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屈騷對謝靈運詩文之影響

劉育霞

[摘要]家族出身、文學(xué)才情、政治理想、仕途遭際等方面與屈原相似，是謝靈運接納屈騷精神的重要原因?！冻o》寄托比興、浪漫想象、鋪排敘事等手法，又影響到謝靈運的具體創(chuàng)作。結(jié)合六朝政治局勢、時代風(fēng)尚、文化思潮來看，緣情綺靡的詩風(fēng)，推動了文人對形式美的探索；動蕩更迭的政局，加深了時人飄若轉(zhuǎn)蓬的無依感。討論屈騷與謝靈運詩文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進而探索六朝文人對《楚辭》的接納，對于明確謝靈運文學(xué)思想的構(gòu)成，洞察謝詩用典特征，鉤沉《楚辭》在六朝的傳播，具有非常意義。

[關(guān)鍵詞]謝靈運；屈騷；六朝

[中圖分類號]I2072[文獻標(biāo)識碼]A[文章編號]1000-3541（2014）04-0066-04

一

清人方東樹稱：“康樂固富學(xué)術(shù)，而于《莊子》郭注及屈子尤熟，其取用多出此。”[1]（p2）“謝公全用《小雅》、《離騷》意境字句，而氣格緊健沉郁?！盵1]（p129）近人黃節(jié)亦稱：“康樂之詩，合詩、易、聃、周、騷、辯、仙、釋，以成之?！盵2]（p2）作為山水詩的鼻祖，謝靈運敏而好學(xué)，高才修能。于詩文創(chuàng)作，往往出經(jīng)入典，旁征博引。學(xué)界就謝氏詩文與佛學(xué)、“三玄”、《詩經(jīng)》之間多有討論，就其與屈騷間的關(guān)聯(lián)，關(guān)注有限。

考察謝靈運現(xiàn)存各類詩作106首（含存目），引《楚辭》入詩者，有40余首①。韓國學(xué)者李光哲在《謝靈運用典考論》一文中認為，謝詩共出現(xiàn)《楚辭》173次，分別為：《九歌》34次，《離騷》22次，《九章》20次，《招魂》16次，《遠游》16次，《九辯》7次，《大招》2次[3]（p206）。上述數(shù)據(jù)，顯示出謝詩與《楚辭》關(guān)系的非同尋常。同樣現(xiàn)象，也出現(xiàn)在謝靈運文賦當(dāng)中。華美秾麗的《楚辭》語言，天馬行空的《楚辭》故事，皆被謝靈運巧妙化入自己的詩文之中，成為描摹山水、抒寫失意、鋪陳敘事，甚至是闡釋玄理的絕妙好辭。

安帝元興元年（402年），18歲的謝靈運襲封康樂公，食邑兩千戶，與同族子弟過著談玄論道、詩文唱和、宴飲歡會的“烏衣之游”生活。義熙元年（405年），21歲的謝靈運正式步入仕途，任瑯琊王大司馬行參軍，后追隨劉毅。幾年后，劉毅在與劉裕的權(quán)力爭奪戰(zhàn)中，兵敗人亡。元熙二年（406年），劉裕立宋，謝靈運由康樂公降爵為侯。自此以后，無論是少帝劉義符，還是文帝劉義隆，都對謝靈運疑忌不用。而謝靈運所依附的廬陵王劉義真，在政治斗爭中，與兄弟失和，與權(quán)臣不睦，被貶為庶民，終致殺身?！芭}”尚且如此，作為“菟絲”的謝靈運也未能幸免，被迫掙扎于政治斗爭旋渦中，難逃流放廣州，并被處死于廣州。

謝靈運曾作《道路憶山中》，詩曰：“《采菱》調(diào)易急，《江南》歌不緩。楚人心昔絕，越客腸今斷。斷絕雖殊念，俱為歸慮款。存鄉(xiāng)爾思積，憶山我憤懣?！痹尉拍辏?32年），謝靈運出守臨川，途中聞楚歌越曲，慨嘆自己仕途輾轉(zhuǎn)，與昔日屈原大夫獲讒言、受排擠、被流放的遭遇何其相似，遂作此詩。詩人以屈子自喻，抒寫了滿腔的自傷自憐和抑郁憤懣。

