽。
老人梳著整齊的短發(fā),雙鬢都別在耳后,嘴唇極薄,褪色的眼珠近似于灰色。她看到我過去,比老趙先站了起來,先側(cè)身小聲問了一句老趙,得到老趙確認后,又問了我:“是小蘇吧?”
“嗯,對,您是趙奶奶吧?”我說。
老人點點頭,示意大家都坐下。
老趙坐在她身邊,我坐在她對面,兩人表情都極為靜穆,因為阿黃的事,我的臉大概也很消沉。
老人用她灰色的眼珠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似乎對我的神情甚是滿意,打量完會心一笑,問我:“每天下班來喂貓的那個小伙子是你親戚?”
“嗯,對,是我哥?!?/p>
“多大了?”
“34,馬上35了?!?/p>
“結(jié)婚了嗎?”
“沒有?!?/p>
老人指了指腦子,我點了點頭。
“之前怎么沒見過這小伙子啊?!?/p>
“以前一直住在城北那家療養(yǎng)院里,去年才剛把他接了出來?!?/p>
老人又點點頭,好像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她扭頭看看老趙,然后我對面的發(fā)言人就換成了老趙。
“是這樣的。”老趙說完這個詞頓了很長時間,仿佛認為我能通過這四個字就自然通曉了事情的全貌。
“是這樣的?!币娢覜]反應(yīng),他又再一遍說了這個發(fā)語詞,這次顯然流暢了很多,他接下來的敘述讓我基本了解了他的觀點。
他認為是蘇妄殺了阿黃。他向我縝密羅列了1號到4號蘇妄出現(xiàn)在單位大院的詳細時間,還說可以帶我去看監(jiān)控錄像,并提到了4號之后蘇妄再也沒來過大院。
因為4號的晚上我才想起了老趙放假前對我說的話,于是給蘇妄打了個電話,讓他最近先不要來看阿黃了。但我沒對老趙說這些,我一直在聽他說。
“當然,他也可能不是故意的,你也知道?!闭f完他又指了指腦子,我又點了點頭。
如果蘇妄是個正常人,我大可以挑出老趙敘述中的諸多漏洞疑點一一反唇相譏,但事情到了蘇妄這里,似乎就變得一切揣測都是合理的,所有的辯駁都是無力的。
“你結(jié)婚了嗎?”這時對面的發(fā)言人又變成了老趙的媽媽。
“嗯?!?/p>
“你哥和你們一起住?”
“是的。”
“你爸媽呢?”
“他們身體不好。”
“療養(yǎng)院的費用不低吧?”
“嗯,一個月要幾千吧?!?/p>
“是這樣的?!崩先擞趾屠馅w一樣說出了這個發(fā)語詞,不過她比老趙更堅定:“院里的貓就像我的孩子一樣,我不想讓它們再受到傷害,但也不能強行要求你把你哥一直關(guān)在家里,我有個提議,能不能把他再送回療養(yǎng)院,咱們分攤費用呢?”
27
我跟老趙和他媽說我會好好考慮這個提議的。當天下班時,蘇妄聽話地沒有來看阿黃。
這次我沒有找任何人商量。從我和我爸交易達成的那天起,我的生活就是蘇妄的生活,而蘇妄的生活,只能是我生活的一部分。
兩個月之后,老趙拍攝的那部關(guān)于流浪貓現(xiàn)狀的紀錄片在電視上播出了,阿黃之死是片中的重頭戲,鏡頭詳細記錄了從阿黃初來大院到懷孕、死亡、下葬的全過程,畫面里除了貓就是手,老趙的媽媽喂貓糧時的手、老趙撫摸貓咪的手、老趙抱起阿黃尸體的手、老趙揮動鐵锨挖墳的手……沒有蘇妄,連一個影子都沒有。
紀錄片播放的時間正是那次我和蔣楓去療養(yǎng)院接蘇妄的時間,不知道療養(yǎng)院的電視能不能收到這個臺,也不知道蘇妄是否仍像那次一樣端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還會記得阿黃。聽蔣楓說,他和娜娜送蘇妄回去時,蘇妄對娜娜并無留戀。
環(huán)衛(wèi)局不肯退還押金,我們也就沒把電三輪還回去,正巧表弟找到了一份送快遞的工作,它在車棚閑置了沒幾天就繼續(xù)上崗了。表弟把電三輪上的貓叔貼紙都撕了下去,噴上了快遞公司的名字,每天騎著它行駛的路線其實和蘇妄當初沒什么差別。
耿韻的病仍沒有好轉(zhuǎn)的跡象,一次我去探病,又趕上我爸帶耿韻下樓遛彎,我坐在病床上等他們的時候,臨床那位總是呆望著天花板的病人對我說:“生活中只要有一件事不變,那其他的事,就都跟沒發(fā)生過一樣?!?/p>
【責(zé)任編輯 吳茂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