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孔夫子找到了一樁美差

王彥杰

古籍作品，因為距離時代相對久遠，后世學(xué)者注解多有錯訛也在所難免。然而，在不同解義之間相互印證，特別通過學(xué)人自身探究，弄清原作者所要表達的確實意旨，以減少因為錯會導(dǎo)致的誤差，應(yīng)是后來學(xué)人不辭的責任。本文分析論證《大學(xué)》中有關(guān)孔子“聽訟”的一句話，提出自己的觀點。

吃透文本 把握意旨 學(xué)習求真

春秋末期儒家思想的忠實傳人曾子，上承孔子之道，下啟思孟學(xué)派。在他所著的《大學(xué)》中有句話：“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無情者不得盡其辭。大畏民志，此謂知本?！?/p>

對于這句話的理解，姑且先行引述歷代公認最為權(quán)威的漢末經(jīng)學(xué)大師鄭玄和南宋理學(xué)家朱熹所注以資探討。

《論語注疏》引鄭玄注：“情猶實也。無實者多虛誕之辭，圣人之聽訟與人同耳，必使民無實者不敢盡其辭，大畏其心志，使誠其意，不敢訟！”

鄭玄理解為：像孔子一樣的圣人判案與一般判案的人相同，最終一定使多虛誕之辭的無實之民不敢盡其辭，大畏其心志，使誠其意，不敢訟。

鄭注的焦點是：（1）對“無情者不得盡其辭”解為“無實之人不敢盡其虛誕之辭”。（2）“圣人使無實之民大畏其心志，使誠其意，不敢訟”。大意即民畏圣人心志，而能自誠心意不敢有爭。

朱子《大學(xué)章句》注：“情，實也。引夫子之言，而言圣人能使無實之人不敢盡其虛誕之辭。蓋我之明德既明，自然有以畏服民之心志，故訟不待聽而自無也。觀于此言，可以知本末之先后?！?/p>

朱熹理解為：像孔子一樣的圣人判案，能使無實之人不敢盡其虛誕之辭，因為圣人明明德，自然有憑借明德會讓人們敬畏，并使人們心歸誠實順服，所以不待圣人判案訟已歸無，原告與被告的爭議沒有了，判案也就結(jié)束了。從孔子這句話可見抓住根本的重要。

朱熹理解的焦點是：（1）沿襲鄭玄所注，并以“蓋我之明德既明，自然有以畏服民之心志”給他來個適當?shù)臅慕忉?。著意指出圣人所以為圣的“明明德”是案件明朗化的關(guān)節(jié)點，因為它“自然有以畏服民之心志，故訟不待聽而自無也”。（2）“觀于此言，可以知本末之先后”，就是指圣人修身為本而達到明明德，民之心意好爭經(jīng)過圣心教化得以歸服為末，先有本后有末。

自此以后，千余年來，中華儒生似乎同聲相唱，孔夫子會使訴訟中隱瞞真實情況的“無情者”不敢花言巧語，因為孔圣人會使他畏懼而學(xué)好，大概話未說完也只有閉嘴的份。

在此，有必要引出《大學(xué)》中的另一句話：“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敝赋鲂奚硎菍崿F(xiàn)“大學(xué)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的基本。也就是一個人修養(yǎng)品德達到內(nèi)圣，博學(xué)才識以資外用，無不以修身為其基本。但正如佛學(xué)講的：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彌勒樓閣重重幢幢。人人當下、事事當前皆有所本，可貴于知其當下所本而行止于至善，斷無一切籠統(tǒng)本之于“修身”之事。如《詩經(jīng)》言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毕窀呱揭粯有兄褂诟呱隙钊搜鐾?，像影子一般行止于隨形而教人遵行。學(xué)以致用，遵照圣賢的教導(dǎo)，把它貫穿于實際處世行事當中，應(yīng)該是圣心的初衷意趣吧！

經(jīng)過以上列舉說明后，現(xiàn)在我們也把這句話分析一下。

曾子先引“子曰”提出“聽訟是為無訟”的論點，然后以“無情者不得盡其辭，大畏民志”進行論述，得出“此謂知本”的結(jié)論，用以總結(jié)原文此句之前“為人子，止于孝”等是知其所本而行止于各自的至善境界。所以正確理解曾子這句話的關(guān)鍵點在“此謂知本”的“本”上。其次是對“無情者”的理解。