謝靈運大半生都掙扎在這種失意、憤懣當(dāng)中，其山水詩作也充盈壯志難伸的不平、無奈。《石門新營所住四面高山，回溪石瀨，修竹茂林》詩曰：“裊裊秋風(fēng)過，凄凄春草繁。美人游不還，佳期何由敦？芳塵凝瑤席，清醑滿金樽。洞庭空波瀾，桂枝徒攀翻?！痹娙怂娏汲矫谰?，因“美人遠游”不能共賞，而心生惆悵。此番惆悵，既有屈子《九歌·湘夫人》中的“裊裊兮秋風(fēng)，洞庭波兮木葉下”據(jù)黃靈庚《楚辭章句疏證》，中華書局2007年，本文引用《楚辭》作品皆出此本，不再一一標(biāo)注。；又有《九歌·大司命》中的“接桂枝兮延佇，羌愈思兮愁人”；還有淮南小山《招隱士》中的“猿狖群嘯兮虎豹嗥，攀援桂枝兮聊淹留。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詩人巧妙地將多個典故糅合為一，卻又難得做到了不刻意、不呆滯，制造出渾然天成的藝術(shù)效果。

類似上述借《楚辭》表達仕途坎壈、人生失意的句子，謝氏詩文中還有很多。如《彭城宮中直感歲暮》：“晚暮悲獨坐，鳴歇鵜春蘭。”語本《離騷》：“及年歲之未宴兮，時亦猶其未央?？柱Y夬鳥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屈原本意是說，時不我與，建功立業(yè)須趁早。謝詩則反而用之，感慨歲月匆匆，人生苦短，伯樂難逢，功業(yè)難為，字里行間充滿遲暮的傷感。又如《登上戍石鼓山》：“旅人心長久，憂憂自相接。故鄉(xiāng)路遙遠，川路不可涉。汩汩莫與娛，發(fā)春托登躡?！被谩毒耪隆ぐй罚骸靶牟烩L久兮，憂與愁其相接。惟郢路之遼遠兮，江與夏之不可涉?！痹娙吮黄入x京出守，仕途前景堪憂，理想幾成泡影，不禁遙想昔日屈子情狀。

永初三年（422年）至景平元年（423年），詩人為權(quán)臣徐羨之等人不容，出守永嘉。永嘉“郡有名山水”，詩人謝靈運“肆意遨游，遍歷諸縣”，“所至輒發(fā)為歌詠”[4]（p458）。景平元年（423年）至元嘉三年（426年）、元嘉五年（428年）至元嘉八年（431年），詩人兩次隱居故鄉(xiāng)始寧。始寧山水之美，美不勝收，“巖峭嶺稠疊，洲縈渚連綿。白云抱幽石，綠筱媚清漣”（《過始寧墅》）。元嘉八年（431年），詩人出守臨川，縱情山水依舊。作為山水詩的鼻祖，謝靈運以生花妙筆描繪了永嘉、臨川和故鄉(xiāng)始寧的清幽秀麗。雖則吳越風(fēng)光不同于楚地景致，詩人卻借助《楚辭》中的摹景辭藻、手法和技巧，為山水詩作增添了無限旖旎。

在著名的《東山望海》中，詩人寫道：“開春獻初歲，白日出悠悠。蕩志將愉樂，瞰海庶忘憂。策馬步蘭皋，紲控息椒丘。采蕙遵大薄，搴若履長洲?！薄伴_春”四句化用《九章·思美人》：“開春發(fā)歲兮，白日出之悠悠，吾將蕩志而愉樂兮，遵江夏以娛憂。”“策馬”句本自《離騷》：“步余馬于蘭皋兮，馳椒丘且焉止息?！敝祆渥⒃唬骸扒鹕嫌薪?，故曰椒丘，徐步馳走，而遵止息，必依椒蘭，不忘芳香，以自清潔?！薄安赊ァ本涑鲎浴毒耪隆に济廊恕酚小皵埓蟊≈计徺?，搴長洲之宿莽。惜吾不及古人兮，吾誰與玩此芳草？”初春時分，風(fēng)光大好，詩人策馬出游，遙觀海波，采摘杜若，以香草、美景滌蕩心志。

二

謝靈運出生于晉孝武帝太元十年（385年），當(dāng)此之際，祖父謝玄領(lǐng)袖下的謝氏家族圣寵正隆。青年時期的謝靈運，有著匡正時弊，兼濟天下的書生意氣。謝靈運在《述祖德》中寫道：“中原昔喪亂，喪亂豈解已。崩騰永嘉末，逼迫太元始。河外無反正，江介有蹙圮。萬邦咸震懾，橫流賴君子。拯溺由道情，龕暴資神理。”詩人贊美先祖謝玄于中原喪亂之際挺身而出，救國救民于水深火熱，建立了千古功業(yè)。謝靈運表達了愿以先祖為范、積極作為、建功立業(yè)的愿望。在《白石巖下經(jīng)行田》《種?！返仍娮髦?，詩人憂慮百姓生活艱辛，希冀效法先賢，積極作為，改善民生。如其詩曰：“小邑居易貧，災(zāi)年民無生。知淺懼不周，愛深憂在民。莓薔橫海外，蕪穢積頹齡。饑饉不可久，甘心務(wù)經(jīng)營。”然而，劉宋王朝建立后，詩人遭饞見疑，仕途坎壈，兼濟之志成空。

謝靈運高才修能，其兼濟天下的情志，懷才不遇的憤懣，遠游忘情的排遣，與屈大夫“長嘆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有著強烈共鳴。因此之故，一方面《楚辭》富贍華美的具體作品影響到謝靈運的藝術(shù)審美和詩文創(chuàng)作；另一方面，屈原任誕不羈的名士風(fēng)度成為謝靈運寄情山水、隱逸避世的楷模。事實上，除了生平遭際、文思才情相似以外，考察謝靈運家學(xué)門風(fēng)、師友儕僚等因素，知謝客對屈騷的接受，亦有出處。

家學(xué)門風(fēng)是謝靈運接納屈騷的重要因素。史載：“謝氏自晉以降，雅道相傳?！盵5]（p546）“雅道”是“高雅不俗的行為方式，在魏晉南北朝時代，就是士族子弟表現(xiàn)出來的心儀老莊、幽游自然、不拘禮法的精神風(fēng)貌”[6]。具體內(nèi)容涵蓋儒學(xué)禮法、佛學(xué)佛理、道教養(yǎng)生、文學(xué)藝術(shù)等方面。單就文學(xué)藝術(shù)來講，族內(nèi)謝鯤、謝尚、謝奕、謝安、謝萬、謝道韞、謝混、謝靈運、謝惠連、謝朓、謝莊等，皆有文名。史料記載，在謝靈運先祖輩中，謝尚“博綜眾藝”；謝安“神識沉敏，風(fēng)宇條暢，善行書”；謝混“少有美譽，善屬文”；謝朗“善言玄理，文義艷發(fā)”；謝萬“工言論，善屬文，敘漁父、屈原、季主、賈誼、楚老、龔勝、孫登、嵇康，四隱四顯為《八賢論》，其旨以處者為優(yōu)，出者為劣，以示孫綽”[7]（pp2069-2090）。謝萬在其《八賢頌》“屈原篇”中寫道：“皎皎屈原，玉瑩冰鮮。舒采翡林，摛光虬川?！盵8]（p883）高度頌贊屈大夫的人格和才華。如此家學(xué)門風(fēng)的熏陶，為謝靈運在藝術(shù)層面接受《楚辭》提供了優(yōu)渥條件。