那么，判案所本的到底是什么？是判案者的威望或能力？還是訴訟人的所說證詞？這個的答案應(yīng)該不難。若沒有訴訟人的說辭為證，法官再有本事，也不敢自以為是。要想批判是非，首先要了解事情的本身，才能談到誰是誰非的問題。要知任何爭訟都有個是非曲直，只因不明或難斷才會訴諸公堂。作為法官的，哪怕人家說謊理應(yīng)聽他把話說完。俗話說，打官司憑賴?。∵@樣，打官司的雙方會不會畏于判案者的公正而有話不說或言不盡意呢，那是少有的事。

孔子“聽訟，吾猶人也”，也許不僅是在聽訟的目的結(jié)果如同普通判案的人一樣，大概更在聽訟的過程步步到位，與人無異才對。

因此，以上諸解把“聽訟之本”捆綁在“修身”的解讀，屬于“本”不到位，于理難通。究其根源，在對“無情者不得盡其辭”解錯，錯的根源在句讀點錯。似乎應(yīng)在“無情”處留點意，在“無”字后稍有停頓，加個“讀”點開，成為：

無∕情者不得盡其辭。不能點成：無情者∕不得盡其辭。

“無”義為：沒有，不存在；“情者”，案件有關(guān)的實際當事人。

“無情者不得盡其辭”的意思是，不存在讓實際參與訴訟的當事人不能完全申述自己理由的情況發(fā)生。相關(guān)句“大畏民志”意思是，十分敬畏人民希望得到公平、伸張正義的心愿。“此謂知本”意思是，這就叫聽訟者知道所本之位，明白當下根本點在哪里。

全句意思若以曾子的口吻來說就是：我的老師孔夫子講：他審案子，和其他審案子的人一個心思，最終是想讓爭執(zhí)的雙方?jīng)]了爭執(zhí)，最終使問題得以合理解決。我曾子把其中的道理再講明白點：我的老師審案子，根本不存在讓實際參與訴訟的當事人不能完全申述自己理由的情況發(fā)生。為什么呢？因為聽訟者一定是敬畏人民希望得到公平、伸張正義的心愿，并以此作為判斷是非了結(jié)案件的根本依據(jù)，這就叫一個人隨時要知道所本之位，明白當下根本點在哪里，而行止于至善。

如果孔夫子能讓“無實之人不敢盡其虛誕之辭”，且自大到“蓋我之明德既明，自然有以畏服民之心志”，尤其把“我之明德既明”作為聽訟之本的話，那他絕對不是孔子，更不會叫他是孔圣人了。特別朱子所注的出發(fā)點過于高高在上，幾乎把底層弱者沒當他是個人，難怪之后元明清幾代他安享宗廟，吃香喝辣！

還有，“故訟不待聽而自無也”，哪怕圣如孔子，大概無此天馬行空的能耐和省心省力的奇效，更不用說是普通判案的人了。如此，孔子“聽訟，吾猶人也”，老實講，“猶”在何處??？

聯(lián)想孔子身處春秋亂世，十幾年四處奔走，循循善誘，求爺爺告奶奶的給人說好話，但常受冷遇，誰是聽他的？現(xiàn)在他的后代弟子們居然說，他似乎只須一坐堂，就把打官司中慣于說嘴的人嚇得閉嘴，甚至還一趁兒，讓自知花言巧語的“無情者”自誠心意，改過自新，更有使他不敢有爭，訟不待聽而自無！完全是后生孺子給老夫子找到美差一樁似的，美事齊聚“聽訟”間！好像要說，你孔子周游列國十幾年，算是白跑了！為什么不乖乖地當你的“聽訟”者呢！

如果教化真的會這般輕易的話，那不成了明末時人嘲笑宋明理學(xué)“圣人滿街走，賢人多如狗”的情形嗎？孔子的孫子子思在《中庸》里說：“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君子之道因為深遠讓人覺得暗淡無光，日去年來春風化雨自會沛然明彰；不同小人之道貌似岸然自作明顯，不經(jīng)日月消逝無蹤值得可憐。我寧愿相信孔子推崇的君子之道是淡然無奇的，而他在聽訟中可能也是如此的“猶人”。

這里所舉的正是千古典型的高推圣境的例子，把平平實實的孔子神圣化，導(dǎo)致冤枉老夫子千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