師友儕僚的敦促共勉是謝靈運學(xué)習(xí)屈騷的另一誘因。與謝靈運交好異常的廬陵王劉義真“聰明愛文義”[4]（p1635），許諾得志之日，以謝為相。這對于仕途多舛的謝靈運來說，意義非常。謝靈運對這位“輕動無德業(yè)”[4] （p1635）的廬陵孝獻王寄予極大的政治熱情。詩文中多次出現(xiàn)“菟絲女蘿”、“山鬼候人”、“盼美不至”等典故，表達對劉義真的希冀和期待。如《從斤竹澗越嶺溪行》詩曰：“想見山阿人，薜蘿若在眼。握蘭勤徒結(jié)，折麻心莫展?！痹娙唆酆狭恕毒鸥琛ど焦怼分械摹叭粲腥速馍街?，被薜荔兮帶女蘿” 和《離騷》中的“結(jié)幽蘭而延佇”之句。山鬼對情人的癡盼，正是謝靈運對劉義真知遇之恩的感念。詩人在另外一首《石門巖上宿》中，寫道：“朝搴苑中蘭，畏彼霜下歇。美人竟不來，陽阿徒晞發(fā)?！闭Z本《離騷》“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焙汀毒鸥琛ど偎久罚骸芭c女沐兮咸池，晞女發(fā)兮陽之阿，望美人兮未來，臨風(fēng)怳兮浩歌?！边@首詩同樣妙用《楚辭》，表達癡癡等待的焦灼和希望幻滅的落寞。

同為劉義真幕僚，也是謝靈運文友的顏延之，“好讀書，無所不覽，文章之美，冠絕當(dāng)時”[4]（p1891）。顏延之出為始安太守時，途經(jīng)汨潭，曾作《祭屈原文》，借“敬祭楚三閭大夫屈君之靈”，抒寫遭饞受逐的憤懣。文曰：

蘭薰而摧，玉縝則折。物忌堅芳，人諱明潔。曰若先生，逢辰之缺。溫風(fēng)怠時，飛霜急節(jié)。嬴、羋遘紛，昭、懷不端。謀折儀、尚，貞蔑椒、蘭。身絕郢闕，跡篇湘干。比物荃蓀，連類龍鸞。聲溢金石，志華日月。如彼樹芳，實穎實發(fā)。望汨心欷，瞻羅思越。藉用可塵，昭忠難闕。[4]（p1892）

顏延之仿照《楚辭》筆法，借“香草”、“美人”意象比擬屈大夫人格之堅貞高潔；以“蘭摧”、“玉折”譏諷奸佞當(dāng)?shù)?，忠臣遭諂。這段文字頗得屈騷風(fēng)致，顯示出作者對《楚辭》藝術(shù)手法和意蘊內(nèi)涵的諳熟。

宋文帝劉義隆掌權(quán)后，曾征召謝靈運為秘書監(jiān)，不就。文帝遣顏延之、范泰“與靈運書敦獎之”。謝靈運“乃出就職”，并作《還舊園作，見顏、范二中書》。詩中寫道：“感深操不固，質(zhì)弱易版纏?！痹摼涑鲎詵|方朔《七諫·謬諫》：“悲靈修之浩蕩兮，夫何執(zhí)操之不固?！敝x靈運稱自己并非節(jié)操堅定之人，有幸得遇明主，能夠為國效力，便忍痛割愛，放棄隱逸生活。顏延之作《和謝監(jiān)靈運》，與謝靈運進行切磋唱和。詩中多處化用《楚辭》典故，如：“吊屈汀洲浦，謁帝蒼山蹊。倚巖聽緒風(fēng)，攀林結(jié)留荑?！狈謩e出自《九歌·湘夫人》中的“搴汀洲兮杜若，將以遺兮遠者”；《九嘆·憂苦》中的“倚石巖以流涕，憂憔悴而無樂”；《九章·涉江》中的“乘鄂渚而反顧兮，欸秋冬之緒風(fēng)”；《離騷》中的“畦留荑與揭車兮，雜杜衡與芳芷”。謝靈運與顏延之既為同僚，又是詩友，彼此之間切磋文藝，于屈騷方面互為影響，自是情理中事。

三

謝靈運對屈騷的學(xué)習(xí)借鑒除上述原因外，亦與當(dāng)時社會環(huán)境、學(xué)術(shù)思潮密切相關(guān)?，F(xiàn)存關(guān)于《楚辭》在六朝傳播的文獻記錄，數(shù)量遠不如漢魏，然透過有限的記載，亦可窺得《楚辭》在當(dāng)時文人名士中的風(fēng)靡與流行。將這些文獻逐一爬梳整理，內(nèi)容分為以下四類：

1對《楚辭》的賞鑒批評。該時期許多學(xué)者就《楚辭》的發(fā)生緣起、文體特征、藝術(shù)風(fēng)格、語言辭藻、傳承異變等問題，進行了深入探索。這些作品包括：摯虞的《文章流別論》、沈約的《宋書·謝靈運傳論》、任昉的《文章緣起》、劉勰的《文心雕龍》、裴子野的《雕蟲論》、鐘嶸的《詩品》等。單就劉勰的《文心雕龍》來看，全書50篇中，涉及楚聲騷賦者便有20余篇，體現(xiàn)了作者完整、系統(tǒng)的屈騷觀。其中，“辨騷篇”更是文學(xué)批評史上首篇精辟深刻的《楚辭》專論。

沈約在《宋書·謝靈運傳》中亦就謝靈運詩文風(fēng)格與屈騷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進行了討論。他云：“周室既衰，風(fēng)流彌著，屈平、宋玉，導(dǎo)清源于前，賈誼、相如，振芳塵于后，英辭潤金石，高義薄云天。自茲以降，情志愈廣?！庇衷疲骸白造`均以來，多歷年代，雖文體稍精，而此秘未睹。”[4]（p1778）沈約充分認可了屈原在文飾辭藻、抒情言志方面的開導(dǎo)之功，認為《楚辭》在摹景、抒情、語辭、音律等方面堪稱經(jīng)典。同時，也肯定了謝靈運詩文在華美秾麗、緣情綺靡方面對屈騷的沿襲與繼承。

2對《楚辭》的模擬仿作。晉宋之際，“莊老告退，山水方滋”，“結(jié)藻清英、流韻綺靡”正逐漸成為文壇的主流審美?！冻o》濃艷華美的辭藻，婉轉(zhuǎn)鏗鏘的音韻，恰恰合乎該時期文人士大夫的審美趣味。夏侯湛的《秋夕哀》、潘岳的《秋興賦》、摯虞的《愍騷》、陸云的《九愍》、曹攄的《述志賦》、左芬的《離思賦》、顏延之的《祭屈原文》等，皆為仿楚聲、擬楚騷之作。傅玄、郭璞、謝萬、陶淵明、謝靈運、鮑照等，亦有類似作品傳世。

西晉文學(xué)家陸云在《與兄平原書》中曾寫道：“嘗聞湯仲嘆《九歌》。昔讀楚辭，意不大愛之。頃日視之，實自清絕滔滔，故自是識者，古今來為此種文，此為宗矣?！盵9]（p139）陸云所說“清絕滔滔”，便是《楚辭》語辭婉轉(zhuǎn)、聲韻鏗鏘而言。陸云還仿《楚辭》作《九愍》，稱：“昔屈原放逐，而《離騷》之辭興。自今及古，文雅之士，莫不以其情而玩其辭，而表意焉?！盵9]（p124）顯示出對《楚辭》藝術(shù)風(fēng)格的欣賞與推崇。

江淹也毫不掩飾對屈原文思才情的崇敬仰慕。在《燈賦》中，江淹曾說道：“屈原才華，宋玉英人，恨不得與之同時，結(jié)佩其紳?！彼€作有《山中楚辭五首》，從措辭到意蘊皆模擬《楚辭》。該組詩中，直接化用《楚辭》的句子便有十余處，征引典故涉及《離騷》《遠游》《哀郢》《涉江》《東皇太一》《河伯》《湘君》《山鬼》等篇什。

《楚辭》文辭之美傳至閨閣、宮闈，同樣受到女子的青睞與追捧。左思妹妹左芬曾作《離思賦》，行文用語皆效《離騷》。在這篇情辭俱佳的文賦中，作者寫道：“惟屈原之哀感兮，嗟悲傷于離別。彼城闕之作詩兮，亦以日而喻月?！睂η愚o賦的藝術(shù)水平給予充分肯定。另據(jù)史載，陳武帝陳霸先的皇后章要兒“善書計，能誦《詩》及《楚辭》”[10]（p126）。

3對屈原人格精神的推崇?；矢χk在《三都賦》序中云：“至于戰(zhàn)國，王道陵遲，風(fēng)雅浸頓，于是賢人失志，辭賦作焉。是以孫卿、屈原之屬，遺文炳然，辭義可觀。存其所感，咸有古詩之意，皆因文以寄其心，托理以全其制，賦之首也?！睍x宋易代，禮樂喪亂，王道不復(fù)，與戰(zhàn)國同。該時期世人禍不旋踵，自保尚難，遑論兼濟。張華、潘岳、石崇、摯虞、陸機、陸云、劉琨、郭璞、盧諶、謝靈運、范曄、鮑照等一大批文人，或死于戰(zhàn)亂，或慘遭殺戮。政局黑暗動蕩，文人懷才不遇，他們在精神上與屈大夫產(chǎn)生強烈共鳴。所謂“遭濁代，愿與屈生同污共泥”，“豈有辱身曲意于郡府之間乎？”[7]（p2428）又如蕭統(tǒng)《文選序》所說：“楚人屈原，含忠履潔，君匪從流，臣進逆耳，深思遠慮，遂放湘南。耿介之意既傷，壹郁之懷靡訴。臨淵有懷沙之志，吟澤有憔悴之容。騷人之文，自茲而作?！盵11]（p2）上述評價，一方面從有志難伸、發(fā)憤抒情的角度，肯定了屈原作品“義”與“志”的內(nèi)涵；另一方面，推崇了屈原孤高桀驁、遠離流俗的名士風(fēng)度。

4《世說新語》中相關(guān)文字記錄?！昂浪庇休d：“王司州在謝公坐，詠‘入不言兮出不辭，乘回風(fēng)兮載云旗。語人曰：‘當(dāng)爾時，覺一坐無人?！盵12]（p605）“任誕”有載：“王孝伯言：‘名士不必須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盵12]（p764）這些都是時人將屈騷精神與名士風(fēng)度相提并論的有力佐證。當(dāng)然，也有一些反對屈騷的聲音。例如，《顏氏家訓(xùn)》曰：“自古文人，多陷輕薄，屈原露才揚己，顯暴君過?！盵13]（p221）顏之推站在封建帝王的立場，觀點難免偏激，茲不贅議。

考察屈原、謝靈運的家族出身、生平經(jīng)歷、政治理想、文思才情等，確有諸多相似之處。二人均出身名流貴族，有兼濟之志，卻都遭遇仕途沉浮。屈原曾任懷王左徒、三閭大夫，參議國事，擬定法典；后遭饞放逐，美政無望，自沉汨羅。謝靈運18歲即襲封康樂公，先后擔(dān)任瑯琊王的大司馬行參軍、豫州刺史劉毅的記室參軍、北府兵將領(lǐng)劉裕的太尉參軍等職；后一再遭貶，見疑不用，流放廣州，并被處死于廣州。面對仕途的失意，屈原選擇讓思想和靈魂去“涉江”、“遠游”、“思美人”，借楚語、楚聲實現(xiàn)飛遁游仙。謝靈運則選擇游山泛海、修園筑室，并模山范水，大力創(chuàng)作山水詩。二人都憑借出眾的文學(xué)才華，將胸中塊壘訴諸詩文辭賦，開辟出一片屬于自己的天地?？疾熘x靈運與《楚辭》、屈原之間的淵源，對于管窺六朝文人接納屈騷，實則補益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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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河南師范大學(xué)副教授，文學(xué)博士）

[責(zé)任編輯吳井泉]